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过了五个夜晚，小螺坐在窗前望着月亮，等候克尔。她的脸滑入迭在窗棂上的双臂，昏昏睡去，数个钟头后惊醒，沐浴在月光下。满月已高悬在双石柱顶，浪潮缓慢高涨，在打上岩石前将月光翻搅成一片乳白的银色。
她接着看见海边的骑士，喉咙感到灼热。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心里说着，也许李欧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成功，也许克尔会被迫留下……但就算留下，他也会镇日徘徊海边，他的心已奔向大海。另一个骑士加入：是国王。他们都望着大海，看着双石柱间令人目眩的光径。
她打开门，看见李欧站在门阶上。他也看着月光，摊开的双手上都是咒符。
她踏出门外，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她，「妳觉得呢？」他问：「一个，还是全部？」
「什么？」
「这些咒符。」
「你想再对海下咒？」她疑惑地问，李欧微笑。
「但愿不要。」
她目光再度移向克尔，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他，犹如他看着大海……李欧看着她。他很快地对她肩头轻轻一拍。
「来吧，」他说，她尾随他走过沙滩。海滩横在屋子与海之间，横在她和克尔之间，似乎变宽了，沙上散落的海藻和浮木绊住她的脚步。她到达冒泡、拍打的浪潮边缘时，觉得自己彷佛走了很长一段路。她往黑骑士走去，黑骑士的脸仍然面向大海，而后转头往下看着她，滑下马，向她走来。
他无言地抱住她。她眨眼，眼眶里滚热的泪水流下来。他放开她，握住她的手，把一样东西放入她掌心。
「是什么？」她的声音有点嘶哑低沉，彷佛曾哭了很久。
「黑珍珠。」他轻声说：「我到了海底之后，不可能再冒险带来给妳了。」他吻了她脸颊，她的嘴唇，拈了她几缕发丝在手心攒着。她抬起脸，迎接他映着月光的深邃眼眸。
「要快乐。」她低声说，想到他身后有闪耀的浪潮涌上，退后，再次涌上，她开口补充，感到喉咙再度疼痛，「我年老后，比教我咒符的婆婆还老时。来找我。」
「我会。」
「答应我，等我年老，你会带给我黑珍珠，唱歌领我到海里。」
「我答应。」
她抬起手触碰他的肩膀，他的脸。但他的心思已离开她，随着退潮远去。她垂下手，除了黑珍珠外一无所有。他轻轻吻了她，把她留在空虚中。
她往后退出潮线，撞上李欧。他端详着她。国王骑马穿过潮线，走到干沙地，然后下马。
「我不知道她来了没。」他对李欧说。
「您以前是怎么呼唤她的？」
「我没有……至少我不是刻意的。我想我们是彼此呼唤。我沿着潮线走，心里想着她，她便随即出现在浪花之后，笼罩在月光下，长发在身后飘扬。」国王的目光移向伫立浪沫中充满渴望的儿子，「如果她现在听不见我的呼唤，也该听见儿子的呼唤。他的思念投向她。」
「是的，」李欧柔声说。他手上的咒符映着光，白色火焰在他指间闪烁，吸引了国王的眼光。
「你要怎么用这些东西？」
「我还不是很清楚……我会想想。」
「你年纪轻轻就这么内行。」
「我对事物处处留心，」李欧说：「如此而已。」他的注意力转向大海；他们都看着海。一定发生什么事了，小螺想，心思让海面上闪烁、波动、断续的月光路径给吸引住。路径跨越大海到……哪儿？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李欧向下看着手中的月光网。「不是火，」他低语：「在此处，是光，月亮与月光。」他突然举起一个咒符，丢出去。月光照着它飞向双石柱中间，一个巨大、明亮的光轮映在水面。咒符落到水面，但未沉没。它漂浮着，仍然将光网投影在波浪上。光的角度改变了。小螺张口结舌。有人抓住它。光网不再滑动于波面上，而是结于双石柱之间，像个巨大的蛛网，挡住了月光在海面上铺的小路。
李欧惊讶地嘟哝。国王紧张地问：「那是你弄出来的吗？」
