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怨
起初，他打算一整晚都待在镇上的老虎旅馆。但他突然有个主意，也许他的房间还空着。现在是夏季的暑假，可能没有学生会住在那边。这主意颇值得一试。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主意，会比睡在他的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还更有趣。
屋子看起来没有两样。他走上水泥楼梯，对于阶梯边缘仍旧还是坏掉的情形，感到好笑。一模一样的老楼梯，他在心中想着，还是这么糟糕。阳台的纱门仍旧一样凹陷，门铃也是老样子，他得以某种特定的角度按下去，门铃才会响。他摇摇头，笑了，猜想着，不知道史密斯小姐是不是还活着。
应门的不是史密斯小姐。他心一沉，出现的是一位脚步蹒跚，声音沙哑的中年女士。
「有什么事吗？」她说，刺耳的声音，不怎么和善的语气。
「史密斯小姐还在吗？」他问，尽管如此，他仍旧希望她还在。
「不，埃达去世很多年了。」
就像有人赏了他一记耳光似的。他麻木了好一会，然后向那女子点点头。
「原来如此，」然后他说：「我知道了。当我念大学时，我在这里有个房间，你知道的，我想……」
史密斯小姐死了。
「你要复学？」那女人问。
他不知道这是无礼还是赞美。
「不，不，」他说：「我正在往芝加哥的路上，顺路过来。我多年前就已经毕业了。我只是在想……不知道那个旧房间是否还有人住。」
「你是说那间大厅屋？」女人问，语气很冷静。
「没错。」
「没有，」她说。
「我能……不能看一看？」
「嗯，我……」
「我想我也许想在那间屋子里住一晚，」他急切的说：「也就是说，如果──」
「喔，原来如此，」女人的语气开始有点人性了。「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想要，」他说：「妳知道的，有点像重温旧日时光。」
话一出口，他不禁自嘲地笑笑，希望他刚才没这样说。
「你要怎么付钱？」女人问，只关心钱，不怎么关心他的记忆。
「嗯，我跟妳说，」他冲动地说：「我以前住在这里时，租金是一个月二十元。我想我应该要付妳同样的钱？」
「只住一晚？」
他觉得有点蠢。尽管他觉得自己这个出自于怀旧的提议金额大错特错，但他不能打退堂鼓。再好的房间，一晚上也不值二十元。
他稳住心神。干嘛想那么多？重温旧日时光，这笔钱花得值得。二十元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往日时光对他来说则不然。
「我很愿意付钱，」他说：「对我来说很值得。」
他从皮夹拿出钱，用笨拙的手指，将钱交给她。
当他们走过阴暗的大厅时，他瞄见浴室。熟悉的景象让他笑了起来。回来这里的感觉真好。他不由自主的想，就是这样。
「埃达在五年前的一个晚上过世，」那女人说。
他的笑容退去了。
当这女人打开他要的那间房间门时，他原本是打算先站在门口，站上一段时间，先打量完房里之后，再走进去。但因为那女子也在门口等着，他觉得，如果自己开口要她等他巡视完屋内的话，会很可笑，因此他深吸口气，就径自走进去了。
「时光旅行」，当他走进房里时，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字。因为似乎他突然就回到过去了，一个新学生，初次走进房里，手上提着行李，一段新冒险的开始。
他沉默地站在屋里，四下打量着房内，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惧突然涌上来。这房间似乎将一切都带回来了。所有的一切。玛丽和诺曼和史宾塞和戴维和上课和音乐会和派对和舞会和足球赛和啤酒派对和彻夜聊天和一切。回忆包围着他，直到险些将他击倒。
「屋里有些灰尘，等你出来吃饭时，我们会打扫干净，」那女子说：「我去帮你拿床单。」
他没听见她说的话，也没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声。他只是站在那里，对过去着了魔似的回想。
他说不出是什么原因，让他冷颤，他突然环顾屋内。不是声音，也不是他看见得任何东西。是他身体和心里的一种感觉，一种非理性的感觉，对危险的一股强烈预感。
当门砰地被猛力关上时，他吓得跳起来，喘不过气来。
「是风吹的，」女人带着床单，走向他的床铺时说着。
※※※
百老汇大街。交通号志变成红灯，他踩下煞车。双眼看向正前方对街的商店。
皇冠杂货店，还是老样子。隔壁，是佛罗拉女士鞋店。他眼光移向对面。格伦代尔商店也还在。巴思服饰店也还在老位置。
