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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们还在吃东西，因为她们很焦虑。我还以为在我和老虎消失之后，她们会开始讨论情况，或者各自回房。但没有，她们决定吃东西。
桌上的前菜和各种饮料已经消失，出现烤乳猪、羊脊肉、烤牛肉，从鹌鹑到松鸡和火鸡等各式禽类，现点鳟鱼到一大块鲟鱼，各式热食应有尽有。酒精类饮料只剩葡萄酒，但数量惊人，而且品项繁多。担任服务生的年轻小女巫端出一盘盘生蚝和粉红色的生虾。
「我来得正是时候。」阿丽娜小声地说。
我们回到刚刚离开的地方，直接走向主桌。娜吉娅坐在原本的位置上，和左右的女巫轻松聊天。
「请，」我对阿丽娜轻声说。「我觉得，妳让大家久等了。」
阿丽娜噗哧一笑走到桌旁，伸出一只手越过恩丝特的肩膀，从她的盘子里拿起鹌鹑。
餐厅突然一阵沉默。咀嚼食物的下巴突然停住，所有的眼睛都望向刚从死亡之境归来的首席女巫。只有娜吉娅欢欣地看着我。我勉强挤出微笑。
「香料味道太重，」阿丽娜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她像野狼一般吞咽鹌鹑──整只吞下后，再咔滋咔滋地咬碎骨头。「妳们在这里吃得太忘我了，姊妹们。」
「阿丽娜!」恩丝特跳起来拥抱女巫。
「妳好啊，老坏蛋，」阿丽娜和善地回应她。「怎么样，终于想起我了?」
「亲爱的，妳要知道，我们可没有罢免下落不明……或者临阵脱逃的首席女巫。」恩丝特柔声说。
「应该让妳临阵脱逃到我待的地方，」阿丽娜嘲讽地响应。「喂，小枝仔没乱认主人吧?」
她伸出手──装着阳具植栽的花盆沿着桌面爬向她。阿丽娜轻轻拍了拍小枝仔，干枯的树木彷佛炸开一般，往上冒出绿色嫩芽，随即变成翠绿的灌木，转瞬覆满白色花朵。阿丽娜等了几秒，花瓣落尽，开始结果，很快就果实累累──长得像白色小苹果的奇怪果实。
阿丽娜随意摘下一颗，丢进嘴里咀嚼。
恩丝特垂下头，对她行了一个非常老派的请安礼。椅子的声音此起彼落──女巫们站起来朝阿丽娜行礼，有人行屈膝礼，还有人跪了下来。
「够了，够了……」阿丽娜挥挥手。「我回来了，姊妹们。不需要鼓掌欢呼。」
「她真搞笑，」老虎在我身后低声说。「幸好我没杀死她。」
「我们也很走运，因为没有杀死你。」我附议他的话。
老虎微微一笑，低下头侧耳聆听。然后眉头一皱。
「爸爸!」娜吉娅大叫一声，跳起来紧靠着我。
阿丽娜在大腿上擦了擦手，然后问道：
「恩丝特，妳们确定女巫会议安全无虞吗?」
「阿丽娜!」女巫气愤地高喊。
「安静，安静，我没有怪罪妳的意思……」阿丽娜回应她。
从面向山坡的一扇窗户看出去，尽是闪亮的滑雪道标志线和沿着坡地爬动的压雪机。此刻这扇窗户突然叮当作响。坐在窗边的女巫们赶紧跳开。严实锁上的玻璃窗或朝内压弯，或向外凸出，彷佛变成了塑料袋。
「你们必须离开，」老虎说道。「安东，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窗户最后一次发出叮当声，接着玻璃四散飞开。一部分悬挂在空中，一部分退回原处，另一部分则在空中蒸发，来开会的女巫想必身上都挂满了避邪法器。
一阵寒意从破碎的玻璃窗外袭来。二元神轻轻一跃，从下方往餐厅跳。他跳过窗台，轻松降落在地板上，定住不动。过去几个小时之内，他完全改变了模样。我终于明白阿丽娜问他们是否在一起时，指的是什么意思了。
