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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表面看来,这场晚宴是一件让人享受其中的乐事。傍晚凉爽的天气,和风习习,他们一同在屋前花园中共享美食,四周是一片鸟语花香。这是完全属于他们的空间,熟悉且私密,继父、母亲、朋友,彼此之间相亲相爱,没有丝毫隔阂与不快。只有杰克始终对约翰尼沉默寡言,因此约翰尼时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约翰尼对杰克了如指掌,他脸上缺乏自信的微笑,他每次看向约翰尼母亲凯瑟琳时,眼中充满爱慕与崇敬。长久以来,他们四人一直亲如一家,彼此间的交流只需一个眼神便已足矣,即便是沉默不语,也始终不会有所尴尬。可此刻杰克的沉默与以往不同,他是因为约翰尼而沉默。在约翰尼开口说话时,杰克却端详起身旁的大树,每当大家谈及默木野,他便会借故离开。只有当凯瑟琳问起约翰尼这几天在监狱里的日子时,杰克才开始有所反应。
“是不是很可怕?”
约翰尼紧握住凯瑟琳的手,回答说:“不可怕,就像是在公园里散了一场步一样,轻松快活。”
“胡说八道。”杰克拿起餐巾,捂住嘴巴咳嗽,这四个字脱口而出。虽刻意掩饰,但还是被大家听到了。
“你说什么?”凯瑟琳问道。
“没什么。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间。”
杰克第二次起身离开,几个人意料之中地再次陷入沉默。这时,约翰尼轻松地耸肩,说道:“他是在生我的气。你们不要介意。”
凯瑟琳看向杰克的背影,神情忧虑。“你们两个吵架了吗?”
“谈不上吵架。”
“好吧,不管怎么样,你现在坐在我身边,这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凯瑟琳抚摸约翰尼的手臂,在日落的余晖中,她显得格外美丽动人。
“那我们干杯。”约翰尼举起酒杯。在接下来的交谈中,约翰尼本身愉悦的情绪逐渐变得阴郁,他们聊到了威廉·博伊德,也聊到了凯瑟琳口中“那个住在医院的可怜人”。“我能理解他家人的心情,他们一定快担心死了。”
约翰尼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继父对母亲流露出的小心呵护和疼爱有加,他轻轻抚摸凯瑟琳的脖后颈,倾身靠近她身旁,仿佛只有人体的温度才能挽回她脸上失去的笑容。那是爱,是最纯粹的爱,约翰尼明白爱的力量。
“我该回家了。”
“我想你留在这里过夜。”
约翰尼起身,亲吻凯瑟琳的脸颊。凯瑟琳有她的心头所爱,约翰尼也有他难以割舍的心之所向。“替我向杰克说句再见。”
“好的。”
“谢谢你们这么辛苦准备晚餐。”
约翰尼冲坐在凯瑟琳身旁的克莱德点点头,随后走出花园大门,沿着人行道走到停在路边的卡车旁。约翰尼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一群黑褐色的烟囱雨燕在树梢和屋顶上盘旋,耳边传来它们翅膀规律扇动的声音,还有喋喋不休的叫声,这一切如此熟悉。它们随时随刻会蜂拥进入直冲云端的古老烟囱,会是哪一个烟囱呢?倘若是一棵生长在默木野的大树,约翰尼肯定能够准确判断出其方位,可在这偌大且陌生的城市里,他无能为力。所以约翰尼站在原地,默默等着。阳光刚好之时,那群烟囱雨燕在空中回旋,随后俯冲进入烟囱,就这样消失在眼前。
是自左向右的第三个烟囱。
一栋维多利亚风房屋的楼顶烟囱。
约翰尼发动引擎,摇下两边的车窗,驾车朝默木野驶去。回家的路途并不陌生,方向盘在约翰尼手下不停转动,仿佛与他一样归心似箭。车窗外的一切渐行渐远,年代久远的街区,庄严的法庭,古老的砌砖街道。起初,约翰尼心情愉悦,但一想到杰克以及他对自己的愤怒与不满,这种愉悦便在瞬间化为泡影。这座逐渐被夜色笼罩的城市了无生趣,即便是划破夜色的第一颗闪亮星辰也毫无唯美可言。
杰克想要答案。
而约翰尼却想要一切保持原状。
难道约翰尼自身就没有任何疑问吗?当然有,约翰尼心中有一大堆疑问。他是否会为了寻求答案而赌上自己如今的生活呢?这是最无悬念的问题,答案也显而易见。
不可能。
休想。
约翰尼很明确自己的想法,无论他所面对的是什么,那都是无瑕的,完美的,且纯粹的。约翰尼在心中一遍一遍重复默念着这几个词语:无瑕、完美、纯粹。
约翰尼的生活有魔力相随。
魔力并非坏事。
约翰尼加速行驶,喧嚣的城市在他身后沉没。杰克太过杞人忧天,这是他的本性。
什么都无须改变。
约翰尼不停地如此说服自己。车子逐渐靠近位于北边的默木野,他心中的怒火也随之消退。他驶过一家废弃的农场,四周杂草丛生。
远处的默木野若隐若现。
约翰尼能感觉到她的温度与气息。
继续行驶了三英里,后视镜里的几道车灯逐渐远去。这时,一道亮光闪现,一辆车飞速朝约翰尼的车尾方向驶来。约翰尼伸出一只手,挡住眼睛。
“搞什么鬼啊!”
