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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男人

「你要迟到了,」她说。

  他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我知道,」他回答。

  他们在厨房吃早餐。戴维吃得不多。他只是一直喝他的黑咖啡,瞪着桌布。那是细条纹格麻布,看起来像高速公路的交流道。

  「怎么了?」她问。

  他抖抖身子。目光从桌布上移开。

  「喔,」他说:「没事。」

  他还是坐着。

  「戴维,」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我要迟到了。」他没生气。他一点都没生气。

  「你的确要迟到了,」她说,将奶油抹在吐司上,再抹上一层厚厚的草莓果酱,然后咬一口,用力大声地咀嚼。

  戴维起身,走过厨房。在门边,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子。看着她后脑勺。

  「我为什么不能?」他又问一次。

  「因为你不能,」她说:「就是这样。」

  「但为什么?」

  「因为他们需要你,」她说:「因为他们付给你很高的薪水,你又没法做其他工作。这不是很明显吗?」

  「他们可以找其他人。」

  「喔,别闹了,」她说:「你知道他们找不到的。」

  他双手握成拳。「为什么一定要是我?」他问。

  她没回答。吃着她的吐司。

  「珍?」

  「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说,咀嚼着。她转过身子。「现在,你到底去不去?」她说:「你今天不应该迟到的。」

  戴维觉得全身涌起一股冷颤。

  「不,」他说:「今天不行。」

  他走出厨房,上楼。然后刷牙、擦亮鞋子、打上领带。这些事,他已经做完了。他走进厨房。

  「再见。」他说。

  她将脸颊斜向一边,让他亲吻,「再见,亲爱的,」她说:「祝你有个──」她突然住口。

  「──美好的一天?」他替她把话说完。「谢了。」他转身走。「我会有个美好的一天的。」

  他已经很久没开车了。早上,他走路到火车站。他不喜欢和其他人一起坐车或是搭公交车。

  在车站等火车时,他也总是站在站台最外边。他不看报纸。他从来不买报纸。他不喜欢读报。

  「早安,戴维。」

  他转过身,看见是柯尔特,他也在城里上班。柯尔特拍拍他的背。

  「早安,」戴维说。

  「近来如何?」柯尔特问。

  「很好,谢谢你。」

  「很好。期待七月四号的国庆节吗?」

  戴维吞口口水。「嗯……」他开口想说。

  「我呢,要带家人去森林,」柯尔特说:「我们不要那种没趣的烟火,等烟火结束时,还要排队挤上老公车离开。」

  「开车去吧,」戴维说。

  「嗯。」柯尔特说:「只要可以,我们尽量开车去。」

  就是这样开始的。不,他想着,别在现在。他强迫自己的脑子不要去想。

  「──生意变好,」柯尔特正好说完结语。

  「什么?」他问。

  「我说,我相信广告业务将会好转。」

  戴维清清喉咙。

  「喔,是的,」他说:「很好。」他总是忘记自己跟柯尔特说过的谎话。

  ※※※

  上了火车之后,他坐在禁烟车厢,因为他知道柯尔特一路都会抽烟。他不想跟柯尔特坐。现在不想。

  到城里的一路上,他都看着窗外。多半时候他看的都是马路和高速公路上的车流,但,一度,当火车摇摇晃晃地经过一座桥时,他往下看,看见一个如镜的湖面。一度,他靠向椅背,抬头望着太阳。

  ※※※

  当他走到电梯前时,他停下脚步。

  「往上吗?」穿着红色制服的男子说。他沉稳地看着戴维。「往上?」然后他关上电梯拉门。

  戴维动也不动地站着。人们开始聚集在他身边。过了好一会之后,他转身,拱起双肩,推开旋转门。当他走出来后,七月火炉般的热气包围着他。他沿着人行道往下走,像一个陷入昏睡的男子似的。走到下一条街时,他走进一间酒吧。

