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觐见国王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敲遍了整个河畔城的门,从沃特街舒适的家族住宅一路走到五角街的廉价公寓楼。今天泽林德抽出时间来陪我。我们现在坐在椅子上,喝着阿尔弗雷德·韦斯特先生最好的茶——很醇厚,虽然因为囤积有点变质。我们坐着的椅子有五十年的历史了,上面配着轻薄精巧的钩针编织装小垫。这是午饭休息前最后一次造访。
“你们想知道政府能为我做什么吗?”韦斯特先生用柔和却又刺耳的声音问道,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身躯日渐佝偻。这么一位艾兰国白人住在克拉伦斯·琼斯纪念公园对面的一栋楼里,地板吱吱作响,墙壁渗了几十年水,大厅里弥漫着一种熬制贝类食品的香味。韦斯特先生身材矮小,衣冠楚楚,下巴从不需要刮胡子。他大声地啜饮着茶,把茶杯放回茶托上时,杯子发出了咔嗒响声。“我想让他们把灯重新开启。你的政府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泽林德看了我一眼,把Ta的茶杯放回茶碟里,“我们想要把光带进您的家里,而且花费的钱比以往您买以太的要少。”
“不知道你们如何能保证这一点。”韦斯特先生说,“那些巫师都逃了出来,你们怎么重新把灯都打开?机器靠他们才能运转。”
我们今天碰到的人中,有相当多的人不相信格雷丝在《星辰报》上发表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于停电问题的解释——通常认为是半神国人干的。他们带着成千上万的鬼魂来纠缠我们,迫使我们按他们的所想做事,上到把他们变成行走的神,下到让他们接管政府。
他们中的一些人看了一眼泽林德和Ta那未系发辫的一头短发,就当着我们的面把门关上,他们被洗脑,认为巫师是来伤害他们的。还有些人用一种让人不舒服的眼神盯着乔伊,故在拉票日里,我遗憾地让她别跟着。但韦斯特先生面色都不带改一下,他请我们进屋喝茶,这样他就可以告诉我们一切关于巫师们如何需要再次被奴役的事。
“还有一种方法可以制造以太。”泽林德说。
“没有巫师就不行。你需要用巫术制造它,不是吗?只有这样做才能成功。现在他们散落在全国各地,做着安息之国才知道的事,想围捕他们,得靠运气。我们需要皇家骑士团拯救我们于风暴之中,所以他们干不了这事。一定得抓捕巫师。你们得将以太带回来。”
“相信我。”泽林德说,“我们正在努力寻回以太,且不需要巫师来完成。”
“哼,你当然会这么说啦,对吧?不过,告诉我——”韦斯特先生坐直了一点,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去你的模拟选举投票,会有什么改变呢?”
“艾兰国有六百万人口。”我说,“其中有两百万人就住在金斯顿城这里,这中间一小部分人其实有单独投票的权力。自由民主党想通过把所有这些选票递到最高法院的法官那,要求他们把我们的选举合法化,来证明这几百万人的意志和决心。”
韦斯特先生将一只娇小的手放在膝盖上,下巴抬起,“你觉得他们会同意。”
“我觉得,不把自由民主变为现实,我们是绝不会收手的。”我说。
“你应该组织更多的投票集团。”阿尔弗雷德说,“纵使一千人凑钱投一次票——”
“在体制内去做的话,”泽林德说,“我们也能做到。不过就算我们这样成功了,精英阶层也会想办法把我们从他们的体系中拒之门外。我们不能依赖那个。”
“我们就是这样选出雅各布·克拉克的。”韦斯特先生说,“那现在我们就是要这样选举你,女士。我们将支付居住证的费用,我们将投票给你,让国家看看这是如何实现的。”
“十分感激您所做的事。”我说,“而且我想请您出来,投下您自己的一票。我们的投票站将定在公园尽头的舞厅里——”
“那是雅各布死去的地方。”韦斯特先生说,“我不怎么出去,我就在窗户边看着。夏日时分,你可以听到音乐,你知道的,我可以听到他的声音。然后那一枪——啊,吓了我一大跳!”
