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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新生

  小亚抛下潘尼洛普,留她自己一个人熬完剩下的过程。她在意识朦朧的状态下听他解释自己必须即刻动身的原因:他似乎提到首相,还有,他要处理的事务非常重要,十万火急。大概是男性世界的问题吧,她猜想,不干她的事。她觉得小亚彷彿是在一段悠长隧道的彼端对她说话,强风迎面打向他,卷走他的声音。接著他就离开了,留下她孤单一人……

  ……她正在转化。这和她预期的不同。她听说整个过程很快结束。首先身体会一痛,就像拔牙一样短暂。接著会陷入昏沉状态,好比昆虫蛹化。醒来后就会成為吸血鬼了。

  剧烈的痛觉贯穿她全身上下。她突然月经来潮,滚烫的血液从下体涌出,灌满内裤。凯特警告过她,但她忘了这回事。就她所知,女吸血鬼没有月经,未来她再也不会為这个生理现象所恼,不过此刻她并不觉得有什麼好欣慰的。诅咒解除,身為女人的她已经死了……

  ✢

  ……她将一颗靠枕压在肚子上紧紧环抱,躺在长沙发上,在小亚和她领受彼此血液之处。胃裡的所有食物都被她吐到小亚的波斯地毯上了。她趁行动较方便时,已把肠子和膀胱裡的秽物排得一乾二净。难怪小亚急著要离开,却还特地告诉她厕所位置,她总算明白原因了。转化期间,身体会排出体内所有废物。

  她觉得全身发烫,体内空空如也,彷彿五臟六腑全被挖了出来。牙齦洞开,带给她的下顎剧痛,无瑕的珐瑯质彼此磨刮。她嘴裡长出了吸血鬼典型的巨大化尖牙,而她知道它们不会随时维持这个状态,只会在激动、愤怒,还有疼痛(就像现在)时冒出来。犬齿变成僚牙,是為了配合她的新进食手段。

  她為什麼要选择走上这条路?她已经记不太得了。

  她的手在眼前,皮肤下方的血管、肌腱蠕虫般扭动的画面,她全看到了。修剪过的指甲变成钻石形,跟匕首一样锐利。手上甚至长了一些黑色粗毛。她的手指变粗了,订婚戒指陷进肉中。

  她试著集中精神。

  於是她的手停止扭动,缩小為原本熟悉的模样。她让舌头滑过牙齿,得知它们也已变得跟原来一样小巧,不再觉得口中插满锐利的木桩。

  她躺在沙发上,头掛在座垫边缘,房间在她眼裡上下颠倒。亚瑟父亲的全身肖像画倒掛著,一个花瓶悬在铺著地毯的天花板下方,吊著蒲苇的尖叶。横饰带绕了房间底部一圈,图样是上挑的花朵。上下颠倒的煤气灯从壁脚板下方突出,蓝色的火焰朝下方的涂漆地板喷射。

  火焰不断放大,最后占据她的视野。连大脑也开始发烫。她看到火焰中有一对男女拥抱著彼此。男人穿著正式的晚礼服,女人赤身裸体、鲜血淋漓。他们长著查尔斯和潘蜜拉的脸,下一刻她堂姊的脸变成自己的,而查尔斯的变成小亚的。他们都穿著衣服。影像维持一段时间后又开始波动,那两张脸孔最终变得无法辨识,嚙合并烧融成一张四眼、双口、包覆於头髮中的面孔。著火的复合之脸不断膨胀,将她彻底吞没。

  「此后我永远都会是潘尼洛普。」她像个孩子似地大叫。「潘尼万万岁。」

  火焰往四面八方延烧……

  ……她一阵冷颤,即刻甦醒。全身刺痛,衣服布料刮过敏感的肌肤。

  她坐起身,在长沙发上整理仪容。转化过程的记忆迅速淡去。她摸了摸脖子和胸口,发现小亚留下的伤口已没任何踪跡。

  房间变明亮了,阴暗角落裡的景象她也看得清楚。她的视力產生变化,色彩层次更丰富了。她的嗅觉也变得更加敏锐,足以察知自己身体排泄物、分泌物的味道,但不觉得它们难闻。她认為自己所有的感官能力都提升了。舌头想尝尝崭新的味道,要是能做个实验就好了。