那辆车距离约翰尼卡车的车尾只有十英尺远,对方开着远光灯,逐渐逼近约翰尼。那是一辆大型车。约翰尼看了一眼速度表:每小时六十二英里,约翰尼的卡车有些年头了,这已经是它平常的最快行驶速度。他一只手臂伸向车窗外,示意对方车辆超车驶过,可对方司机似乎并未有此打算。就在车辆距离卡车车尾只有二十英尺的时候,对方司机忽然加速,原本的二十英尺距离缩小到短短五英尺。
约翰尼也开始加速,六十八英里,七十英里。
“妈的。”
约翰尼加速驶过前方的弯道,卡车的一个车胎滑落地面,方向盘在约翰尼手中疯狂转动,车身差点飞离地面。下一个弯道在半英里之后,转过弯道,再行驶一小段公路,便可进入那条通往默木野的泥土路。约翰尼努力保持住车身平衡,眼睛紧紧盯着路面,密切注意前方的弯道,卡车在过快的速度负荷下似乎快要不受控制了。弯道就在眼前,车尾战栗着打向左边,轮胎底下冒起一股青烟。驶过弯道后,约翰尼加速向前,可身后的车灯依然紧随其后。五英尺,甚至更近。约翰尼火冒三丈,他正准备踩下刹车之时,身后的车辆忽然猛撞上来,卡车被推到前方,车身后端的门被撞开。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约翰尼奋力保持车身平衡,可身后的车辆再一次撞了上来。卡车被撞得左歪右斜,车身不停翻转,冲向马路边上。约翰尼的头猛砸向脑后的玻璃,发出巨大声响,眼前是砂砾、杂草和一排大树。卡车终于在冲击后停下,约翰尼躺在车内,四肢朝天,车顶已经破损,车窗全部碎裂。车祸发生后,四周在转眼间又恢复平静,车灯闪了几下,熄灭了。
“啊,我的上帝。”
约翰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上沾满鲜血。他再次确认自己的伤势,在头皮上摸到一条很长的伤口,鲜红的血液顺着右脸颊直流而下。
“在哪里?”
约翰尼吃力地转头,环顾四周,寻找撞向他的车辆。在距离卡车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仍未熄火的黑色大型休旅车。约翰尼看着车辆,想要伸直脑袋,却难以动弹。
为什么?为什么撞他?
约翰尼解开安全带,从敞开的车门摔倒下来,休旅车仍旧停在原地。约翰尼的腿受伤了,他无法保持身体平衡。轮胎压在碎裂的玻璃上,约翰尼手扶车门和方向盘,勉强站立。休旅车停在距离约翰尼十英尺远的地方,车身靠在公路边缘。约翰尼本以为这是一场交通事故,车主一定是醉酒驾驶的蠢货,立马会下车主动致歉。可这样的幻想在车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破灭。车上的人朝约翰尼的方向走来,约翰尼看见了对方手中的斧头。休旅车司机手中的斧头垂在腿边,其余人则是用双手紧紧握住。
“哥们儿,你们这是干什么?”