「不。」
克尔走向光网，潮水淹上膝盖。他好像已经远离他们而去。如果大海不接纳他，他也已经变了。小螺心想，就算生活在陆地上，海潮对他的呼唤与诱惑也会比任何人类的声音都要强大。她紧抱住自己，感到寒冷、惊异。有东西乘着碎浪漂过石柱中间的光网……
国王轻喊一声。海浪向他们打来，卷成一长条银带，在沙滩上摇动。水沫围绕着克尔，扭曲他的斗篷，他脱下斗篷，扔到水里，像条黑影。他继续往海里走。一张淡白且潮湿的脸在碎浪中载浮载沉，带着珍珠的光泽，浅色的鱼鳞……李欧丢出另一个咒符。这次咒符掉在沙上，投出抖动的光网，不会被浪冲走。浪中人影移向它，露出肩膀，以及在水面漂浮的绵厚长发。她身上的袍子由水流簇拥，随着她踏上岸而逐渐下曳。潮水缓缓放开她。
国王迎上前去，站在光网边缘。一个浪扑上来，她踏过水花，精确地踏入咒符明亮的中心。仍在波浪间挣扎的克尔转身向她，李欧丢给他一个咒符，他转身蹚着水朝母亲前进，咒符在他脚边变大，但似乎反而帮了倒忙，困住他，将他绑在迷宫般网络的中心，任由他无助而迷惑。李欧咕哝着，小螺一只冰冷的手摀住嘴，另一只手伸出去摇晃他。
「李欧！」
他恼火地又念了些别的，然后停下。「嘘，」他同时对自己和小螺说：「等着。大海正在施咒和解咒。」
海洋之女的湿长发漂浮在脚边，双肩因珍珠的重量而下垂。她端详着国王，半覆的夜蓝色眼眸看来毫无表情。她说了些话，小螺听见李欧松了一口气。
「她说什么？」
「她说，『你变了。』」
「人类是会如此。」国王说。
海洋之女再度说话，小螺看着李欧，正要开口，他突然弯身从沙滩上拾起一枚螺贝壳。
「拿去。」
「为什么──」
他耐心地拍拍自己的耳朵，「听。」
她把贝壳压在耳朵上，听见海的声音。
「那么，」克尔的母亲说：「我气你气了好久。」她的声音遥远、梦幻，穿过螺旋壳内一层层内室而来。
「是的。」
「我不知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一直到觉察我儿想要回归大海的渴望。对人类而言很久吗？」
「是的，」国王温和地说：「许多年了。」
「那么，多年以前，多少个夜晚，我在潮浪间等着你，你却没来，也没告诉我理由。」
「对我来说妳像个梦，我必须从梦中醒来，离开妳，回到我的现实世界。我应该告诉妳的。」
「对。」
「我应该告诉妳，转身离开妳，彷佛离开了风与光；但是我必须这么做。妳能原谅我吗？」
她微微举起双手，摊开手心，宛如放手让某个无形的东西掉落。「我带走你的陆地之子，因为我想要你拥有我的孩子，我要你爱他，因为你不再爱我。看着他，你便会时常想起我。」
「没错。」他低语。
「但是我带走了你另一个孩子。我愤怒极了，我把愤恨打造成链子，把你那金发的孩子变成你看不见、也不再认得的事物。这件事，你能原谅我吗？」
「链子是我协助妳打造的，我怎能不原谅妳？这种种纠结转折，是妳的错，也是我的错……」
「长久以来我让他维持那样的形体，以致于我几乎忘了他原本的样貌，只有链子记住了我的愤恨。一天，链子挣脱我的魔法，破浪而出。我无法再藏住你的海龙儿子。他悠游于渔船之间，映得他们双眼金亮，接着甚至连金子都消失了，我的链子消失了……」
「所以妳让海龙夜晚在陆地上变回人形？」
「不，我什么也没做。魔法脱出我的掌控，变得混淆、脱序。我开始听见我儿对着大海的呼唤，呼唤我。我寻找他，但无法接近他。我只能不断施些小魔法扰乱渔夫，希望他们能向你求助，而你便会来找我。」她稍稍叹息，如一阵温柔遥远的微波，「而你终于来了。」
「我带着我们的儿子还给妳，也从大海领回我的儿子，带他回到他所属的世界。」
「我希望我没留住他太久，而让他无法适应你的世界。」
「我想不会。不过，」他声音低沉，穿梭在涨退的潮声间，「我爱着妳那躁动的海之子，妳带走他，也将取走我内心的一部分。如果他这趟归途需要代价，我的心就是。」
「无须代价，」她声音颤抖，「他的渴望便是他的路径。不过你得先释放他。」
「我送他自由离去……」他顿住，目光逡巡着她皎洁的脸庞，珍珠不时闪现静谧的丝般光泽。「我初遇妳时，还很年轻，只比克尔大不了几岁。」
