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茶与信件
路过监狱时,我们都没说话,我的思绪却在乱转,每个想法都争着引起我的注意。塞弗林不再是嫌疑犯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但尼卡尼斯也是真的伤心。恐怕我们甚至远未能触碰到真相呢。
迈尔斯领着我走在监狱和王宫之间冰冷的走廊上。走到一半,他停了下来,把轮椅转过来面对着我。我走到了右边,让他看看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我一直注视着前面那扇门。
他瞥了我一眼。我鼓起勇气,准备再和他聊聊该怎么对付父亲。他反倒来问我,“你今天忙吗?”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笔记本查了查。“没有会要开,”我一边说,一边翻到日程安排那一页,“没有预约,我预计会有人来拜访我,但日程表上什么都没有定下来。”
“比我想象中要好。我想请你帮个忙,但这得花好几个小时。”
“干什么都行,”我说,“你需要我帮你干什么?”
“我要你做个‘共犯’,”迈尔斯说,“艾菲想到王宫外面去。”
“她需要我帮忙吗?”
“她想让你一起去,”迈尔斯说,“你愿意吗?”
“我很乐意,”我说,“但女大公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就跑到蒙特罗斯宫外面去啊。你想把她偷偷带出去是吗?”
“是的。你愿意带她出去吗?”
“我肯定会答应的呀。走吧,太冷了。”
“你推我走吧,”迈尔斯说,“我们没时间磨磨蹭蹭了。”
几分钟后,我们就通过了两重警卫的查验,来到了半神国人住的房间门前。
“直接去太阳浴室吧。”迈尔斯说,我推着他,来到了一间屋子前。这屋子是用铁架搭建的,上面铺上了玻璃。门开了。我听见了阿尔迪斯的声音,便挺起了胸膛,准备和他再来一场恶斗。
“您太宽容了,”阿尔迪斯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边,停下了脚步,他看见我,便脸色一沉,“是你。”
“是我,”我说道,推着迈尔斯大步朝前走去,“你刚才是在和女大公殿下说,你是怎么露出了真面目,怎么质问我,试图控制我的意志的吗?”
艾菲眨了眨眼睛。我也朝她眨了眨眼。艾菲穿着的并不是专属于君主那种闪闪发光的、童话书里描绘的礼服,而是穿着一套艾兰国产的粉色条纹套装,身姿很是挺拔,头发裹得高高的,包在叠得很复杂的头巾里,这头巾配色也很大胆,上面印着黄芥末色、橙色和黑色的几何图案。她的衬衫也用的是同样的布料,脖子上挂着一个有褶皱的蝴蝶结。她看上去就像个时尚先锋,正准备到政府大楼与一个小组委员会开一场重要的会议。“阿尔迪斯?”
阿尔迪斯低下头,“我那时候是想问她,兰尼尔代表团的一个成员怎么样了,就是赛维蒂·安·瓦沃特。她本来被关在叹息之塔塔底的牢房里,后来却失踪了。他们都被非法拘禁在那里。”阿尔迪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当时只是希望汉斯莱总理能告诉我,赛维蒂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可总理没有告诉我真相,而是用她的权力威胁和恐吓我。”
我多想吼他两句,可我不能这么做。我紧握着迈尔斯轮椅的把手,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你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就对一个凡人的致命弱点下手。这就是你的正当理由吗?你一过来就要我告诉你这些信息,可我并没有义务要跟你汇报这些啊。也许你也是出于对赛维蒂的关心——”
“别跟我兜圈子了,”阿尔迪斯厉声说,“我问起赛维蒂的情况那会儿,她已经死了,还是被谋杀的。你没告诉我这事。我回到塔里准备和尼卡尼斯·安·沃瓦特说话时,才从一个守卫那里听到这消息。”
现在,艾菲把目光转向了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把她转移到其他地方?”
