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战略性尝试
我思索着该说点什么,才能既不让人怀疑又不显得丧气。就在这时,音乐响了起来。塞弗林王子也领着我开始跳舞。他的肩章穗带搔着我的指尖,穿着的哔叽制服原料来自于北方长毛山羊的下层绒毛,还是由人工梳下来织成的。塞弗林仿佛成了我的舞蹈老师,给我的动作提要求——背要挺直,但不能僵硬,肩膀松弛一些,脖子也放松,保持头的平衡,然后脚步开始滑行。
定音鼓咚咚地响了两次。我们跳了一个小节,音乐的节奏也随着进度变换了——鼓声和铜管乐的节奏都加快了,追赶着管弦乐的部分。他跳着前进步,我则跳着后退步。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眼角的细纹也因喜悦而变深了,“这是个好消息,不是吗?”
他肯定会像克拉伦斯·霍克斯在《午夜前的十分钟》中扮演的角色那样,投入到调查中去。霍克斯演的男主是个侦探,他向菲瑞纳·戴维斯饰演的漂亮女主达琳·查尔斯沃斯伸出了援手——达琳被控谋杀了自己的祖母,从而赶快把遗产搞到手,可侦探相信她是无辜的。这个侦探便跟进查案到审判的每一步,误导侦办人员和法官,最后帮助达琳逃脱了牢狱之灾。莫非迈尔斯没说错?
“格雷丝?”
“不好意思,”我尴尬得脸颊通红,微微发烫,接着又耸耸肩,对自己心不在焉的状态冲他抱歉地笑了笑,“事情有点眉目了。我在考虑凶手可能的作案动机。”
“你这个工作狂怎么老想着工作啊,”塞弗林说,“你可真是不知疲倦。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没有,问题一大堆。”我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在想动机是什么,但我这样纯属胡思乱想,浪费时间。有把那人分开来关吗?”
“有。他和他们代表团其他人没有接触了。”
至少他这一点还是做对了的。“非常好。我和迈尔斯明早去找他聊聊。”
“所以我们可以先把这项工作放在一边嘛。”塞弗林没有看着自己脚下的路,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他带着我跳了一会儿旋转步,接着把舞步换成了比较简单的行进步,但他从来没有把我松开,我自己连一个圈都没转上。看我们跳舞的人,肯定都对他这种强烈的占有欲惊讶不已,而我的这个“事迹”,也肯定要在那些西角公园豪宅里的权贵间家喻户晓了。
这一整晚下来,原本尽在掌控的一切,仿佛都失控了。阿维娅和艾菲女大公坐在一起,脑袋也凑在一起,密切交谈。雷一直盯着我看。他眼里的仇恨像烈火般熊熊燃烧,都能把他饮料里的冰给化了。阿尔迪斯则不见踪影,这既让我担忧,又给了我一丝宽慰。
“工作永远都停不下来,”我说,“就算是在我们穿着最漂亮的衣服跳舞的时候。谢谢你把我从阿尔迪斯身边救出来。”
“他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大动肝火啊?”
“他要我把赛维蒂·安·瓦沃特的下落告诉他,”我说,“我不肯,他就不再掩饰自己了,露出了真面目,想用魔法逼我说。”
“他想干什么。”塞弗林的眼神,让我想起了猎鹰那种专注而无情的凝视。
我的嘴唇有点干,但我还是努力抑制住想舔嘴唇的冲动,“我发脾气了。可真够丢脸的。”
“人之常情罢了,”塞弗林王子说,“我知道,你必须把自己裹在穿不透的完美盔甲里,但你想象一下,如果他对一个没你那么坚强的人干这种事,会怎么样?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他对我这么做会怎么样吧。我要跟艾菲女大公谈谈这件事。”
如果阿尔迪斯用魔法去对付塞弗林王子——这确实不堪设想。“谢谢你,”我说,“但我们肯定要给她汇报赛维蒂的死讯。这个我们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啊。”
“不必,”塞弗林说,“我们可以说,我们还在与她谈判,她的死亡是非自然原因,也已经拘捕了一名嫌疑人。这件案子已经尽在掌控。只是因为时间不合适,我们才决定推迟公布。”
我没有在意那些转过来看我们的好奇面孔,只是对他们和缓地笑了笑,希望这足以让他们在听到那些无可避免的流言蜚语时找到疑点。塞弗林太专注于我们的话题了,根本没意识到他的行为有多有趣。“嗯,这应该能让大多数人满意。”
