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无奈的结盟
1
档案室里依然寒冷幽暗。但今天有点不太一样──音乐声从里面流泄出来。如果是从韦瓦第到巴哈时期的古典音乐,或者吉格舞曲和利尔舞曲这类令人激动的爱尔兰音乐,我都不会讶异。但艾莲.基洛兰听的是俄国弹唱歌曲。
宛如幽影──我们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行列整齐划一。
我们活在希望与希望之间,
如同战士──从休息地到十字架。
像融化奔流的岩浆,冲向天际,
从地底深处喷发,
血红蛋白在我们的静脉跳华尔兹。
我在昏暗的架子间悄悄行走,书籍、手稿卷、打印的文件、穿孔卡片、小型磁盘、泥板和光盘片静寂不动。
我们究竟多少岁数,我们之中谁又是谁──
我们依然无法了解──
这怪异的和弦,摊开如手掌,
透过梦境的洞孔仍清晰可辨──
请仔细聆听──
或许,是它在日本上空飘摇,
当最后一位敢死队员发动引擎,
在祖国的焦土之上。
我走到放着一台外接随身碟的老旧收录音机的桌旁,按下「停止」键。
「艾莲!」
「怎么了,安东?」
我转过身去,全身一颤。艾莲站在我背后,拿着一本皮制封面的厚书册。
「妳吓坏我了。」我对她承认。
「我也吓坏了,」她回答。「我看到一道影子闪过,平常这里根本门可罗雀。」
她突然尴尬地把书放在桌上,难不成她想拿这本书攻击我?
「这歌满好听,」我说道。「我不知道妳喜欢俄国弹唱歌曲。」
「不是所有的歌都喜欢,」她皱眉。「但这首还不错。你工作顺利吗?抓到女吸血鬼了吗?」
「我们……把一切搞混了。妳请我喝茶吗?我今天很想喝。」
她微微一笑,打开水壶的电源。我往桌边一坐,替自己倒了一杯茶,简短将事情的始末讲给在地下室与世隔绝的艾莲听。但我没有提到老虎,就让她认为送莉莉丝上西天的人是我好了。
「很……」她想了片刻。「事态很严重。你是不是还想知道什么?」
「是的,我已经分别询问了日巡队和我们队上。或许还可以从妳这里找出一点什么──」
「二元神?」
「还有六巡者以及六方代表。」
「计算机里有什么?」艾莲问我。
「没有,除了查巴.欧洛许书中提到关于二元神的吸血鬼传奇。」
艾莲点点头。
「还有一点,我觉得妳应该知道。」我拿出智能型手机,把医生的信叫出来。「还有八个被咬过的人。就在她跑过的瞬间,她只是象征性地咬一下,为了做记号。结果──不是我所预期的那样。」
艾莲低头看屏幕。
「受害者的顺序?」
「就是照这样。」我点点头。
「罗曼、欧列格、达尼亚尔、艾莲娜、凯萨──难道这也算名字?」
「是啊,而且这小孩不是意大利人,是如假包换的俄国人。妳无法想象有些家长多么奇怪。」
「库尔让、伊莉娜、尤阿金。是这样吗?名字当中有一个『短i』符号?」
「没错,尤阿金那男孩是芬兰人,聊天时大家可能都叫他亚金,但文件上的拼法是有短音符号的『阿金』。」
「受害者的名字排列起来,结果正是『罗捷茨基』。现在连短i都有了。」艾莲说道。
「嗯哼,」我点点头。「这可以明白,也预期得到。」
「现在换父名,」艾莲说。「结果是什么?『由你』?」
「『由李』,」我纠正她。「应该是这样,或许她在孩子当中找不到合适的父名。」
「罗曼诺维奇、叶甫根尼维奇、沙米列维奇、叶果罗夫娜、尼古拉耶维奇──」艾莲看看我。「尼古拉耶维奇,就是凯萨吗?」
「是的,」我点点头。「凯萨.尼古拉耶维奇。怎么了?听起来很有威严。」
「伊布拉基莫夫娜、叶甫根尼耶夫娜……没有父名?」
「嗯,芬兰人不写父名,」我说道。「结果是『决定』。」
「『由你决定』,」艾莲点点头。「高兴一点吧,这好过『来找你』。」
「是啊,只不过这种要我决定的特殊方式,让人压力很大。」
「没关系,你只是不习惯做决定,」艾莲安慰我。「之前是『我来了』:西蒙诺夫、伊格纳捷娃、列什卡洛伊、安德鲁霍维奇、扎宾──」
