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是幻影中的幻影，一团比悉贝还高的黑雾，双眼如隐约盲目的冰圈。她阖上书。慢慢起身面对它，碰触它的心，发现它的心同样平静、黑暗。
把你的名字给我。
它的心语是枯叶的窸窣：薄陌若。
你何以如此坦然而来？多数人都极力隐藏名字，你却不经召唤而来。
我并非不经召唤，妳有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我，看到真正的我。因此我来找妳，服事妳，有一天妳也会服事那位真正看到妳的人。
我看到了真正的你？一团黑色迷雾，具有火白的眼眸，盲目却看得见？
那是我的一部分。
不可思议。悉贝说，大家看到的你都是这样吗？有些故事都说你有多恐怖。
人往往只看见最害怕的东西。
你要向我索求什么？什么都不要，它说，只要妳无所惧。我要走了，夜间还有工作。
它消失在幻影里，那些幻影在它经过时微微颤栗。
悉贝转身，摩搓寒冷的双臂，泛起一抹微笑，又到壁炉边，从壁炉台上的绿焰点燃一道微光。火光在壁炉里跳跃片刻，她借火点燃蜡烛及火炬，小心翼翼放在寒冷房内，天鹅、野猪、狮子隐约照明的身形默默注视她。接着，在北风微弱的歌声中，她听到门边传来一声叫唤。
悉贝白眉微皱，感到不解。她召唤特峨，才想起牠已不在，于是她带着悉林一起出去，燃烧的火炬照得厚雪在周围闪闪发光，雪花落成错综晶状的庞然巨轮，在炬焰下消失。一名男子着披风、未脱帽兜，站在门口，身后是他的马。悉贝晃动火炬，照亮他在铁条后的脸，帽兜下，他的发色似火。
悉贝一叹：「哦。」她打开门锁，男子踏入院子。「把马牵到屋旁的马棚里；我不会让其他人进来。」
「谢谢妳。」男子说，话语在风中飘成白色，他从悉贝手上接过火炬时，肩上的雪融化成一道道暗流。
片刻后，男子随她进入屋内，经过固勒时，他彬彬有礼地向狮子和阴影般蜷缩的莫瑞亚点致意。悉员接过湿透的披风，挂在火旁晾干，男子站在炉边借取火焰，发着抖。
「从梭尔骑来。路途又长又冷，悉贝，屋子里都是寒气，妳这阵子不在家吗？」
「在，我……我不知道自己这阵子在哪里，但我想我还没有回来。」她又坐下，就着火烘暖双手。「你怎么来了？你现在一定知道小谭和惴德在一起了。」
「我知道，」柯伦说，「我来，是因为妳招唤。」
悉贝讶然抬头凝视柯伦；他微笑，受冻的脸因暖意而显出色泽，削瘦的手环着火焰。
「我没有。」
「我听到了，有时候，在沉默中，在夜晚，我听到视线外万物的声音，那些声音就像古老歌曲的回音。我听到妳的声音，在梦里听来寂寞无比──唤醒了我，所以我来。我了解对着空房间呼唤某人，却无人应答的感觉。」
悉贝沉默，张口无言，柯伦在她身旁坐下。莫瑞亚慵懒而起，前来躺在两人脚边，神秘难测的绿眼盯着他。悉贝吸了口气，阖上嘴。
「我从没听过这种事。你究竟是什么？某些方面你很傻，但是你知道其他让我惊讶的事。」
柯伦点头，笑容更加开朗。「我的祖父梭尔领主史帝斯有七个儿子，我是他第七个儿子的幼子。或许因此，当月亮升起，树叶呢喃之际，我能听到树木或生长的谷类所说的事，也能听到薄暮中的鸟啼。我有敏锐的听力，甚至在梭尔嘈杂的厅堂里，我都听得到妳这些白墙的沉默。」
悉贝转头面向火。「我懂了，」她轻声说，「我当时的确需要人，但我到现在才知道。你饿了吗？」
「饿。不过我再坐会儿，等暖和了，我来煮点东西。」
「你会煮东西？」
「当然，我常常独自待在荒郊野外，讲话时只有沼泽鸟或老鹰的叫声回应。」
「既然你有五个哥哥，为什么还一个人去？」
「哦，他们和我一起打猎。但我想四处游走，到古老故事或传说中的森林、湖泊，倾听秘密之地时，他们就对这些事提不起劲。有一次我去墨肯森林──那是梭尔北边的广大黑森林──那里的树木像黑石头，根部阴暗、突出地表，我倾听一片落叶，听到叶落时的飒飒声正低诉亚昂王子的名字。」
