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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伊丽莎白开着车,因为她没别的办法。她不能留在家里,却又不能离开这个县。
于是她只能开车。
她开着车,这样典狱长或警方就找不到她。她尽量避开大马路,开在碎石道和泥土路上,或是通往荒僻地带的狭窄道路上。她只能开着车移动,同时忧虑着,害怕自己会失去勇气。伊丽莎白害怕入狱,因为她知道那种全然无助的情况会是什么样。监狱代表了无能为力和屈服,而她打从第一次尝到松针的苦涩滋味后,便努力奋战不要落到那种地步。她否认了好久,但只要看看阿德里安,她就知道真相了。于是她开车,就像自己未成年时那样,在荒野中,风吹着她,不会有人找得到。然而经过每条岔路,她都要选择一次,而每次选择,都带着她往西。她一路没注意,直到抵达州界,然后她又转往东,因为那两个孩子在东边,那是她的牢笼——倩宁和吉迪恩,他们就被圈在这个州的无情界限里。
那通电话打来时,让她觉得煎熬又幸福。
吉迪恩听起来很不好。
出了什么状况了。
 
回到城里花了不少时间,她这辈子第一次后悔开着这辆旧野马。警察都认得这辆车,太显眼了。在靠近铁轨附近那家倒闭的工厂转弯后,她往东开了一段路,然后开往下坡,经过同样那些灰黄色的房子,在小溪处右转。来到这里,天色黑了一半,她尽可能开到最快,一路下坡,开过了那些废弃的面粉工厂。
吉迪恩家外头有一辆陌生的车,生锈而破烂。她本来没多想,直到她看到烤漆上的血迹。
“我撞到了一只白尾鹿,就在一五〇号公路上。”
她父亲走到门廊上。他的脸皱着,双眼黯淡而难以穿透。伊丽莎白在那辆车旁直起身子,手指摸过车身。“没有撞凹。”
“我撞到的时候,它已经中枪了。其实没真的撞上,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就溜掉了。我想它现在可能死了,跑到田野里死掉了。”
她摸摸那些血,半干的,还有点黏。“你来这里做什么?这是谁的车?”
“这是一个教友的车。我是为了吉迪恩来的。”
“你的脖子怎么了?”
“我在牧师宅旁边修东西,一个水桶从梯子上砸下来。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你知道我对这件事的感觉。”
她指的是吉迪恩,而她父亲知道的。吉迪恩喜欢教堂的原因很好,但伊丽莎白有她自己的恶魔,她的原则随着时间愈来愈清楚。她只有星期天会接近教堂,其他时间就不想接近父亲。
“你觉得他的私人病房怎么样?或者我们募款替他支付医疗费用?你不会以为他父亲有那么多钱吧?这都是教会在帮忙的,你母亲和所有你不赞同的人。”
伊丽莎白不理会她父亲的指控。这些话了无新意。“是你叫吉迪恩打电话给我的?”
“事情有了转变。”他耸耸肩。“很复杂。时机。”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事情全都归结到一起,童年、纯真和信任。”他打开门,等着她过来。“进去吧。”这片泥土院子跟她记忆中一样,到处是油腻的抹布和引擎零件。“他在浴室里。”
“我在这边等他。”
“不是那样的。”他示意她跟他一起进去。“他不是在洗澡或什么的。他觉得不舒服,就跑去浴室里,免得有什么万一。他知道你要来。”她父亲又指了一下,让她走在前面。她走到关着的浴室门口,她父亲在左后方,一手伸向门钮上。“孩子的爱是最可贵的,”他说,“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他的手放在门钮上,“一切都是因为纯真。”
“你指的是吉迪恩吗?”
