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唐寧街，紧闭的门扉后方
葛德明迟到了。以绷带整齐包扎的切口随著心跳抽痛著，这是他转化以来不曾有的感觉。潘尼洛普如迷雾般笼罩著他的思绪—不是他留在卡多根广场的新生人，而是过去的那个活人潘尼洛普，一去不返的潘尼洛普。他在马车上头晕目眩地瘫坐著，回想换血的过程。他记得那个黑暗之吻，记得自己的下体一度肿胀，而复疲软。他自己当下的感触和潘尼洛普的感受都留存在记忆中。这个晕眩的状态迟早会结束。
唐寧街的门房安静地领他进入内阁会议室，眼前的画面吓得他立刻清醒过来。房间裡坐满了人。他原本预定要和鲁斯温密会，看来要改开一场重要的会议了。约尔加将军、查尔斯.华伦爵士都在，还有内政大臣亨利.马修斯，以及其他地位同等重要的吸血鬼。丹佛斯.卡鲁爵士一如往常垮著脸，嘴裡含著没点著的雪茄。
「葛德明。」鲁斯温说：「坐下吧，杜坎夫人会原谅你的。我们正在讨论今晚的暴行。」
葛德明一头雾水，找了张椅子坐下。他已经错过讨论开头了，得自己进入状况。
「这对喀尔巴阡人近卫队是严重的污衊。」约尔加说：「我们一定要复仇。」
「安静，安静，安静。」马修斯口齿不清地说。大家普遍不认為他是政府中的优秀人才，有时会形容他是「法国舞蹈大师」，这可不是讚美。「目前的情势很微妙，宣洩怒气是不智之举。」
约尔加重捶他铁甲包覆之拳，桌面裂开。「血债一定要血还!」
鲁斯温不悦地盯著喀尔巴阡人造成的损伤。上好家具就这麼毁了。
「我们一定会重惩凶手，不会让他们逍遥法外。」首相对将军说。
「说得对。」华伦爵士插嘴。「我们有信心在二十四小时内逮到嫌犯。」
「过去几个月来，你有机会逮住开膛手时也都很有信心呢。」马修斯嗤之以鼻。
内政大臣曾跟警察厅长以前就有过争执，最著名的一次是吵权限划分问题。警察厅犯罪侦查部刚成立时，两个人都想当它的顶头上司。起先他们各自宣称表现杰出的警探是自己的手下，不过最近两人都没那麼执著了，尤其在白教堂谋杀案尚未侦破的情况下。
华伦爵士听了挑衅之语后非常不悦。「你自己也心知肚明，内政大臣，警方遭逢挫败的主因是你拒绝提拨足够的预算给……」
「两位先生。」鲁斯温静静地说：「这话题不在我们今天的议程内。」
内政大臣和警察厅长双双往椅背一靠，互瞪一眼。
「华伦。」鲁斯温对爵士说：「由你来说明警方在此次事件之中的表现是最适合的。说吧。」
葛德明竖耳倾听。华伦爵士的报告可能有助他釐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华伦爵士彷彿和法庭中的警员一般，看一眼笔记本，清清喉咙，说：「将近午夜时，圣詹姆士公园发生了一起事件……」
「……地点距离王宫只有几百码!」马修斯插嘴。
「……确实，案发地点就在白金汉宫旁，不过王室的安危不曾遭受威胁。一名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军官当时正押解稍早暴动中逮捕的反叛者，前往近卫队营区。」
「他们是危险的犯罪分子!」约尔加怒吼道。
「那只是其中一种推测，与目击证人马肯齐探长提供的证词有出入。他说那些囚犯只是一群『大受惊吓的女人』。」
约尔加暗自都囔了几句话。
「另有一群男人包围近卫队军官艾泽林.冯.克拉特卡，根绝他的性命，手法凶残。」
「具体而言是什麼样的手法?」葛德明好奇地插嘴发问。
「他们用炸药刺穿他的心臟，再点燃。」鲁斯温说：「至少手法很新颖。」
「案发现场血肉横飞。」华伦爵士说。
「套句美国人的话，那名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俯拾皆是』。」鲁斯温说。
约尔加的头似乎快气炸了，怒意使他的眼睛四周发红肿胀。他咆哮：「冯.克拉特卡上尉英勇战死。他是个英雄。」