“我们当时正在审问赛维蒂,”我说,“为了对我们讨论的话题保密,我们让她搬到了另一个地方。我们一直在守着她,却没能够保护好她。有人想让她闭嘴。他们成功了。”
“尼卡尼斯呢,你为什么又要把他保护起来?”阿尔迪斯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语气里满是怀疑。
我朝着女大公说道,“我们怀疑他与这个谋杀案有关。”
“怎么杀?”阿尔迪斯说,“他都被关起来了。”
“最近你不是要我们把兰尼尔人的私人物品、保暖衣物、毯子和其他能让他们过得舒适一点的用品还给他们吗,我们也照办了。”我说。
“暖和的毯子还能杀人吗?”
“我们还把犯人的镀铜镣铐摘了。尼卡尼斯是个强大的法师,他的意志里还有另外九个巫师之印,这能让他的法力更强大。我们给赛维蒂做了尸检,结果表明她可能是被魔法杀死的。所以我们正在审问他,了解他与赛维蒂的死有没有什么关联。”
“我们只得到了你的口头陈述,并无证据。”阿尔迪斯说。
“是的,”我说,“这没错。”
“我们不能让你决定兰尼尔代表团的安危,”阿尔迪斯说,“你必须放了他们。”
“阿尔迪斯,”艾菲说,“我了解你对兰尼尔人的态度。你就是他们的狂热拥护者。也许格雷丝可以听一听建议,看看怎么才能更好地保护他们。但现在,我想给你一个任务。”
“您尽管吩咐,我会好好完成的。”阿尔迪斯说。
他从艾菲身边走开了,他还是穿着那条到小腿的宽腿裤和那件棉质背心。他背着弓,提着一把剑,别着几把匕首,走到了一边,在空中画了个圈,走了进去。这回,里边是一片海边的景象,海潮一直涨到地平线上。通往安息之国的这个传送门关闭的那一刻,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很抱歉,”艾菲说,“阿尔迪斯对兰尼尔国感情很深。他还把战争归咎于你呢。”
“这挺公平的,”迈尔斯说,“毕竟我们确实有责任。”
“我们正在调查她被杀的这个案子。我们真的急需了解那个情况,就像我们迫切地想知道她会告诉我们什么一样。”
艾菲带着善意的好奇,扬起了眉毛,“那个情况指的是?”
“我很抱歉,殿下。艾兰国希望对兰尼尔国提出指控,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们也不能这么做,我也不希望在没有证据支持的情况下就贸然提出指控。”
“你是希望用这个指控来和我谈判,降低我就艾兰国对兰尼尔国所作行径作出的惩罚力度,对吧?”
我点点头,“是的,所以您明白——”
“我明白,”艾菲说,“既然迈尔斯把你带来了,是不是意味着你会帮我出去啊?”
“我会的。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多重要,也许一路上还会遇到好玩的事儿呢。”我说,“你想看点什么?我很乐意带你四处转转。”
“我心里有个目的地了。”艾菲说,“我接受了一位市民的邀请,到她自家住宅里吃顿午饭。她还向我的随从发了邀请,但我不想让太多人一起去。”
一位市民的自家住宅。嗯,我可能知道那是谁了。
我们身后的门开了,崔斯坦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他穿着一套深灰色羊毛法兰绒西服,脚蹬一双纯手工制作的鞋子,擦得锃亮,走起路来风度翩翩的。
“我认识这套衣服,”我说,“是我给迈尔斯设计的。”
“你真有天赋,”崔斯坦说,“你选的裁缝也好有远见啊。我现在就是个时尚标杆吧。我甚至可以穿着它来决斗。”
“你准备去决斗吗?”
“我的工作就是随时准备决斗,”崔斯坦说,“不过平时工作我们倒不会受伤啦。”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说,“其实还得麻烦你帮我个忙。我要把阿维娅·杰赛普藏起来。你会经常回你那个房子里住吗?”
“偶尔吧。”崔斯坦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钥匙,“我们完成任务后,我会给斯帕罗太太捎个信的。”
“啊,对,任务。”我说,“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带我们穿过王宫,到你的雪橇那儿,然后陪我们去郊游,就这么简单。”
“去河畔城吗?”我猜测道。
“没错,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崔斯坦说。
“噢,我猜对了。你们要和一个革命者喝茶。”
“我们也邀请你一起去呀,”崔斯坦眨了眨眼睛说,“这样不是很棒吗?”