  她起身,让套著袜子的双脚带她走进浴室。裡头当然没有镜子了。她脱下脏兮兮的衣物,以揉成团的衬裙擦拭身体,然后将全身上下冲个乾净。转化成吸血鬼前,她很少全裸。过去的自我像是一场梦,她现在是个新生人了。她持续打理自己,直到觉得身体跟猫一样乾净才满足地离开浴室。她得找新衣服。活人时期穿的衣物沾满血,已经穿不得了。

  有人在走廊上的某个房间内移动,她立刻绷紧神经。舌头滑过尖牙。门开了,一张枯瘦的脸探头进来。是小亚的男僕,他看到她的裸体大為震惊,倒抽一口气,并匆匆退出去,锁上门。她笑了,一边绷紧手部肌肉一边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撬开门去找那个男人。他体内温热血液的气味扑鼻而来。「嘻嘻呼哈58。」她轻声说,但声音在脑海中发出巨响。

  她打开房间内的其中一扇门,来到小亚的更衣室。僕人已為他放了一套晨服。身為高个子,她过去一直為自己感到难堪。母亲要她逮到机会就坐下,在不刻意弯腰驼背的前提下调整姿势,以免让男人显得矮小。如今身高却带给她方便。

  她穿上小亚的衬衫,扣好扣子,安顿好错综复杂的衣领与袖口。她的手指变得更加灵巧了,摆在它们前方的问题一一迎刃而解。她把小亚的内裤丢到一旁,穿上裤子,拨弄著她不熟悉的吊带,直到那玩意儿固定在肩膀上。裤子鬆垮垮地掛在她屁股上,她於是将它往上提,拉紧,让裤襠贴合身体,接著再将吊带调整到适合的长度。她找到一条领巾,将它别在过大的衣领上,再加上一件背心和大衣就完成了。她打赤脚回到完成转化的那个房间。鞋子摆在长沙发下,依旧合脚。她认為自己的打扮应该很迷人,不知道她的未婚夫会怎麼想。

  她边拨头髮边思考:该不该想些办法让自己的外貌看起来不那麼吓人?但她其实已经不在意自己的外表如何。过去的她会被这想法吓到昏厥过去,不过她跟过去的自己已判若两人。

  飢渴感掠过身体,令她不适。小亚血液的味道仍残餘在她口中,昨晚还觉得它又苦又咸,如今却显得香甜、美味。且不可或缺。怎麼办?怎麼办?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妥善处理这个需求。话说回来,连倒杯茶也要向比顿夫人59请教的凯特.理德都当得了吸血鬼,征服者潘尼洛普怎麼可能被区区一些烦琐细节吓倒。

  她在门厅找到一件上剧院穿的大衣,内衬是红丝,披起来感觉不重。她试著戴上小亚的其中一顶大礼帽,但它滑到耳际,遮住她的视线。帽架上只有一顶尺寸合宜的帽子,是附有耳罩的格纹软帽,跟她当下的打扮一点也不搭,但也别无选择了。她起码得以将头髮盘起,塞到帽子下方,摆脱它们的纠缠。有些女吸血鬼会留男人的髮型,她也许会考虑这麼做……

  ……屋外,太阳即将升起。她认為自己应该要回家,待在室内,也许应该在白天睡觉。凯特曾告诉她阳光对新生人有害。新生活有许多面向是她料想不到的,所以她大概得怀著不快与屈辱的心情找凯特出来谈谈,拜託对方指点迷津。

  她离开小亚住处,发现屋外晨雾浓密。若让昨日的她站在此处,肯定看不到卡多根广场的另一头。如今她的辨物能力提升,但在暗处的视力还是比在雾中来得好。抬头望向遮蔽日光的迷濛云气,她的眼睛便感到刺痛。她拉低帽子,让脸埋在帽尖的阴影中。

  「小姐,小姐。」有人向她搭话。来者是个女人,拖著两个小孩现身於雾中,朝她逼近。

  她又开始渴了—所谓的渴血欲望占据脑海,使她口乾舌燥、牙床刺痛。活人时代的任何身体需求都无法与此比拟,这是一股压倒性的欲望,也是一种极為自然的本能,跟「活著就需要呼吸」同样基本。

  「小姐……」

  一个老女人站在她面前,手伸向她。老女人头戴一顶破烂的宽沿帽、披著一条脏兮兮的围巾。「小姐,你渴吗?」女人咧嘴而笑,她的牙齿几乎掉光了,口气极臭,潘尼洛普闻出二十几种秽物的气味。如果费金有遗孀的话,肯定长这副德性。