约翰尼试图保持常态,可说话的语气却异常尖锐。鲜血流入他的眼睛,他使劲眨眼,四下寻找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但一无所获。
“你的名字是约翰尼·梅里蒙。”
说话的人是休旅车司机。他的身体挡住车灯,约翰尼将头偏向一边,对方驾驶的是一辆凯迪拉克。其余人也移动到车灯前。司机二十出头,身形消瘦,神情严肃。
约翰尼一瘸一拐地走到被压坏的卡车引擎盖前,回答道:“也许是吧。”
“我不是在问你问题。你的名字就是约翰尼·梅里蒙。昨天你还被关在监狱里,因为有人怀疑你杀了威廉·博伊德。”
“你想怎么样?”
司机向前靠近几步,其余人紧跟其后。“首先,我要你全神贯注听我说。”
约翰尼看见司机摆出进攻的姿势,紧接着,眼前模糊一片。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地面上,头上又多出了一条划痕。约翰尼想要翻身起来,可一只靴子突然挡到眼前,踢断了他的肋骨。约翰尼十指紧紧抠住地面,试图站起身来。
“还没完呢。”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拳打脚踢,重拳一记接一记,落在约翰尼的手腕、肩膀、后脑勺以及腰上,他再一次昏迷过去。当他醒来时,全身疼痛难忍。约翰尼垂死挣扎,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世界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崩塌。司机蹲到约翰尼跟前,恶狠狠地问道:“现在清楚什么叫全神贯注了吗?”
约翰尼吐出一口鲜血,呼吸困难。眼前的男子一头浓密的短发,怒目圆睁,身穿褪色牛仔服,手腕上戴着昂贵的劳力士手表。“你到底是谁?”
“我是小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是你害得我爸到现在都还躺在医院里。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知道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你爸,”约翰尼喉咙再次哽住,“我不认识你爸。”
“今天的规则很简单,你撒一次谎,我就让你多一道伤口。”
说罢,司机对随行前来的一位朋友点点头。一个斧把重重砸在约翰尼身上,约翰尼的膝盖骨如同玻璃一样碎裂成块,他痛苦难耐,撕心裂肺地大声喊叫,凄惨的喊叫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司机意图坚决,同时不慌不忙,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他是我见过的最强壮最勇猛的人,可现在他却连基本生活都不能自理,在病床上拉屎拉尿,一看到阴影就吓得屁滚尿流。说!你到底耍了什么花招?”
“没什么花招,”约翰尼脸部朝地,回答道,“我什么都没做。”
小柯克帕特里克再次冲朋友点点头,又是一阵暴力捶打。他一脚踩碎约翰尼的一只手掌,不停猛踢他的双腿,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凶狠。约翰尼又一次陷入昏迷。
“天……”约翰尼醒了,他蜷缩在一边,受伤的那只手已经动弹不得。
“说!你对我爸做了些什么?”
“警长……”
“你说什么?”司机凑到约翰尼嘴边。
“警长放了我。”此时约翰尼的话语已经含混不清,手指仍旧死死抠住地面,“我什么都没有做,所以他放了我。”
“你觉得我会不知道那些腐败的警察吗?我们家可是做煤矿生意的,我们可以操控煤矿,同样也可以操控警察。”他一把揪住约翰尼的头发,继续说道,“你可能不太了解我爸养育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我曾经为了让煤矿工人听清楚我的话而将他打得半死,我说的可是那些在西弗吉尼亚的矿工,那都是些身强力壮的狠角色。我威胁过记者和政客,他们谁也不敢动我一根汗毛。我还杀死过一位胆敢勒索我的人,最后甚至都没人知道他失踪了。你觉得我不会杀了你吗?我再问一次,你到底对我爸做了什么?”
司机眼中的憎恶溢于言表,急促的呼吸狠狠拍打在约翰尼脸上。约翰尼也想全身而退,可他除了一遍遍重复事实以外,别无他法。“我不认识你爸。”
“你再说一次!”
对方一把抓住约翰尼的头,将其狠狠按压在地面上,可约翰尼仍旧语气坚定。“我不认识你爸,我也不认识你。”
“哦?是吗?”