他脑中似乎有股什么东西让他放松了，然后他了解到，自己一直担心小镇会变得面目全非。当他的车转过百老汇街角时，他看见斯隆夫人书店和大学烤肉店已经不见了，他觉得好像被背叛似的。在他记忆中的小镇，一直和过去一样完整无缺的存在着，看到某部分竟然变了，带给他一种紧张，心神不宁的感受。就好像和一位老朋友见面，震惊的发现，他其中一只腿不见了。
但幸好保留原样的东西还够多，他认真的笑容才又出现。
大学电影院，周六夜晚，当他和朋友在约会之后，或是连续念了好几小时的书之后，会去那里看场午夜电影。学院保龄球馆，楼上还有一个游泳池。
还有楼下……
※※※
突然的一股冲动，他将车停在路边，熄火后，他坐在车里，凝视着金色校园舞厅的入口，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很快地走下车。
门廊顶上，还是一模一样的老雨棚，原本艳丽花俏的色泽，在时间及气候的折腾下已然憔悴。他向前走，唇边带着笑意。
当他站在陡峭狭窄的楼梯口往下看时，一股极其庞大的绝望感冲击着他。他用手指紧紧抓住栏杆扶手，犹豫了好一会，然后才缓缓走下楼去。他不记得楼梯有这么窄。
快走到楼梯底部时，他听见嗡嗡声。有人在用旋转的电动打蜡机，正在帮小小的舞池打蜡。他走到最后一阶，看见一位个头矮小的黑人男子，顺着和缓笨重的打蜡机，在舞池里转动。他看见，也听见打蜡机转到舞池边的栏柱时发出的金属碰撞声。
他皱起眉头。这地方好小，好昏暗。当然在他记忆中并没那么糟。不，他急促地向自己解释。不，那是因为现在这里没有人，没有灯光。因为没有投币式点唱机的彩色灯光，也没有正在跳舞的对对恋偶。
不自觉的，他双手插进长裤口袋内，自从他在十八年前毕业离开学校之后，这个姿势他好像只做一次或二次而已。他走近舞池，对记忆中那低矮老旧的乐团演奏台所在的位置，点点头。
他站在舞池边，想着玛丽。
有多少次，他们在这窄小的舞池跳舞，在点唱机闪耀的灯光下，依着旋律舞动？缓缓的慢舞，俩人的身体亲密地贴近，她温暖的手漫不经心地放在他的颈背。有多少次？他胃部一紧。他几乎能再次看见她的脸，他很快地转身，离开舞池，看着黑色的包厢式座椅。
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它们还在吗？他绕过柱子，要从最后一排着手。
「你在找人吗？」那位老黑人问。
「不，不，」他说：「我只是看看。」
他朝成排的包厢座位走过去，试着不理会那尴尬的感觉。究竟是在哪一排？他问自己。他不记得了，所有的座椅看起来都一样。他停下脚步，双手放在臀部，打量着所有的座椅，缓缓地摇着头。舞池里，黑人已经完成打蜡，他拔起插头，推着笨重的机器离开。这地方突然变得死气沉沉。
他在第三个座椅发现它们。被磨损的细瘦字迹，字的颜色几乎和底下的木头一样漆黑，但，他很肯定。他滑坐进这个座位里，看着这些字。
B.J.是比尔琼森。在名字的缩写下，有一九三九年的字样。
他想起自己和史宾塞、戴夫和诺曼坐在这个位子的那些夜晚，用大学四年级生那老练确定的态度，剖析着天地万物。
「我们认为我们拥有一切，」他喃喃低语。「但该死的并没有。」
他缓缓地摘下帽子，放在桌上。他真希望手边现在能有一杯冰啤酒，浓密的麦芽啤酒能填满你的血管，加速你的心跳，这是史宾塞以前常说的话。
他感激的点点头，安静的敬酒。
「敬你，」他低语，「无与伦比的过去。」
在他说话的同时，他抬起眼，看见远远的房间对面，有位年轻的男子，站在楼梯的阴影下。琼森想看清这位年轻男子的长相，但因为没戴眼镜，看不清楚。
没多久，这年轻的男子转身，走上楼，离开了。琼森对自己笑笑。他想，自己好像回到六岁似的。在他六岁时，这地方还没开张呢！
这又让他想起，之前他在这个过时的舞池度过的所有夜晚时光，喝着啤酒，谈天论地，跳舞，数百日的年轻时光，就这样被肆意挥霍过去。
在半黑的舞厅，他沉默地坐着，回忆像不肯停歇的潮水，在他脑中翻滚跳跃，他强迫自己紧抿的唇，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全逝去了。
在回忆中，她又出现了。玛丽，他想着，在心中纳闷着玛丽的现况。
※※※
当他走过通往校园的拱廊底下时，那种感觉又开始了。一种混合了过去和现在的难受感觉，他觉得自己像走钢索的艺人，游走在过去与现在之间，虽然走在校园的草地上，却害怕会摔落任何一方。
这样的感觉让他脚步迟疑，他感觉背后有股兴高彩烈的氛围让他打着冷颤。
他打量着大楼，想起他在那里上过的课，认识的人，然后，几乎是同一瞬间，他看见自己过去的日子，昏暗空洞的销售工作。这么多年来，他总是独自一人，开着车，游走在全国各地，最后总会回到他不喜欢的家，有个他不爱的妻子。