我身体前倾,“您听到枪声了?”
“就像一朵烟花在我头顶上炸开一样。”韦斯特先生说。
泽林德和我对视了一眼。
“警察来的时候,”泽林德说,“您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了吗?”
“警察从没来过这里。”韦斯特先生说,“透过窗户,我能看到一切。除非需要,不然走那么多楼梯太费劲了,而且也没有人来敲我家的门。”
没人来见过韦斯特先生。不过大楼里还有其他人,或者也许警察只和大楼管理员谈过。“韦斯特先生,我很高兴今天能来见您。我需要拜访您的邻居。我想知道人民的需求,以便让艾兰国政府能为人民办事,您觉得谁能给我出点好主意?”
“那你应该见见玛乔丽·波茨。”韦斯特先生说,“不过要小心——她会让你一整天都待在这里。”
“那我就把她留到最后吧。”我说,“太感谢您了。”
泽林德和我与他握了握手,离开的时候,我们急急忙忙走到楼梯间。泽林德上去了,没有下楼,“警察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我们得去看一看。这下雪了吗,自从——”
“没有。”我说,“你觉得是这吗?”
我们爬上楼梯,推开门,向前大迈步,脚印留在洁白的雪地里。
五个雪人站在屋顶放哨,他们的头顶堆积了新雪,小靴子的印记就只剩下凹痕了。
“看。”泽林德绕过雪人指着。
屋顶边缘是一堵齐腰高的围墙,上面落了雪,除了有一个地方上面的积雪被清理掉了。脚印绕着一个点踱步,那个点的位置已有雪撒在上面。泽林德四肢着地,伏在这个位置前面,选择吹走覆于其上的粉尘,用手套将雪掸掉。
在泽林德的努力下,一双政府服务靴厚重鞋底的印记显露出来,但尺寸比大多数男靴要小,鞋跟印痕略窄。
“脚小。”泽林德说,“他们曾在这上面。”
“他们怎么带着狙击步枪上来的?是把它装在一个织布袋里吗?或者扫帚箱,为了掩人耳目?”
“或者一个吉他盒。”泽林德说,“任何东西都有可能。”
我们绕过脚印,从墙上的雪堆上放眼望去。冬天树上没有叶子,可以看得见舞台。杀手一直待在这。曾观看和等待音乐结束。带着长步枪,耐心十足在这等着,等一个清晰的镜头,等雅各布站在一个地方,等风静止。
杀手是否也曾用瞄准镜瞄准过我?当我奋力挽救雅各布的生命,以及站在他的位置上挽救他的梦想时,他们是否像白鹭觅食那般耐心地等待?冷汗从我背上流淌下来。
“就是这里了。”我说,“可是警察一直没来。”
“你不能去找他们。”泽林德说,“他们会以为你在干扰他们进行调查。”
“他们当时就注视着这栋大楼。”我说,“他们不可能漏了这里的。但——”
但他们已经把我带走了。当一个完美的故事编织完成,又何必去寻找证据呢?我又扫视了一下公园。户外舞台上的一切真的可以一览无遗。那就一定是这了。
但我们要怎么说服别人来调查这里呢?
“看看这个。”泽林德说,“他们在雪里挖什么东西。烟头吗?”
“弹壳。”我说,“他们离开前把它装进了口袋。”
“带走了证据。”泽林德说,“真聪明。”
“真是思虑周全。”我说,“如果我们可以假设这个鞋印能确定性别,那我们要找的是一名女杀手。”
“我认为假设射手是个成年人更合理。”泽林德说,“靴子尺码很小,说明射手体格也很小。”
“对。我甚至不知道幕后主使怎么找到一位枪械制造专家,可以制造一支能在这种距离下精准射击的步枪——”
“军队。”泽林德说,“她或Ta可能进过军队。”
“军队极有可能会记录她是一名女性。”
泽林德神情惨然,“你说得没错。”
“而且她很擅长射击,曾上过战场。我喜欢这个故事。但我们能找到证据吗?”