“吉迪恩。家庭。还有你接下来的人生。”
她父亲打开门,伊丽莎白看着眼前,仿佛一片模糊的记忆:吉迪恩和一个受伤的女孩,血迹、皮肤和发亮的银色胶带。刹那间她全都看到了,觉得世界崩塌得破碎而冷酷。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可能明白。但那被打肿的眼睛是倩宁的,这表示世上一切都不是她原来所想的那样。她出于直觉俯下身子回头,想找个空间搞清楚这一切。但他就在她身后且准备好了。他一手把她推进门,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硬而滑的东西抵住她的脖子。她一脚踩着门框,但此时已经太迟了。电流钻入她的脖子,而且他的电击枪始终贴着她的皮肤,紧跟着她倒到地板上,她抽搐又抖动,喉咙里的一声尖叫始终没喊出口。她全身灼热,像是被火烧到。她闻到电流的气味,看到浴室门内的吉迪恩,张着嘴巴,还有倩宁,她的尖叫跟她一样喊不出口。
牧师站着,呼吸沉重。他觉得老了,但那个感觉会过去的。他告诉伊丽莎白的那些话是真的。他以前做的,现在正在做的,其实都是为了爱。而世上最强而有力的爱,莫过于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
上帝的爱也比不上。
他妻子的爱也比不上。
他珍惜他的女儿,胜过其他一切的总和,胜过呼吸、信仰甚至生命本身。她就是整个世界,是温暖、明亮的中心。
当然,眼前这个不是他女儿。
不是他深爱的那个。
他一脚轻推她,听到心底深处同样黑暗的那些声音,不协调又尖细地说着:“马上停下,转身,回到上帝面前。”但他多年前就学会,那些声音只不过是一堆苍白的道德观残骸,只是一堆鬼魂,完全不懂得失去、悲恸或背叛那种刀割般的痛楚。他曾是一个年轻的父亲,有一位太太和自己的教堂。他的女儿本来一直深爱、尊敬、信赖他。他们原本就像上帝所期望的样子。一家人,小孩,父亲。
她为什么要背弃这一切?
她为什么要杀掉她未出世的孩子?
这些就是一整个巨大背叛的基础,他每天睡前都要面对:低垂的眼睛和假装顺从的样子,秘密、谎言和他门廊上的血。她应该在床上睡觉的,但结果他开门发现她在门廊上,只剩半条命,子宫被刮除过,而且不知悔悟。即使到今天,他的手上都还有血渍,那些裂缝中的红色,只有他看得见。她违抗自己的父亲,而上帝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同一个上帝先是让她杀掉自己的孩子,接着又把她的心送给阿德里安·沃尔。这些背叛太沉重了,让整个世界黯然无光。对于第一个拥抱她的父亲,对于从小抚养她、教导她,且至今依然心碎的父亲,还剩多少空间能容纳?
没有,他心想。
一点空间都没有。
于是他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他拿走枪,然后绑起她的手脚,留意着她的眼睛,以防万一她醒来。他不想解释或争辩。他只希望她终于能躺在她年轻的祭坛上。在那儿,她曾经最信任他,而且就在那儿,如果可以,他要找回她。就在眼睛深处,一路到底。
他看着浴缸里的两个小孩,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感到良心不安。他们最后会死掉吗?他不知道。或许伊丽莎白会死。或许死的会是他自己。他只知道心底那些吵嚷声会停止。再也没有渴盼或绝望,再也没有他脑袋里的声音,或是那些他试着去爱、最后却被埋葬在教堂底下的女人所发出的悲伤哭喊。他举起手枪,想着如果他把手枪塞进嘴里,那些声音会平息吗?这样一来,上帝的真貌终于会显现吗?这样的思索不是第一次了,但眼前却更加迫切。他会找到他的女儿,或者找不到。万一没找到——万一在寻找途中她死了——他跟着一起死掉,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这样的事情,到头来不会有个结局、一个最后的总结吗?
他放低枪,塞进外套口袋里。
“起来,孩子。”他朝吉迪恩打了个手势,他像个悬丝木偶似的站起来。“过来这里。”那男孩照做,睁大眼睛,面无血色。“必要的事情。你还记得我们的讨论吗?”男孩点点头。“意图。清晰。你相信我具有这些特质,而且看起来可能是残酷的,但其实很温柔?”