前光明巫师杰尼斯与前黑暗巫师阿列克谢融合为一。他们没穿衣服，裸露的身体从侧面合而为一，和暹罗双胞胎一样，骨盆与肩膀朝外歪斜，脖子绷紧拉直，成为扭曲变形的四足四手生物。两只脚留在侧面，两只脚在中间(他们似乎才刚开始合体)，生殖器官几乎完全往内缩，侧边各有一双手，两颗垂向中间的头彼此紧靠。疯狂的杂种，很适合疯狂的莫洛博士25。这是蜘蛛人，但不是美国动画中魅力十足的战士，而是让人反感的怪物。
「真是太有魅力了。」娜吉娅小声地说。
「先生，这场活动不对外公开!」阿丽娜大声说。「请离开这里!」
二元神笑了起来，同时发出两个声音。他张开手，似乎准备拥抱餐厅里所有人。
「我好欣赏这里!」阿列克谢的头说。
「这里真的好棒!」杰尼斯的头接着说。
「拦住他。」阿丽娜命令恩丝特，并转身牵住我和娜吉娅的手。
即使身旁有世上最强大的两百名女巫，集会地点充满防护和护身咒语，阿丽娜都说不出「杀死他」这句话，胜负局势已经非常明显。
我们拔腿奔向通往餐厅工作区域那扇较远的门，留下二元神和惊慌愤怒的女巫决一死战。必须为她们说句公道话：即使她们非常惊吓，依然奋力执行首席女巫的命令。我在门口转身，让娜吉娅和阿丽娜先走，也因此看到真正的战斗。
餐厅的地板裂开，镶木块散飞。扎人的枝条从地面窜出，缠住二元神，但立刻燃烧成灰。桌椅开始移动，像卡通演的那样，往蜘蛛形怪物的方向走去。我看见奔跑的桌子(它甚至弯曲桌脚)，桌角打中二元神的肚子，立刻变成碎木片飞散开来。餐具飞向彼此，连结在一起，接着站起来，形成一个两米高的骷髅，有手有脚，还有大螯虾的螯变成的大嘴。这个钢铁怪物和二元神对战的时间最长，不仅用脚踹他，还试图刺进他的身体，直到自己完全融化。
二元神没有卖弄招数，不断以火与冰、炎热与寒冷攻击，当中几度用纯净法力重击女巫。
「安东!」老虎抓住我的肩膀，把我硬塞进门框。我偶然看到他因恼恨而歪斜的脸庞。「别睡了!她们阻止不了他!」
「如果我和她们连手呢?」
「也制止不了!」
「如果是你呢?」
老虎把我向前推，而我不由自主地奔跑。老虎不想加入战局，阿丽娜也是──她知道的似乎比老虎还多。
我来到厨房。在这里工作的小女巫显然以自己的任务为傲，大锅里炖煮着东西，飘散美味的香气，定时器铃声此起彼落。桌上是切好的蔬菜与肉类。
「现在状况如何?到底怎么样了?」一个年轻小女巫抓住我的肩膀，用德文问我。她真的很年轻，还没有掩盖真实的外表。她好奇地想搞清楚状况，而不是远远地躲开魔法屠杀。
「快跑!」我用德文对她大喊，随后又用俄文重复一次。
「我们必须帮助她们!」她勇敢地说。她挥挥手，指间点燃蓝色火焰。天啊，她真的想帮忙……
「快跑!」我大声喊叫，同时用眼睛余光搜寻阿丽娜和娜吉娅。她们已经跑到厨房另一边。我发现一个年约三岁的小男孩坐在椅子上大声哭叫，用小拳头擦拭眼睛。或许我的表情透露了内心的想法，小女巫脸色刷白，抱起男孩，紧紧揽着他。
「这是我儿子!」她叫了起来。「是我儿子──不是您想的那样!」
她没有说谎，这真的是她儿子，不是女巫的前菜。
「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带他离开这里!」我大喊一声继续向前跑。老虎掩护我撤退，在一团混乱中移来移去，大声叫嚷，杀出一条路来。
我不知道小女巫会不会采纳我的建议，或者她对「姊妹」的责任感胜过对儿子的担心，所以也加入对抗二元神的战局?我没空回头看。
我们从厨房跑进宽敞寒冷的房间。这里可能是器具室或食物储藏室……阿丽娜忙着处理大铁门上的锁，一开始还想打开它，后来干脆直接用手一劈(我注意到她只动用了一点点能量)。她打开门跳到外头，跳进大雪纷飞的夜色中。娜吉娅迟疑了一秒钟，等待我赶上之后一起跳出去。我砰一声关上门，用「绝对插销」封住它。
「不好了……」老虎在我身后叹一口气。「不好了，幽界关闭了……」
「打开它，你自己就是幽界啊!」我提出建议。