「我记得。」
「好奇怪，看着妳岁月无改的容颜，而我却不再是当时在夏夜海边漫步的少年，那时满天星辰似乎都坠落海上，妳从浪潮中现身，抖落一身星子。」
她露出那纤细、精致的微笑，这次多了些暖意。「我记得。你的心向大海歌唱，我听见了。从海底深处的珊瑚塔里追随着歌声。人们说大海向他们歌唱，迷惑他们，有时却是人们的歌声迷惑大海。有谁知道陆地在哪儿终止，大海从何处展开？」
「陆地的起源即时间的起源。」国王说：「而克尔离开我的时间到了。他现在回到妳的世界，会太迟吗？」
她转头首次看向克尔。克尔晃了晃，彷佛是她或海面下的逆流推得他失去平衡，但他仍然无法踏出光网。她转回头看着国王，笑容消失了。
「我几乎看不见他的人类形体，他已经属于海洋。他的身体是阴影，骨骼流动如水。」
「太迟了吗？」
「不会，不过他现在得脱离你们的时间了。难怪他对我歌唱如潮水。」她双肩疲倦地撑着陆地的拉力，甚至她的头发似乎也显得太沉重。「我必须走了。」
「带他走。」
「我会，但你得释放他。」她徘徊着，浪潮淹没她脚下的光网，又退去。小螺觉得彷佛是国王移动，或是海洋之女移动，或者也许只是潮水造成的错觉，让他们看似接近了。有一瞬间，他们面容看来平和，然后女人说了些话，但太轻柔而无法传出光网。她转身，踏入海中，消失在浪沫中。
克尔喊叫出声，那份悲伤与绝望令小螺心碎。他转身挣扎着要脱离光网的束缚，随浪潮而去。但他似乎仍然受困，只能半立于空中，半立于海中，海浪打得他浑身湿透，却无法改变情况。
「想想办法，」小螺低语，眼泪滑落脸颊，「李欧──」
「想想办法，」国王说，声调因痛苦而尖锐，「她说我们得释放他。放了他。」
李欧瞪着手上的咒符。「它们实在难以预料，」他困惑地咕哝，「小螺，妳做这些东西时，有没有说什么话？还是在妳丢向海里时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不知道，」她心烦意乱地说：「我对海大吼──」
「吼些什么？」
「不知道，一些话──我很生气，」然后她住口。她奋力思索，周遭世界突然静止了。一阵慵懒的春潮在双石柱外荡漾……邪恶的大海，该受诅咒……然后她感到一阵寒意，是夜晚的冰凉，奇异的冰凉。「我说了，」她屏气，「李欧，我有说。」
「妳说了什么？」国王和李欧同时问。
「我诅咒大海！」接着她用力吐出肺里的气大喊，用力得似乎能传遍村庄，让家家户户都会打开门窗，露出睡意浓浓的脸庞。「大海，我收回诅咒，我收回对你的诅咒！我收回我以仇恨对你说的每个字、每句话！」她停下来，抹去脸上的泪水，记起其余的诅咒，「愿你的法术继续生效，魔力不再混乱。请打开陆地与海洋之间的门，带走我所爱的最后一样事物，他属于陆地与海洋，属于我们与你！」
剩下的咒符飞过海面，附着在双石柱之间的大网上。光网的丝线脱落、断裂，露出星子、半个月亮、以及锯齿状的月光之路。一道浪打中克尔，将他扑倒，在他身边卷起，后退。他们终于再次看见他时，他已经浮上水面，在碎浪之后的深水处打着水花。
他没回头。他朝石柱的方向深潜入水，再浮起时，动作已如海豹般圆滑、稳定、优美。他再潜入，久久未见浮起。久得连岸上目送的人都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光网上又一条丝线松开，犹如风化的蛛网般脱落。丝在线炽热的白光消逝，彷佛丝网本身在海里一条一条地焚毁。
他们终于又看到克尔，在极为接近石柱之处，太危险了，很可能受无情的海浪冲击而撞上岩石。但他滑过一道又一道波浪，犹如海獭或鱼，而不再是人类了，他看着上方的光网，悬吊在他与广大深暗的海洋之间。再一条丝线坠落时，他伸出手抓住，然后拖曳着那条闪烁的白线再度下潜。石柱间巨大的光网逐渐崩解、坠落、在燃烧的月光之路上燃烧殆尽。
他们看了很久，但再没看见克尔。双石柱中间只余月色交织而成的银白色光网。
国王终于转过身。看起来，他们似乎都试着跟随克尔下海，三人都站在潮水中。小螺发现李欧的手臂紧紧环抱着她。她冷得麻痹了，由于太麻痹而忘了悲哀，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感到温暖。他们踏出潮水。国王以双手捧住小螺的脸，吻了她的额头。