  「付六便士就可以喝我其中一个小美人的血,喝到饱。」

  女人抱起一捆东西,是个女孩。她的脸和头髮脏兮兮的,但看得出她脸色苍白,全身被一条长围巾裹得像木乃伊。老女人解开围巾,露出细瘦的脖子,以及上头几个反覆结痂的伤口。「只要六便士,小姐。」

  老女人抓住女孩的脖子,刮撕上头的痂。一串小血珠涌出,那孩子一声不吭。血味飘入潘尼洛普的鼻孔中,滚烫辛香渗入她的五臟六腑。她渴了。

  老女人将女孩递给她。一股亲暱感涌现,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没採取任何行动。仍是活人时,她不喜欢和人肢体接触,尤其对小孩敬而远之。潘蜜拉过世后,她发誓自己绝对不要满足男人的情欲,永远不要生小孩。日子久了,这念头越来越显得幼稚,但她仍旧不期待自己的初夜。婚约本身跟那些男女情事没什麼关联。不过她和小亚的行為无法单以「进食」称之,那不只是转化的必要过程。当中带有肉欲成分,令人作呕又刺激万分。如今肌肤接触成為她可接受的行為,甚至是她所盼望的。

  「六便士。」老女人提醒她。潘尼洛普的注意力集中在女孩的脖子上,老女人的声音越飘越远。

  她当初觉得交换血液是不快但必要的行為。小亚咬她时,一阵奇异的兴奋侵袭,那感受跟疼痛没有完全脱鉤。喝小亚的血则令她反感。但她此刻的欲望完全是另一回事,转化过程唤醒体内的某种机制。她以舌头碰触女孩伤口的那一瞬间,过往的她便彻底灰飞烟灭。血液流入口中,唤醒她的新生命。

  她认為转化成吸血鬼是个恰当的选择。查尔斯让她气炸了,因為他和那个长者调情,后来也没现身道歉或展现足够的诚意。既然他不把活人女性放在眼裡,她转化后也许他的态度也会随之改变。这些都只是荒唐的枝微末节。

  她大口牛饮,感觉到血液渗入体内。不只通过喉咙,还灌入牙齦中,抹得她满脸红。充盈面颊,窜过耳下血管,注入眼球。

  「好了,小姐,你会把她吸乾的。小心点。」

  老女人试图将那孩子拉走,结果反倒被潘尼洛普推开。她还没满足。女孩的抽噎声迴盪耳中,无力却又带著一丝鼓舞。她想被潘尼洛普吸乾,而潘尼洛普也同样想吸乾她……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女孩的心臟还在跳动。潘尼洛普将她放到人行道上,另一个女孩(是她的姊妹吗?)便上前用围巾包裹住她。

  「一先令。」那女人说:「你吸了一先令的分。」

  潘尼洛普对那个皮条客发出嘶嘶声,吐了口口水。她有利爪,轻而易举就能在老女人的肚子到脖子间划开一条缝。

  「一先令。」老女人态度坚决。潘尼洛普突然觉得自己跟她有共通处:她们的生命中都有一个不计代价也得满足的需求。

  她从背心口袋翻出一个怀表与表链,解开扣子,将它们丢向老鴇。老女人手一捞,接下迎面飞来的奖赏,不敢置信地咧嘴狞笑。

  「谢谢你,我太感激了,小姐。谢谢。随时欢迎你来吸她们的血,随时欢迎!」

  潘尼洛普把这个老女人和卡多根广场抛在脑后,走入雾中,新注入体内的活力令她全身发麻。意志力变得无比强大……

  ……她在雾中还是摸得清方向,却奇华家就在不远处的卡瓦珊街上。走著走著,她突然有个错觉:全伦敦只有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位於何处,她闭者眼睛也能走回家。

  女孩的血令她头昏眼花。她平时晚餐时间顶多喝一杯红酒,但还是明白此刻自己的状态接近酒醉。她已故父亲有个专门储放珍品的地窖,有次她和凯特以及其他女孩喝光了裡头的四瓶酒。只有凯特没有感到身体不适,日后她也常拿这件事情出来自吹自擂。此刻潘尼洛普的感受跟当时很相像,只少了胃部翻搅的症状。

  偶尔有几个路上行人察觉她迎面而来,纷纷退避到一旁去。没人盯著她看,也没人对她不寻常的打扮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男人独占轻便的衣物。穿男装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安妮.伯妮之类的海盗。她很确定,连潘蜜拉也不曾有如此振奋的体验。她总算压过堂姊的光芒了。