“我就知道自己被骗了。行,那我们就去拜访一下罗宾·索普小姐吧。”
“珍妮特,”我一边喊,一边把门顶开了,“我的日程有变动。”
“早上好,格雷丝爵士。我已经把你的口信传给代理人了,要求取消出售你在布莱克地产公司的股份。那位叫阿维娅·杰赛普的记者也给我发来了另一条信息。”
我不知道崔斯坦和艾菲现在逛到什么地方了,但我也已经给了他们留了很多时间来参观我的办公室。我松开手,关上了门,然后穿过办公室,从珍妮特手里接过便条,撕开了信封:
格雷丝:
艾兰国电力与照明公司的故事已经付印了。你要是反悔了,只能在上午11点之前阻止这一切。不考虑考虑吗?
阿维娅
我翻起袖口,看了看表。还有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后,阿维娅的这篇报道就会出现在报纸的头版,围绕着艾兰国电力与照明公司(APL)的欺诈和贪得无厌的行为,放出一个个爆炸性的故事。这篇报道里还会有APL大股东的简介,包括我本人。
我对父亲发过誓,如果他敢对阿维娅动手,我就会毁掉我们家族的名誉。这篇报道对他来说是一个信息,也是我小心翼翼地、经过深思熟虑后向艾兰国人民传达真相的开始。
“谢谢你,珍妮特。请马上给杰赛普小姐回信。”
珍妮特把准备好的便条纸和笔记板递给我。我开始写回信:
阿维娅:
恭喜你又出了一条头版新闻。附件的地址是:西哈尔斯顿街,1703号。
格雷丝
我把写字板和崔斯坦的钥匙一起装进了信封。珍妮特见我这么做,极力掩饰着她的惊愕。我拿过我的貂皮大衣,在肩膀上甩来甩去,也不知下摆会不会打到谁,反正它就自由自在地在我的肩上翻腾着。我开了门,站在那里顶着,让我的同伴们走出去。
“我要出去了,”我告诉珍妮特,“估计下午就回来。你能给我找些报告吗?我想看看负责调查《巫术保护法案》的小组委员会在关注些什么,我也想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发现。”
如果他们调查得不够细致,我会指出来,给他们提供帮助。我给了崔斯坦和艾菲足够的参观时间,他们也自动自觉地离开了我的办公室,这让我很满意。我带着他们走进走廊,开始了穿越政府大楼的旅程。
我戴上了一顶黑色貂皮帽,盖住了我那精心打理过的大波浪卷发。我仔细听着大理石地面上脚步声的三重回响。这声音可真揪心啊。我的心脏不安地怦怦跳着。如果有人注意到了呢?
啊,不过他们应该怀疑不到那些隐了身的半神国人头上吧。我用手抚平了外套,试图安抚自己紧张的神经。我不擅长鬼鬼祟祟地做事,也对偷偷摸摸、搞恶作剧这些东西一无所知。干这种事,你是不是因为担心被人举报而吓得汗毛直竖?我应该对这事感到恐惧吗?要是我们被抓住了,麻烦可就多了去了。
但我的内心也充满了兴奋。我接到的这个任务,是要让艾菲抛开一切束缚,从王宫里那间小厢房里“逃”出来。这是一场冒险。我现在的行为真的很叛逆,就像我邀请阿维娅来参加舞会时一样。我不得不控制住自己的笑容,向在大厅里走动的职员和抄写员们严肃地点头致意。到达前门时,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干得漂亮。”崔斯坦和艾菲从一根巨大的石柱后面走了出来。这样的石柱有好几根,支撑着政府大楼前的山形墙——上面有议会第一次集会的浅浮雕。任何从大楼里往外走的人都会以为我和他们自己在台阶上见了面,而任何进入大楼的人都以为我出去散步了。我们成功了。
“马车还要几分钟才到。”我说,“你好吗,崔斯坦?”