“我们可以申请查看记录。”泽林德说,“能有多少女神枪手?”
“我们去调查一下。”我说,“谢谢你能想到这一点。”
我开始向门走去,推开门,发现泽林德还站在杀手停留过的地方。Ta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再一次蹲在鞋印旁边。
“泽尔,要走吗?”
“罗宾。”泽林德舔了一下Ta的嘴唇,看着雪地里的鞋印,“你不能去调查。”
“什么意思?”
“她通过瞄准镜看到了你的脸。”泽林德说,“我们必须假设,她看到你试图挽救雅各布的生命,却决定留你一条性命。但如果你突然出现,询问有关她的问题,你觉得她还会再对你手下留情吗?”
“你说到点上了。”我说,“先是指导委员会里的间谍,现在又是这个。”
“什么?”
疲惫感悄然笼罩着我。“我们参加雅各布的葬礼时,崔斯坦给我看了邮箱上的一个标记,他认为这是间谍和他们的上线之间的暗号,他认为雅各布的计划泄露了,导致他之后被谋杀了。”
“为了阻止影子选举?”
“或者是为了粉碎工会。”我说,“不过你说得对。雅各布在议会里的时候就树敌了。他的影响力高得吓人,有人希望他走人。”
“谁?”
“阿尔伯特·杰赛普在名单的首位。”我说,“他憎恨雅各布。不仅仅是反对雅各布在议会上提出的目标,私底下也反对他。雅各布曾经以阻挠他为乐。任何一位皇家骑士都会有钱雇一名杀手,但很多憎恨他的皇家骑士都因叛国罪被关在叹息之塔里。”
“所以是阿尔伯特·杰赛普。”
“没错。”我说,“还有——还有杰罗姆·贝。”
“为什么有他?”
“金斯顿出现住房危机。”我说,“贝氏家族买下廉价的土地,用恐吓手段挤走了租户,并重建了商业上有利可图的房产——主要是公寓,但雅各布利用他对市议会的影响力,阻止了这一切。”
“这年头,那意味着多少钱?”
“几十万马克。”我说,“雅各布曾推动议会将租金管制和维护判令强加到贝氏湾景区房地产上,从杰罗姆和贝蒂的口袋里吸金。”
“杰罗姆认为我要回家,加入企业,把穷人赶出家门?”泽林德厌恶地问,“但现在他们两个人正在谋划夺取你的位置。”
“没错。因为我将继续雅各布的工作。我会在每一回合都给他们狠狠一击。”
“你不安全。”泽林德说,“你意识到了,对吗?”
“嗯。”
“但你还是要这么做。”
“对。”
“但你不能追查这个杀手。你必须意识到如果你这么做,她会杀了你。”
“你说得对。”我说,“但我也不打算就这样放任她暗杀我,我们午饭的时候再想一想该怎么办吧,我快饿死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我们拐弯上沃特街的那一刻,我发现了格雷丝的雪橇。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我疑惑道。
泽林德加快步伐,“我想,我们到那就知道了。”
格雷丝坐在餐桌前,与长老比邻,长老龇牙笑着多塞一份煎鲑鱼片给她。在她旁边坐着的是崔斯坦和迈尔斯,他们将结球甘蓝切成四份再吃。奥琳娜的盘子里有一小部分食物,正忙着把三文鱼挑走。
我和泽林德坐在他们对面的长椅上,“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到这来,只是想出宫走走。”迈尔斯说,“格雷丝则是说她有消息要告诉泽林德。”
“告诉我?”泽林德问道,“不好意思,汉斯莱总理,我不知道我们怎么有——”
“关于你的发明。”格雷丝说,“你申请保护你的技术创新的权利,尤其针对一种模拟以太发生装置。”
“是的。”泽林德说,“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处理你的申请表的人将它经由总理转交给了国王。我那原本工作效率低下的打字员改过自新,今天早上就高效地把申请表递到了国王那里。现在国王——好吧,他在琢磨你为什么不拿它参加比赛。”
“我觉得你刚想脱口的词是‘忐忑不安’吧。”迈尔斯说。
“他想让你提交发明参加比赛。”格雷丝说,“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开始怎么没提交。”
泽林德拿着叉子在Ta的盘上徘徊,“你熟悉比赛的规则吗?”