艾莲皱眉。
「妳就问吧。」我说道。
「凯萨.尼古拉耶维奇.扎宾?」艾莲激动地问。「这名字在俄国算是正常?」
「我的想象力不够,无法告诉妳在俄国有什么是不正常的。」
「那这个凯萨──他怎么样?」艾莲委婉地问。「你见过他吗?」
「偶然见过一次。很神奇的孩子,别看他有这样的姓氏、名字和父名。」
艾莲叹口气,接着把名单念完:
「迪里亚季诺娃、伊欧尔希科娃、托伊沃年。」
「『力量在等待』。」我点点头。
「结果完全不是你预期的那样,」艾莲说道。「这不是威胁,她不是冲着你来的。『来者是我,力量在等待,安东.戈罗捷茨基,由你决定』。」
「我不会说这里头一点威胁也没有。」我提醒她。
「但她拯救了你女儿、你本人,还有你妻子。」
「她会不会只是不想跟别人分享战利品?妳知道吗,我觉得这里不是『来者是我』,而是『外来的』1,『外来的力量在等待』。」
艾莲双手一摊。
「好吧,安东。我们不要凭空猜想。我可以帮上什么忙?最重要的是什么?六巡者吗?」
「最好从六方代表开始,」我说道。「他们把计算机里的相关数据都丢给我了。首要力量有时也叫原初力量──就是光明与黑暗。但这里显然另有所指。」
艾莲叹口气。
「等等。六方代表,也就是说──」
她再度钻入黑暗,在柜子之间穿梭,并在其中一个柜子前伫足。一盏小灯微微发亮。
「艾莲,妳为何这么喜欢黑暗?我知道很多大部头的书惧光,但这样妳做事很不方便!」
「我拥有极佳的夜间视力,」艾莲回答我,一边摸着纸张。「还有记忆力。」
「还有藏书目录。」我补充说。
「当然还有藏书目录,伟大的──对了,我对前任文件管理器的轻率态度感到惊讶。在俄国有很好的档案管理传统,可能与很多文件向来不对人民公开有关。」
「喂,妳尽管挖苦吧,」我嘴里嘟囔。「严酷的俄罗斯,充满秘密的档案,由斜拿着三弦琴的北极熊看管──」
艾莲噗哧一笑。
「比起美国、英国和法国,你们的档案室其实没那么神秘。这指的当然不是巡队档案室。这些完全──」
「妳也知道日巡队的档案室?」
「当然,我们平常会联系,交换一些备份的文件、清单,也会彼此咨询。」
「真酷,」我说道。「巡队地下室的秘密还可以吧,盖瑟知情吗?」
「大概知道,」艾莲答得模棱两可。「嗯──六方代表。有一笔资料:一二一五年《如何拿捏有必要和没需要》的纪录。这当然不是纪录本身,只是列表,而里头提到了六方代表。」
「说了什么?」
艾莲笑了起来。
「我怎么会知道?你真以为我读完这里所有的东西?走吧,我知道它放在哪里。走吧,走!」
我站起来,往微弱的灯光走去。艾莲冰冷坚硬的手紧紧握住我,带我走进黑暗中。苍凉的白色灯光往我们面前的地板照耀几秒后,旋即熄灭。
「为什么要这样?」我问道。
「这样比较好,」艾莲含糊地回答。「而且我建议你不要透过幽界观察。这甚至不是建议,而是强制命令。」
「什么跟什么啊?」我在一片漆黑中行走,预期额头会撞上架子,所以不禁皱眉。我按捺不住,举起空着的那只手往前摸索。
「你最好别知道是什么,」艾莲说道。「嗯,你就用手护住自己吧,如果这会让你比较安心,但就是别点灯。」
我们在第一档案室的漆面地板上走了十公尺左右,脚下咯吱作响。从空气流动的方向判断,我们已经来到下一个档案室。脚底发出的嘎嘎声说明这里铺的应该是木地板,或者干燥的镶木地板。艾莲用力把我拉向她,说道:
「抱歉,但有骨头从架子上露出来,我没有立刻发现,你差点撞上去──」
「什么骨头?」
「人骨,是胫骨。」
「它在档案室里做什么?」
「上头刻了咒语。」
「哪种咒语?」
「没人知道,用大家都不认识的语言。」
「妳的档案室怎么乱七八糟?」我有点火气上来。「还让骨头突出来挡路──」
「它刚刚自己探出头的,」艾莲解释。「就在我们走过来的时候。」
我忍住「妳在开玩笑吗?」这个愚蠢的问题。她可能不是在说笑。
走过木地板,我们沿着石板前进。有一瞬间地面凹凸不平,像膨胀似的,然后又恢复平坦。