“我很好。”他说,“我不介意吃点零食。”他将自己和艾菲隐身了大概十分钟,就仅仅只是需要零食补充一下?眼前这人自己掌控的力量有多大,我简直不敢想象。而艾菲则在大口呼吸着冰冷刺骨的空气,脸上挂着暖暖的笑意,跟个小太阳似的。
“我这辈子还从没感受过这么冷的天气,”她仍然咧着嘴笑着说,“来了艾兰国才体会到。这些雪啊,我真想知道如果埃隆德尔也可以下雪的话,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眨眨眼,“你对天气的控制力这么强吗,还能让你们那边的冬天不下雪?”
艾菲和崔斯坦匆忙交换了一下眼色。“埃隆德尔没有冬天,”崔斯坦说道,“那里有时很凉爽。有时暖暖的。有需要的时候就会下雨。但那里从来都没有冬天。”
一想到这个,我就头疼——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太阳低垂着,在南半边的天空中闪烁的光芒太刺眼了吧。我把手伸进外套,摸出了一副雪地护目镜,黑色的镜片缓解了我的不适,我松了口气。我应该早点戴上的。现在才戴,我的头至少还得疼一个小时呢。
崔斯坦和艾菲也各自戴上了一副配套的雪地护目镜。崔斯坦指着前面,“那是你的雪橇是吗?”
一辆南瓜橙色的雪橇和四辆相配的灰色雪橇开进了车道。我们一起下了楼梯,爬上了雪橇,在那张黑色的皮长椅上坐下了。我给了乔治一个位于西沃特街的地址,他带我们沿着一条曲折的陡峭山坡走盘旋而上。这里有些巨大的豪宅星罗棋布,是各大家族的姑婆、堂兄妹和其他兄弟姐妹们等亲戚的住所。
我们路过了开门营业的商店,转过街角的餐厅和酒吧。到了下个街区,我们又换了个方向,沿着沃特街,在河畔城市中心的主购物步行街上缓缓行驶着。这步行街很平坦,两边五光十色,琳琅满目。
我四处张望——这里的老人、孩子身上,甚至是老商店的遮阳篷和灯杆上,都飘舞着黄色的缎带。这无声地传递了他们对解放、补偿与和解的期望。我早该料到的。虽然肤色黝黑的萨敏丹族人比普通的艾兰国白人生活过得更好一些,在学术和各种专业领域也有更多的杰出代表,但明显有更多的萨敏丹族人会因犯“巫术罪”而被判刑。这就是为所有人谋求公正与平等运动的核心。
这里的居民们清扫了自家宗族大屋门前的人行道,黄色、绿色、天蓝色或橙色这些木制小路在白雪和湛蓝的天空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而欢快。西沃特街上停着一排排雪橇,其中很多都载着供议会使用的羊皮纸和卷轴,由头戴高帽、身穿黑色大衣的雪橇驾驶员驾驶。看来这里还住了些政客呢。我朝崔斯坦和艾菲瞥了一眼。艾菲耸耸肩,说:
“我想见见他们。”
这倒也说得过去。我准备在索普家族的宅子里迎接雅各布·克拉克和他带领的委员会成员。这房子有着栗色的外饰,又大又宽敞。人们满脸好奇地趴在窗户上看热闹。索普的一大家子人注视着我们,看着威廉扶艾菲下了雪橇,走上了拥挤不堪的街道。
不约而同地,萨敏丹族的人们都对艾菲恭敬地鞠了一躬。他们把手放在胸前,表达对女大公深深的敬意。铲雪的步道,真的——我打量着站在屋外的男男女女,每个人身上都有着士兵和警卫的姿势和仪态。
艾菲也把手放在心口,向大家致意。街上的临时保安队队员们的脸上也洋溢着微笑。我领着一行人,走上一条清空了的人行道。走在房檐的荫蔽下,雪地上反射的刺眼的阳光也就照不到我们了,但我的头痛仍然没有消散,只是疼起来的节奏有点不一样。
我们还没走到那条宽阔的弧形门廊上,门就开了。那门廊环绕着房子的首层而建,很气派。房子里响起了音乐,一位身材干瘦、白发苍苍的男子穿着拖鞋走出来,站在地毯上迎接我们,还为我们扶着门。艾菲和他握手,他微笑着,满是皱纹的脸安详又快乐。
“这里欢迎您,”他说,“您吃了吗?”
