12 死者黎明
晨曦在雾气上轰出千疮百孔。太阳升起,新生人连忙钻回棺材或阴暗角落。吉娜维芙兀自一人慢吞吞地走在回汤恩比馆的路上。街头的阴影逐渐缩小,但她丝毫不畏惧。她跟堪大拿一样,已年长到肉身曝晒於阳光下也不会乾枯的程度,不像敏感的新生人。不过,体内活人女孩之血带给她的活力,仍在日照下一点一点地衰减。她在商业路和一个活人员警擦身而过,点头向他打个招呼。他转过身去,继续巡逻。遭人暗中跟踪的感觉一度中断,现在又回来了。她怀疑那是行走在这街区时恒常不变的心理错觉。
过去这四个晚上,她花在银刀案上的时间比处理自己工作的时间还长。德鲁伊特和莫里森的排班时段是平时的两倍,不断想出各种新花招来利用馆内有限的空间,优先收容最需要救助的穷苦人家。汤恩比馆原本是一个教育机构,但现在越来越像野战医院。她还曾经被借调到保安委员会,出席一大堆吵吵嚷嚷的会议。那些字句至今仍迴盪在她脑海中,像是听演奏会时座位太靠近乐团,传入耳中的音符从此挥之不去。
她停下脚步,竖耳倾听。她又觉得有人跟踪著自己了。她敏锐的感官接收到令人不快的讯号,觉得黄色雾气中彷彿有梦游者伸长手,以跳动的方式前进,姿态古怪,没发出一点声响。她盯著雾气看,但没有任何东西浮现其中。也许她吸收了某个活人女孩的记忆或幻想吧?在那女孩的血液排出体外前,这感觉会縈绕著她。她之前碰过这样的状况。
萧伯纳和碧雅翠丝.波特在伦敦的各个角落巡迴演讲,利用谋杀案吁请大眾正视东区的社会问题。这两个社会主义者都不是秽人,且就吉娜维芙所知,至少确定萧伯纳与共和派支持者有所往来。《帕摩尔公报》上,W.T.史泰德持续撰写一系列文章大力挞伐银刀,力道可比他早先对「性奴」与「转化儿童為吸血鬼」这两个议题发动的圣战。犯罪者尚未被揪出来,所以他只好以「创造出如此悲剧的社会是罪魁祸首」的论调作结。汤恩比馆一时之间收到不少捐款,导致德鲁伊特异想天开,说他们乾脆资助谋杀犯算了,不失為一种募款手段。严肃的杰克.史华德并没有被他逗笑。
某间马舍墙上贴著银刀杀手的悬赏海报。活人与新生人各自组成的维安团体手持警棍和剃刀在街上游荡,一下子相互叫阵,一下子骚扰行跡可疑但非恶徒的路人。阻街女郎如今不再抱怨杀人犯横行的街头很危险,改為一落千丈的业绩哀叹。因為任何想来寻花问柳的客人都会被维安队找碴。苏荷区与柯芬园的娼妓一夕之间赚进大把钞票,自鸣得意。
某条巷子裡传出呻吟声,她的犬齿如弹簧刀般窜出,吓了自己一跳。她走进暗处,发现一个男人正将一名红髮女郎压到墙边。吉娜维芙朝两人走进,準备逮捕谋杀犯,结果在半路上发现那个男人是穿长大衣的军人,裤子已脱下,他没用刀子捅那女人,而是用下半身顶她。他动作很急切,但只是在原地晃动。那女人将裙子捧起,看起来像是在腰际套了个救生圈。她身体抵著建筑物的角落,捧起他的头,再拥入她披著羽毛披肩的肩窝。
那个妓女是长相甜美的新生人,人称「红髮妮尔」,转化过程中曾暂居汤恩比馆,接受吉娜维芙照顾,熬过身体忽冷忽烫以及新牙抽长的过程。吉娜维芙认為她的本名应该是法兰西丝.柯尔丝或柯尔曼。她的头髮已长得比当时浓密,箭头形的瀏海几乎触及鼻梁,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肤与手背上长著雌兽特有的短硬毛。
红髮妮尔舔舐著客人脖子上的浅伤口。她注意到吉娜维芙,但似乎没认出对方,反而露出一排尖牙,要她别碍事,红肿的双眼中禽著血。吉娜维芙不动声色地退到小巷之外。那位新生人正在用言语攻势逼他缴械,好收他四便士。「快点啊,你这混蛋。」她说:「出来,出来……」军人伸手抓住她的头髮,动得更激烈了,呼吸急促。
吉娜维芙回到街上,在原地站了片刻,等尖牙慢慢缩回去。她一直处於草木皆兵的状态,跟那些维安队一样,被谋杀犯搞得神经兮兮。
关於银刀的真实身分,吉娜维芙听过许多版本的传言:披著皮围裙的鞋匠、执行杀戮仪式的波兰犹太人、马来人水手、西区的变态性欲者、葡萄牙裔牧场工人、凡赫辛或查理.皮斯30的鬼魂。还有人说他是医生、黑魔术师、助產士、祭司,每新增一个传言就会多一批无辜民眾被误為暴徒。有人异想天开在活人鞋匠皮泽的店门口写了「垠刀」两个字,席克只好把他关进牢内,以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基督圣战宣扬者亚果前一刻才提出「凶手是员警所以才能在白教堂区畅行无阻」的论点,不久后就有个吸血鬼警员乔纳斯.米兹恩被拖到库克街外的一块空地上遭长长一截引火木钉死。亚果鋃鐺入狱,但雷斯崔德说他们得尽快放他出来,因為案发当时他有站得住脚的不在场证明。这位牧师似乎有用不完的人证。