「现在他才是幽界……」老虎反驳。「没办法，我无权这么做!」
我们站在积满白雪的缓坡上。压雪机闪着蓝灯，发出凄凉的声音，缓缓向下爬行。我根本感觉不到寒冷。
「我们必须战斗，」我说。「我们必须……」
「绝对插销」无法取下，只能等它慢慢消失。所以二元神直接击碎了门。钢铁瞬间覆上浅蓝色的湿冰，碎片像玻璃般四散而飞。莫非他把门冻至绝对零度?无论如何，门一直是紧闭的。
二元神跑出来追我们。我看得出他并未轻易赢得与女巫的决斗：中间的一只脚从膝盖折断，黑色液体自伤口喷泄而出，但这丝毫妨碍不了他。一把巨大菜刀插进杰尼斯的眼睛，只剩刀把露在外头，阿列克颈间挂着一只大红猫，拚命扒抓前黑暗巫师的脸。
「你太早来了，二元神!」我大喊。「这才第三次!」
杰尼斯另一只完好的眼睛盯着我。
「这次就算两次。」他回应我。
二元神的四只手朝我们伸来。我用意识启动巫师之盾，并且移动位置，护住娜吉娅与阿丽娜。
「爸爸!」娜吉娅大叫一声，我感到一股巨大能量从她身上流淌过来。我看了女儿一眼，阿丽娜已经不在她身边。她居然跑了，这个老巫婆竟然抛下了我们!
「站住!」老虎走到我和二元神之间。「你破坏规则!时间尚未到来!预言说的是──三位受害者，经历四次难，超凡人余五日!」
「闪开，你这小狗崽，」二元神说。滚烫的火光从他的右手射向老虎，左手则发出蓝黑色的寒烟。「我才不在乎什么预言!」
老虎抖动一下，红色火焰和蓝色冰块从他身上掉落一地。他脚下的柏油路沸腾起来，路面布满突出物。雪与冰蒸发，升起团团灰蓝色雾气。
「没有人可以不在乎预言!」老虎喊叫。
他向前跨了一步，把脚从流动的沥青中拔出。即使有盾牌掩护，我仍觉得很热。
「而现在……我……有……权利!」靠近二元神时，老虎说道。
二元神扑向他，两个幽界的产物扭打成团。
他们在地上滚动──这不再是魔法战斗，而是普通的肉搏战。其中可能也掺杂了魔法。毕竟，两个由自然法则所创造的实体，或者两种具有人形的不同功能互斗时，怎么可能没有魔法?就算用牙齿、指甲打架……
二元神没有变化，仍以蜘蛛人的面貌打斗。老虎则容貌大变。有时我看到一闪而过的老虎爪子和大张的兽嘴。有时看到的是因盛怒而张大了嘴的人脸，以及鲜血淋漓的双手。我甚至觉得两种景象同时发生──他既是人，又是野兽。
曾有那么一瞬间，张开爪子的红毛大猫从人团中飞出来，凄厉地吼叫，沿着雪地滚至餐厅门口。
我向后退到娜吉娅身旁，面对老虎我爱莫能助，甚至不敢出手，不敢冒险弄伤唯一的保护者。
「打开任意门!」我对女儿大喊。
「我没办法!幽界在沸腾!」她绝望地复述。「这里的一切……都在游动……」
我不需要观察也感觉得到幽界的混乱。脚下的土地开始抖动，山顶闪现蓝色火光，低沉的声响悬在空中。
幽界异常激动。现在他正与自己对战──两个代表他的实体正在决一死战。二元神──古老的文明毁灭者，以及老虎──古老的文明保护者。两者都拥有无限力量，两者都残酷无情。老虎背后只有一项不容争辩的目标──让我们不是死于今日，捍卫已经说出的预言。
「快跑，娜吉娅。快跑……这种混战不会有好结果!」
「爸爸，我们跑不掉了……」女儿抓住我的手，突然说出连她小时候都没说过的话：「爸爸，我觉得好可怕……」
闪光乍现，耀眼的冰火爆裂，看来打斗者身体内部有东西炸开。人团散开，二元神飞向一方，老虎飞向另一方。
但二元神站了起来，而老虎依旧躺着。
二元神用他完好的独眼看着我──这是杰尼斯的眼睛。第二只眼睛里仍插着刀子。阿列克谢的脸变得血肉模糊，头部摇来晃去。
「你们全部……」二元神沙哑地说。
就在此刻，一辆压雪车穿越道路，链条在柏油路上嘎嘎作响。车上的警示灯与鸣笛都启动了，雪铲也放了下来。压雪车推倒二元神，压出咔滋的声音，并在原地转了几圈，链条在他身上来回辗动。二元神同时发出两股声音，旋即噤声。