“她痛吗?”
“只是睡着了。”
“那个女孩呢?”
“必要的事情,吉迪恩。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了。现在我只要求你信任我的意图,即使你无法了解。”他看着那男孩眨着眼吞咽,像个发条玩具等着弹簧被转紧。“你明白吗?”
“不知道。”
“你能试着了解吗?”
“能,牧师。”
“那就跟我来。”他带着吉迪恩来到前门,小心翼翼打开门。街上什么动静都没有。一个打赤脚、身穿家居袍的老妇人站在三户外的庭院里,遮着眼睛上方。“打开车子,吉迪恩。后门。后备厢。”
牧师——”
“不要顶嘴,孩子。后备厢。”吉迪恩打开后备厢,然后站着不动,看着牧师把仍然全身瘫软的伊丽莎白放进去。接着是倩宁,她还在防水布里面挣扎。在外头的街道上,那个老妇人还在张望,但牧师不担心。事情进行得太快了。“上车,吉迪恩。”
男孩上车了,接着牧师也上车。他会到教堂去,因为他女儿当年就是在那里受洗,也是在那里爱着她的父亲。他们父女的美好时光融入了那个教堂,就像建造教堂的灰泥一般,也因此这个决定很简单。无论能否找回他的女儿,无论成功或失败,一切都会在起点结束,父亲和女儿,两人之间要坦诚相对。
 
以吉迪恩的聪明程度,足以明白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错了。伊丽莎白不该被那样伤害,那个女孩也不该。他们不该在一辆有尿味的车子里,牧师不该这么令人害怕。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他向来态度坚定,有时还太爱指责人。但那些是小事,而吉迪恩从来不会太在意小事。更大的事情比较重要,比方以往牧师总是那么镇定又冷静,而且好像懂得很多,他谈到人生和应该如何生活,让每一天似乎都很庄严又很有意义。吉迪恩向来希望自己的人生像那样过,好像每一秒、每一小时都很有分量。那样的人生不会枯竭或轻易消失,那样的人生会很有意义。
牧师开车时吹着口哨。那没有起伏、不成形的曲调,让吉迪恩手臂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整个状况感觉就像指甲刮过黑板那样不对劲。但也可能是因为这辆车、那些血,还有车子直行时他看着吉迪恩的样子。“你知道沙虎鲨是什么吗?”
他的声音很低,但吉迪恩还是惊跳了一下,因为那是长达十分钟以来,牧师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们现在仍在市界外,那个女孩停止挣扎了。“不知道。除非你的意思是一般的虎鲨。”
“沙虎鲨的胎儿会在母鲨的子宫里争斗、死亡。一旦幼鲨够大了,它们就会在狭小而黑暗的子宫里面互相攻击。它们会彼此捕食,直到最后只剩一只存活。最后真正出生的就是这一只。剩下的都被吃掉或烂掉。兄弟。姐妹。就连鱼卵也不放过。”他又开了一英里。“你觉得听起来像上帝吗?这种残暴的行为?”
“不像,牧师。”
“那么,像我吗?”
吉迪恩没回答,因为显然他不该回答。牧师眯着眼睛开车,下巴的肌肉晃动着。吉迪恩冒险偷看后面一眼,看到那女孩在观察。她正艰难地用鼻子吸着气,努力想呼吸。她摇摇头,吉迪恩感觉到同样的恐惧。
疯狂。
完全的、极度的疯狂。
两分钟后,他看到了教堂。牧师开着经过两次,伸着脖子打量着。他停在车道上,透过车窗和后视镜看着那条路。“你看到什么了吗?”
“比方呢?”
“警察。其他人。”
“没有,牧师。”
“你确定?”