艾莲停下脚步,停顿片刻后她说话了:
「我们穿过第八档案室好了──」
「妳看过《潜行者》这部电影吗?」我问她。
「塔可夫斯基拍的吗?当然没有,只在百科全书里读过。」
我们走过木板地,又走上石板地,然后是铺得很糟的鹅卵石道路。我不禁问:
「那《布拉基诺历险记》2呢?这可是俄文版的《木偶奇遇记》。」
艾莲笑了起来。
「你说这个做什么?」
「啊,原野、原野,奇妙原野──」我五音不全地唱起来。「狐狸阿莉萨和公猫巴基里欧带着布拉基诺来到奇妙原野。骑着驴子,绕着圈圈。我们走了大约两百公尺,但巡队里没有这样的地下室。」
艾莲叹了口气。她拧开电灯照亮室内。灯光虽然昏暗,但清楚照出架子之间长约十公尺的通道,其他仍隐没于黑暗中。接着她点亮对面的灯,也是相同景象。我试图仔细端详架上的东西,但她立刻把灯熄灭。
「不是绕圈圈,」艾莲说道。「直走并不总是最短的路径,但我们没有绕圈圈──」
我们又走了三、四分钟。有一回还走过水滩,旁边有水在滴滴答。
「艾莲,这实在太不象话了。」我想指责她。
「是啊,天气突然变得太干燥,」艾莲表示同意。「等一下我会调整水龙头──」
我平静下来,依然伸出空下来的那只手,想触摸我们经过的架子上放置的物品。我的手碰到一团温暖黏稠、缓缓移动的东西。我猛地把手缩回,在裤子上擦拭了一下。
艾莲委屈地笑了起来,然后对我说:
「嗯,我们已经到了,已经到了。安东,马上就好。」
她突然放开我的手。
「艾莲?」
她没有回应。我无声地跨向一旁,很想点亮灯火。我决定数到三就这么做。
「书在这里,」艾莲开心地说。「现在可以了!」
她手中的手电筒熠熠发亮,彷佛变换成另一种状态。艾莲把手电筒固定在架子上,让它朝下照,然后含笑看着我。
「你期望看见什么,大巫师?希望我变成女吸血鬼?」
「妳怎么突然说这个?」我问道。
「你的『灰色祈祷』处于启动状态,连我都看出来了。拜托你千万别用它,否则一大堆珍贵的文件就遭殃了。」
「十年前,妳来自另一个国度,」我说道。「所有时间都待在地下室,很少抛头露脸。居然能在这里闲晃?」
艾莲小声笑了起来。
「对不起,安东。难道你真以为吸血鬼可以成功伪装成光明巫师这么久的时间?躲过盖瑟、奥莉佳或你的火眼金睛?然后把你引到暗处,趁机把你做掉?」
「我完全没这么想!」我气恼地回答。「但妳的手好冰冷!」
「这种室内温度,手怎么可能不冷?」艾莲叹一口气。「我再跟你道歉一次,我承认自己做得有点过火,请把它看成专业的玩笑,但在这里迂回而行真的比较好,而且最好不要点灯。」
「我也有错,请妳原谅我,」我一面说,一面收回指间的咒语。蠢蠢欲动的丝丝法力进入皮肤。「现在我的状态不太好。」
「好,我们和解吧,」艾莲同意。「把这些愚蠢玩笑抛到一旁。你需要的数据就在这里。」
这里光线充足,能清楚看到架上塞满胶合板箱子,有些形状扁平,有些突出来像放置高级葡萄酒的箱子。所有箱子都施了旧式的保存咒语。有些咒语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架子都以铜制的大写字母与数字标志出密码「LT–32」,并且固定在与眼睛齐高的地方。
「这份清单也很老旧,」艾莲拿出并打开其中一个扁平箱子。「还是纸本的,看起来上面没有任何咒语。你看见了吗?」
我看着她手中那张厚实的纸,然后摇摇头。不透过幽界观察,很难给出正确答案,但我没发现任何法术。
「你懂古德语吗?」艾莲问道。
「连现代德语都不懂。」
「那我大致翻译一下。正式的译文傍晚前会送去给你。」
艾莲清清喉咙,凝视着书法家手写的花体字。
「嗯,『在一二一五年──』,这一年有什么特殊之处?」
我想了一下。
「大审判法庭?」
「没错,是圣座,更正确地说,是罗马教皇英诺森三世设立的宗教裁判所。」
「这实在……」我耸耸肩。「太轻率了。宗教裁判所尽干伤天害理的事:火烧懂药草的老太婆,迫害犹太人──」