格雷丝刚把最后一口三文鱼塞进嘴里,摇了摇头,“不是我写的。规则要点是什么?”
“就是你参赛了,你的发明权会归王室所有。”
格雷丝咳嗽起来,“那是——老天!那个贪婪、奸诈的——我应该监控得更严密。我需要复制好几个我,才能随时掌握宫里的阴谋诡计。”
“等一下,回到关于我的话题。”泽林德说,“国王要见我?”
“是的。”
“因为我没有把我的发明转赠给他。”
格雷丝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塞弗林对于那些规则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我的肩膀一紧,“他想用一种方法来维持艾兰国电力照明公司的运作,发明垄断能赚数百万马克。”
格雷丝点了点头,“既然你指出来了,没错。这正是他的想法。”
“他今天就要见我?”
“就是今天下午。”
泽林德朝我这边看过来,“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我当然会。奥琳娜呢?”
奥琳娜用餐巾纸碰触了一下嘴唇,然后才开口,“雪橇会很挤的。”
“我们和乔治坐前面。”迈尔斯说,“或者我们另外叫个雪橇回去。”
“我得先跟你和崔斯坦说点事。”我说。
“哦?什么事?”
“我想让你试着帮我找个人,不过要谨慎一些。”
“哇,秘密行动!”崔斯坦说着,从座位上半起身去拿鱼类拼盘,“可以。我现在超级无聊。亲爱的,你要不要加入?”
“我还是觉得你自己可以开一家调查公司。”迈尔斯说,“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独享乐趣。”
“你要我找谁?”
我打量着桌子周围,“我眼下还不能说。”
“很好。那就迟点再说。”
我们吃完午餐,在泽林德和格雷丝帮忙洗碗的时候,我带着崔斯坦和迈尔斯去了后面的小客厅,安排乔伊在门口,有任何人试图偷听,就向我们告密。崔斯坦靠在门上,堵住它。
“你要我们找谁?”
“我们刚巧做了个小调查。”我说,“我们找到了女性杀手可能开枪的地方——”
“女性。”迈尔斯说。
“根据我们在雪里发现的鞋印猜测的。学习远距离射击的地方不多——”
“你想找军队的记录?”迈尔斯问道,“但你可以——”
“我是可以,”我说,“但如果她警惕性很高,她就注意到我在查她。”
“你说的没错,你不能靠近军队。”迈尔斯说,“我们去走一趟,女性狙击手的数量比你想象的要多——我在兰尼尔遇到过一个。这虽不常见,但总归还是有那么一部分。”
我点了点头,“谢谢。格雷丝有没有把警察想将罪名坐实在我身上这件事告诉你们。”
“有。”迈尔斯说,“我想他们不希望你打探他们的调查。”
“这就是另一件事。警察从来没有到过有问题的建筑楼。他们从未勘探过现场。”
“呃。”崔斯坦挠着下巴,“有意思。”
“确实是。”迈尔斯问道,“我会去档案馆看看,顺便打探一下女性狙击手的消息。我相信过几天就能知道些什么。”
乔伊这时从门外滑进来,鬼魂的一半还穿进崔斯坦身体里,他倒抽了一口气。
乔伊直接穿过崔斯坦的身体,尽管他听不见她说话,乔伊还是说了句“抱歉”。崔斯坦浑身战栗,乔伊给了他一个歉意的眼神,然后回过头来对我说。“他们把格雷丝赶出了厨房。那个女孩没用热水洗过什么东西,不过至少她尝试过要帮忙了。”
“那我们最好出发吧。”我说,“我们不能让国王等着。”