我和娜吉娅呆立原地。
压雪机熄火了。阿丽娜打开车门，从驾驶座爬出来，撢一撢身上的雪。
「我以为妳跑了。」我说。
「人躲不过命运，笨蛋。」阿丽娜回我。
我跑向压雪机，链条下方伸出一只手掌。手掌动了动，彷佛追踪到我的目光，接着抓住结冰的土地。压雪机猛然一动，在原地跳了一下。破碎的二元神在几吨重的车体下方爬动。
「这坏蛋就是安静不下来。」阿丽娜说。她俯身看着压成两半的二元神，手里突然出现小枝仔──不再是花团锦簇的灌木，而是变回树形阳具，但不在花盆里。原来，它的一面看起来非常猥亵。另一面则长得像木制匕首。
阿丽娜举起小枝仔，猛力刺进二元神的身体，残缺的怪物顿时消失无踪。刺进地面的匕首长出黑色树皮，唯一的花瓣缓缓落下。
「妳杀死他了!」我说。「妳杀死他了!」
「二元神没那么容易杀死，」阿丽娜惋惜地说。「我只是暂时制止了他。」
「那他去了哪里?」
「回到幽界养伤。」阿丽娜说。
「爸爸!」娜吉娅大叫。
我奔向她。女儿跪在老虎身旁，他虚弱地动了动，试图坐起来。我弯下身，把手递给他，扶他起来。
「我现在看起来怎么样?」老虎扭过头问我。
看起来很糟──老虎的半边头不见了。从头盖骨到耳朵只剩下平坦光亮的切面，被玻璃硬壳覆住，或者说灌满玻璃料。
「我会以为你已经死了。」
「幸好我不是人，」坐起来之后，老虎用指尖碰触伤口，惊呆片刻后耸耸肩。「你身上有烟吗?」
「这对你无害吗?」问话时我尽量不看那可怕的伤口。我在口袋里翻找一阵，拿出香烟，这还是他送我的……
「没有任何东西对我有害了，」老虎平静地回答。「我只剩两分钟的寿命。」
「然后呢?」娜吉娅不知所措地问。
「然后我就回到幽界啊，小妹妹，」老虎回答。「我破坏了规则。」
「你什么也没破坏。你捍卫了预言，尽到自己的职责。」
「这是诡辩，」老虎噗哧一笑。他拿起我手中的烟盒，取出一根香烟放进嘴里，烟立刻点燃。「但……预言已经启动。可惜，在我们打斗时午夜已然到来，在那之后我就无权阻止二元神杀死你们。」
「但你还是阻止了!」娜吉娅叫了出来。
「是啊，」老虎点点头。「就当我太投入了。」
「我们能做点什么吗?」我问道。「可以帮你什么?你毕竟不是凡人……」
「这就是重点。幽界与我切割，切断我的饮食来源，如果可以这么表达的话。」老虎吐出一缕烟，看看洁净的夜空。「你们真好，有星星。当人类不再假二元神之手彼此屠杀，就碰触得到星星……」
「我可以给你能量!」娜吉娅大喊。「我是绝对女巫师!你需要多少能量?」
老虎看看我女儿，我觉得他们进行了一长串激烈的无声对话。娜吉娅垂下眼睛。
「别难过，」老虎说。「我说了自己根本不是凡人，甚至不会像你们那样死去。别难过了，还是试着与他一搏吧。你们有阿丽娜，她应该知道怎么做。」
「老虎，」他生命的最后几秒就要流逝，但我就是无法住嘴。「你记得自己在时间牢笼旁说了什么吗?你错了，我是光明超凡人。」
「我并没有说你是黑暗超凡人……」老虎冷笑一声。「去问萨武龙吧，他会告诉你。」
老虎深吸一口烟，把烟丢掉，仔细地踩熄烟蒂，再次仰头，看着夜空微笑，然后瘫倒在地。
他不是人类，从各方面来说，他不会像人那样死去。但和二元神不同的是，他的身躯依然躺在地上。他那玻璃似的身体完全变黑，然后开始出血。
我抱住娜吉娅，将她揽向自己。看着静静走来的阿丽娜，我命令她：
「拿出米诺斯气圈。」
「去哪?」女巫小声问我。
「日巡队总部，找萨武龙。」
阿丽娜不知所措地拿着米诺斯气圈。
「你确定?」
「百分之百确定。妳别想跑，否则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你别以为这辈子还很长……」她含糊不清地嘟囔。
哇，他们看着她的样子真有意思!