“我可不知道你那个朋友会不会满意呢。邀请她来这里,也太草率了吧。”
“艾菲想跟一个普通的艾兰国人说话。”我说。
“阿维娅·杰赛普根本不是什么普通人。”
“确实也是,”我说,“但她是我们最好的帮手了。”
“她就是个丑闻,”塞弗林说。“她那套衣服,搞得像在演荒诞电影似的。”
王子非常喜欢听交响乐,看歌剧、戏剧和舞蹈表演,但他从未接受过电影首映式的邀请。“是我没通知到位,她也不知道要去安排舞会礼服而已啦。”
他耸耸肩,说的话还是带点刻薄,“不过至少她父亲还是给她请了礼仪教练。她倒也没做什么坏事,但我觉得,没经过母亲同意就请她来,你也免不了要受罚。”
“那肯定。我也猜到她肯定会不高兴。”等报纸把我们辛辛苦苦保守的那些秘密全给曝光的时候,康斯坦丁娜女王绝对会大发雷霆,甚至可能愤怒到要以煽动罪起诉阿维娅。
我的胃慢慢地翻滚了一下。全民起义之前,阿维娅就会被绞死,而我也无法扭转这一切。我只能劝她不要这么做。如果她坚持要把那篇报道发出来,一切都会土崩瓦解。
“你看起来很担心,”塞弗林说,“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我会时不时插一两句话,强调一下如果拒绝神眷者的要求是多么不明智的做法,再强调你的慷慨意图。”
“谢谢你。”
音乐来到了最后一节。我们继续保持着舞蹈姿势,跳着旋转步。音乐结束了。他朝我微笑着,手仍然放在我的腰上。
“谢谢你和我跳舞。”他向后退了几步,把手放在心口上,在整个舞厅的人面前向我鞠了一躬——他风度翩翩,举止优雅,仪态也很完美。一般来说,王室成员几乎不会向地位低于他们的人用这样的姿态表示敬意——哪怕是地位只比他们稍低的皇家骑士。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我受到了侮辱,对他来说也会是一种侮辱——一种他会予以回应的侮辱。
我真希望那复杂精细的拼花地板能在我脚下裂开,把我吞进去。可最后,我还是低着头,对他行了个屈膝礼,膝盖都快碰到地面了,以对他这个王位继承人显示出十足的敬意。我给他回应,完全是出于礼貌,并不是对他有什么特殊感情,也只是向他表示尊敬,而不是朋友那种亲昵。
让那些爱嚼舌根的家伙说去吧。我让塞弗林送我走出了舞池。正巧,一群半神国人跑了进去,八个人站成一个方框状,拍起手,跳起了一支速度飞快的舞蹈。阿维娅也在他们的队伍之中。看到这情况,乐手们面面相觑。突然,一位小提琴手站了起来,奏起了一支活力四射的舞曲。熟悉这支舞曲的乐手们也加入了进来。
在正式的舞会上跳八人方框舞或排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本能地转过头去看女王。她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和她对视的那一刻,她举手示意我过去。我便把手从塞维林的胳膊上抽了出来,“看来女王的赌桌上没有人陪她玩。她叫我过去呢。”
“那你肯定是要去的,我也肯定要和雷蒙德·布莱克谈谈,”塞弗林说,“有时间的话,我就过去找你们。”
我转身走向女王的台子。康斯坦丁娜女王就在那里等着我,嘴唇抿得紧紧的。
这里并没有棋盘游戏等着我。我走近王位,康斯坦丁娜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我向她行屈膝礼,裙缝绷得很紧,我等着她开口。
“格雷丝爵士,我想知道,你会在行动前先考虑好呢,还是随兴而动呢。你今晚的行为,你打算怎么解释?”
“陛下,”我先打了个招呼,想给自己留点时间好好想想该怎么讲下去,“我要为自己造成的破坏表示最诚挚的歉意。阿尔迪斯爵士限制了我意志的自由。请原谅我的爆发。我只是太想保持我的耿耿忠心。”
女王探身向前,“忠心。”
噢,又说错话了!“是对您的忠心,女王陛下。是对艾兰国的忠心,也是对我们默默付出的一切的忠心。”
她又靠回王座上,“起来吧。”
我稳稳地站直了身子,“对不起,陛下。”
“知道了,”她用一根手指敲了敲王座的扶手,把手放在了扶手上的狮身鹰首兽雕塑上,“你对我儿子有什么看法吗?”
那一刹那,我的心仿佛都停止了跳动,“您是说塞弗林王储吗,殿下?”
她用嘲讽的语气说道:“姑娘,我就只有一个儿子。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觉得他很有良心,很正直,也是个清醒的思考者,很受欢迎——”
“你觉得他忠诚吗?”