吉迪恩没吭声,片刻沉默后,牧师在弯曲的车道上停下。
“待在车上。”
他打开自己那边的车门,风吹进来,也带来了吉迪恩所知道每一个夏天的气味。一时之间,他想到比较美好的时光,然后打开后备厢,丽兹开始挣扎,那扭动激烈又大声,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因而等到她砰地落在泥土地上时,吉迪恩也尖叫起来了,然后那同样的可怕爆裂声音出现,让她安静得像是死了。他想帮她。但是牧师用那对晦暗的双眼盯住他,也击碎了他以为会有个解释的残余希望。他几秒之前才想象过。车子会停下来。牧师会挤挤眼睛大笑,忽然间其他人都会一起大笑。是在跟我开玩笑的。他会恍然大悟。
但是,这不是玩笑。
牧师把女儿扛在一边肩膀上,走到教堂门口,拆掉警方的封锁胶带,推开门,走进去。忽然间,只剩吉迪恩和那个女孩了。“拜托,不要哭。我想他只是病了,或是糊涂了。”
但是当牧师再度出现时,那女孩又开始挣扎。她在胶带后面尖叫,像丽兹那样奋战,她脸色很红又很拼命,让吉迪恩忍不住下了车,趁牧师把那女孩拖出去时,拉着牧师的一只手臂。
牧师,拜托!她只是个女孩。她很害怕。”
“我刚刚是怎么交代你的?”
“我们回城里去吧,好吗?这件事不必是真的。这一切都不必是真的。”
那就像个噩梦,而他乞求着醒来。但太阳好热,那教堂太结实又太高,不可能是做梦。他又试着想阻止眼前正在发生的事,但牧师把他推开,用力得让吉迪恩胸口深处的东西撕裂。他重重跌在地上,觉得皮肤发热,绷带湿透了。牧师一边腋下抱着那个女孩。吉迪恩抓住他的皮带,设法站起来。
“放手。”
牧师,拜托……”
“我叫你放手。”
但吉迪恩不肯。“这样不对,牧师,而且这样不像你。拜托停下来!”他拉得更用力,双脚在泥土地上拖着。“拜托!”他试了最后一次,然后电击枪贴着他的胸部,布莱克牧师没看第二眼,就扣下扳机,把他摆平。
 
伊丽莎白醒来,感觉到动作和阴影,教堂像是变魔术般笼罩着她。她被人抱着,经过了翻倒的长椅和彩绘玻璃,刹那间仿佛童年也用魔术变出来了。她认识头上的每一道屋梁,还有老地板所发出的每一声嘎吱声。
“父亲……”
经过了片刻的宁静之后,心痛的回忆又回来了,那些片段黯淡而四散,像破碎的玻璃般。银色胶带。痛。没有一样是合理的。
“爸爸?”
“耐心点,”他说,“我们就快到了。”
她眨眨眼,想起更多了,那两个小孩和车子后车厢,还有第二度让她晕过去的灼痛。那是真的吗?她不敢相信,但她的视线模糊,而且她身上痛得好像最重要的神经线全都裸露出来了。
他低头微笑,但是双眼中没有丝毫理智。“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了。”他说,然后其他一切轰然垮下:挣扎和寂静,蓝色防水布和倩宁皮肤的温热。她开始挣扎,于是他放下她,用电击枪的金属叉尖抵着她的皮肤。等到她又醒来,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躺在祭坛上。“不要哭。”他说。但她忍不住。热泪流了满脸,她疼痛、害怕地哽咽。这不是她的父亲,不是她的人生。她竭力想坐起身,看到倩宁在地上,于是也为她哭,哭她也同时在这个地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必难为情。”他转身离开,她想挣脱绳子。“在这里不必,我们父女之间不必。”
他轻声说,脱掉外套,放在长椅上。外套旁边是一包东西,他打开,伊丽莎白看到了白色亚麻布,折得很整齐。他抖开布,此时他的滔天罪行有如某种可怕的花朵,当场生根、开放。
他的教堂……
这么可怕的事情……
“那些女人——”
“安静吧。”
“这不可能啊。”她左右摇着头。他一手按住她的前额。“你不必这么做的,”她说,“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无论你觉得这是什么,你都不必做的。”
“其实呢,我必须做。”
他又抖了一下亚麻布,展开来,小心翼翼罩住她的身体,在她下巴的下方折起,让白布的上缘刚好罩住她的胸部上方。他又调整了白布的下缘和侧面,抚平皱褶,直到一切恰到好处。与此同时,彩色的光照在他脸上,她小时候认为那就是上帝所发出的光。
“爸,拜托……”她伤心极了。她的父亲。这个教堂。“那么多女人啊。”
“她们死的时候是小孩。去除了罪孽。”
“这是什么意思?”