悉贝疲惫的脸上扬起微笑：「难怪玛耶嘉以前常在晚上告诉小谭这类故事，当时他多年幼不安啊。」
「悉贝，只要我告诉洛克这种事，他就嘲弄我，愚蠢的大个子埃欧会露出牙齿对我傻笑，抱得我骨头都快散了。但是我猜妳不会嘲笑我。」
她深邃的眼睛犹疑、好奇，望向柯伦的脸：「我没有嘲笑你，但是我把小谭交给惴德，我想你可能会来，你哥哥也可能派你来，看我有没有矢言帮助惴德。他……惴德有一点怕我，因为我召唤他来这里。」
「妳召唤他？」
「对，但只是要把小谭给他而已，我实在不智，把你来过这里的事告诉他，所以他觉得我不可靠。我想你哥哥洛克一定也这么想。」
「哦，是啊，」柯纶苦笑，红眉却皱了起来，「该给妳忠告的悉林或固勒又在哪里？妳对人类以外的事很明智，但召唤忧心自己权力的国王，不了解他便将他引来，却不明智。」
「我要他完全不用怕我。」
「也许那样他就安心了。」
「我存疑。」悉贝摇头，「唉，但是他或梭尔领主怎么看我，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洛克和你来访有关吗？」
「我说过我为什么来。」柯伦的微笑消失，但浅色眼眸仍盯着她的脸，她烦躁地做了个小手势。
「对，但是我不知道你怎会在艾尔沃德的万籁之外，听到我孤单的声音。」
「我知道。」柯伦说，「我爱妳。」
悉贝正要回答，却突然哑口无言。柯伦注视着，双颊微红，悉贝终于大笑时，他的脸红如火焰。
「惴德提议让我当艾尔沃德皇后──你有什么可以给我？」悉贝双手交抱在膝，抬眼望他，发现他双眼震惊且冰蓝。
「惴德，」柯伦低语，「惴德。」他紧握的双手在膝上松开又握紧，吸了一口深沉无声的气。
「妳也这样嘲笑他吗？」
「没有。」她惊讶地说，柯伦骤然而起，她听到焦躁不安的脚步声在身后石地板上绕圈，又朝自己走来。
「从梭尔来的寒冷漫漫旅途上，我一路想着妳，还有妳银白如雪的头发。」他低语，「内心深处，我感觉妳的忧虑，在这世界上，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只想在寒冷的夜晚，骑马到妳这里。妳为我开门时，我像回到了家，但我不知道妳会这样伤害我。」
悉贝双唇微启，听到自己的回音，低下头看着自己紧绷、曲拢的双手。
「对不起，但是，柯伦，我不能……我不能信任你。」
「我明白。」
「我──我看着你的时候，就看到你仇很的影子，你那些哥哥的影子在你身后，要我……要利用我，你一定……当然你一定了解。」
「对。」
悉贝的眼神倏地上扬看他，柯伦在她椅边站立不动，脸色平静无光，她稍稍移动，怀着不安，碰触他的手臂。
「坐下吧，我们两个都又累又饿，我从小谭离开后就没睡过，我也厌倦了争辩。」
「悉贝──」柯伦语顿，坐着不看她。过了一会儿，他说：「要是我发誓……我以对诺说的爱发誓，我绝不设法利用妳，也不让任何人违反妳的意志利用妳。要是我这么发誓，妳会稍微信任我吗？」
「你会发这种誓吗？」
柯伦与悉贝四目相交，点头。「会。我也会想个法子，不牵涉其他人就能杀掉惴德。」
「你不会！」
「但是，悉贝，我该怎么办？」
「你还有五个哥哥──有他们就该知足了。」
「我不要！我不能……悉贝，诺锐……我更年轻、更不确定自己和自己奇怪的知识时，只有诺锐从不嘲笑我。我可以告诉他，菲博格沼泽里有巫师塔恩用烟塑造的白雄鹿，说我看过逐鹿而死的人的鬼魂。诺锐虽然不了解，但是他相信我。他教我怎么骑马、怎么战斗、怎么和老鹰打猎。他爱上瑞安娜时，我也爱上她了，想替他得到瑞安娜。惴德在特伯睿追杀他时，我看着他跌落，我不──不能及时赶到，他才会孤单地死在为他而战的沙场。我就是不能原谅惴德这一点，他让诺锐孤零零死去，没有援助，没有安慰。」