「焦尔达诺.布鲁诺3被烧死了,伽利略遭到迫害,」艾莲用我的口吻继续说。「但你要明白,大审判法庭有它的潜力。当时所有人都有信仰,其中也包括超凡人。多数光明超凡人认为自己具有造物主的特殊能力,而黑暗一方是奴仆,」她一时语塞,「是谁的奴仆,不言而喻。如果大审判法庭上有真正的超凡人,结合自己的潜力与教会的势力……」
「那我们就能击溃黑暗一方,」我说道。「彻底击溃。」
「不可能彻底击溃,」艾莲说。「会有新的黑暗超凡人诞生,然后再度被处刑。」
「或许,世界会变得更好。」我若有所思地提出假设。
「那么现在所有凡人都知道超凡人、吸血鬼与变形人的事,会羡慕我们具有法力、长生不老、知识渊博。一有机会,便想尽办法除去光明超凡人,哪怕我们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
「一点也没错,」我说道。「一点也没错。」
艾莲叹了一口气。
「所以,『世上建立了大审判法庭,也出现相关的神启,经过咨询与相关人士的保证后──』这里指的不完全是『保证』,比较可能是『承诺』,但『保证』或许比较正确。『六方代表在罗马城会面。』」
「就是这个,」我说道。「艾莲,妳和妳的藏书目录真是太棒了。」
「『报告者是来自雅典的埃尔皮斯.耶拉提库斯,以及来自科隆的库尔特.赫塞──』奇怪,这里甚至没指出光明与黑暗势力。而且耶拉提库斯听起来比较像假名。所以,他们提议和大审判法庭维持良好关系,事实上,是绝对的开诚布公与积极配合。『他们讨论、争辩、反对、接受……』」
艾莲又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只了解大致的意思。总之,这只是纲要。或许他们要讨论的问题是:大审判法庭是否对超凡人不利,以及是否值得与它接触。结果,『他们一致认为大审判法庭是危险的诱惑,不可预知且将带来害处。超凡人与大审判法庭不应有任何接触,就算光明或黑暗超凡人认为这对自己有利或对他人有害;不应明目张胆地干涉大审判法庭的事务,即便这攸关超凡人的性命。』」
「这有点可疑,」我发出迟疑的声音。「我可以马上说出几位黑暗超凡人的名字,就是在巡队的协助下,大审判法庭才烧死他们。」
「吉尔.德.雷4,」艾莲点点头。「还有他的主人圣女贞德──在勾心斗角的妇人之中,真正的女巫恐怕不到十个。这是根据『大数法则』5推测而来的。所有法则都会被打破,但大数法则多少算是准确。」
「这六方代表究竟是谁?」我问艾莲。「先别管大审判法庭的事了。」
「文件里关于这点只字未提,」艾莲不知所措地说。「要不是众所皆知──但这不太可能,否则所有像盖瑟这样的老人家都能回答关于六方代表的问题;就是非常机密,或许哪里提过,但没有明说。」
「靠,我靠!」
「等等!」艾莲细看文件。「这里还有署名,安东。」
「然后呢?」
「但没有名字。」她把纸张递到我面前。「他们显然不打算冒险签上名字。老实说,换做是我,我也不想冒险。这里只有职称。」
「然后呢!」
「我不太懂古代高地德语,」艾莲说。「为什么上面写着十三世纪,当时已经不再使用这种语言了!应该用中世纪高地德语,或者早期新高地德语!哈!我的早期新高地德语可是非常流利!」
「我实在既惊又叹,不得不承认自己学问浅薄。但妳能试一试吗?或者找一个翻译?」
「可以,」艾莲叹了一口气。「透过幽界──等等喔。」
她盯着纸面看了几秒,然后再叹一口气,把它放到一旁。
「我读完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帮助。有些地方我懂,但其他地方──这里有六个签名,显然就是六方的代表。」
我安静等待,没有催促她。
「光明,」艾莲说道。「黑暗。这还能明白,是吧?」
「光明力量与黑暗力量,我想不出别种说法。」
「我觉得夜巡队和日巡队这两个词比较好。」艾莲举起手指,很像纠正学生错误的严厉教师。「这里指的不是力量,而是代表。」