“安静吧。”
“吉迪恩的母亲?老天。艾利森·威尔逊?”她又哽住了,但那更像是呜咽。“她们全是你杀的?”
“是的。”
“为什么?”
他站在她侧面,双手放在祭坛上。“真的有差别吗?”
“有。上帝啊。当然有。爸……”她说不下去了。
他点点头,好像了解她更深的需求。“吉迪恩的母亲是第一个。”他说,“我没有计划那样的,根本什么计划都没有。但我在她眼中看到了,就在这里:那种痛苦和失落,还有底下那个孩子的痕迹。一开始我只是想安慰她一下。她心烦得快要发狂,坦白说出了她所有的烦恼:失败的婚姻、家庭暴力及婚外情。很老套的故事,但是当她哭泣时,我看着她的眼睛。好深又没有防备,眼珠颜色就跟你的一样。当她靠向我时,我碰触她的脸颊,她的喉咙。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我只是乘坐在一辆停不下来的船上。但即使是在行进中,我还是感觉到更深刻真理的存在,感觉到我们超过了时间的局限和事物的表象。然后,我看到她。真正看到她。那时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纯真。道路。”
“那其他人呢?”伊丽莎白问。“拉莫娜·摩根?劳伦·莱斯特?”
“全部都是,没错。到最后,她们都只是小孩。”
“甚至是阿德里安的太太?”
“她不一样。我愿意收回那个。”
“老天在上,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伊丽莎白拼命想搞懂。他倾身在她上方,他脸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眼睛又深又黑。他抚平她的头发,她觉得深切的厌恶,程度更甚于在那个地下室或采矿场的一切。那种作呕感太亲近了。他的眼睛,就跟她的一样。同样的眼睛。她父亲。
“凯瑟琳·沃尔是个错误。我很气她的丈夫。他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所以我就夺走他的妻子和他的房子。我承认这是罪过,也觉得很羞愧。她的死毫无目的。那栋房子也不该烧掉的。两个行动都是源于软弱和恶意,而那不是我的目的。”
“你会有什么目的?”
“我告诉过你了。”他又抚平她的头发。“一切都是为了爱。”
“放了倩宁吧。”她哀求。“如果你真的爱我——”
“可是,我不爱。我怎么可能爱你,同时还向你以往曾经是的那个小孩致敬?”