「谢谢妳。」他看向李欧，「谢谢你们两位。」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喜悦，只有空泛的疲倦，小螺懂得。克尔走了，克尔……接着浪中有种动静惊起她。
那是海龙，正要上岸。「他在走路，」小螺低语：「他走上岸了。」
他拖着人类的躯壳离开海浪，犹如拖着海龙的躯体般耐心。他一度停下脚步，抓起某样东西：一丛水沫或一片月光。他终于抵达他们身边，全身颤抖。金色眉毛皱在一起。
「克尔走了，」他说。国王脱下湿漉漉的斗篷，裹住他湿漉漉的儿子。
「是的。」
「我看见他。现在我得走了。」
「别走。」小螺说，国王也迷惑地看着他，「你必须离开海，你属于这儿。」
「我属于这儿。」他看看他父亲，表情迟疑、难懂，「你的眼睛想见到克尔。」
「克尔希望离开，他必须离开。」
「你是有两个儿子的国王。」
「是的。」
海龙的肩膀微微晃动，彷佛最后一次感受链子的重量。「海不要我。如果你不要我，也许小螺要。」
小螺点头，李欧摇头。国王微微一笑，碰触海龙的脸庞，「你看起来好像你母亲。她温柔的双眼，她的微笑……这就够了，我可以解释克尔去了哪儿，以及为何你忽然取代了他。」
「还有我为何在这世界没有名字。」海龙简单说道，然后看向大海，那个寒冷、单一、他再也不会见到的世界。
「你会想念海吗？」国王突兀地问：「你会像克尔一样，站在海边，想改变形貌，重回海的怀抱吗？」
海龙再次看着父亲的双眼。有些完全属于人类的事物浮现在他脸上：一种力量，些微痛苦，还有一种旁人无法分担的寂寞。「我已经离开海了。」他说。他伸出手，向他们展现他从浪里保存回来的咒符。奇异的光已经烧尽，只剩黑色丝线；但中心仍然悬吊一轮明月，从内部发出微弱的光亮。
李欧拿了过来，触摸月亮。它发亮了剎那，放出炽热的白光。他抬起眼，望着小螺。
「妳明白妳做了什么吗？」他问：「妳解除、混淆、甚至还阻滞了大海最强大的魔法。」
她的脸烧了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它会有效。」
「对不起？妳把咒符丢到水里，混淆了海的魔法，让链子延长到超出控制，打破陆地与海洋之间的界线，让海龙终于看见这个世界。」
「可是我把克尔困在陆地上，他没办法到海里去。」
「小螺，」李欧耐心地说。「妳没在听我说。」
「我有。」她说。
「妳没专心。」
「李欧，你到底──」她陡然住口，对着他眨眼，「我没专心。」
「紫萝，妳体内充满魔法，就像个装满蜜蜂的蜂窝。」
「我一定是……我最好注意我诅咒了什么。」
「至少。」他双眼微微瞇起，闪烁着月光，吸引了她。「现在告诉我，海龙第一次拖着龙体上岸的那晚，妳看着他，妳有没有恰巧对他说了什么？」
「没有。」她惊讶地说。
「小螺，想想看。」
「嗯，我当时刚好看着天和海，想着克尔，希望……」
「希望什么？」
「希望他可以……」她结结巴巴，双眼看着魔法师却视而不见，只看见闪烁星光的深黝大海。「我说了，我说：『我希望你再多像人类一点。』可是我是说克尔，不是海龙！」
「所以，」国王喃喃道：「海龙那时恰好经过，便每晚离海上岸，一点一点变回人类的样子。」他在微笑，有点像他海里的儿子，不太自在，「小螺，妳有种怪异奇妙的天赋，妳用妳的魔法帮助了我的两个儿子，而妳给予的友谊更胜于此。」他叹气，「但愿妳有更强的力量能让克尔留在陆地上，不过可能无论在陆地还是在海洋，都没有魔法能做到这点。至少妳为我带回这个儿子。」他把手搭在海龙肩上，海龙吓了一跳。
「你在碰触我。」他留恋地说。国王神色一变，把他搂进怀里。
「是的，」他沙哑地说：「我在抱着你。不管是聪明还是愚蠢，这是人类的碰触。跟我回家吧，在你改变心意投向大海之前。」他望向李欧，「我需要你帮帮他。你能留下吗？」
李欧点头，嘴角掀起一贯的秘密微笑，「噢，当然。关于紫萝，我还有些事未了。」
「紫萝。」海龙好奇地复述。