柯伦的声音愈来愈低，一根树枝在火中折断，风永无休止地在墙外飒飒作响，在屋子周围的黑暗里移动，像只寻找入口的野兽。悉贝终于吞吞吐吐地说：
「我很遗憾，但是小谭爱惴德，我不要惴德被杀。」
悉贝听到柯伦缓缓吸了口气。「所以，冰雪姑娘，我该如何是好？我不能停止爱意，也不能停止恨意。」
「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做，我对恨一无所知，对爱也仅知一二，但愿──但愿我能抚慰你的忧伤，但是我不会。」
「妳会，我想妳会。」
「不行。」
柯伦叹口气，手指轻轻覆住她曲拢的双手，她抬起头。
「把小谭交给惴德，需要一份伟大的爱。虽然我不了解他怎么会舍妳而就惴德，但为了他也为了妳，我希望他和惴德在一起会快乐。」
悉贝笑了，绿光在她发间、在她疲惫的脸上闪烁。「小谭受需要他的人吸引，」她暂停片刻，「当然……当然你的世界里也会有某位女子这样需要你，你有天赋。又善良，而且……非常……赏心悦目。」
「谢谢妳，」柯伦郑重说道，「为什么要妳说那种话会这么难？要我赞美妳明智、神奇、诚恳、美得动人，就很容易，而且我爱妳。」
柯伦抚摸悉贝的一撮象牙头发，随即对焦躁不安的她摇头。「我绝不会……我绝不会用妳现在不想听的事来烦扰妳，但如果……如果妳能给我什么代表友谊的东西，就能抚慰我了。」
她望着他，露出稍微接纳他的表情。「你今晚来，我正需要善意。为此，我就亏欠你。」
「好，」柯伦起身，在火里添柴，火焰在他脸上苍白跳跃。「悉贝，妳这儿的火，颜色就像小树……我要煮些晚餐。不必，妳待在这里，妳放心让我待在厨房。可以的话，妳就睡一会儿。」
柯伦十分安静地离开，野猪悉林从暗处起身，随他进入厨房。柯伦四处翻找，找到刀和锅、梁上的腊肠、刚做的面包、果园摘来的冰凉蔬菜。他将红萝卜削皮、切片，大野猪在他身后用难得的声音议论。
「受过训的猎鹰终究返回主人手上。」
刀子一滑，重重落在砧板上。柯伦转身：「我都忘记智慧之主会说话了。」
悉林红色的小眼睛凝视柯伦，不眨一眼。「你要给我什么以换取全天下的智慧？」
「什么也不给，」柯伦转身继续做事，「我听说你知道每一道谜底，只有一个不知道，那才是我需要回答的谜题。」
悉林轻轻哼着鼻子：「智者知道该问什么谜语。」
「也知道问与答是同一件事。」他把切好的红萝卜扫入锅内，开始削马铃薯皮。「你不信任我。我不是什么受过训的猎鹰，受制于洛克的政治锁链。他和我这次来没有关系。」
「铎恩的领主暗中接收女巫葛萝儿为他的敌人设下的死咒，那时，一道比夜还深的阴影站在他身边，受制于他。」
柯伦不作声，将硬马铃薯切成环状。他终于说：「我不必向你证明我能毫无顾忌地爱，我只需向悉贝证明。」
「她的眼睛看透黑暗。」
「我知道，我对她毫无隐瞒。」
「根在黑暗中生长。」
「的确，」他检视另一颗马铃薯，继续削皮，「但是我不像根在黑暗中成长一样，在黑暗中思考」
「巨人葛若弗遭石头击中一眼，该眼向内翻转，得以直观内心，最后也死于自己内心所见。」
柯伦猛然转头，银灰色野猪温和地站在门口喘气。
「如果那是谜题，我不知道答案。」
蜜嘴野猪盘思着：「那我告诉你。你问悉贝，她今天在说出你的名字前说了什么名字。」
柯伦挺直的红眉骤然一蹙，承诺道：「我会问她。」又伸手拿一截灰白的萝卜。
他为悉贝端来浓汤、辣味腊肠、厚皮面包和几杯温酒，发现她睡着了，双手垂在膝上，他把一张小桌子拉到两张椅子中间，悉贝惺忪醒来，他轻声叫她的名字。
「哦。」悉贝挺直身子，揉揉眼睛。
他把酒给她：「我很高兴妳睡了一会儿。」