格雷丝不能跟我们三个人待一起,但她还是领着我们走到高大的双扇门前,门通向的房间如果没那么大的话,原本也可以把它叫做会客厅。我们三人坐在一张绿天鹅绒长沙发的边缘,沙发整齐地放置在房间中间,弯曲对称的造型高度彰显了现代感。
一名身穿黑白色衣服的女仆推着茶车,把花香四溢的茶倒在三个茶杯里,杯中有精致的雪花形糖块,冲泡出来的茶是紫红棕色的,一切都是如此地完美。新鲜的未脱脂牛奶覆在每杯茶上,亮泽立现,我们把茶杯和茶托平放在膝盖。每杯茶都搭配了一块蕾丝杯垫,还有一块酥脆又姜香浓郁的茶曲奇,这定是出自用心的糕点师之手。
警卫穿着红色制服,定点站在房间周围,守卫着这里的每一扇门窗。所有的人都带着武器,且全部都是女性。我试着对靠近窗户的一个警卫微笑,但她的眼神直穿过我。
我咬了一口曲奇饼干,丰富的黄油和糖渍姜味在嘴里扩散开。这宫殿里,最好的礼仪莫过于这个——国王召唤我们到他的办公室时,不把茶喝完是件难为情的事。我又偷偷地看了一眼伫立在那扇门两边的两位女警卫,她们身着绯红、象牙白和金色三种颜色交织的衣服,直视着前方,面无表情。
这个长长的房间既空旷又富丽堂皇。透过高高的窗户,裹挟着凉意的冬日阳光洒了进来,可以看到花园雪景。在椭圆草坪中央置放着的雪雕刻画的是第一批埃利什起义军的妻子哀悼时的模样。埃达兰帝国处决了她们的丈夫,她们蜷缩在一起,抽泣着,恸哭着,尖叫着,被阳光照耀到的脸庞沉浸在悲恸之中。只有一个女人站得笔直,凝视着埃达兰人对她们的男人和战士做出的恐怖暴行——她是艾格尼丝,紧握的拳头表明了她要拿起丈夫的剑继续战斗的决心。
塞弗林国王望向窗外时,他看到了什么?他是沉浸在妇女们的痛苦中,还是沉浸在艾兰国缔造者硬石般的决心中?我抿着茶,耽溺于茶水圆润饱满的口感之中,咬下一口饼干,思索着。
在我身旁,泽林德的膝盖紧张地抖动着。Ta扯了扯衬衫领子,把短褶裙的下摆拉过膝盖,停了一会儿——但当Ta向奥琳娜靠近时,抖动又回来了。
“他会命令我交出涡轮机吗?”
“严格上讲,会。”奥琳娜说,“但他更有可能会询问你。”
“我能说不吗?我不能,是吗?”
“你能。”奥琳娜抬头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你可以谈判,这就是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我们在谈判。”
泽林德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好吧。所以他可以从我这里拿走它,但你认为他不会这么做?”
奥琳娜看了一眼那对警卫兵,然后侧身低声回答,“严格上讲,君主是艾兰国的绝对统治者,但自菲利普国王签署宪法生效以来,还没有一位君主越过宪法去。他会问的。我们会谈判协商。吃你的饼干吧。”
“我不吃。”
“那就给罗宾吃。她把她的都吃完了。”
好吧,我吃完了。泽林德把Ta的饼干递过来,我咬了一口,接着喝了一口只剩下半杯的茶。我没有料到我会喝这么多。
我又喝了一口茶。又咬了一口饼干。再喝一口,直到所有的茶水都喝光了,饼干只剩下茶托边上的几块碎屑。我把盘子放在面前与膝盖齐高的桌子上,等待着。
桌上放着三只空杯。阳光穿透窗户照了进来,又循着另一边窗户上三块手掌大小的窗格折射出去,在雪地上扭曲成柔和的蓝色影子。奥琳娜已经发现了泽林德坐立不安。她用拇指敲击每一个手指,做着复杂的吉他练习。我延伸感知搜寻在宫殿里游荡的任何鬼魂,一只鬼魂来了,飘过墙壁看着我。
“国王在那个房间里做什么?”