「好，好。」鲁斯温说：「约尔加，放轻鬆点总是比较讨喜。」
「凶手呢?」卡鲁问。
「是一群蒙面的男人。」马修斯说：「他们在尸体旁留了一面圣乔治十字旗。华伦爵士早先的报告内容显然有误，基督圣战宣扬者并没有溃逃。」
「有人认為此番行动是為了替遭到射伤的约翰.亚果复仇。」鲁斯温解释。「红漆画的细十字出现在伦敦市内各处。」
「马肯齐说嫌犯是吸血鬼。」华伦爵士说。
「荒唐!」马修斯大吼。「你们这些警察全是一伙的，都想用谎言来掩饰自己的过错。」
「别乱骂一通，马修斯，我只是在重述目击证人的证词。」华伦爵士说：「我自己跟你一样，认為不太可能有吸血鬼会想要伤害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因為那等於跟我们敬重的王夫作对。」
「是。」鲁斯温说：「确实是作对，不是吗?」
「接下来该怎麼办?」卡鲁平常就习惯板著一张脸，如今气到脸色都快发黑了。
华伦爵士叹了一口气。「午后的骚动结束后，有些圣战宣扬者干部逃之夭夭，我已命令属下将他们逮捕归案。」
「天亮前把他们的人头插到木桿上。」
「约尔加将军，法律是我们的行事依据，我们得将那些恶人定罪才行。」
约尔加挥挥手，打发掉那无关紧要的意见。「全部处死，让上帝判定他们有没有罪。」
华伦爵士接著说：「亚果追随者上的教堂和礼拜堂都在我们掌握之中，我们正在进行临检。只要一个晚上就能瓦解基督圣战宣扬者了。」
鲁斯温向厅长表达谢意。「太好了，华伦。而我準备请枢机主教公开谴责圣战宣扬者，将他们贬為异教分子。教会不会再支持他们了，连精神上的支持都免谈。」
「我们一定要发动更大规模的报复行动。」约尔加坚持己见，「防堵愚蠢的活人叛乱。我们要為冯.克拉特卡再杀一百人!」
鲁斯温沉思片刻后再度主导会议。「我们现在该来谈影响范围更深远的议题了。就算稍早的暴行没有发生，我还是会在几天之内召集各位来开会。这暴动不是单一事件。上星期，有刺客在法兰西斯.瓦尼造访拉哈尔之际朝他投掷炸弹，结果并未爆炸，刺客混入人群逃逸无踪。这消息还没对外发布。还有，今天早上在恶魔谷发生了有组织的叛变行动，我方成功镇压，但有几个危险分子正在萨塞克斯郡逃亡，我们已派人追缉。」
华伦爵士大受打击，因為苏格兰警场和他的监督管理会遭到兴师问罪。
鲁斯温接著说，「西塞罗说得好，silent enim leges inter arma55。法律在战争期间不过是愚蠢的规定，我们也许有必要暂停人身保护令56的发放。王夫已取得护国公这个头衔，承担了原本由我们敬爱的女王所肩负的基本统治责任，他也许能利用它扩张个人的权力。如此一来，这房间内的所有人很可能会直接占据大不列颠帝国政府内的所有要职。我们会成為国王的大臣。」
马修斯想提出抗议，但又把话吞了回去。他跟华伦爵士一样，只是个新生人，在长者容许下才勉强得以待在这房间内。要撤换他们、找其他长者或完全放弃活人思维的新血来递补，简直易如反掌。葛德明发现权力近在咫尺，他可能很快就会知道鲁斯温想派什麼任务给他。
首相身旁一个脸色阴沉、默不作声的吸血鬼呈上一叠缎带绑起的文件夹，葛德明认為他可能是特务机关的人。
「谢谢你，克拉夫特先生。」鲁斯温扯开缎带，以拇指和食指抽出一张文件，一派轻鬆地推到他对面的华伦爵士手边。「这份名单列出的知名人士都有意图谋反之嫌，我要你在明天太阳下山前将他们全数逮捕归案。」
华伦爵士默念名单，嘴唇蠕动著。他放下名单后，葛德明瞄了一眼。
列在上头的大多是耳熟的名字：乔治.萧伯纳、W.T.史泰德、康寧汉—葛拉罕、安妮.贝珊、丁尼生男爵。还有一些来头比较没那麼大的人物：画家玛丽.司帝曼、冒险家亚当.艾德曼、女作家奥莉芙.史瑞纳、建筑师阿佛烈.沃特豪斯、社会学家艾德华.卡本特、作家C.L.道奇森57。以及一些令人意外的名字。