“我不明白。”
“我让你看看吧。”
他双手放在她脖子上,她感觉到那压力增加。一开始很柔和,在他倾身愈来愈凑近之际,那平稳的力量便愈来愈大,整个世界开始黯淡。在远方,他听到倩宁踢着教堂长椅,想要尖叫。世界终止了一段时间,等到伊丽莎白又恢复意识,眼前一切从模糊变得具体。他的手指放在她喉咙上,祭坛在她身子下方。他等到她眼睛聚焦,然后又掐她,但更慢了,那压力逐渐增强,伊丽莎白觉得更加可怕,因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最后几秒钟的光亮,他的目光仿佛穿透她的双眼,同时他的嘴唇微微抿着。
“你在哪里?”他的声音很轻柔。她张开嘴巴,但无法回答。她看到他脸上的泪水,看到彩色的光,然后什么都没了。她咳着醒来时,嘴巴里有铜味。第三次还更糟糕。他带着她来到黑暗的边缘,让她停留在那儿。
“伊丽莎白。拜托。”
这样过了十次之后,她就数不清了。她不知道过了几分钟,或是几小时。整个世界就是他的脸和他的气息,还有那热而硬的手指,一次又一次把她往下压。他始终没有失去耐心,每回他的目光都探得愈来愈深,仿佛他可以触碰到她严加守护有如秘密般的柔软之处。她感觉他在那儿,感觉得到他一根手指拂过。
等到她又恢复意识,看到父亲双眼含泪点着头。“我看到你了。”他捂住冒出嘴巴的一声呜咽。“我的宝贝……”
“我不是你的宝贝。”
“你是,你当然是。你是我可爱的女儿。”
他的双唇凑到她脸上,吻她的脸颊、她的双眼。他喜极而泣,即使伊丽莎白仍又呛又咳,尝到自己苦涩的泪水。
“不是。”
“别傻了。是爸爸啊。我在这里。”
“离我远一点。”
“不要这么说。”
“你不是我父亲。我根本不认识你。”
她闭上眼睛,别开脸。
这是她唯一的抵抗。
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不。”他声音抬高,眼泪流到脸上,同时掐她掐得更用力、更急,也更凶狠。“回来!”他倾身凑近。“伊丽莎白!拜托!”他掐着伊丽莎白的喉咙,直到她的眼睛充血,她整个人也深深陷入黑暗。之后,即使她偶尔醒过来,意识也非常模糊。她感觉到他的痛苦,感觉到教堂里的光线黯淡下来。其他一切都好模糊。他的手。疼痛。“拜托让我看看她。”伊丽莎白的脑袋无力往旁垂下,他扶起来捧着。“你为什么藏着她不让我看?你真的那么恨我吗?”
伊丽莎白挤出一丝气音。“你病了。让我帮你吧。”
“我没病。”
她眨着眼。
“你不认得这个地方吗?你感觉不到吗?我们曾在这里谈人生和未来,谈上帝的计划和我们注定属于彼此?我是你父亲,在这里。你爱过我。”
“没错,”她气若游丝地说,“我的确爱过你。”
“那现在呢?”
“现在我觉得你病了。”
“不要这么说。”
但她这辈子只跟他撒过一次谎,于是她瞪着眼睛,让他看到真相:他是个杀人凶手,她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爱他了。
“伊丽莎白——”
“放了我,放了倩宁吧。”
他掐得更紧。她的双眼颤动着。“我要原先我了解的那个女儿,在堕胎和撒谎之前的那个。当时你只要好好听我的话,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但是你偏不肯,硬把她从我手上抢走。我们一家和这个教堂,本来都可以存活下来的。”他松手,让她呼吸。
伊丽莎白呛咳着吐出沙哑的声音。“我没抢走她。是你杀了她。”
“我绝对不会的。”
“这里,就在这个祭坛。”他不懂,也或许他不可能懂。毁掉当年那个女孩的,不是强暴或堕胎,而是他,就在这里。他的背叛。这真是讽刺。他杀了自己深爱的孩子,然后为了想找回她,又谋杀了一群女人。
“你在笑吗?”
是的。她快死了,却还在笑。或许因为她的脑子缺氧。也或许,到头来,事实证明她就是这样,她也没办法。无所谓,他的表情太棒了,不敢相信又自尊受伤,面对垂死女儿最后一个不完美的行动,却无能为力。
“别嘲笑我。”
她笑得更凶了。
“不要。”他说。但她现在已经控制不了。“伊丽莎白,拜托——”
她深吸一口气,又用力吐出来,一种高音调的喘息,听起来一点也不喜悦。但她也只能这样了,她继续笑,也不管他的手又往下压,同时再度踮着脚尖。那笑声随着她的呼吸停止,但她觉得心底还在继续,笑了一会儿,然后逐渐黯淡死寂,就像她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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