他不断地想起玛丽。他竟然让她走，他真是个大傻瓜。他想着，在那鲁莽的年轻岁月，当时他认为眼前的世界，有无穷的可能。他想着，自己太早就进入职场生活，那是一个错误的抉择，他欣然接受现在的好日子。当他在金色年华初出职场时，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有远大的发展。他一直相信，直到他的斗志被岁月消磨怠尽。
那感觉又出现了。一种混合的感觉。缓缓升起的不满侵蚀着他，让他无法呼吸──还有那心神不宁，被纠缠的感觉。一股无法逃避的强烈冲动，让他不由自主的回过头看，想看看是否有人跟踪着。他就是无法打消这个念头，让他心神意乱，让他沮丧。
现在，他沿着校园东侧漫步着，他将西装外套披在右臂上，他的秃头上戴着编织帽。他边走边感觉到小小的汗珠滴在背部。
他想，不如停下脚步，在校园中坐一会。有几个学生懒散地坐在树下，谈天说笑。
但他对于该跟学生们聊些什么满怀戒心。在他走进校园之前，他在校园咖啡店买了一杯冰茶。当时他坐在一位学生旁边，试图展开谈话。
这年轻学生对待他的样子，和对待其他人并无分别。当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充满高度的防御心。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情。当他正在收款机前排队前进时，有位年轻人从店外经过。琼森认为他认识这名男子，他举起手臂想引起这位学生的注意力。
但他随即了解到，他不可能会认识现在在这里念书的任何一位学生，于是他内疚地放下手臂。他付了钱，感觉很沮丧。
当他朝自由艺术图书馆拾级而上时，那股沮丧感仍旧存在。
他在梯阶上转过头，回顾校园。尽管是暑假，他却感到校园一如往昔。至少，校园景色依旧，而且仍会持续。
他笑笑，转回来，又转过去。有人在跟踪他吗？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他担忧仔细地巡视校园各处，没看见什么不寻常的现象。他气恼地耸耸肩，然后走进图书馆大楼。
里面还是老样子，再次行走在黑色的瓷砖地面上，头顶天花板的壁画，在大理石阶梯拾级而上，走过脚步声回响，冷冽的大厅，都让他感觉很棒。
他没怎么注意经过他身边的那位学生的脸，尽管他们的肩膀差点碰到。他的确注意到，这个学生注视着他。但当他回过头看他时，他又不确定了。那时，那位学生已经走过转角。
这个午后的时间，过得相当缓慢。他从一栋楼走到另一栋楼，每一栋都认真的走进去，瞧瞧黑板，瞄一眼教室里头，一切都让他会心微笑。
※※※
但他又开始涌起一股想要逃跑的感觉。他愤怒的认为，是因为没有人和他说话造成的。他想去见校友会理事，想和他聊一聊，但他想想，又作罢。他不想见任何人。他只是一位校友，安静的想要重温大学时光。就是这样。不算什么。
当他走回房间时，已经是吃晚餐的傍晚时分了，他强烈的感觉得到，有人在跟踪他。
是的，但当他狐疑地皱眉，停下来回头看时，却什么都没看见。只有百老汇大街上车子的喇叭声，或是年轻男子，从各自屋里传出来的笑闹声。
正要走上阳台的楼梯时，他停下来，看着街上，后背涌起一股不舒服的冷颤。可能下午流太多汗了，他想着。所以现在的冷空气才会害他冷颤。毕竟，他不像之前那么年轻──
他摇摇头，试图摆脱这个念头。他觉得自己还是像年轻时一样，他命令式地告诉自己，然后唐突地点了一下头，好像让这个概念深印在脑海里成为事实似的。
※※※
女人没把前门锁上。当他走进屋子里时，他听见这女人在史密斯小姐的房间里，正在讲电话。琼森对自己点点头。有多少次，他用这具电话和玛丽讲电话？她的号玛是？四四五八。没错。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记得，他扬起一个骄傲的笑容。
有多少次，他坐在黑色的摇椅上，和她舒服的聊天论地？他脸色一沉。她现在在哪？她结婚了吗？她有小孩吗？她──
当他身后传来地板的嘎吱声时，他紧张的停下来。他等了一会，预期会听见女人的声音。然后他很快地回头。
走廊没有人。
吞口口水，他进入自己的房间里，紧紧关上房门。他笨拙地寻找灯光开关，总算找到了。
他自嘲地笑笑。更像了。他在他的房间内游走，手触摸着五斗柜顶部、学生书桌，床垫。他摘下帽子，将帽子和外套扔在书桌上，坐上床，重重地叹口气。当老弹簧呻吟时，他扮了个鬼脸。同样的老弹簧，他这样想着。
他伸长腿，靠在枕头上。老天，这感觉真好。他用手指摸着床单，充满深情的拍一拍。
屋子还是老样子。琼森侧着身子，看向窗外。有一条老巷子，一颗巨大的老橡树，树荫还是遮蔽着屋子。想起过去，让他胸口不住打着咳嗦，他甩甩头，要甩开这种感觉。