「睡得很好，没作梦。」悉贝啜着酒。脸庞有了血色，「你的汤闻起来像玛耶嘉的汤。」
他为悉贝盛汤，又端了一碗在她身旁坐下。「妳不该这么久不吃东西。」
「我忘了。柯伦，这汤好喝，我不知道是哪个比较暖，是你的善意还是你的汤。」
柯伦微笑：「无所谓。我烹调时，悉林来和我说话。」
悉贝眉毛一扬：「真的吗？他鲜少说话的，他说什么？」
「牠给我一道谜题，我答不出来，牠就叫我问妳：说出我的名字之前，妳说了什么名字。」
「为什么？那是答案吗？」
「大概是吧。是什么名字？」悉贝皱着眉头回想。「哦，是薄陌若的名字，但是我不明白……」
她骤然停下，眼睛大张。因愤怒而尖声脱口：「悉林！」柯伦起身，盘子因而掉落在她脚边。
薄陌若出现在他们面前，透过它隐约可见跳动的绿色火焰，它的水晶眼眸直视柯伦的眼，柯伦站立不动，没有声音，脸色如冰。薄陌若如迷雾般细微难查，移动、延展、拓宽，终成一股阴影，盘旋于柯伦上方，距离之近，使柯伦毫无血色的脸似乎由黑暗熏黑描摹。他发出一连串声音，尖锐却不连贯，他轻轻摇摆，彷佛由一阵风竖直固定，悉贝双手冰冷地掩着嘴，而后，她听到他的低语。
「薄陌若……」
薄陌若望向悉贝，还有其他事吗？它冷冷问道，悉贝摇头。
「没有。」悉贝低语。它消融而去，火光跳跃，暖意浮上她的脸。
柯伦的头垂入双手，他将双手阖上，挤压眼睛，彷佛要抹去一幅画面。他突如其来地倒下，悉贝霎时接不住，跪在他身旁，帮他坐起。
「柯伦……」他没回答，悉贝绝望地伸手拿酒，却看到火光之外悉林镇定的红眼，她愤怒地发出一声叫喊，传到牠的内心。
我本来就打算送他上路……又何必……
「悉贝……」柯伦的声音传来，如同来自体内遥远的地方，悉贝转向他，双手盖在他寒冷绷紧的手指上。
「我在这里。」
「抱着我，紧紧抱着我。」
悉贝环绕柯伦，将他贴近抱着，感觉他的心跳，以及气息中长长的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她低语，亲吻他，彷佛他是前来寻求慰藉的小谭，接着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从他身边退开。他喃喃抗议，按摩眼皮的双手垂落，将她拉回。
她猛然说道：「柯伦。」
他睁开眼，感到目眩，彷佛正从一场梦境出来。「什么事？」
「柯伦，你怎么知道若陌薄的名字？」
他凝望悉贝，双手无力地垂放在她肩上，脸色扭曲发白。悉贝紧握住他的手，和他一起坐在地板上。
他终于说：「我知道。」
「但是，柯伦，你怎么知道？」
「我还能知道什么？」他向后靠在石头上，闭上双眼。
「怎么知道的？」
「我必须知道，」他的话有气无力，在两人间停留片刻，「不然我可能会死在妳的炉边。」他低语：「我参与过一场惨烈战役，当时我没料到自己得在夜晚孤军奋战，但是我从没有……我以前从没有像刚刚在妳炉边那样，那么确定地看到死亡向我而来。那是夜晚的颜色，而且因为它没有空气，所以我不能呼吸，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找得出一个名字，为它定一个名字，它就不能伤害我，我所有的思绪都呼喊死亡，像受惊的鸟一样绕圈飞行。但我知道在妳的屋里，在妳的炉边，那不可能是死亡。部分的我在尽我所知的古老名字里搜寻一个名字，然后我知道是什么了。那不是死亡，而是恐惧。『若陌薄』，是致人于死的恐惧。」他张开眼，从某个无名之地看着她。「悉贝，我不能让自己死于某种不能伤害我的东西。」
「人却因此而死。」她低语，「无数人，在无尽的岁月中。」
「我不能，因为我有……我有一件事，让我想活下去。」
「惴德吗？」
他摇头，良久不语，闭上眼睛许久，直到悉贝以为他睡着了。不料，他突然挺直身，倾身向前，吻了她。