「蓝色的小花。」魔法师说，他们第一次听见国王和海龙同时笑起来。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接着看见海边的骑士，喉咙感到灼热。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心里说着，也许李欧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成功，也许克尔会被迫留下……但就算留下，他也会镇日徘徊海边，他的心已奔向大海。另一个骑士加入：是国王。他们都望着大海，看着双石柱间令人目眩的光径。
她打开门，看见李欧站在门阶上。他也看着月光，摊开的双手上都是咒符。
她踏出门外，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她，「妳觉得呢？」他问：「一个，还是全部？」
「什么？」
「这些咒符。」
「你想再对海下咒？」她疑惑地问，李欧微笑。
「但愿不要。」
她目光再度移向克尔，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他，犹如他看着大海……李欧看着她。他很快地对她肩头轻轻一拍。
「来吧，」他说，她尾随他走过沙滩。海滩横在屋子与海之间，横在她和克尔之间，似乎变宽了，沙上散落的海藻和浮木绊住她的脚步。她到达冒泡、拍打的浪潮边缘时，觉得自己彷佛走了很长一段路。她往黑骑士走去，黑骑士的脸仍然面向大海，而后转头往下看着她，滑下马，向她走来。
他无言地抱住她。她眨眼，眼眶里滚热的泪水流下来。他放开她，握住她的手，把一样东西放入她掌心。
「是什么？」她的声音有点嘶哑低沉，彷佛曾哭了很久。
「黑珍珠。」他轻声说：「我到了海底之后，不可能再冒险带来给妳了。」他吻了她脸颊，她的嘴唇，拈了她几缕发丝在手心攒着。她抬起脸，迎接他映着月光的深邃眼眸。
「要快乐。」她低声说，想到他身后有闪耀的浪潮涌上，退后，再次涌上，她开口补充，感到喉咙再度疼痛，「我年老后，比教我咒符的婆婆还老时。来找我。」
「我会。」
「答应我，等我年老，你会带给我黑珍珠，唱歌领我到海里。」
「我答应。」
她抬起手触碰他的肩膀，他的脸。但他的心思已离开她，随着退潮远去。她垂下手，除了黑珍珠外一无所有。他轻轻吻了她，把她留在空虚中。
她往后退出潮线，撞上李欧。他端详着她。国王骑马穿过潮线，走到干沙地，然后下马。
「我不知道她来了没。」他对李欧说。
「您以前是怎么呼唤她的？」
「我没有……至少我不是刻意的。我想我们是彼此呼唤。我沿着潮线走，心里想着她，她便随即出现在浪花之后，笼罩在月光下，长发在身后飘扬。」国王的目光移向伫立浪沫中充满渴望的儿子，「如果她现在听不见我的呼唤，也该听见儿子的呼唤。他的思念投向她。」
「是的，」李欧柔声说。他手上的咒符映着光，白色火焰在他指间闪烁，吸引了国王的眼光。
「你要怎么用这些东西？」
「我还不是很清楚……我会想想。」
「你年纪轻轻就这么内行。」
「我对事物处处留心，」李欧说：「如此而已。」他的注意力转向大海；他们都看着海。一定发生什么事了，小螺想，心思让海面上闪烁、波动、断续的月光路径给吸引住。路径跨越大海到……哪儿？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李欧向下看着手中的月光网。「不是火，」他低语：「在此处，是光，月亮与月光。」他突然举起一个咒符，丢出去。月光照着它飞向双石柱中间，一个巨大、明亮的光轮映在水面。咒符落到水面，但未沉没。它漂浮着，仍然将光网投影在波浪上。光的角度改变了。小螺张口结舌。有人抓住它。光网不再滑动于波面上，而是结于双石柱之间，像个巨大的蛛网，挡住了月光在海面上铺的小路。
李欧惊讶地嘟哝。国王紧张地问：「那是你弄出来的吗？」
「不。」
克尔走向光网，潮水淹上膝盖。他好像已经远离他们而去。如果大海不接纳他，他也已经变了。小螺心想，就算生活在陆地上，海潮对他的呼唤与诱惑也会比任何人类的声音都要强大。她紧抱住自己，感到寒冷、惊异。有东西乘着碎浪漂过石柱中间的光网……