「吉伯特?」华伦爵士问：「為什麼?他跟我们一样都是吸血鬼啊。」
「应该说跟你一样是新生人。他一直讽刺我们，许多人也都会用轻蔑的态度看待吸血鬼长者。我个人认為，我们不该让这种思想继续滋长。」
《鲁迪果尔》当中的反派从男爵就叫鲁斯温.莫格卓依，他的名字被某些吸血鬼当作笑柄。这不太可能只是无心的安排。
马修斯将名单瀏览一遍，摇摇头，说：「吉伯特不是唯一的吸血鬼。索姆斯.福塞特也在名单内，他是跟我关系很好的银行家。」
鲁斯温过去总给人愚昧又轻佻的印象，唯独这次精明得很。葛德明望穿这个莫格卓依人的天鹅绒手套，看到裡头冰冷无情的铁腕。
「吸血鬼也会谋反，就跟活人一样。」鲁斯温解释。「名单上的人一律送往恶魔谷，不分男女，一视同仁。」
华伦爵士忧心忡忡地说：「恶魔谷这套制度的设计当初没有考虑到吸血鬼罪犯。」
「我们还有伦敦塔嘛，谢天谢地。把它改造成专门关吸血鬼的监狱。约尔加将军，你麾下有没有哪个军官对待下属无道，因而饱受谴责?」
约尔加狞笑，亮出一排参差不齐的兽齿。「我想到好几个，例如格拉夫.欧洛克就是出了名的不知节制。」
「太好了，就让欧洛克当伦敦塔监狱的典狱长。」
「可是，那家伙是头疯狂的野兽。」马修斯提出反驳。「伦敦半数居民都不欢迎他。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人类。」
「这项工作正适合那种人来做。」鲁斯温提出他的看法，「我展现的是政治家的风度啊，马修斯。人人都有各自的天职。适才适所，就这麼简单。」
克拉夫特正在做会议纪录，他把任命格拉夫的想法与内政大臣的反对意见都记了下来。就算克拉夫特要把葛德明的行径发言写进去，葛德明也不会在意。
「好啦，接下来谈其他事。华伦，这是我写的新版升迁原则草案。」
华伦爵士读完首相给他的文件，倒抽一口气。
「只有吸血鬼能升官。」鲁斯温说：「文官体系、军事部署的所有单位都要奉行此原则。活人要不转化，要不就继续捧原来的饭碗，随他们去。记住一点，华伦，只有对的吸血鬼可以升官。我等著看你清理门户。」
鲁斯温接著把注意力放到内政大臣身上，给了他另一份文件。「马修斯，这是我写的非常时期权力法草案，今晚就会送议院审核。目前我们应对白昼事务的系统毫无章法可言，我认為我们不该再容忍下去，导入更有组织性的方法是极其重要的。我要管制白天的交通移动、集会、商业交易，酒馆只能在入夜后营业。我们也该為自己量身订做时间计算方式与历法了，不该事事称活人的意。」
马修斯默默接受责难，丹佛斯.卡鲁爵士则发出咆哮，声音中夹带的情绪似乎是一丝得意。鲁斯温逼退马修斯后，他会是继任内政大臣的人选之一。
「在情势逼迫下，我们只得即刻採取应对措施。」鲁斯温向房间内的所有人宣告。「但这不是一件坏事。我们必须恪守原订方针，遭逢任何抵抗都不该放弃。这几个晚上风风雨雨，而我们得到了统御世界的机会。我们是东风，是肆虐的暴风雨。我们最终将会带给这个国家改变和磨练，太慢跟进或踌躇原地者将会被洪流吞没。我会和王夫一样坚守自己的信念。月升之际，帝国境内将有许多人丧失性命。达尔文先生说得相当正确：唯有适者生存。而我们必须成為适者当中的最适者，巩固自身地位。」
55 古罗马哲学家、政治家西塞罗的名言之一，意為在打仗时，法律寂静无声。现今多讲成「inter arma enim silent leges」。
56 原文為Habeas Corpus，英美法系下由法官受理申请所签发的手令，命令将被拘押之人交送至法庭审查，以决定该人的拘押是否合法，為法律程序保障基本人权及个人自由的重要手段。
57 应该是指《爱丽丝梦游仙境》作者路易斯.卡罗，他的本名是Charles Lutwidge Dodg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