两位大巫师，盖瑟与萨武龙，西藏人与犹太人。光明与黑暗超凡人。
首席女巫阿丽娜穿着端庄的长裤套装，安分地坐在他们面前。
萨武龙还是那么躁狂，但第一眼完全看不出来。他彬彬有礼地亲吻阿丽娜的手，莫名其妙地说起法文：「妳简直魅力十足!」
「啊，你这个老坏蛋。」阿丽娜娇媚地回他。
盖瑟不发一语，目不转睛地看着阿丽娜，女巫刻意忽视他。
奥莉佳坐在办公室角落(她一边抽烟，一边把烟吐进昂贵的日本空气清净机)，仔细观察盖瑟。阿丽娜朝奥莉佳丢了一个眼神，温和地说：
「别这样，盖瑟。我早就原谅你了。」
盖瑟满面通红，彷佛遭受巨大打击，但他还是沉默不语。
斯薇塔揽着娜吉娅坐在旁边。当我们出现在萨武龙的办公室，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让女儿过去拥抱她。或许他们什么都知道。或许他们跟着我们，也看到了一切。但我没有兴趣知道。
「我答应阿丽娜，说你们不会伤害她，不会局限她的自由，或者勉强她参加不想参加的行动，」我说。「阿丽娜允诺，关于二元神和六巡者的事，她将知无不言。」
「我们也厘清一些事了，」盖瑟不情愿地说。「某些事……说吧，阿丽娜。」
「二元神是人类文明的清洁工，」阿丽娜说。「正确说来，当人类破坏几世纪以来的善恶平衡，幽界就会开始觉得难受。一旦平衡遭到破坏，幽界会试图重建。由于幽界反映了人类道德与性灵的状态，而原本就倾向恶的幽界当然不会选择最慈悲的道路，所以派遣二元神来……净化世界。」
「怎么净化?」盖瑟问道。
「当然是幽界认为最简单的方式。二元神消灭超凡人。所有超凡人，或者绝大多数的超凡人──我猜想，他没有必要把所有吸血鬼从棺材里拖出来，或把变形人从洞穴里挖出来。在正常的生活中，我们超凡人维持法力均衡，利用多余能量。这使得人类无法使用魔法，也使他们远离这些危险的玩具。」
「如果我们死了，人类就会自相残杀。」盖瑟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剩余的文明会变得单纯，令人惊讶的是，善与恶的平衡也会重建。」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萨武龙开心地大叫。「用木桩子猛捶邻居的头，强迫他替你耕田，而他老婆必须替你暖床，这可不是恶。这是正常的自然行为，完全合情合理。动物也一样超乎善与恶。野狼并非因为讨厌兔子而吃掉牠。所谓的恶，是劝服邻居替你耕田，要他把妻子奉送给你，与此同时，还得大声赞美你。」
「谢谢，我们明白了。」盖瑟语气冰冷。
「二元神是幽界第一个产物，第一个执行幽界意志的人，」阿丽娜继续说。「他签订了幽界与超凡人之间最早、最古老的约定。我们超凡人维持善恶平衡，保障幽界平静舒适的存在空间。然而，万一『恶』居上风，二元神就会来算总账。现在，这个时刻已经到来。」
「如果居上风的是善呢?」娜吉娅小声地问。
「小妹妹，可惜这种事情不会发生，」阿丽娜回答。我感觉她的语气充满同情。「无论如何，地球上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虽然我们不断尝试。发明了宗教、道德规范、新的社会契约模式……」
「老实说，共产主义真的不是好点子。」萨武龙故意小声说，显然不想引起没必要的争论。
「妳确定这个时间已经来到?」盖瑟刻意忽略萨武龙，直接问阿丽娜。「问了也是白问……否则他就不会出现了……为什么妳知道这件事?为什么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大审判法庭的档案室空空如也?谁清除了关于二元神与六巡者的信息?」