屋子里暖暖的,空中弥漫着的食物香味足以使我快乐得呻吟慨叹。各式香料散发出浓郁复杂的香气,小火慢炖的肉甘香四溢,烤面包和焦糖的甜香味也很诱人——我简直要哭了。我原以为自己只能坐在客厅的椅子边上,礼貌地吃上两块饼干。可事实恰恰相反。我能坐在一顿丰盛的午餐面前,吃上一肚子美味家常菜。
我们在门口脱了鞋,跟着老人穿过了一条更为宽敞的走廊。他是家族里的长老,只为最尊贵的客人开门。走廊两边的墙上,挂着几百张索普家人的照片——有单人照,双人照,还有全家福——照片里的人仿佛都庄重地凝视着我。我离开时甚至似乎还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在追随我。
随着我们一路深入,音乐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了。前厅里有个弦乐合奏团,对着一群安安静静欣赏音乐的听众,娴熟而精准地演奏着,他们奏响的乐音相互环绕,形成了复调旋律,一派和谐。那个大提琴手是拉蒙娜·索普,她在无线电台的表演给所有金斯顿人带来了无尽的欢乐。不过她在全神贯注地演奏着,没有留意到我,我便继续往前走了。
我们经过几间会客厅,里面坐满了人,都在与民选议员交谈。克拉克议员肯定也在这里,但当我在心里点着每一个在场的议会成员的名字时,我也把他们和我心里的名单对照了一下。这是克拉克的联盟,但他们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调查《巫术保护法案》起源的委员会——这个委员今天晚些时候将会站在政府大楼的圆形大厅里,宣布他们的调查结果。估计他们在这个著名的废奴主义者家里吃过午饭之后就会去吧。
我已经对我的工作任务感到厌倦了,厌倦了兼顾处理一大堆事务的同时,还要出入参加所有舞会。我们在一个有双壁炉的房间前停下了,罗宾·索普和克拉克议员正在这里开会。我们的东道主站了起来,朝我们微笑。
我和克拉克议员互相鞠了一躬,也互相郑重地点头致意。罗宾摇响了铃铛,示意大家到家族餐厅用餐,那个房间装修得非常高雅,天花板上挂着一盏镶银水晶吊灯。长得惊人的桌子横跨了两个房间,这么多宾客都完全能坐得下。索普家族里的年轻人充当了招待员,把我们带到指定的座位上。我坐的位置很靠近主位,克拉克议员坐在了我的右边。领着我们进来的白发老人则坐上了主位。
就在我们慢慢入座时,索普家的其他孩子们端来了一盘盘食物。最后一位客人入座后,我们就开始互相递盘子,盛食物了。萨敏丹人总喜欢把所有菜一股脑都端上桌,而不是一道一道地上菜。我先吃了一份带糖皮的白兰地蛋奶沙司,然后才把美味的炸斑点鳟鱼片放到甜甜的腌白菜里卷着吃。老索普把美食递给我,一道接着一道。我吃得太多了。大家也一样。
我把慢烤的大蒜撒在一片鹅胸肉上,吃了起来。刀叉落在骨瓷碟子上,总会轻轻敲出声响,高脚杯交错相碰,叮当作响。我们品尝着佳肴,陶醉于美味,同时填饱肚子时,长桌周围响起了一片心满意足的咕哝和感叹。我把鳟鱼片都吃光了——可长老又往我的盘子里放了一块。我惊讶地抬起头来。“吃吧,姑娘。”长老说。
有人注意到我的胃口了吗?克拉克议员有些困惑地看着我那吃得干干净净的盘子,但很多索普家的人还在继续吃。
我们吃饭时并不需要交谈。长老不停地给我的盘子添肉添菜,龇着他那洁白的牙齿,笑容满面地示意我继续吃。他给了我六颗腌豆子,我都吃光了。他往我的盘子里放了一片鹅胸肉,给了我一瓶甜芥末酱让我往上撒,又给了我一块用香料调得非常美味的鱼片。我模仿着索普一家的吃法,掰开了一个脆皮面包卷,用它蘸上了盘子里的每一滴酱汁。长老端起了一个装着烤羊腿的瓷碗。