「我同意。接下来应该是大审判法庭──」
「没有大审判法庭,」艾莲说道。「一二一五年成立的是人类教会的宗教裁判所,超凡人的大审判法庭成立于──」
「一二一七年,」我说道。「没错,我们其实挪用了凡人的概念与名称,我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好吧,接下来是什么?」
「闭门会议。」
「这可以明白,」我松了一口气。「我知道,是女巫会议。她们有自己的规矩。所以──也算一方?」
「现在女巫是日巡队的一部分,」艾莲继续说。「或者夜巡队的,只是她们宁愿被称为女法师或巫医。」
「艾莲!」
「对不起,安东,我们没必要这么虚伪。巫医与女法师,事实上与女巫没有两样。在一定程度上,只要是女人都会使用女巫的法术。」
「我老婆不是女巫!」
「好吧,我不是指她具备女巫的外在条件,我说的是某种本质。」
「从本质上来说,所有女人都是女巫,即使她们不是超凡人,」我说道。「但斯薇塔不可能是代表之一,我的意思是,她不属于女巫圈,和女巫会议无关;从法律上来说,她不是女巫──」
「我同意,」艾莲沉默了一会。「如果斯薇塔属于六巡者的想法让你不安,我同意她不合适。说真的,我同意,你必须寻找真正的女巫。」
「上面还写了什么?」
「主人的主人。」
「我觉得这很简单,」我说。「主人,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大师。」
「合逻辑。所以是吸血鬼宗师。」艾莲皱眉。「但我从未听说他们有什么最高首领。吸血鬼以血为盟,服从『谁把谁变成什么』的原则。难道真有什么『第一吸血鬼』?」
我沉默不语,心里想着莉莉丝。莫非她真的是这世上的第一女吸血鬼?最最早的?传说中那个年龄比夏娃还老,却具有魔性,是上帝失败的造物?那个叫夏娃的女人是太过骄傲,还是被这个简单的谜题逗得太开心?一切都有可能。
但老虎消灭了她,还用吸尘器处理了。所以宗师不复存在?或者有人接替这个职务?
我下意识想问萨武龙一个问题,很严肃重要的问题。
「显然有,」我说。「至少我从未听过谁是夜巡队最主要的人物,嗯,如果以世界标准来看的话。盖瑟是莫斯科,也是全俄罗斯的头头,虽然没有白纸黑字的任命书,但大家都知道。至于全世界最最光明的超凡人、光明超凡人的大统领,我就没听过了。」
「我们也许和吸血鬼一样,」艾莲挖苦地说。「是根据地理区块画分?」
我们对彼此投以理解的微笑。
「接下来基本上也很容易明白,」艾莲思考片刻。「模样会改变的。」
「变形人。」我点点头。
「你听过变形人有领导阶层吗?像狼群之首或其他的?」
我摇摇头。
「巡者有区域领导,」艾莲说道。「例如,在欧洲其实由法国和德国巡队统领一切。法国夜巡队及德国日巡队。虽然荷兰人──好吧,我不知道,也许盖瑟会告诉你指挥他们的是谁。女巫有女巫会议,吸血鬼有宗师,尽管没听过吸血鬼有最高领导。那变形人呢?」
「家庭结构,」我说道。「被咬伤的群聚在一起,但不会是一大群,每个群体都有一个头目,不是公的就是母的。」
「喂,你真残忍,」艾莲说道。「好像在讲野兽。」
我对她的责备置之不理。
「而且这一群绝不会指挥另一群。如果发生冲突,牠们只会打斗,万一冲突太过血腥,就由头头互斗。哪一群的头头战死,其他成员都会被胜利的那群咬死。但从来不曾有过『超级狼群』。」
「你去问贺纳。据我所知,他是最老的变形人,能变形为古生物『剑齿虎』。」
「我知道,」我揉一揉鼻梁。「模样会改变的。连组织名称的暗示都没有。好吧,我问问贺纳。妳接着读,看看还有谁。」
「接下来我遇到瓶颈了,」艾莲承认。「我只能透过幽界翻译。是『基础』。」
「基础?」
「奠基石,基本,支柱,基础。我不认得这个字,只知道意义。而且是最后一个署名,是这类文件中最重要的。」