「你真的不记得吗，盖瑟?」阿丽娜问。「完完全全不记得了?」
奥莉佳突然熄灭香烟，站了起来。
「我们亲手清除的。是吗，巫婆?」
「当然，」阿丽娜说。「这是秘密，而守护这个秘密的六巡者确实曾经存在，那时档案室的文件都还在。高阶巫师们也知道，其中包括你们和萨武龙。」
「我已经用逻辑推论搞懂这件事了!」萨武龙冷不防地插嘴。「如果我应该知道的信息存在，而我却不知道，这只有一种可能──是我强迫自己忘掉这件事。外人不可能勉强我!抛开所有不可能的，不可置信的事就变成真理。」
「谢谢，你的意见很宝贵，」盖瑟说。「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参与者有谁?」
「六巡者全体人员。所有高阶超凡人都知道。」
「为什么?」盖瑟问道。
「这发生在一九一四年，」阿丽娜简单明了地说。「一百年前。你们开始拿世界大战、俄国革命做实验。众所皆知，如果实验者知道实验的本质，就会影响结果。你们想推动人类向善，担心一旦与二元神相关的信息走漏，会妨碍你们做……想做的事。」
「我们?」盖瑟被激怒了。「我们是谁?我?萨武龙?」
「包括你和萨武龙。基本上所有大巫师都参加了，但您与萨武龙坚持要以俄罗斯为实验场地，而且是到了最后一刻才决定!当时法兰西居领导地位，德意志与大不列颠紧随在后，只有北美的美利坚合众国远远落后──他们认为以往针对独立所发动的战争实验并不成功。但你们坚持以俄罗斯为实验对象。」
「所以我们表现出爱国主义……」盖瑟沙哑地说。
「嗯，该怎么说……」阿丽娜语带讽刺。「您当时说的是：『这是个野蛮国家，没什么好可惜的』。」
萨武龙哈哈大笑，手掌用力拍打桌面。
「这太棒了，盖瑟!太神奇了!这真是太……太光明了!」
「你啊……」阿丽娜想继续说。
「停!我不想知道!」萨武龙大喊。「这跟眼前的事情无关，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随便你，」阿丽娜和睦地说。「我们清除一切──档案室所有数据、所有纪录。只剩下吸血鬼故事的残篇、一些被众人遗忘的不重要文件。然后我们清除自己的记忆，非常认真地清除干净。」
「妳怎么还记得?」盖瑟问她。
「一开始我就有不同的见解，」阿丽娜说。「我觉得，无论世界大战或共产党革命，这类实验绝不会有好结果。不可以这样扭曲人性，况且恶怎么可能改造为善?但没人附议。」
「而妳却记得!」盖瑟又说了一次。
「我把记忆储存在别的地方，」阿丽娜冷笑一声。「我们女巫有一个小东西，保存了所有首席女巫的记忆。我甚至不用特别做什么，因为你们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心思。当我再次拿起这个东西，就什么都想起来了……也明白我们干了什么好事，但为时已晚，只能等着看俄罗斯的下场。还有看你们这些白痴怎么完成任务……直到我觉得恶心。」
盖瑟和萨武龙彷佛被吐了一身口水。冷笑甚至从萨武龙那张愉悦的脸庞滑落。老实说，我挺喜欢这状况。
「所以妳什么都知道，」奥莉佳一本正经地说。「是这样吗?六巡者有谁?要怎么击败二元神?别再拿这些陈年往事作文章了。」
「的确，」阿丽娜同意。「是啊，我是知道。而且我看到事情的走向……所以才会这么不安。我多方寻找拯救世界的方法，这么做是为自己，也为了我们所有人，为了国家，为了人类。但我没有找到……你们的看法是什么?为什么整个神秘世界都在俄国出现?地狱溃破、绝对女巫师诞生、《芙阿兰》出土、老虎到来……这种好事怎么会落在我们头上?哪里有盲点，那里就有破绽。」
「嗯……」盖瑟看看我和斯薇塔，然后移开眼睛。「绝对女巫师──是我提议的。」
「是我们。」萨武龙突然说话，我讶然地看着他。