身后,半神国人正跺着脚大声叫着。我利用这会儿的噪声,逮住机会瞥了一眼后面跳舞的人,给自己赚了一秒思考时间,“我认为他非常爱艾兰国,也很喜欢这里的生活方式,陛下。”
“嗯,”康斯坦丁娜女王一脸不悦,“他在你面前才是这么表现的。”
我脸上看着很冷静,没表现出太多表情,而心里某个部分却在尖叫。她知道。她知道塞弗林打算做什么,她知道我对他发过誓,她要让我们俩都付出代价。
她拿起一杯甜酒呷了一口,但这酒也没能让她的表情甜美一点。“他想跟这些半神国人讨价还价。不管他们想要什么,他都会点头,然后带着最荒唐的建议来找我。要是你知道他们想从我们这里得到的是什么,你肯定也会摇头的。”
我什么也没说。她并不需要我。
“我想你让他明白道理。你很擅长妥协。你已经控制了下议院,也在选择内阁成员的时候很有远见,会思考之后需要处理什么样的事情。你要让他明白,我们不能因为被半神国人威胁,就把保险柜的钥匙交出去,把国库倒空。”
所以她是在试着拒绝半神国人的要求,把责任推到她儿子身上,还想让我去给她拒绝。而我的计划,相当于是用沾红了的手指直指她。毕竟首席法师怎么可能不知道国王的所作所为呢?但是塞弗林——塞弗林那时候可能还是个小孩,甚至可能还没出生。太天真,太理想主义了。
这个揭露真相的游戏,我必须好好玩。不然她就会把我从总理的位置上踢下去了。而且如果我没有权力去推动我的变革、使之成为法律的话,我也帮不了任何人。“陛下——”
舞池那边的音乐结束了,掌声雷动。女王往左边看了看,点了点头。站在台子那一头的卫兵大步走向舞池。
舞厅里充斥着人们跳完舞后的喘气声,与之形成对比的还有一阵窃窃私语声。
艾菲突然高声说道:“杰赛普小姐是我的舞伴,请你立刻放了她,谢谢。”
我朝那边扭了扭身子,但还是看不见,“陛下,杰赛普小姐是我的客人。是我邀请她来的。”
“你着魔了吗?怎么能邀请一个记者来参加皇家舞会呢?更不用说这还是个爱眯着眼看八卦的家伙?”
“她是我的朋友。”我说。阿维娅走过来,映入了我的眼帘,我却缩了缩身子。她的胳膊被两个穿着红色制服的警卫抓着。“她现在就得走吗?”
“整个晚上她都让人尴尬,简直是个丑闻,”女王说,“她的滑稽行为我真是受够了。”
“但我必须——陛下,请原谅,我真诚地道歉,但我必须——”
女王像尊雕像一样,一言不发。
“我只能告辞了。”我喘着气说。
我转身冲过舞池,追着阿维娅和抓走她的警卫们,发出了几声怒吼。我和女王他们结束谈话之前,警卫已经带着她走到大厅的一半了。
“我会安静地走的,”我噼噼啪啪地跑下楼梯时,阿维娅说道,“你不用这样像丢布袋一样把我丢出去的——格雷丝。”
“你们两个,停下,”我对警卫说,“放手。我送杰赛普小姐离开。你们可以走了。”
警卫们面面相觑,但还是松开了阿维娅的胳膊。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压着上臂,退避了一步,“这里瘀了。”
“我会让他们写检讨,放进他们档案里的。”
“不用麻烦了,”阿维娅说道,她的语气很疲倦,“你想干什么,总理大人?”
“我得和你谈谈。”我浑身发着抖,说道。
她摇了摇头,漆黑的头发都整齐地垂了下来,“你有什么新闻是我以前没听过的吗?”
我环视四周。就算我小声说,在这驻扎的仪仗卫兵也可能会听到的。“我们不在这里讲。”
我们从负责看管行李的服务员那里取回了自己的东西。我让服务员把我的雪鼬斗篷披在肩上,阿维娅打量了一番这斗篷。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她可能在想,它的价钱如果换作一个家庭的生活费——如果牛奶一直保持每夸脱十美分的价格,那能撑多久啊?我摇了摇头,抛开了这种想法,领着她走出了王宫,走下台阶。一名侍从从我们后面,跑向队伍中间的橙色雪橇,准备给我们开门。
一扇高大的铁门后,抗议者们挤在火炉周围。橙色的火光闪烁着,在他们举着的牌子上跳动,有的牌子太暗了,看不清;而其他牌子上只写了一个词:“耻辱”“耻辱”“耻辱”。
他们应该得到更好的。他们应该待在安全又温暖的家里,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去努力工作,赚一笔合理的工资,而不是在这里大喊大叫,引起我们的注意。
他们应该拥有这样的生活。我们也应该努力工作,帮助他们。
阿维娅穿上一件毡毛大衣,扣好了扣子,“怎么了,总理?”
总理。这个称呼仿佛一把硬邦邦、冷冰冰的大锤,向我的腹部直直抡去。
“请允许我送你回家吧。”
“请允许我来邀请你,把你想说的话告诉我吧。”
我的胃翻滚着。成败在此一刻。在我竭力想说话的时候,阿维娅正眯着眼睛看我。我只能说服她,让她放弃那篇报道。这也意味着我必须给她一个理由。我不得不告诉她真相。
我的肩膀放松了。心里也暖意盈盈,如释重负。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所以我必须做好它。
“你是对的。我早就应该把真相告诉你的。准备开始了。”我说。
但这并不容易。我讲得口干舌燥;窗外的风转了个方向,打在我的脸上,我只好眯起眼睛。我不得不挣扎着说出来。我没有左顾右盼,而是看着她的脸,说出了一长串事实中的第一个:
“我父亲杀了尼克·埃利奥特。如果你不够谨慎,他也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