我几乎没让嘴唇动,声音近乎听不见。鬼魂是一位办事员,办事处制服的花边领子硬挺宽大,他向办公室门口飘去。
警卫们伫立不动。他们眼神追循着鬼魂的行进,当幽灵触手可及时,一个警卫从口袋里掏出一撮盐甩向鬼魂。
鬼魂退却,而后离开了,被放逐到他生前最依恋的位置。我眨巴眼睛。迈尔斯康复期间,我曾来这里看望过他,当时没有一个警卫用盐驱赶鬼魂,看来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变化。
两名警卫都没有朝我们这边看,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不满的气息。我没有移开目光,只摆出一副无辜又惊讶的神情。奥琳娜虽然没有暴露我,但是她瞠目结舌地看着我,要不是泽林德坐在我俩中间,我早踢她的脚踝,让她收敛一点了。
终于,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国王先前有约会,那人终于要离开了——
我凝视着离开国王办公室的人。是一名高个子的男人,茂密的波浪状白发被精心梳理过。曾经完美贴合他的西装现如今挂在瘦削的肩膀上,白衬衫的领子在他下垂松弛的颈部晃动,但是那条领带——
橙色丝绸,正是格雷丝·汉斯莱的雪橇颜色。长而优雅的鼻子,弯曲的下唇线,我知道这些特点。他们组合起来是迈尔斯陷入自己永恒的沉思时的样子,是更严厉、更冷漠的版本。迈尔斯的弯曲头发也是这种样子。我认识这个人,虽然我只在报纸照片上见过他。
克里斯托弗·汉斯莱这位叛徒甚至略过我们的存在。他的脚只能勉强向前迈步,可即便身旁警卫没扶着,他还是能走动的。她是他的狱卒还是他的保镖?她可能是其中之一,或者两者兼有。
那位建造精神疗养院来吸取亡灵换以太的人又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倚着拐杖弯下腰,他发出了剧烈而可怕的咳嗽声,肋骨咯咯作响。我意识到这是由于机体迫切想要舒缓自己的肺部堵塞。克里斯托弗·汉斯莱爵士正处于癌症晚期。他将死于癌症,也许不久人世。
但他应该在叹息之塔里咳到连肺都出来才对。他应该身陷囹圄,在牢房里度过他最后的日子。他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而不是和国王友好交谈后还可以在王宫里自由走动。
塞弗林怎么能纵容这种事?他怎么能在所有人之中选择向这个人咨询建议——他怎么能打开这个叛徒的牢房大门,放他出去呢?
就是这个人设计了带回以太的比赛——而且还贪婪地想攥取别人的创新作品,让王室赚取利益。
我想站起身,走出去。我想拒绝与国王谈话。但我还是跟着奥琳娜和泽林德起身,走到办公室门口,接受塞弗林国王的召见。
我跟着进了一个满是书籍的房间——我歪了歪头,因为这些书的书脊和法律典籍、字典、百科全书或权威的历史典籍不同。我眯眼看了看黄色的亚麻布书脊,这是我偶然得知的一家地下出版社——这家出版社的书一出版就被禁了。这是一间禁书图书馆,大概是我见过的,收藏巫术书籍最多的地方之一。
“谢谢你们等候。”塞弗林国王说得好像我们可以离开了,“你们这么多人来,我很意外。”
“谢谢您的邀请,国王陛下。”泽林德记得我们学生时代的礼仪课内容,“奥琳娜·索普是我的辩护律师。她是合同法专家。罗宾·索普是——”
“出于对她的社区的关心而来。”塞弗林猜测道。
“我的配偶。”泽林德说,“也是我的一位商业伙伴。”
泽林德以前从未提到过这一点。“我想我们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觉得不将发明提交比赛是最明智的选择。”我说。
“我的委托人并不希望交出Ta的这项发明的知识产权,陛下。”奥琳娜说,“但根据申请书上列出的全部竞赛规则,泽林德要想参赛,就必须放弃这些权利。”
“奖金是一大笔钱。”塞弗林说,“足够你下半辈子生活了。”