当听见微微的敲门声时，他注视着门。他很快地回头看。是风造成的。他想起女人说过的话。
他认为自己有点神精紧张，但这些事仍就让他心神不宁。嗯，这是可以理解的。这一天，他承受了太多的情绪体验。回味过去，惋惜现在，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一整天的工作量。
※※※
在黑金小馆吃完的分量十足的晚餐，让他觉得昏昏欲睡。他站起来，拖着脚步走向电灯开关，关上灯。
房间陷入漆黑，他一路小心地走到床边。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
这还是一张很不错的床铺。他在这个床上睡过多少个晚上？他念过的书在他脑海中翻腾着。他将手往下伸，松开皮带，对自己曾经瘦弱的身材，如今变得肥胖，假装没感到那股懊悔的难过。当胃感觉轻松了些，他叹口气。然后他侧过身子，朝着温暖，没有一丝风的房间，闭上双眼。
※※※
他躺了几分钟，听着街上行驶过的汽车声音。然后他转回正面，呻吟着。他将双腿伸出床外，垂下来。然后他坐起来，手伸下去，脱掉鞋子，将鞋子扔在地板上。他再次躺回枕头，叹口气，又侧过身子。
缓缓地，又来了。
※※※
他一开始认为是胃不舒服造成的。然后他发现，不是只有胃部的肌肉，而是全身每一吋的肌肉都很难受。他觉得韧带被拉得很紧，全身发抖。
他睁开眼，在黑暗中眨呀眨地。老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看着书桌，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的帽子及外套的轮廓。他再次闭上双眼。他得休息，明天得去芝加哥见一位很重要的大客户。
很冷，他气恼的想，在身边摸索着，总算找到被单，他把被单拉过来，盖住肥胖的身体。他感觉肌肤汗毛直竖。他发现自己在聆听，但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之外，没听见别的声音。他不安的动了动身子，心里想着，房间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冷。他一定会着凉。
※※※
他将身子转正，睁开眼。
突然他全身一僵，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他喉咙发不出来。
在那里，靠在他上方，离他不到一吋，是他这一辈子看过最苍白最令人厌恶的脸庞。
他躺在床上，麻木张大了的嘴，惊恐的注视着那张脸。
「出去，」那张脸说，刺耳的声音，带着狠毒的语气。「出去，不准再回来。」
过了好久，那张脸才消失。琼森躺在床上，几乎无法呼吸，双拳放在身侧，两眼瞪得大大的。他一直试着要想点别的，但那张脸的记忆，和他说过的话，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他不敢再待下去了。当他的力量回复之后，他起来，在不引起那女人的注意的情况下，溜出屋外。他将车子开得飞快，离开这个小镇，他的脸色惨白，不停的想着，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自己。
※※※
那是他自己在大学时候的脸。他年轻的自己，讨厌粗鲁的闯入者，就这样闯入他不再居住的屋子里。在金色校园舞厅的年轻男子，也是年轻时的他。在校园咖啡店外经过的学生，也是他。在走廊的学生，愤慨地跟踪他走遍校园的人，讨厌他回来挖掘过去──那些全部都是他。
※※※
他从此再也没回来过，也从未告诉别人这件事。他也很少提起自己的大学生活，若有提起，他总是耸耸肩，露出一抹只有他自己才了解的会心笑容。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屋子看起来没有两样。他走上水泥楼梯，对于阶梯边缘仍旧还是坏掉的情形，感到好笑。一模一样的老楼梯，他在心中想着，还是这么糟糕。阳台的纱门仍旧一样凹陷，门铃也是老样子，他得以某种特定的角度按下去，门铃才会响。他摇摇头，笑了，猜想着，不知道史密斯小姐是不是还活着。
应门的不是史密斯小姐。他心一沉，出现的是一位脚步蹒跚，声音沙哑的中年女士。
「有什么事吗？」她说，刺耳的声音，不怎么和善的语气。
「史密斯小姐还在吗？」他问，尽管如此，他仍旧希望她还在。
「不，埃达去世很多年了。」
就像有人赏了他一记耳光似的。他麻木了好一会，然后向那女子点点头。
「原来如此，」然后他说：「我知道了。当我念大学时，我在这里有个房间，你知道的，我想……」