国王轻喊一声。海浪向他们打来，卷成一长条银带，在沙滩上摇动。水沫围绕着克尔，扭曲他的斗篷，他脱下斗篷，扔到水里，像条黑影。他继续往海里走。一张淡白且潮湿的脸在碎浪中载浮载沉，带着珍珠的光泽，浅色的鱼鳞……李欧丢出另一个咒符。这次咒符掉在沙上，投出抖动的光网，不会被浪冲走。浪中人影移向它，露出肩膀，以及在水面漂浮的绵厚长发。她身上的袍子由水流簇拥，随着她踏上岸而逐渐下曳。潮水缓缓放开她。
国王迎上前去，站在光网边缘。一个浪扑上来，她踏过水花，精确地踏入咒符明亮的中心。仍在波浪间挣扎的克尔转身向她，李欧丢给他一个咒符，他转身蹚着水朝母亲前进，咒符在他脚边变大，但似乎反而帮了倒忙，困住他，将他绑在迷宫般网络的中心，任由他无助而迷惑。李欧咕哝着，小螺一只冰冷的手摀住嘴，另一只手伸出去摇晃他。
「李欧！」
他恼火地又念了些别的，然后停下。「嘘，」他同时对自己和小螺说：「等着。大海正在施咒和解咒。」
海洋之女的湿长发漂浮在脚边，双肩因珍珠的重量而下垂。她端详着国王，半覆的夜蓝色眼眸看来毫无表情。她说了些话，小螺听见李欧松了一口气。
「她说什么？」
「她说，『你变了。』」
「人类是会如此。」国王说。
海洋之女再度说话，小螺看着李欧，正要开口，他突然弯身从沙滩上拾起一枚螺贝壳。
「拿去。」
「为什么──」
他耐心地拍拍自己的耳朵，「听。」
她把贝壳压在耳朵上，听见海的声音。
「那么，」克尔的母亲说：「我气你气了好久。」她的声音遥远、梦幻，穿过螺旋壳内一层层内室而来。
「是的。」
「我不知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一直到觉察我儿想要回归大海的渴望。对人类而言很久吗？」
「是的，」国王温和地说：「许多年了。」
「那么，多年以前，多少个夜晚，我在潮浪间等着你，你却没来，也没告诉我理由。」
「对我来说妳像个梦，我必须从梦中醒来，离开妳，回到我的现实世界。我应该告诉妳的。」
「对。」
「我应该告诉妳，转身离开妳，彷佛离开了风与光；但是我必须这么做。妳能原谅我吗？」
她微微举起双手，摊开手心，宛如放手让某个无形的东西掉落。「我带走你的陆地之子，因为我想要你拥有我的孩子，我要你爱他，因为你不再爱我。看着他，你便会时常想起我。」
「没错。」他低语。
「但是我带走了你另一个孩子。我愤怒极了，我把愤恨打造成链子，把你那金发的孩子变成你看不见、也不再认得的事物。这件事，你能原谅我吗？」
「链子是我协助妳打造的，我怎能不原谅妳？这种种纠结转折，是妳的错，也是我的错……」
「长久以来我让他维持那样的形体，以致于我几乎忘了他原本的样貌，只有链子记住了我的愤恨。一天，链子挣脱我的魔法，破浪而出。我无法再藏住你的海龙儿子。他悠游于渔船之间，映得他们双眼金亮，接着甚至连金子都消失了，我的链子消失了……」
「所以妳让海龙夜晚在陆地上变回人形？」
「不，我什么也没做。魔法脱出我的掌控，变得混淆、脱序。我开始听见我儿对着大海的呼唤，呼唤我。我寻找他，但无法接近他。我只能不断施些小魔法扰乱渔夫，希望他们能向你求助，而你便会来找我。」她稍稍叹息，如一阵温柔遥远的微波，「而你终于来了。」
「我带着我们的儿子还给妳，也从大海领回我的儿子，带他回到他所属的世界。」
「我希望我没留住他太久，而让他无法适应你的世界。」
「我想不会。不过，」他声音低沉，穿梭在涨退的潮声间，「我爱着妳那躁动的海之子，妳带走他，也将取走我内心的一部分。如果他这趟归途需要代价，我的心就是。」
「无须代价，」她声音颤抖，「他的渴望便是他的路径。不过你得先释放他。」
「我送他自由离去……」他顿住，目光逡巡着她皎洁的脸庞，珍珠不时闪现静谧的丝般光泽。「我初遇妳时，还很年轻，只比克尔大不了几岁。」
「我记得。」
「好奇怪，看着妳岁月无改的容颜，而我却不再是当时在夏夜海边漫步的少年，那时满天星辰似乎都坠落海上，妳从浪潮中现身，抖落一身星子。」