  ※※※

  酒吧内,又冷又阴暗。没有客人。连酒保都不见人影。戴维坐在包厢的阴影下,拿下帽子。他靠着椅子,闭上眼。

  他做不到。他就是无法起身去办公室。不管珍怎么说,不管其他人怎么说。他双手紧紧抓住桌缘,用力挤压着,直到手指都压出印子来。他就是不能。

  「需要什么吗?」一个声音问。

  戴维张开双眼。酒保站在卡座前,低头看着他。

  「是的,嗯……一瓶啤酒,」他说。他讨厌啤酒,但他知道他得点些什么,这样他才有权能坐在这寒冷寂静的位子上,不会被打扰。他不会喝的。

  酒保拿来啤酒,戴维付了钱。然后,当酒保离开,他缓缓转开酒瓶盖。当他正在转开盖子时,又开始了。他喘着气,推开酒瓶──不!他凶猛的告诉它。

  ※※※

  一会之后,他起身,离开酒吧。已经过了十点了。反正无所谓。他们知道他总是迟到。他们知道他总是试图脱逃,但从未成功过。

  ※※※

  他的办公室是最后一间,小小的隔间,只有地毯、沙发,和一张小桌子,桌上有笔和纸。全都是他需要的。一度,他还有秘书。但他不喜欢让她坐在门外面听他尖叫。

  没人看见他进来。因为他是穿越一扇隐密的门,从另外一个门廊进来的。进入办公室之后,他重新锁上门,然后脱下外套,扔在桌子上。办公室里很闷,所以他走过房间,拉开窗子。

  远远的下方,这城市忙碌着。他站着,看着。城市里有多少人?他问着自己。

  重重的叹口气,他转过身子。好吧,他在这里了。不该再犹豫。他已经承诺了。最好的事就是快点把它做完了事。

  ※※※

  他视而不见地走到沙发上,躺下来。他的小枕头让他不太舒服,他动动身子调整一下,然后就静止不动了。几乎是同时,他就感觉到四肢开始变得麻木。

  开始了。

  ※※※

  它现在没有停下来。它在脑中稀稀落落的流动,像融化的冰似的。它像冬天的风匆匆吹过。像雪崩似的旋转。它猛然一跳,然后奔跑,然后像滔天巨浪,然后爆炸,碎片在他脑中。他开始僵硬,开始喘息,胸口随着喘息而颤抖,他的心跳混乱猛烈。有一股猛烈的震惊感。他的双手像白色的鸟爪,伸出来,在沙发上又抓又抠。他全身颤抖、呻吟,身子痛苦的扭来扭去。最后,他放声尖叫。他尖叫了好久好久。

  ※※※

  叫完之后,他萎靡不振地躺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他像死人一样,双眼有如冷冻玻璃弹珠。当他可以动弹之后,他举起手臂,看看手表。快两点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全身骨头好像都快散了,但他步履蹒跚,勉强走到桌旁,坐下来。

  ※※※

  然后他开始在一张纸上写东西,当他写完后,揉成一团扔到桌子对面,精疲力尽的陷入沉睡。

  他醒来之后,拿着一张纸给他上司,上司仔细看完之后,点点头。

  「四百八十六,嗯,」上司说:「你确定。」

  「我确定,」戴维平静的说:「我每一个都看见了。」他没提起柯尔特和他家人也在其中。

  ※※※

  「好吧,」上司说:「我们来看看,四百五十二件是死于交通意外,十八件是溺死,七个中暑,三个火灾,六件其他死因。」

  ※※※

  例如,有一个小女孩被火烧死,戴维在心中想着。例如,有一个男婴儿,吃到毒蚂蚁药。例如,有一个女人被电击,有一个男子被蛇咬死。

  「好吧,」上司说:「我们就算──喔,是四百五十件吧。每次死亡人数比我们预估的还多,总令人印象深刻。」

  「当然,」戴维说。

  这件事登上当天晚报的头版。当时戴维正在乘车回家,在他前面的那个男人,转头向他邻座说:「我最想知道的是──他们怎么会知道?」

  戴维起身,走到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在他下车之前,他一直站在那个车厢里,聆听着火车的车轮声,在心中想着劳动节(译注,美国为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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