史密斯小姐死了。
「你要复学？」那女人问。
他不知道这是无礼还是赞美。
「不，不，」他说：「我正在往芝加哥的路上，顺路过来。我多年前就已经毕业了。我只是在想……不知道那个旧房间是否还有人住。」
「你是说那间大厅屋？」女人问，语气很冷静。
「没错。」
「没有，」她说。
「我能……不能看一看？」
「嗯，我……」
「我想我也许想在那间屋子里住一晚，」他急切的说：「也就是说，如果──」
「喔，原来如此，」女人的语气开始有点人性了。「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想要，」他说：「妳知道的，有点像重温旧日时光。」
话一出口，他不禁自嘲地笑笑，希望他刚才没这样说。
「你要怎么付钱？」女人问，只关心钱，不怎么关心他的记忆。
「嗯，我跟妳说，」他冲动地说：「我以前住在这里时，租金是一个月二十元。我想我应该要付妳同样的钱？」
「只住一晚？」
他觉得有点蠢。尽管他觉得自己这个出自于怀旧的提议金额大错特错，但他不能打退堂鼓。再好的房间，一晚上也不值二十元。
他稳住心神。干嘛想那么多？重温旧日时光，这笔钱花得值得。二十元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往日时光对他来说则不然。
「我很愿意付钱，」他说：「对我来说很值得。」
他从皮夹拿出钱，用笨拙的手指，将钱交给她。
当他们走过阴暗的大厅时，他瞄见浴室。熟悉的景象让他笑了起来。回来这里的感觉真好。他不由自主的想，就是这样。
「埃达在五年前的一个晚上过世，」那女人说。
他的笑容退去了。
当这女人打开他要的那间房间门时，他原本是打算先站在门口，站上一段时间，先打量完房里之后，再走进去。但因为那女子也在门口等着，他觉得，如果自己开口要她等他巡视完屋内的话，会很可笑，因此他深吸口气，就径自走进去了。
「时光旅行」，当他走进房里时，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字。因为似乎他突然就回到过去了，一个新学生，初次走进房里，手上提着行李，一段新冒险的开始。
他沉默地站在屋里，四下打量着房内，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惧突然涌上来。这房间似乎将一切都带回来了。所有的一切。玛丽和诺曼和史宾塞和戴维和上课和音乐会和派对和舞会和足球赛和啤酒派对和彻夜聊天和一切。回忆包围着他，直到险些将他击倒。
「屋里有些灰尘，等你出来吃饭时，我们会打扫干净，」那女子说：「我去帮你拿床单。」
他没听见她说的话，也没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声。他只是站在那里，对过去着了魔似的回想。
他说不出是什么原因，让他冷颤，他突然环顾屋内。不是声音，也不是他看见得任何东西。是他身体和心里的一种感觉，一种非理性的感觉，对危险的一股强烈预感。
当门砰地被猛力关上时，他吓得跳起来，喘不过气来。
「是风吹的，」女人带着床单，走向他的床铺时说着。
※※※
百老汇大街。交通号志变成红灯，他踩下煞车。双眼看向正前方对街的商店。
皇冠杂货店，还是老样子。隔壁，是佛罗拉女士鞋店。他眼光移向对面。格伦代尔商店也还在。巴思服饰店也还在老位置。
他脑中似乎有股什么东西让他放松了，然后他了解到，自己一直担心小镇会变得面目全非。当他的车转过百老汇街角时，他看见斯隆夫人书店和大学烤肉店已经不见了，他觉得好像被背叛似的。在他记忆中的小镇，一直和过去一样完整无缺的存在着，看到某部分竟然变了，带给他一种紧张，心神不宁的感受。就好像和一位老朋友见面，震惊的发现，他其中一只腿不见了。
但幸好保留原样的东西还够多，他认真的笑容才又出现。
大学电影院，周六夜晚，当他和朋友在约会之后，或是连续念了好几小时的书之后，会去那里看场午夜电影。学院保龄球馆，楼上还有一个游泳池。
还有楼下……
※※※
突然的一股冲动，他将车停在路边，熄火后，他坐在车里，凝视着金色校园舞厅的入口，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很快地走下车。
门廊顶上，还是一模一样的老雨棚，原本艳丽花俏的色泽，在时间及气候的折腾下已然憔悴。他向前走，唇边带着笑意。
当他站在陡峭狭窄的楼梯口往下看时，一股极其庞大的绝望感冲击着他。他用手指紧紧抓住栏杆扶手，犹豫了好一会，然后才缓缓走下楼去。他不记得楼梯有这么窄。