“噢,求求您别给了。”我说道。我们这半边桌上的人大笑起来,包括长老在内。我的头疼又加剧了一点,但我还是和他们一起笑了。
最后,罗宾从另一端桌子的位置上站了起来,举起一只玻璃杯,“欢迎,欢迎大家。我非常荣幸能为大家介绍我们神圣的艾菲女大公,创世之国的王位继承人。”
房间里掌声雷动。艾菲笑着站了起来,“感谢你的邀请。《巫术保护法案》让艾兰国深陷于恐怖局势,所以也要感谢你们为废除这条法律所付出的努力。与我一同前来的是格雷丝·汉斯莱爵士,她是推动立法,为星辰一族带来自由和安全的一位伙伴。”
什么。她怎么就突然介绍我了呢。她向大家举手致意,我便急忙站起身来,一边扣上夹克上的纽扣,一边在脑海里搜寻着该说点什么。
“啊嘿,大家好啊,”我朝桌子四周都投去了笑容,“感谢你们邀请我来到这么棒的家里。还要谢谢您,长老,给我塞了好多鱼。”
大家都笑了。我还在绞尽脑汁地找话题,“虽然我还没看过你的调查结果,但我自己也做了一些调查。《巫术保护法案》确实是一项非常糟糕的立法,它的依据实际上是站不住脚的——而且,我认为,这条法案的确立也源自于立法者的贪得无厌。”
大家点了点头。一部分人小声地说着,“说得对”、“我就知道”。
现在我就是在走钢丝了。“尊敬的下议院议员朋友们,我支持你们。如果各位同意的话,我愿意在今天下午的记者招待会上站在大家身边,以示支持。但女王并不支持废除这项法律。”
一个索普家的人把餐巾掉在盘子里了。她的光环很平滑,很普通的,明显能看出并不显眼。我转开了目光,继续说道:“她认为,如果艾兰国承认巫师并不会给社会带来危险,那就会伤害到国家的信誉,而我在议会只是她的传声筒罢了。我们必须说服她同意各位的调查结果,否则她会逼着我背着良心去投票。”
大家的笑容消失了。他们想让我反抗康斯坦丁娜,我却没有说他们想听的话。但是艾菲仍然站着,拿起她的高脚杯,喝干了里面的酒。
“那就让她听我的,”艾菲说,“我会把女王召唤过来。她不会拒绝我的。我也要表明我的意愿,希望把终身监禁巫师这种可怕做法废除掉。”
此时,大伙欢呼起来。欢呼声仿佛成了一道明亮的淡红色闪电,劈过我的头皮——一股水晶般的光芒在我的视线中央绽放,很是耀眼。我用手指按住太阳穴,闭上了眼睛。耀眼的光芒依然照在我的眼睑上,紧闭的双眼依然能感受到透过的一丝红光。
噢,不。噢,不要。我伸出手,向西延展着我的感知。我怎么会错过这些迹象呢?我不在西角公园,但我也根本不需要用天气风筝去探测了,因为我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
云。一大片厚厚的螺旋云在空洞的风暴眼里旋转。它广阔而无情,延展开去,完全超出了我的视线范围。
又是一场风暴,和上次一样严重。可能还更糟。我站在桌旁,头昏眼花地晃着,赶紧睁开眼睛,眼前好几十号人正盯着我看呢。
“对不起,”我说,“我突然有点不舒服。”
我弯下膝盖,想坐回座位上,头却更疼了,仿佛给了我重重的一击,我听见自己疼得一阵呜咽,然后便倒在了椅子上,眼前一片灰白。
我没有晕过去。如果晕了,可能就不用听到一桌人的惊叫声,就不会再那么难受了。
“安静!”罗宾说,“你们这是在伤害她。”
她绕过桌子,把我的椅子向后拉开,好跪在我面前,“捏住我的手指。”
我努力睁开一只眼睛,寻找着她的手指。
“很好。来,笑一笑,做个笑脸。好。现在说说这几个字‘正,诚,人,尘’。”
我闭着眼睛,重复着刚才的绕口令,又问她,“你在做什么?”