  雾气渐散,斗篷沉甸甸地压在她肩头。她停下脚步,觉得头很晕。那个女孩会不会染有什麼疾病?她紧抓住一根灯柱,旁人看起来,她就像个喝醉的花花公子。雾气只剩稀薄的几缕,微风自河面上吹来,夹带著泰晤士河的气味。晨雾一点一点消散,她开始觉得天旋地转。一颗无情的火球在天空中爆开,光之卷鬚向外蔓生。她连忙隻手遮面,感觉到皮肤正在融解。彷彿有个巨大的顽童拿著一根镜面宽阔的放大镜,令阳光聚焦在她身上,把她当蚂蚁烧。

  她的手痛极了,红肿如龙虾。皮肤痒得可怕,还出现了一处飘著热气的裂伤。她的手朝灯柱一顶,开始跌跌撞撞地奔跑於街上,斗篷翻飞於身后。空气如沼泽般拖拉她的脚踝。她咳了几声,呕出一些血。她吸太多了,此刻只得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

  日光的巨轮压过街头,将她所见一切染為耀眼、如骨的白。她闭眼的速度很快,但光线仍在她脑内烙出一片剧痛。她觉得自己无法平安抵达卡瓦珊街了,她肯定会绊到脚、摔倒在地,化為女体形状的灰烬。小亚那件斗篷接著便会盖住她,变成一把发皱的布扇。

  她的脸皮绷得很紧,彷彿在头骨上越缩越小。身為新生人,实在不该冒险闯荡於白昼街头。凯特警告过她了啊。有人挡到路,被她撞飞。她的身体还是很强悍,移动敏捷。她弓著身子奔跑,毒辣日光钻过层层衣物、烧烫她的肉体。她的嘴唇往后蜷曲,僵硬而萎缩,牙齿都露了出来。她的每一步都带来疼痛,彷彿走在刀山上。她没料到自己会碰上这种事……

  ……归巢的本能带领她踏上卡瓦珊街,来到家门口。她手忙脚乱地摇动门铃拉索,并将一隻脚勾在刮泥架下方,以免自己往后倒。要是无法立刻躲入到阴暗处,她一定会丢掉性命。她倚著门,以掌根敲门。

  「妈!妈!」她的嗓音嘶哑如老太婆。

  门开了,她跌进管家约维尔夫人怀中。管家不认得她,打算将她推回残虐的日光下。

  「不!」她母亲说:「她是潘尼,你看清楚……」

  约维尔夫人的双眼瞪得老大,眼中的惊骇清楚映出潘尼洛普的身影,那比任何镜像都明晰。

  「老天保佑。」管家说。

  她母亲和约维尔夫人扶她进入玄关,甩上大门。扇形窗的彩色玻璃仍筛落日光到她身上,不过她已免於承受程度最恶毒的曝晒。她瘫倒在两个女人的怀中,玄关还有另一个人在,他站在贵宾休息室的门口。

  「潘尼洛普?我的天啊,潘尼洛普!」是查尔斯。「却奇华夫人,她转化成吸血鬼了。」

  那瞬间,她想起自己的所有经歷,想起自己经歷这一切的原因。她想告诉查尔斯,但只发得出嘶嘶声。

  「先别说话。」她母亲说:「不要紧的。」

  「带她到暗处去。」查尔斯说。

  「地窖吗?」

  「好,就到地窖。」

  他拉开楼梯下方的门,另外两个女人扶著她走进她父亲的酒窖。这裡完全没有光线,她顿时觉得全身凉爽。灼烧感止住了。她的皮肉还是很痛,但不再觉得它们即将爆开。

  「喔,潘尼,我可怜的宝贝。」她母亲的手抚上她额头。「你看起来好……」

  她母亲没把话说完。他们合力将她放到冰冷但乾净的石板上。她想坐起身,想咒骂查尔斯。

  「休息吧。」他说。

  他们硬让她躺平,她於是闭上眼睛。她脑海中的黑暗泛红而丰饶。

  58 原文為「fi fi fo fum」,是《杰克与魔豆》中巨人寻找杰克时发出的声音。下一句是:我闻到英国人的血味了。

  59 应该是指十九世纪知名烹飪作家伊莎贝拉.比顿(Isabella Bee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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