快走到楼梯底部时，他听见嗡嗡声。有人在用旋转的电动打蜡机，正在帮小小的舞池打蜡。他走到最后一阶，看见一位个头矮小的黑人男子，顺着和缓笨重的打蜡机，在舞池里转动。他看见，也听见打蜡机转到舞池边的栏柱时发出的金属碰撞声。
他皱起眉头。这地方好小，好昏暗。当然在他记忆中并没那么糟。不，他急促地向自己解释。不，那是因为现在这里没有人，没有灯光。因为没有投币式点唱机的彩色灯光，也没有正在跳舞的对对恋偶。
不自觉的，他双手插进长裤口袋内，自从他在十八年前毕业离开学校之后，这个姿势他好像只做一次或二次而已。他走近舞池，对记忆中那低矮老旧的乐团演奏台所在的位置，点点头。
他站在舞池边，想着玛丽。
有多少次，他们在这窄小的舞池跳舞，在点唱机闪耀的灯光下，依着旋律舞动？缓缓的慢舞，俩人的身体亲密地贴近，她温暖的手漫不经心地放在他的颈背。有多少次？他胃部一紧。他几乎能再次看见她的脸，他很快地转身，离开舞池，看着黑色的包厢式座椅。
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它们还在吗？他绕过柱子，要从最后一排着手。
「你在找人吗？」那位老黑人问。
「不，不，」他说：「我只是看看。」
他朝成排的包厢座位走过去，试着不理会那尴尬的感觉。究竟是在哪一排？他问自己。他不记得了，所有的座椅看起来都一样。他停下脚步，双手放在臀部，打量着所有的座椅，缓缓地摇着头。舞池里，黑人已经完成打蜡，他拔起插头，推着笨重的机器离开。这地方突然变得死气沉沉。
他在第三个座椅发现它们。被磨损的细瘦字迹，字的颜色几乎和底下的木头一样漆黑，但，他很肯定。他滑坐进这个座位里，看着这些字。
B.J.是比尔琼森。在名字的缩写下，有一九三九年的字样。
他想起自己和史宾塞、戴夫和诺曼坐在这个位子的那些夜晚，用大学四年级生那老练确定的态度，剖析着天地万物。
「我们认为我们拥有一切，」他喃喃低语。「但该死的并没有。」
他缓缓地摘下帽子，放在桌上。他真希望手边现在能有一杯冰啤酒，浓密的麦芽啤酒能填满你的血管，加速你的心跳，这是史宾塞以前常说的话。
他感激的点点头，安静的敬酒。
「敬你，」他低语，「无与伦比的过去。」
在他说话的同时，他抬起眼，看见远远的房间对面，有位年轻的男子，站在楼梯的阴影下。琼森想看清这位年轻男子的长相，但因为没戴眼镜，看不清楚。
没多久，这年轻的男子转身，走上楼，离开了。琼森对自己笑笑。他想，自己好像回到六岁似的。在他六岁时，这地方还没开张呢！
这又让他想起，之前他在这个过时的舞池度过的所有夜晚时光，喝着啤酒，谈天论地，跳舞，数百日的年轻时光，就这样被肆意挥霍过去。
在半黑的舞厅，他沉默地坐着，回忆像不肯停歇的潮水，在他脑中翻滚跳跃，他强迫自己紧抿的唇，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全逝去了。
在回忆中，她又出现了。玛丽，他想着，在心中纳闷着玛丽的现况。
※※※
当他走过通往校园的拱廊底下时，那种感觉又开始了。一种混合了过去和现在的难受感觉，他觉得自己像走钢索的艺人，游走在过去与现在之间，虽然走在校园的草地上，却害怕会摔落任何一方。
这样的感觉让他脚步迟疑，他感觉背后有股兴高彩烈的氛围让他打着冷颤。
他打量着大楼，想起他在那里上过的课，认识的人，然后，几乎是同一瞬间，他看见自己过去的日子，昏暗空洞的销售工作。这么多年来，他总是独自一人，开着车，游走在全国各地，最后总会回到他不喜欢的家，有个他不爱的妻子。
他不断地想起玛丽。他竟然让她走，他真是个大傻瓜。他想着，在那鲁莽的年轻岁月，当时他认为眼前的世界，有无穷的可能。他想着，自己太早就进入职场生活，那是一个错误的抉择，他欣然接受现在的好日子。当他在金色年华初出职场时，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有远大的发展。他一直相信，直到他的斗志被岁月消磨怠尽。
那感觉又出现了。一种混合的感觉。缓缓升起的不满侵蚀着他，让他无法呼吸──还有那心神不宁，被纠缠的感觉。一股无法逃避的强烈冲动，让他不由自主的回过头看，想看看是否有人跟踪着。他就是无法打消这个念头，让他心神意乱，让他沮丧。
现在，他沿着校园东侧漫步着，他将西装外套披在右臂上，他的秃头上戴着编织帽。他边走边感觉到小小的汗珠滴在背部。
他想，不如停下脚步，在校园中坐一会。有几个学生懒散地坐在树下，谈天说笑。
但他对于该跟学生们聊些什么满怀戒心。在他走进校园之前，他在校园咖啡店买了一杯冰茶。当时他坐在一位学生旁边，试图展开谈话。