她露出那纤细、精致的微笑，这次多了些暖意。「我记得。你的心向大海歌唱，我听见了。从海底深处的珊瑚塔里追随着歌声。人们说大海向他们歌唱，迷惑他们，有时却是人们的歌声迷惑大海。有谁知道陆地在哪儿终止，大海从何处展开？」
「陆地的起源即时间的起源。」国王说：「而克尔离开我的时间到了。他现在回到妳的世界，会太迟吗？」
她转头首次看向克尔。克尔晃了晃，彷佛是她或海面下的逆流推得他失去平衡，但他仍然无法踏出光网。她转回头看着国王，笑容消失了。
「我几乎看不见他的人类形体，他已经属于海洋。他的身体是阴影，骨骼流动如水。」
「太迟了吗？」
「不会，不过他现在得脱离你们的时间了。难怪他对我歌唱如潮水。」她双肩疲倦地撑着陆地的拉力，甚至她的头发似乎也显得太沉重。「我必须走了。」
「带他走。」
「我会，但你得释放他。」她徘徊着，浪潮淹没她脚下的光网，又退去。小螺觉得彷佛是国王移动，或是海洋之女移动，或者也许只是潮水造成的错觉，让他们看似接近了。有一瞬间，他们面容看来平和，然后女人说了些话，但太轻柔而无法传出光网。她转身，踏入海中，消失在浪沫中。
克尔喊叫出声，那份悲伤与绝望令小螺心碎。他转身挣扎着要脱离光网的束缚，随浪潮而去。但他似乎仍然受困，只能半立于空中，半立于海中，海浪打得他浑身湿透，却无法改变情况。
「想想办法，」小螺低语，眼泪滑落脸颊，「李欧──」
「想想办法，」国王说，声调因痛苦而尖锐，「她说我们得释放他。放了他。」
李欧瞪着手上的咒符。「它们实在难以预料，」他困惑地咕哝，「小螺，妳做这些东西时，有没有说什么话？还是在妳丢向海里时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不知道，」她心烦意乱地说：「我对海大吼──」
「吼些什么？」
「不知道，一些话──我很生气，」然后她住口。她奋力思索，周遭世界突然静止了。一阵慵懒的春潮在双石柱外荡漾……邪恶的大海，该受诅咒……然后她感到一阵寒意，是夜晚的冰凉，奇异的冰凉。「我说了，」她屏气，「李欧，我有说。」
「妳说了什么？」国王和李欧同时问。
「我诅咒大海！」接着她用力吐出肺里的气大喊，用力得似乎能传遍村庄，让家家户户都会打开门窗，露出睡意浓浓的脸庞。「大海，我收回诅咒，我收回对你的诅咒！我收回我以仇恨对你说的每个字、每句话！」她停下来，抹去脸上的泪水，记起其余的诅咒，「愿你的法术继续生效，魔力不再混乱。请打开陆地与海洋之间的门，带走我所爱的最后一样事物，他属于陆地与海洋，属于我们与你！」
剩下的咒符飞过海面，附着在双石柱之间的大网上。光网的丝线脱落、断裂，露出星子、半个月亮、以及锯齿状的月光之路。一道浪打中克尔，将他扑倒，在他身边卷起，后退。他们终于再次看见他时，他已经浮上水面，在碎浪之后的深水处打着水花。
他没回头。他朝石柱的方向深潜入水，再浮起时，动作已如海豹般圆滑、稳定、优美。他再潜入，久久未见浮起。久得连岸上目送的人都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光网上又一条丝线松开，犹如风化的蛛网般脱落。丝在线炽热的白光消逝，彷佛丝网本身在海里一条一条地焚毁。
他们终于又看到克尔，在极为接近石柱之处，太危险了，很可能受无情的海浪冲击而撞上岩石。但他滑过一道又一道波浪，犹如海獭或鱼，而不再是人类了，他看着上方的光网，悬吊在他与广大深暗的海洋之间。再一条丝线坠落时，他伸出手抓住，然后拖曳着那条闪烁的白线再度下潜。石柱间巨大的光网逐渐崩解、坠落、在燃烧的月光之路上燃烧殆尽。
他们看了很久，但再没看见克尔。双石柱中间只余月色交织而成的银白色光网。
国王终于转过身。看起来，他们似乎都试着跟随克尔下海，三人都站在潮水中。小螺发现李欧的手臂紧紧环抱着她。她冷得麻痹了，由于太麻痹而忘了悲哀，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感到温暖。他们踏出潮水。国王以双手捧住小螺的脸，吻了她的额头。