她从莉莉的房门前经过。这位新生人幼童正蜷缩於汤恩比馆发给她的几件破毯子中,準备安眠度过这个白天。她曾经被阳光晒伤,害自己被包成一尊小小的埃及木乃伊。她变化到一半的手臂更加扭曲了,无用的翅膀从臀部延伸到胳肢窝。一隻猫窝在她的睡脸附近,脖子与她的嘴巴相对。目前牠还有一口气在。
艾柏莱与雷斯崔德侦讯了许多嫌犯,结果证明他们根本没抓到真凶。活人与新生人组成的团体随时都在警局外叫阵对峙。他们曾找里丝和卡纳基等灵媒来协助办案,好几个顾问侦探(例如马丁.休伊特、马克思.卡拉多斯、奥古斯特.凡.杜珊)潜行於白教堂区,希望能取得一些办案线索。连安享退休生活的浩克萧这种德高望重的角色都重出江湖。但这些侦探公认的领袖人物仍在恶魔谷接受劳改,他们的士气自然大受打击,目前仍无解套办法。有个名叫考特福的疯子学街头艺人把脸涂黑,宣成自己是「变装」侦探,鬼鬼祟祟地晃来晃去,遭到警方逮捕,移送科尔尼哈奇疗养院接受精神鑑定。根据杰克.史华德的说法,精神异常可能是种传染病。
吉娜维芙翻找钱包,掏出一先令塞到莉莉的毯子下方。她昏昏沉沉地呢喃了几句,但没醒来。一辆二轮马车轆轆驶过,她瞄到车上有名男子正在打盹儿,帽子随著颠簸的节奏晃动。大概是在红灯区泡了一整晚后要回家了吧,她猜想。但下一刻便认出那乘客是博雷加德,她在露露.史恩死因聆讯会上注意到的男人,第欧根尼俱乐部会员。根据雷斯崔德的说法,这个男人现身,代表政府高层很关心这个案子。重返青春的女王陛下曾公开表示她对「这些骇人的命案」非常关切,但德古拉亲王还没发表什麼意见。吉娜维芙猜想,街上死了几个妓女(无论她们是不是吸血鬼)对他来说,跟死了几隻甲虫一样无足轻重。
马车缓缓没入雾中。她再度觉得外头似乎有人潜伏之中。对方观察著她,想伺机而动。接著那感觉又消融了。
她终於明白自己的力量实在过於薄弱,无从影响那神祕狂徒的行為,同时也意识到这件案子有多重要。民眾谈论这一系列事件的方式改变了:他们宣称这不只是三个妓女遭到支解的凶杀案,它代表迪斯雷利提出的「两个民族」一语成讖,代表社会阶级底层的吸血鬼化是一种不幸的现象,代表社会秩序的败坏,代表王国转型期间脆弱的势力均衡关系。谋杀案只是火花,但大不列颠是个引火盒。
她花很多时间跟妓女相处。她过去以边缘人的身分生活多年,看到她们心中就会產生一股亲近感。她和她们恐惧的事物相同。这一晚,她在即将破晓之前,到瑞文落附近的华伦夫人家吸一个女孩的血。这麼做是為了求生,而不是寻欢。温安妮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并让她吸吮颈间的血液,动作宛如哺乳。饮完血后,吉娜维芙给了她半克朗。远高於市价,但她总得展现一下心意。温安妮房间内唯一的装饰是一幅廉价的复製画—弗拉德.采佩什骑马征战图。家具只有两件,洗脸盆和大床,床单洗到跟纸一样薄,床垫上有许多不规则状的棕色污渍。现在的妓院裡不再放装饰性的镜子了。
吉娜维芙以掠食者的身分存活在世许久,理应已习惯这种生活了,但王夫却将她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她又开始感到羞愧,不过不是耻於她延续生命的必要行径,而是為身边的吸血鬼一族—弗拉德.采佩什后裔的种种行径感到丢脸。温安妮已经让她吸好几次血了,她最终也会转化成吸血鬼。她不是任何人的子嗣,因此得靠自己摸索出生存之道,最终肯定会变得跟凯西.艾道斯一样憔悴,像波莉.妮可斯那样走上绝路,和红髮妮尔一样野蛮。那活人女孩喝的杜松子酒使她头晕目眩,所以她才会產生些幻觉。整座城市看起来都病懨懨的。
30 Charlie Peace,知名罪犯,柯南.道尔与马克.吐温都曾在作品中提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