“检查你脑部有没有问题。好消息是你的脑子没事。”
“我头很痛,老是弄得我眼冒金星,”我说,“偶尔会发作。”
“所以你需要黑暗和安静的环境吗?”罗宾问道,“阿莫斯,拿副雪地护目镜过来。”
阿莫斯咚咚咚地跑开了,然后又跑了回来。罗宾把护目镜递给我,“我想你应该吃点止痛药。”
这镜片是深灰色的,足以减轻我的痛苦了。治这种头痛的方法还是会让我觉得头晕目眩,但我还是受得了。
“需要,麻烦你了,”我说,“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你先起来。”
在罗宾的衬托下,我觉得自己又高又壮。她领着我,来到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一张狭窄的铁床占去了房间的一半,另一边则放着锁着的橱柜。罗宾摸出一串钥匙,很快就把一管芳香酊剂拿到了我的眼前。
“这是塞缪尔牌的合剂吗?”
“我感觉你不需要吗啡,”罗宾说,“这个至少也能让你平静下来了。”
我接过来,艰难地把药咽了下去——说实话,要是试着想象它是甜的,入口的那一刻一定会让你觉得更难以下咽——门口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罗宾便去开了门。
“长老想知道这位女士需不需要来点冰?”一个尖尖的声音大声问道。
“谢谢你,阿莫斯。告诉长老,我们这边没什么事,这里也有冰。”
门咔嗒一声关上了。罗宾叹了口气,“去吧,阿莫斯。”
咚咚的脚步声远去了。
“这应该很快就会开始奏效。你想对我说什么?”
“又有一场风暴要来了,”我说,“比上次的更糟。”
她换了换站姿,踩得地板吱吱作响,“更糟。”
“你得向河畔城的巫师圈子发出警告,”我说,“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人能感觉到它。”
“这就是你头疼的原因?”
“是的。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我已经习惯了。”
“好吧。你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告诉我吗?”
“一想就难受,”我说,“请告诉你的人务必要小心。我可以把风暴朝哪去的一些详情发给你吗——”
“我们能做到,”罗宾说,“谢谢你告诉我们。”
“你们可能也不用我提醒,”我说,“我看到河畔城的雪下得没那么大了。”
“你的本意是好的,”罗宾说,“而且你还一直记得为我们保密。”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才能高兴起来,”我说,“等所有的秘密都揭示出来。他们逼着人们保守这些秘密,也都已经筋疲力尽了。这真的非常可怕。这一切必须得终止。”
罗宾关上柜门,锁上了柜子,“你觉得这个行动会怎样开展?”
我咬着嘴唇。迈尔斯信任罗宾。她是反政府行动的领导者。“我觉得,如果女王不愿意,也没法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我勉强压低声音说,“希望艾菲能左右她的观点。”
“如果她做不到呢?”
我的喉咙一紧,“那就会有流血事件了。”
“要流的这些血很可能来自我们呢。你很担心这个吗?”
“我不想看到有人流血。”我说。
“这就像做手术一样,”罗宾说,“如果没有外科医生用刀做手术,病人就会死。你就必须要切开病人的身体。是会流血,但病人也能得救啊。”
“艾兰国需要一个外科医生,”我坐了起来,脑袋里仿佛还是被敲打着,但至少这次只是一声闷响,“把危及它生命的东西割下来。你的意思就是这样吧。”
“你不同意吗?”
我不敢摇头,“我同意,但——”
“每个病人都害怕风险。只有最糟糕的医生才会假装手术没有风险。人们有可能会因为做手术而死。这确实很危险,”罗宾说,“但如果你不采取任何干预措施,病人是必死无疑的。”
我知道这话很有道理,她是对的,“我想我现在可以回政府大楼去了。我要去给那个委员会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