「没错，」盖瑟同意他的说法。「我们看到幽界很不平静，某些讯息……已经浮现……」
「我们进行了一项工作，」萨武龙说。「为绝对女巫师的出现作准备。她是对抗幽界的武器。」
「老虎临死前告诉我一件事，」我看着萨武龙。「他说我是黑暗的产物，还说你会告诉我这句话的意思。」
「我可以告诉你。」萨武龙轻松地同意。
「没必要，」盖瑟请求他。「还是办正事吧……」
但我很坚持：「这与正事有关，说吧。」
「这可以说是遗传学的问题，或者……」萨武龙说话。
「别说了!」盖瑟提高声音。
「或者优生学，」萨武龙继续说。「超凡人的能力不一定能够遗传，但还是有些相关性。比较简单的作法是计算隔代遗传。我们不研究基因，但我们计算器率线。」
盖瑟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绝对女巫师必须诞生在两条线之间，」萨武龙动也不动地盯着我。「其中一条是光明线，这比较简单，因为选择很多。另一条是黑暗线，而且必须透过我。一定要。」
我吞下喉咙里的一团东西，说：
「但我是光明超凡人。」
「盖瑟认定光明与黑暗超凡人不会和睦共处，」萨武龙说。「因此逮到机会……在你还是胚胎时，就启蒙你为光明超凡人。我为此生气了很久。我当然也很气你，虽然你根本是无辜的。」
「我的父亲是平凡人，」我很坚定地说。「普通的正常人!」
「是啊，」萨武龙完全同意。「只可惜，孩子很少遗传上一代超凡人的能力，通常隔代才会出现。盖瑟与奥莉佳的确生下了适当人选，但他们故意弄丢儿子，而且太晚找到他。我最小的四个孙女甚至完全没有超凡人的能力。孙子就好多了!但三个孙子当中，就属你最走运。」
「爸爸是你的孙子?」娜吉娅的问题在寂静中响起。
萨武龙难为情地摊开双手。
「那我是什么?你的曾孙女?」娜吉娅继续问。
「那我呢……盖瑟，你是我的什么人?」斯薇塔大叫。
她跳起来奔向盖瑟。盖瑟躲开，和解似的举起双手。
「你是我的什么人?父亲?祖父?现在演的是哪出印度番石榴片?或许我该跳舞，并唱一首失而复得的女儿之歌?」
「妳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盖瑟提高声量。「妳的家族里原本就有光明超凡人，而妳有高阶超凡人的潜质，这样就足够了!是啊，我们利用了妳，安排妳……和适当人选相遇，然后把娜吉娅的诞生写入妳的命运!这就是全部，我不是妳的什么人!」
「真高兴听到这件事!」斯薇塔大叫，并甩了盖瑟一个耳光。
光明大巫师摀着脸颊，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斯薇塔开心地说。
「替我补一个。」我请求她。
「乐意之至!」斯薇塔随即补了一个耳光，然后转身走向娜吉娅。「就这样，我们走吧!」
「世界就要毁灭了，小妹妹。」阿丽娜说。
「关我鸟事!」斯薇塔反驳她。「少在这里发号施令，老巫婆!或者妳是我的老妈、外婆或曾祖母?」
「我见鬼了!」阿丽娜举手轻轻拍掌。「不是，但所有女人都是姊妹!无论男人搞出什么……我们都要为生命负责，是吧?妳可是医生，立过希波克拉底誓言26。」
「是苏维埃医生誓言。」斯薇塔阴郁地回答。但她往娜吉娅身旁坐下，并揽住她。
「大家请平静下来，」阿丽娜用调解的口吻继续说。「你们倒是找到了吵架的理由。斯薇塔，妳对他们设计妳生下娜吉娅这件事一无所知。但结果呢?妳女儿聪明又漂亮，难道妳觉得后悔?你呢，安东?这个老东西跟你奶奶是露水姻缘。你自己连她都不记得，哪还记得住爷爷?你有过爷爷，后来销声匿迹。这就是你生物学上的爷爷。那又怎样?」
「什么怎样?」娜吉娅问道。「每次班上同学问我：『娜吉娅，妳是犹太人吗?』我都回答家族根本没有犹太血统。结果居然有!我骗了所有人!」