「我懂,我不是笨蛋,」我点点头。「证明有效的签名,最终的决定。基础──」
「幽界吗?」艾莲提出自己的假设。
「以个人名义签名。」我耸耸肩,一面想象在厨房吸地板的老虎,空着的手端着咖啡杯。
「什么都有可能。」
「真的,」我同意她的看法。「该是向大巫师们提问的时候了。」
艾莲把文件卷回套子里,关掉手电筒,再度抓住我的手。
「我们往回走吧,安东。」
经历过永远凉爽潮湿的地下室,巡队走廊显得很热。但从迎面而来的同事穿的羊毛衫和毛衣看来,巡队的暖气可能有点问题。老建筑就是老建筑。
我没去老大那里,而是寻找奥莉佳。她的办公室空无一人,近年来由她负责的内务部也没半个人影。这个被戏称为「小审判法庭」的部门事实上只有两个人──奥莉佳和阿利舍。
我在学术部找到奥莉佳,那里人员也是稀稀落落。最近部分同仁养成了「远程工作」的恶习,另外一部分的同仁正卖力联系各地区老一辈的超凡人,希望从他们那里获得一点与老虎所言相关的信息。惊人的是,居然没人想到可以走一趟档案室。
奥莉佳坐在部门里唯一来上班的女同事柳朵琪卡身旁。这位五级法力的女超凡人看上去就像爱用小名自称的女人──二十岁的小女生。十年来她都是这个模样,但她其实已年近半百。不过,奥莉佳看起来也完全不像几百岁的人瑞。
两个女人愉快地聊天。四周是摆放计算机主机的桌子、摆满书籍和手稿卷(不是档案,但年代也相当久远)的柜子,使她们看起来很像在图书馆聊八卦的女学生。
「牠还喜欢睡在我旁边的枕头上,」柳朵琪卡说。「妳可以想象吗,牠钻进被窝,伸出头躺在枕头上,跟人一模一样!个子小归小,脑袋却很机灵。」
「的确跟人一样,」奥莉佳瞟了我一眼。「嗨,安东。可惜牠不是超凡人,也不是凡人,只是一条狗。」
「当然啊。」柳朵琪卡不太高兴地说。「没错。您好啊,安东!」
「我可以和妳们坐一会吗?」我拿着椅子问她们。
「请坐。」奥莉佳说。「你很惊讶?」
「惊讶什么?」
「我无所事事地坐在这里。世界末日近在眼前,我却来找朋友──」
「或许对妳而言,世界末日不过是例行活动。」我巧妙地回答。
「不,但真实生活中永远有某些地方正在发生小型世界末日。火车出轨、飞机失事、轮船沉没、油田爆炸,还有毁灭各国的流行病、砍死人的歹徒、折磨孩童的变态──」
奥莉佳站起来,往桌上一坐,直视着我的眼睛。柳朵琪卡显然想站起来离开,但奥莉佳挥手示意她留下,并继续说:
「我们所珍视的人们正在死去。战火延烧几年,甚至数十年。基督徒屠杀穆斯林,穆斯林炸死犹太人,卢旺达的胡图族屠杀图西族。但人类依然存在:有人仰望天空,计算星体运行路径;有人播种;有人背叛妻子;有人割破钱包;有人画图。军人在伊珀尔6窒息,而巴尔蒙特7写道:『在伟大的瞬间──创造自己的琴弦,任珍珠雨流泄,撼动心弦。』人们在坦克车中活活烧死;孩童饥寒交迫,伤心啼哭;妇女饿得脸色发青,却只能拖着燕麦杆建造坦克;而不远处作曲家正在撰写雄壮威武的胜利进行曲,作家为儿童写快乐的故事──」
「战争期间怎么会有快乐的故事?」我开口。
「巡者,你读过诺索夫8的作品吗?」奥莉佳眉头一皱。「小时候一定读过。而且也一定读给你女儿听过。〈米什卡的稀粥〉〈菜园主人〉都写于一九四二年,当时国家危在旦夕。但故事里有关于战争和死亡的只字词组吗?没有。因为如果不能给孩子面包,好歹要给他们希望──现在你会说我是巡者,是光明巫师,是高阶巫师,却坐在这里闲扯淡──坐吧!我还没说完呢,柳朵琪卡!是啊,我在扯淡,因为能够办事的人都在办事。不能的人只好做平常的事:育苗插秧、谱写歌曲、偷拐抢骗、做愚蠢的调查。就算《启示录》的世界末日到来,也应如此。因为万一世界末日没有发生,谷物就不会连根腐烂,歌曲就应该被唱出来,小偷应该被打入大牢,工作上有疏忽就应该接受调查。」
她转向柳朵琪卡,后者惊吓地瞪大眼睛。
「妳的狗多大了?」
柳朵琪卡吞吞口水,垂下眼睛。
「二十岁。」
「我听不见!」
「二十七岁。我不……我把牠照顾得很好。」