「谢谢妳。」他看向李欧，「谢谢你们两位。」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喜悦，只有空泛的疲倦，小螺懂得。克尔走了，克尔……接着浪中有种动静惊起她。
那是海龙，正要上岸。「他在走路，」小螺低语：「他走上岸了。」
他拖着人类的躯壳离开海浪，犹如拖着海龙的躯体般耐心。他一度停下脚步，抓起某样东西：一丛水沫或一片月光。他终于抵达他们身边，全身颤抖。金色眉毛皱在一起。
「克尔走了，」他说。国王脱下湿漉漉的斗篷，裹住他湿漉漉的儿子。
「是的。」
「我看见他。现在我得走了。」
「别走。」小螺说，国王也迷惑地看着他，「你必须离开海，你属于这儿。」
「我属于这儿。」他看看他父亲，表情迟疑、难懂，「你的眼睛想见到克尔。」
「克尔希望离开，他必须离开。」
「你是有两个儿子的国王。」
「是的。」
海龙的肩膀微微晃动，彷佛最后一次感受链子的重量。「海不要我。如果你不要我，也许小螺要。」
小螺点头，李欧摇头。国王微微一笑，碰触海龙的脸庞，「你看起来好像你母亲。她温柔的双眼，她的微笑……这就够了，我可以解释克尔去了哪儿，以及为何你忽然取代了他。」
「还有我为何在这世界没有名字。」海龙简单说道，然后看向大海，那个寒冷、单一、他再也不会见到的世界。
「你会想念海吗？」国王突兀地问：「你会像克尔一样，站在海边，想改变形貌，重回海的怀抱吗？」
海龙再次看着父亲的双眼。有些完全属于人类的事物浮现在他脸上：一种力量，些微痛苦，还有一种旁人无法分担的寂寞。「我已经离开海了。」他说。他伸出手，向他们展现他从浪里保存回来的咒符。奇异的光已经烧尽，只剩黑色丝线；但中心仍然悬吊一轮明月，从内部发出微弱的光亮。
李欧拿了过来，触摸月亮。它发亮了剎那，放出炽热的白光。他抬起眼，望着小螺。
「妳明白妳做了什么吗？」他问：「妳解除、混淆、甚至还阻滞了大海最强大的魔法。」
她的脸烧了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它会有效。」
「对不起？妳把咒符丢到水里，混淆了海的魔法，让链子延长到超出控制，打破陆地与海洋之间的界线，让海龙终于看见这个世界。」
「可是我把克尔困在陆地上，他没办法到海里去。」
「小螺，」李欧耐心地说。「妳没在听我说。」
「我有。」她说。
「妳没专心。」
「李欧，你到底──」她陡然住口，对着他眨眼，「我没专心。」
「紫萝，妳体内充满魔法，就像个装满蜜蜂的蜂窝。」
「我一定是……我最好注意我诅咒了什么。」
「至少。」他双眼微微瞇起，闪烁着月光，吸引了她。「现在告诉我，海龙第一次拖着龙体上岸的那晚，妳看着他，妳有没有恰巧对他说了什么？」
「没有。」她惊讶地说。
「小螺，想想看。」
「嗯，我当时刚好看着天和海，想着克尔，希望……」
「希望什么？」
「希望他可以……」她结结巴巴，双眼看着魔法师却视而不见，只看见闪烁星光的深黝大海。「我说了，我说：『我希望你再多像人类一点。』可是我是说克尔，不是海龙！」
「所以，」国王喃喃道：「海龙那时恰好经过，便每晚离海上岸，一点一点变回人类的样子。」他在微笑，有点像他海里的儿子，不太自在，「小螺，妳有种怪异奇妙的天赋，妳用妳的魔法帮助了我的两个儿子，而妳给予的友谊更胜于此。」他叹气，「但愿妳有更强的力量能让克尔留在陆地上，不过可能无论在陆地还是在海洋，都没有魔法能做到这点。至少妳为我带回这个儿子。」他把手搭在海龙肩上，海龙吓了一跳。
「你在碰触我。」他留恋地说。国王神色一变，把他搂进怀里。
「是的，」他沙哑地说：「我在抱着你。不管是聪明还是愚蠢，这是人类的碰触。跟我回家吧，在你改变心意投向大海之前。」他望向李欧，「我需要你帮帮他。你能留下吗？」
李欧点头，嘴角掀起一贯的秘密微笑，「噢，当然。关于紫萝，我还有些事未了。」
「紫萝。」海龙好奇地复述。
「蓝色的小花。」魔法师说，他们第一次听见国王和海龙同时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