这年轻学生对待他的样子，和对待其他人并无分别。当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充满高度的防御心。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情。当他正在收款机前排队前进时，有位年轻人从店外经过。琼森认为他认识这名男子，他举起手臂想引起这位学生的注意力。
但他随即了解到，他不可能会认识现在在这里念书的任何一位学生，于是他内疚地放下手臂。他付了钱，感觉很沮丧。
当他朝自由艺术图书馆拾级而上时，那股沮丧感仍旧存在。
他在梯阶上转过头，回顾校园。尽管是暑假，他却感到校园一如往昔。至少，校园景色依旧，而且仍会持续。
他笑笑，转回来，又转过去。有人在跟踪他吗？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他担忧仔细地巡视校园各处，没看见什么不寻常的现象。他气恼地耸耸肩，然后走进图书馆大楼。
里面还是老样子，再次行走在黑色的瓷砖地面上，头顶天花板的壁画，在大理石阶梯拾级而上，走过脚步声回响，冷冽的大厅，都让他感觉很棒。
他没怎么注意经过他身边的那位学生的脸，尽管他们的肩膀差点碰到。他的确注意到，这个学生注视着他。但当他回过头看他时，他又不确定了。那时，那位学生已经走过转角。
这个午后的时间，过得相当缓慢。他从一栋楼走到另一栋楼，每一栋都认真的走进去，瞧瞧黑板，瞄一眼教室里头，一切都让他会心微笑。
※※※
但他又开始涌起一股想要逃跑的感觉。他愤怒的认为，是因为没有人和他说话造成的。他想去见校友会理事，想和他聊一聊，但他想想，又作罢。他不想见任何人。他只是一位校友，安静的想要重温大学时光。就是这样。不算什么。
当他走回房间时，已经是吃晚餐的傍晚时分了，他强烈的感觉得到，有人在跟踪他。
是的，但当他狐疑地皱眉，停下来回头看时，却什么都没看见。只有百老汇大街上车子的喇叭声，或是年轻男子，从各自屋里传出来的笑闹声。
正要走上阳台的楼梯时，他停下来，看着街上，后背涌起一股不舒服的冷颤。可能下午流太多汗了，他想着。所以现在的冷空气才会害他冷颤。毕竟，他不像之前那么年轻──
他摇摇头，试图摆脱这个念头。他觉得自己还是像年轻时一样，他命令式地告诉自己，然后唐突地点了一下头，好像让这个概念深印在脑海里成为事实似的。
※※※
女人没把前门锁上。当他走进屋子里时，他听见这女人在史密斯小姐的房间里，正在讲电话。琼森对自己点点头。有多少次，他用这具电话和玛丽讲电话？她的号玛是？四四五八。没错。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记得，他扬起一个骄傲的笑容。
有多少次，他坐在黑色的摇椅上，和她舒服的聊天论地？他脸色一沉。她现在在哪？她结婚了吗？她有小孩吗？她──
当他身后传来地板的嘎吱声时，他紧张的停下来。他等了一会，预期会听见女人的声音。然后他很快地回头。
走廊没有人。
吞口口水，他进入自己的房间里，紧紧关上房门。他笨拙地寻找灯光开关，总算找到了。
他自嘲地笑笑。更像了。他在他的房间内游走，手触摸着五斗柜顶部、学生书桌，床垫。他摘下帽子，将帽子和外套扔在书桌上，坐上床，重重地叹口气。当老弹簧呻吟时，他扮了个鬼脸。同样的老弹簧，他这样想着。
他伸长腿，靠在枕头上。老天，这感觉真好。他用手指摸着床单，充满深情的拍一拍。
屋子还是老样子。琼森侧着身子，看向窗外。有一条老巷子，一颗巨大的老橡树，树荫还是遮蔽着屋子。想起过去，让他胸口不住打着咳嗦，他甩甩头，要甩开这种感觉。
当听见微微的敲门声时，他注视着门。他很快地回头看。是风造成的。他想起女人说过的话。
他认为自己有点神精紧张，但这些事仍就让他心神不宁。嗯，这是可以理解的。这一天，他承受了太多的情绪体验。回味过去，惋惜现在，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一整天的工作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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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金小馆吃完的分量十足的晚餐，让他觉得昏昏欲睡。他站起来，拖着脚步走向电灯开关，关上灯。
房间陷入漆黑，他一路小心地走到床边。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