约翰尼的牙齿已被血迹染红,他张开嘴,吐出一口鲜血,血液溅到小柯克帕特里克的靴子上。此后,情况变得更糟,两名怒气冲冲的男子纷纷将斧头砸向约翰尼早已遍体鳞伤的身体。约翰尼尽力蜷缩,可在他们的拳脚相加之下,最终支撑不住,再也无力抵抗。随后,几名男子将约翰尼的卡车推进灌木丛。此时,约翰尼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奄奄一息。
“他死了吗?”
一只脚踩到约翰尼的胸膛上,约翰尼口中鲜血直流。
“我不知道,可能死了吧。”
“把他弄到其他地方去,就这样横在大路上太显眼了。”
“跟卡车一起扔到灌木丛里?”
“不,让他再滚远一点。”几名男子将约翰尼拽过一条沟渠,约翰尼疼痛难忍,却不敢叫出声来。“再使点劲,把他的下半身拉过去。”身下的石头刺破约翰尼的皮肤,茂密的树丛犹如一只巨大的黑手套,掩盖住他们的一切肮脏行为。约翰尼被他们一路拽了很远。“这里不错,就把他扔在这儿吧。”
“不会太近了吗?”
“你是说离卡车距离太近吗?好像是有点近。把木头拿过来。”
几人将腐烂的木头盖到约翰尼身上,再铺上灌木、碎石和泥土。
时间过去了很久。
“现在差不多了吧?”
“等别人发现这个混蛋的时候,我们早就不在这儿了。”
几人又说了些什么,但此时的约翰尼已经神志不清,听不清对方的话语。随后,耳边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几分钟后,四周又恢复平静。或许他们以为约翰尼已经一命呜呼,或许他确实已在死神门外徘徊。约翰尼呼吸困难,嘴里满是鲜血和泥土,可通往家的那条公路就在不远处,默木野近在咫尺。
约翰尼挣扎着从坟墓里爬出来。
他的小拇指动弹了一下。
 
这是克里今晚第二次从睡梦中惊醒,她又梦到了约翰尼·梅里蒙。在梦里有大火,有许多惊恐的面庞,还有金属刀片的刺眼亮光。克里再次睡去,这一次,她梦到自己被生生活埋,而约翰尼就躺在她身边。他眼睛肿胀,眼周发黑,鲜血淋漓的双唇缓慢张合。
我看见你了。
克里在睡梦中发出哀号,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却无法挣脱那个黑暗的地方。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着她的身体,她被狠狠按压在约翰尼身旁,约翰尼全身骨头断裂,皮肤表面爬满甲虫。克里想大声尖叫,想拼命奔跑,可她从儿时起就知道梦境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奇力量,那些不害怕面对黑暗真相的人总是能在梦境中看到更多。克里躺在狭窄的床上大声呻吟,约翰尼碎裂的手臂和双腿历历在目,她伸手推动约翰尼的身体,却触摸到他的头盖骨,柔软得仿佛一触即散。克里拂去约翰尼脸上的泥土,惊声说道:“你快不行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约翰尼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四周一片漆黑,克里靠近约翰尼身边,感受他的身体,感受他温暖却微弱的心跳。她紧紧闭上双眼,不忍看着约翰尼就这样死去。这时,约翰尼忽然抓住她的手,克里睁开眼睛,约翰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张开双唇,嘴里说出的话语却是其他人的声音。
“帮帮他。”那个声音说。
克里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汗珠从额头上不断往下滑落,她全身僵硬,内心的恐惧难以言说。
 
经过长达半小时的内心煎熬后,克里终于鼓足勇气去完成使命。她从床上爬起,在黑暗中穿好衣服。时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过十九分。克里穿过走廊,她的母亲正在熟睡。房屋里的温度很高,但克里还是穿上了厚厚的袜子、长靴和牛仔裤。她仍旧惊恐于刚才的梦境,也害怕自己接下来将面对怎样残忍的场景,可那股驱使她的力量是如此古老且难以抗拒,那是近乎被遗忘的生命的力量。克里记忆里的那张脸真是外婆吗?还是外曾祖母呢?克里手中没有她们的照片,因而无法辨别,她的母亲除了悔恨当初不该将克里送往默木野以外,对其他任何一切只字不提。克里的童年生活是与一群年长的女人们在一片静如死水的沼泽地度过的,其中有痛楚,有恐惧;与此同时,也有温暖,有关爱,还有不能提及的秘密。的确,时间的流逝使得克里记忆中的脸庞逐渐模糊,可那熟悉的眼神和声音绝不会随之消散。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魔力。
无论是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还是赤脚坐在光秃秃的地面上,克里曾有多少次听到过这样的话语?