紧张的气氛突然和缓下来。萨武龙第一个哈哈大笑，笑到发出唉哼，并且用力拍打桌面;盖瑟也开始微笑，手还放在被打过耳光的脸颊上;奥莉佳微微一笑;斯薇塔摇摇头，但没能忍住笑意。
「平静下来了吗?」阿丽娜和蔼可亲地问。我突然怀疑，刚才大家的开心是因为她施了咒语──女巫有一些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细致咒语，她很擅长这种事。「现在我们继续谈正事。六巡者由六方代表组成……」
「真让人意想不到。」斯薇塔说。
「首先是代表古代超凡人的吸血鬼。六巡者中吸血鬼的代表是大审判官维捷斯拉夫。」
「但愿他的骨灰得到安息，」萨武龙说。「啊，科斯加呀科斯加，你这个坏东西──看看你杀了谁!」
「说实在的，六人当中只有我还活着，」阿丽娜告诉大家。「其次是女巫。如各位所知，我是首席女巫。第三是光明巫师的代表阿尔费德.克劳斯.兰格。」
「他在一○四○年与黑暗巫师克里斯托弗.戈蒂耶的决斗中丧生。」盖瑟说。
「更正确地说，他们两败俱伤，死于彼此之手，」萨武龙更正。「当时不知为什么法德两国突然交好。他们似乎彼此吸引……啊!我明白了!」
「完全正确，戈蒂耶代表我们黑暗巫师。他和兰格情意相投、暗通款曲，六巡者中就属他们的关系最友好……」她瞟了娜吉娅一眼。
「我还小，完全听不懂你们的言外之意。」娜吉娅声明。
「第五位是先知。」
「先知，」我满意地说。「所以是先知，和我想的一样……还有……阿丽娜，我应该认识这位先知吧?」
「是啊，」阿丽娜点点头。「埃拉斯谟.达尔文。善良的大叔，可惜太贪杯。还像抹去记忆那样，把自己抹掉了……完全失控啊……」
「他失去了生命的意义。」盖瑟小声说。
我看看萨武龙，但他沉默不语。曾经教导埃拉斯谟的黑暗巫师一脸漠然，彷佛戴了石头面具。
「第六方……」阿丽娜拖着声音。「基本上不能算真正的超凡人……」
「未启蒙的超凡人，」我说。「镜子巫师，是吗?」
阿丽娜点点头：
「你们其实差不多弄清楚了。是镜子没错，一个叫玛丽.蒙特梭利27的可爱女孩。忘了六巡者的工作后，她也忘了超凡人世界。总之，她是个全面发展的人，过着有趣的人类生活。」
「我和盖瑟可以选黑暗与光明势力的代表，」萨武龙说。「我们有这项权利。妳可以任命一个女巫为代表……」
「不可能。」阿丽娜摇摇头。「我要亲自上阵。」
「吸血鬼……已经有了新领袖，」萨武龙接着说。「从她积极参与近来的事件看来，我猜她自己会出现。只剩先知与镜子巫师了。要上哪找?」
「镜子巫师在莫斯科，你我都认识。」盖瑟冷冷地说。
「唉呀，解铃还需系铃人啊……」萨武龙叹口气。「谁把他拖来的?」
「我叫他来的。」我说。
「干得好，小安东。」萨武龙点点头。
我假装没听到他对我的亲昵称呼。
「还有先知，」盖瑟加入对话。「我想应该是谢尔盖……」
「不是谢尔盖，」我说。「是凯沙.托尔科夫。」
「说说理由。」盖瑟要我提出论证。
「因为一切都有关连，」我说。「因为其他附加条件。综观这些条件，凯沙最适合代表先知，萨武龙代表黑暗巫师，我代表光明一方。」
译注：
25 英国作家韦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 1866-1946)科幻小说《莫洛博士岛》的主角，热衷于动物实验。
26 亦称医师誓言，是「西方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所提出的行医之道，其中一些伦理规范至今仍适用。
27 Maria Montessori(1870-1952)，意大利医生、教育家，为蒙特梭利教育法创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