悉贝退了一步，睁大眼睛，脸上一阵困惑。「我从没听过像你这样的人。我本来打算看你在这屋里发疯或死亡，然后等你那五位哥哥出现在我门口，向我要个交代，但你反而把若陌薄的名字还给它，从死里逃生，又在我的地板上吻我。」
「做这件事似乎比较好。」柯伦微笑说道，记忆中的恐惧却冻结那微笑，双眼如迷失的星辰般空洞寒冷。他甩开记忆，僵硬起身，悉贝扶他站起，双眉转忧。
「你在我屋里受到这么恐怖的欢迎，我会替你铺好欧耿的床，然后把悉林制成腊肠。」
「不要……悉贝，牠问我一道谜题，我向牠要了解答，牠才给我这个答案。」
「牠拐我交出答案！牠没有理由这样待你，你是我的客人，因善意而来。」
柯伦坐下，伸手拾起破碗的碎片。「妳如果想不到理由，我想可能原本就没什么理由。」
「我的确想不到。柯伦，放着，我会清理，你先睡吧。」
「不，我今晚不想在黑暗里睡。让我坐在这里，在妳的火旁边。悉贝……」
「什么事？」
柯伦抬起头看着她：「妳什么都不怕吗？妳是谁？竟能让若陌薄应妳的召唤而来？」
「我怕一些事物，例如我就怕你，也替小谭害怕。但我从未想过要怕若陌薄。」她跪下清理翻覆的汤，柯伦注视火光在她的丝丝银发间闪闪淌动。直到与发色朦胧合一，直到自己入睡为止。
第二天早晨，悉贝发现柯伦仍坐在火边，狮子固勒在他脚边。雪已停，铁栅门外的世界颜色如月，一条面包吃了一半放在桌上，酒已干了。柯伦对她微笑，眼里还有红丝。
悉贝轻声说道：「你没睡好吗？」
「我醒来时，妳已经走了，所以没睡。悉林和我聊了一会儿，还说故事给我听。」
「希望牠没有多言。」
「牠告诉我，拉德王子原本可以拥有世界上任何一朵他想要的花，但是他只要生长在菲博格的火玫瑰。他后来如愿以偿，心满意足。所以我还怀抱希望。」
悉贝的眼里显出怒气：「我认为这丝毫不甘悉林的事。况且，你说我不是什么火玫瑰，而是冰花，生长在毫无生命的世界。你属于那个活生生的世界，我想，你在那里会找到你的玫瑰。」
柯伦叹息：「妳曾说有时候我就像傻瓜。我想，我才是那个到目前为止，一直生活在毫无生命的世界里的人。悉贝……昨晚我梦到诺锐，一向──长久以来，我梦见他时，从未见他活着，只见他垂死躺着，孤身一人，承受体内致命的伤口。他看着惴德转身离去，想叫唤，却没有声音可唤，没有人听见……我在梦里看到他叫我，但他看不见我，我也不能到他身边。但是昨晚，我看着妳清理地板，不知不觉睡着了，我梦到诺锐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在深夜里谈天，他向我提到瑞安娜，提到对她的爱，我微笑、倾听、点头，因为我知道他的感受，知道他在说什么。醒来后，我还能听到他的声音。我一想到惴德，就替他可怜，因为他不能拥有诺锐所有的……悉贝，惴德只是个担惊受怕的老人，除了谭龙外，没人爱他，而且我想他就像若陌薄，只会赐人死亡……」
「你还要他死吗？」
「我想……我已经厌倦想到他了。」柯伦起身走向她，站在她面前，没碰她。「我爱妳！要是妳需要我，我会再来。」
「不要，柯伦。」悉贝无助地说，却发现自己不自觉地伸手碰触他，「我不擅长爱，我只爱过玛耶嘉、小谭、欧耿──不过他也不太擅长爱。请你待在梭尔，你需要什么，那里的女孩都会给你，我属于这里。」
「我需要妳。」柯伦简单说道，转身去拿披风，「女巫葛萝儿将儒仁王子的仆人都变成猪，所以儒仁王子追赶她时，她……」
「我知道，她在路上塞下一大座玻璃山，让他不能骑过也不能绕行，于是他无功而返。」
「所以，」柯伦说，弯身向悉贝毫无反应的脸吻别，「玻璃和冰有何差别呢？」
「好了，回家吧。」悉贝不悦地说，又忍不住笑了。悉贝陪柯伦走到门边，站在寂静晨光里颤抖，望着他骑下山。野猪悉林前来站在她身边，温暖气息在空气中吞吐，悉贝低头看着牠。