世上的魔力需要强大的心灵去守护。
这是克里永生难忘的记忆,也是她最难以忘怀的声音,那是外婆的声音,就如同在刚才的梦境中一样。
克里穿上一件深色衬衣,系紧皮带,轻手轻脚地走过母亲的卧室门前,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小心翼翼。克里走进厨房,往背包里塞了一些苹果、一瓶水和两片比萨。冰箱里的冷气扑面而来,克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最后,克里拿起一只手电筒,走出房门。楼梯间里散发出一股尿液的味道,庭院里裂缝的水泥地上摆满了避孕套和空酒瓶。克里讨厌在城市里的生活,讨厌这里充满化学药剂的味道,讨厌这里时常发生的暴力,始终不断,伤及无辜。她靠在墙边,没有打开手电筒,在墙壁死角大摇大摆地行走。克里曾在这些角落停留过无数次,这是夜色里最让人安心的地方。在这里,时间似乎过得很慢,也无须担心突然到来的危险。不过,每当有车辆经过,或是有音乐响起,抑或是有旁人靠近时,克里都会躲藏起来。一小时后,克里来到了商业区,这里灯火通明,车辆川流不息,偶尔还能看见几个执勤的警察。她一边伸着大拇指一边往北边走。克里运气不错,不一会儿便搭上一辆庞蒂克货车。货车司机一头白发,身材消瘦,为了避免白昼的酷热而选择在夜里上路。“我的外孙女住在北边,她跟你年纪差不多大。我车里的空调在四年前就坏了,所以我都是晚上开车赶路。这样其实更好,每次看到夜里的星星都会想到我妻子。”司机说道。
货车司机说他的妻子在十五年前去世了,被癌症夺去了生命。他为人和善,说话轻言细语,绝不是歹毒之徒。司机口中的北边指的是罗利,可他却朝着东边行驶了二十英里,只因放心不下年轻貌美却孤身一人的克里。雷文县的主干道上霓虹闪烁,克里下了车,与司机告别。
“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货车司机俯身靠向副驾驶座的窗边,看着站在霓虹灯下的克里,关切地问道:“你要去的那个地方有人接你吗?”
“有的。”克里撒谎了。
“你身上有钱吗?”
“没事的,不用管我。”
“来,拿着。”司机从口袋里掏出十美元,克里再三拒绝,可他执意要让克里收下方才罢休。“你等到太阳出来了再去。”他看向空无一人的公路,叮嘱道:“像你这样年轻的小姑娘大晚上的一个人走在外面非常不安全,所以你一定要等天亮了再继续赶路,听到了吗?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友善的。”
“知道了,谢谢您。”
“等到天亮再走。”
克里再三感谢,在货车司机掉头离开之后,她走到一辆路过的卡车边,问出了那个早已问过千百遍的问题:“请问您是往东边去吗?”