“然而国家以太网络的营收为其股东收割了数百万马克。”我说,“我们没有兴趣恢复那个体系,因此我们在寻求其他生产和经销方式。”
“你们没有资金,没有基础设施。”国王说,“王室已经有了一个体系。仅为了个人利益去复制同样的体系,是一种浪费。”
“很抱歉,陛下。”泽林德说,“虽然我的发明可以用于全国网络体系中,但没有理由用这种方式来限制经销。”
“我给你五十万马克。”塞弗林国王说,“授予艾兰国勋章,以及国家服务勋章。”
泽林德抿嘴,看了我一眼,而不是看向可以提供良好的法律意见的奥琳娜。Ta看的是我。
五十万马克?这不仅仅是一大笔钱。是一笔巨款了。但国王轻易就翻了一倍数字——一方面奖金金额如此巨大,但却从另一方面印证这个钱配不上这项发明的价值。国王求成心切。
我对上泽林德的眼睛,缓缓摇头。Ta点了点头,回头看向塞弗林国王。
“这是一个慷慨的出价。”泽林德说。
“你没有途径将你的发明推广到全国各地。为了艾兰国,你必须答应。”
“我想花些时间考虑一下。”泽林德说,“我承认您的出价非常慷慨,但我还有其他事项需要考虑。作为一名发明家,仅会制造东西是不够的。我必须考虑如何用这个装置改变每个公民的日常生活,我想确保艾兰国的人民不会因为我的机器而遭受伤害。我会考虑您的提议,但我想把这些都搞明白。”
“可能会出现另一位申请者,那样你就会失去奖金。”塞弗林说,“我是认真的。这是一场比赛,不是一次人气对决。我们需要把以太带回艾兰国,且必须尽快做到这一点。”
“我明白。”泽林德说,“感谢您的会见。对于您的提议,我也感激不尽。但我必须花点时间考虑一下。”
“你将保留发明权。”塞弗林说,“王室每年向你支付使用你的设备的许可费。”
他孤注一掷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塞弗林不想在没有达成协议的情况下放我们离开,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我们必须得弄清楚。
“也许可以让你们的人起草好协议,送到奥琳娜那里。”我说,“这样我们就知道我们到底能得到了什么?口头承诺,握手成交绝不是个好办法。但如果将出价白纸黑字写清楚,将有助于明确条款。”
塞弗林盯着我,表情很不安。“很好。”他说,“我会拟定的,很快就会拟好。”
“谢谢您,国王陛下。”奥琳娜鞠了一躬。我们跟着她,重复感谢的话。
塞弗林拿起一支镶银紫水晶钢笔,注意力转向桌上的一份文件,“你们可以退下了。”
我们向后退了三步,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我们从办公室出来,驻守在门口的警卫带着我们走出会客室,穿过王宫,把我们丢在宫殿广场附近,那边还站着让塞弗林十分恼火的抗议者。
没有雪橇在此等候送我们归家。
“我得回公司了。”奥琳娜说,“你确定回绝国王是最好的办法吗?”
“不确定。”我说,“但我们现在有更多的时间来想下一步计划,至少是这样。我们可以吃晚餐时再谈?”
“我可能要在公司留到很晚。”奥琳娜说,“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要离开一下午。但只要我们处理完工作,那就没问题。”
奥琳娜挥挥手,往市中心出发,留我和泽林德在广场边上。
“我刚刚拒绝了五十万马克。”泽林德说,“我做得对吗?”
“你可以随时改变主意。”我说。
“我知道。”泽林德说,“那个人到底是谁?你看到他的时候身体僵硬,表情愤怒。”
“那是克里斯托弗·汉斯莱爵士,就是他把你们关了起来,借此赚了几百万。”
“而且他是国王的亲信。”泽林德回头看着宫殿,看着那几百扇窗户,眼里有了决定,“不,我不会把我的发明拱手让给国王。别说五十万马克,一百万马克都不行。我们去希尔塞得山坡拉票吧。你要赢得选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