这还是一张很不错的床铺。他在这个床上睡过多少个晚上？他念过的书在他脑海中翻腾着。他将手往下伸，松开皮带，对自己曾经瘦弱的身材，如今变得肥胖，假装没感到那股懊悔的难过。当胃感觉轻松了些，他叹口气。然后他侧过身子，朝着温暖，没有一丝风的房间，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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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了几分钟，听着街上行驶过的汽车声音。然后他转回正面，呻吟着。他将双腿伸出床外，垂下来。然后他坐起来，手伸下去，脱掉鞋子，将鞋子扔在地板上。他再次躺回枕头，叹口气，又侧过身子。
缓缓地，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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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开始认为是胃不舒服造成的。然后他发现，不是只有胃部的肌肉，而是全身每一吋的肌肉都很难受。他觉得韧带被拉得很紧，全身发抖。
他睁开眼，在黑暗中眨呀眨地。老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看着书桌，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的帽子及外套的轮廓。他再次闭上双眼。他得休息，明天得去芝加哥见一位很重要的大客户。
很冷，他气恼的想，在身边摸索着，总算找到被单，他把被单拉过来，盖住肥胖的身体。他感觉肌肤汗毛直竖。他发现自己在聆听，但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之外，没听见别的声音。他不安的动了动身子，心里想着，房间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冷。他一定会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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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身子转正，睁开眼。
突然他全身一僵，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他喉咙发不出来。
在那里，靠在他上方，离他不到一吋，是他这一辈子看过最苍白最令人厌恶的脸庞。
他躺在床上，麻木张大了的嘴，惊恐的注视着那张脸。
「出去，」那张脸说，刺耳的声音，带着狠毒的语气。「出去，不准再回来。」
过了好久，那张脸才消失。琼森躺在床上，几乎无法呼吸，双拳放在身侧，两眼瞪得大大的。他一直试着要想点别的，但那张脸的记忆，和他说过的话，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他不敢再待下去了。当他的力量回复之后，他起来，在不引起那女人的注意的情况下，溜出屋外。他将车子开得飞快，离开这个小镇，他的脸色惨白，不停的想着，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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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自己在大学时候的脸。他年轻的自己，讨厌粗鲁的闯入者，就这样闯入他不再居住的屋子里。在金色校园舞厅的年轻男子，也是年轻时的他。在校园咖啡店外经过的学生，也是他。在走廊的学生，愤慨地跟踪他走遍校园的人，讨厌他回来挖掘过去──那些全部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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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此再也没回来过，也从未告诉别人这件事。他也很少提起自己的大学生活，若有提起，他总是耸耸肩，露出一抹只有他自己才了解的会心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