奥莉佳沉默不语。
「这连七级法力介入都算不上!」柳朵琪卡含泪叫了起来。「我何时请求过巡队的帮助?」
「问题就在于妳没有请求!」奥莉佳大声喝斥。「问题在于妳没有事先告知,笨蛋!每年妳都有符合自己等级的法力干预配额,甚至可以到达五级!打开妳的出勤表!」
「但这又有──」
「今天我亲自签下同意延长女巫爱猫寿命的文件!这可不是讨人厌的普通小女巫,是莫斯科大女巫。她的猫七十多岁了,可恨的是我只能同意,我们不知花了多少精力跟踪这只猫,牠身上的法力至少有她的一半!但女巫手上握有日巡队调查到妳两次非法延长宠物寿命的证据,我还能怎么办?」
柳朵琪卡脸色惨白地看着奥莉佳。
「妳给我站起来滚蛋!」奥莉佳说道。「还有,今天别出现在我面前。回家工作吧,妳应该心知肚明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我的狗会……」柳朵琪卡吞下口水。
「什么也不会发生,」奥莉佳咕哝。「与动物无关。」
柳朵琪卡冲向门边,彷佛害怕奥莉佳改变主意。
「笨蛋,下一次要递交正式询问函!」奥莉佳在她身后大喊。接着她叹口气,摇一摇头。「安东,这就是我们平常的工作内容。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需要女人的协助。」我嘴里嘟囔。
「皮球滚进女生厕所啦?」奥莉佳好奇地问。
「妳是专门研究小孩子之间的笑话吗?」我问她。
「这个嘛,要是你还记得我当猫头鹰标本当了多久,」奥莉佳微微一笑。「而且我不是一直待在盖瑟的办公室,我在学校的生物教室站了二十年呢。」
「好可怕!」我由衷惊呼。
「可怕不足以形容。我看过也听过很多有的没的。嗯,你需要什么?」
「妳老公听令于谁?」我开门见山地问。
奥莉佳想了一会,才跟我确认:
「这与调查有关?」
「直接相关。妳应该读过我早上的报告──」
「当然,你不用复述。」奥莉佳挥挥手。
「妳还记得关于六方代表的事吗?」
「记得,这实在很荒唐。安东,我活了这么久,一辈子都待在巡队,从未听过什么六方代表。」
「我去了地下室找档案室的艾莲帮忙。她找到一份旧文件,里面虽然提到六方代表,却含糊不清,总之分别是『光明、黑暗、闭门会议、宗师、模样会改变的、基础』。」
奥莉佳擦拭额头,低头望了我一眼,接着跳下桌子,拿起香烟来抽。她皱着眉,嘲弄地看我。
「所以你把老虎的话和……这个新信息链接起来,并做出判断,认为这是……」
「夜巡队、日巡队、女巫、吸血鬼、变形人,还有不知是什么的蠢东西,很可能是幽界本身。」
奥莉佳吐出一口烟,仰头看天花板。
「也就是说,那个谁──她叫什么?艾莲.基洛兰吗?」
「是的。」
「六方代表……」奥莉佳叹气。「你知道吗,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
「好的还是坏的?」
「嗯,该是怎样的就是怎样,」我不喜欢奥莉佳说话的语气。「首先,无论日、夜巡队都没有最高领导。俄罗斯也没有正式的领导阶层,尽管盖瑟理所当然是主要领导。」
「所以我们跟吸血鬼一样?地方之霸可以咬地盘上的所有人──」
「差不多是这样。或者就看是谁启蒙了所有人。你还记得启蒙你的是盖瑟吗?如果细想,他应该是我们所有人的启蒙者。」
「这真不妙。」我点点头。
「女巫的事很好懂,」奥莉佳说。「但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地位最高的吸血鬼,而变形人确定没有最高领导,你可以问贺纳。」
「艾莲也这么建议我。」我失望地说。
奥莉佳斜睨我,然后继续说:
「关于『基础』,我也没有任何概念。安东,这就是好消息了。」
「那什么是坏消息?」我坚决地问。
「我们走。」奥莉佳抓住我的手。「走吧,高阶巫师。」
我什么也没问。首先,我喜欢这种被牵着走的感觉。其次,她可以什么都不回答。第三,我很不喜欢坏消息。