 
和往常一样,克里在十字路口下车,随后徒步前往。四周是黑压压的一片,倘若没有一点亮光,她必定会踩到乱石,甚至摔倒在路边的杂草丛里,于是克里打开了手电筒。在走过两条公路后,她来到了那条泥土路。此时,东边已经破晓,低地上方笼罩着一层雾气,它聚集在沟渠和黑色的死水上方,穿梭在树丛中央,充斥着每一处空洞的角落。克里小心翼翼,手电筒的亮光随脚步向前移动,几分钟后,泥地表面出现一团血迹,在手电筒的亮光下闪闪发光。克里本以为那是一摊油渍,直到她转眼看到一旁由于用力拖拽而留下的痕迹,夹杂着斑斑血迹。克里停下脚步,忽然全身一阵冰冷,心惊胆战,每一次都是如此,每一次只要克里如此靠近默木野,便会不由得一阵胆寒。
前方的树丛雾气重重,笼罩在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耳边传来夜鹭的鸣叫,却不见踪迹。
克里调亮手电筒的光,扫视了一下四周,随后将其放到地面留下的拖拽痕迹旁。她弯下身,伸手触摸脚边的血迹。血迹被泥土裹住,有点湿湿的,还未干透。克里循着血迹继续朝前走,大约五十英尺后,雾气吞噬了周围的一切,脚下的路开始变得模糊。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就地原路返回?克里进退两难。可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临阵脱逃的人,况且,梦中的场景也是血腥不堪,而这场梦正是驱使她深夜来此的原因。于是,思索片刻后,克里坚定地迈开了前进的脚步。
黎明灰白色的光洒在脚下,克里小心翼翼地沿着血迹一路向前,她轻手轻脚,四周的空气湿润且沉重,即便一声惊叫也会被这茫茫大雾所淹没。儿时生活在默木野的那段时光里,克里见过无数个与此相似的早晨,可这一次,空气更加冰冷,四周更加寂静,仿佛从此太阳再不会升起,世界将暗无天日。外婆曾无数次紧紧抱住她说:“现在还不能去那片森林。”生活在默木野的那些老人偶尔也会害怕,她们曾警告克里,倘若雾气笼罩在河流上方,或是天空中出现奇怪的亮光,一定要待在屋内,可克里从不将此放在心上,她始终觉得这些警告与担忧毫无道理可言。克里曾一度认为所谓的警告只不过是长辈们的胆小罢了,可此刻,她似乎开始有些明白她们话语中的深意了。
地面拖拽的痕迹向前延伸了数百米。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克里急促的呼吸声。
不久后,克里看见了前面的大门,约翰尼就在距离大门不远的地方,他俯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四周依旧静得可怕。即便站在远处,克里也能看到约翰尼身上伤势严重,他一只手臂完全扭曲,双腿被折断。克里走近约翰尼,他的头部血肉模糊,整个脸被黏稠的鲜血和泥土完全覆盖。他一定没救了,克里心想。
就在这时,约翰尼动弹了一下。
约翰尼完好的那只手臂向外伸出,鲜血染红了地面。一英寸,两英寸,约翰尼在地面拖行,右脚悬在一棵大树的树根上,右腿扭曲得完全超出克里的想象,竟会有如此扭曲的腿?克里听到一声啜泣,那是她自己发出来的。
他究竟爬了多远?
克里丢掉手中的东西,踉踉跄跄地跑上前,跪倒在约翰尼身边。约翰尼无动于衷,仍旧继续朝前爬。
“约翰尼。”这是克里第一次叫出约翰尼的名字,这两个字如鲠在喉。约翰尼没有回应,克里几乎不忍看他。“梅里蒙先生,不要再爬了,求你了,不要再爬了。我去找人来帮忙,你不要再动了。”克里耳边充斥着骨头撕裂的声音,那般震耳欲聋,令人难以忍受。约翰尼继续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缓慢前行。“天啊。”
“帮帮我。”
约翰尼的嘴里发出声响,可话语却含混不清。克里环顾四周,除了令人窒息的大雾和纹丝不动的大门之外,什么都没有。四周的空气越来越冰冷。
“我应该怎么办?我没有车。”
约翰尼再次发出微弱的声音。
“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门……”
约翰尼指向前面的大门,门上歪歪扭扭的钢条站立在松软的泥地上,门后便是约翰尼的土地,是克里的童年。“你必须马上去医院。”克里掏出手机,可却没有信号。“妈的。”克里不忍再看约翰尼一眼,被泥土填满的伤口,完全变形的鼻子,被撕碎的裤腿和碎裂的骨头,惨不忍睹。约翰尼试图继续往前爬,克里立即制止道,“停!”她仍在啜泣,“求你了,不要再往前爬了。”
“家……”
约翰尼又向前爬了一步,此时,门后的雾气开始旋转,它迅速聚拢,构成一团形状,看上去像是一个人。可那不是人啊!
“我的天啊,发生了什么?”
克里僵在原地,手机从指间滑落。这不仅仅是雾。她看见了类似眼睛的灰色小洞,还看见了四肢,那团雾气在向前移动。克里想要掉头逃离,可此时的她几乎已经无法呼吸。约翰尼仍旧还在向前爬着,一步,两步。
“约翰尼,求你了……”
“快走。”这一次,约翰尼的话语异常清晰。
就在这时,什么东西打开了大门。
约翰尼被一把拖进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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