我们越走越深。来到地下六楼,再往档案室走去。我感到极度不安。
「安东今天来过档案室吗?」奥莉佳问两名守卫。
他们显然不知所措。
「是啊,」较年长那位六级巫师回答。「但他有权进来。」
「他可能在我们没注意的状况下走过去,」第二个守卫补充说明。他才七级法力。不可思议,居然让法力最弱的巫师看守档案室,真是「门户大开」。
「当然,」奥莉佳说道。「高阶巫师总有办法蒙骗低阶巫师。」
说完这句话,她拖着我继续向前走。她猛地推开档案室的门。这里还是一小时前的景象──漆黑、桌上有地球仪。
奥莉佳不发一语地走向桌旁。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于是透过幽界观察她。就让艾莲的警告见鬼去吧!
她沿着档案室走,全身罩满咒语的鳞片盔甲,在我们下楼的同时,她似乎已经启动身上储备的咒语。咒语组成的彩虹在大巫师指间闪闪发亮。
奥莉佳停在桌边四处张望,碰一碰桌上的茶壶,打开我和艾莲找到的箱子,拿出文件匆匆瞥了一眼。
「妳别不说话。」我央求奥莉佳。
她沉默不语。
「艾莲!」我大叫。「艾莲!」
「别叫了,」奥莉佳开口了。「她不在这里。」
「那她会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可能在都柏林。你常来找她?」
「昨天和前天都来过。」
「在这之前呢?」
「嗯,大概一年没来吧。」说话的时候,我感觉一阵恐惧正在升起。
「她一年多前离开了。完成了所有的摘录,拷贝了她想要的东西,还拿了一些文件作为交换,然后就走了,因为她待腻了。怎么,当时你不在莫斯科?」
我不说话。
「是谁把你的脑袋弄胡涂了?」奥莉佳问我。「高阶巫师,你知道自己被愚弄、被蒙蔽、被下咒术吗?无论在这里的是谁,绝不可能是艾莲.基洛兰!档案室里早就没人了!巡队的人若有必要就会下来,打开电灯,翻阅图书目录卡,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
「妳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我问她。
奥莉佳突然噤声。
「我记得艾莲离开,」我说道。「当时还举办了晚会,就在这里,我和她跳舞。我记得,现在记得了。」
译注:
1 一开始拼出来的句子为「prishla ya」,俄文意为「来者是我」;后来更正为「prishlaya」,即「外来的」。
2 俄国作家阿列克谢.托尔斯泰(Aleksey Tolstoy, 1882-1945)根据《木偶奇遇记》改写的俄国儿童故事,曾拍成动画。
3 Giordano Bruno(1548-1600),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哲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因捍卫不见容于天主教会的宗教学说而被处火刑。
4 Gilles de Rais(1404-1440),英法百年战争时期圣女贞德军队的将领之一,亦为著名黑巫术师,宗教法庭视其为异端,世俗法庭判他谋杀罪并处以绞刑。
5 亦称大数定律,意指随机试验的结果每次皆有不同,但大量重复试验而得的结果,其平均值却几乎总是接近某个确定值。
6 比利时古城,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具有重要战略地位。
7 K. Balmont(1867-1942),俄国象征主义诗人。
8 N. Nosov(1908-1976),苏联时期著名儿童作家、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