「你倒是冒了一次大险。」悉贝清醒地说，银鬃野猪哼着独特的笑声音符，头一次用甜美的铜铃声对她说：
「只有明智的傻瓜才认得出明智的傻瓜。」
※※※
几天后，小谭前来拜访悉贝。悉贝从书堆探头，听到特峨的声音，看到牠在圆屋顶上绕圈。她匆匆退去披风，急忙出去。特峨降落在她肩上，小谭也正好骑到门前，身后跟着五人。小谭溜下马对悉贝大喊，悉贝看到他厚重的毛皮衬里披风，镶着金线边，又看到他柔软的靴子和羊毛滚边手套。她开门，小谭笑着扑向她。
「悉贝，悉贝，悉贝──」小谭紧紧抱住悉贝，又飞转而去，「妳看我的马。是爸爸为我挑选的，就叫惴德。爸爸害怕我来，但是我一直哀求……只是，我不能待很久……」
「哦，我的小谭，真高兴看到你，进来吧。」她望向特峨闪亮的眼，问：他还好吗？
国王对他不错。
小谭走在她身边，脚步深埋入雪，脸色红润。「悉贝，我好高兴看到妳。惴德的宫殿好大，到处都有人……悉贝，因为我是惴德的儿子。他们对我都好有礼貌，我还有好贵重的衣服。但是我想念固勒和奈尔。」
「他对你好吗？」
「当然，我是他对抗那些梭尔领主的护盾。」
悉贝心中一惊，瞥了小谭一眼。他微笑，双眼清澈。
「我想，你又长大了一点。」悉贝说。
「惴德说我像妳。他对我很好，我也很快乐，有时候，我们单独在一起，做些简单的事，有时候，他就笑了。」小谭开门，莫瑞亚前来迎接，满足地呜呜叫着，他跪下，受冻的脸在牠毛皮上摩蹭，伸手抚摸狮子固勒的鬃毛，凝望那双金色的眼。「固勒，」他低语，「固勒……」狮子以低沉的嗓音咕哝。「悉贝，妳知道我还想念什么吗？妳的绿火，妳的绿火好美。」他抖落披风上的雪，悉贝抚摸他淡白湿濡的头发。
「你慢慢长大了。」悉贝讶然说道，小谭笑了，声音较为低沉。
「我知道，悉贝，他要我带妳回去，但我说我只会问妳，不会求妳，我已经问过了，现在我们可以讲别的事了。动物都好吗？」
一抹笑容在悉贝的眼里颤动：「很好。」又和他同坐在壁炉边。「告诉我，你每天都做些什么。」
「哦──悉贝，我作梦也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我们在市集日骑马越过城市，人们大喊我爸爸的名字。悉贝，他们也喊我的名字……谭龙……而且我好惊讶啊，爸爸会对我笑呢。我喜欢看他笑。」
悉贝任小谭的声音如怡人的溪水流过，感觉宽心、慰藉。她往后坐，微笑注视他，半听着。小谭说话时，那轮廓逐渐成熟的脸，也随之明亮改变，不时大笑、严肃、又微笑，清晰好奇的微笑彷佛藏着秘密。悉贝的思绪融化开来，她已经好几天没这么放松，在绿焰白墙内感觉如此满足。小谭坐在她身旁，修长的骨架，边讲边在莫瑞亚的黑耳问搔着。倏地。她内心深处泛起涟漪，微小、遥远，不请自来。小谭碰了碰她，让她一惊。
「悉贝，妳没听我说话，我带了礼物给妳，一件白羊毛披风，上面绣了蓝色的花，是惴德叫一些女仆为妳做的。」他一顿，「怎么了？」
悉贝摇摇头：「没事，我有点累了。披风吗？小谭，替我谢谢他。特峨乖不乖？我怕他会吃了什么人。」
「哦，没有。我们常在平静的日子打猎，牠对国王的猎鹰非常有礼，但是牠只让我带牠，悉贝──」
她没回答，又感觉那内心的触动，微弱、迅速，如子夜的星辰轻移。她的双手慢慢在椅臂上紧握。
「悉贝。」小谭说，眉毛一皱，「妳哪里受伤了吗？妳应该和玛耶嘉谈谈。」
「我会的，」她的手指松开又绷直，两眼又大又黑，寻找火光。「我会的。」她低语。敲门声在门边响起，小谭的脸色随之一变。
「这么快？可是我才刚来。」
悉贝迅速转过身：「小谭……还早……」
「我说过我不能待很久。」小谭站起来，叹了口气，「悉贝，等时局不这么混乱，我会待久一点。妳的披风在我的鞍囊里。」敲门声再度响起，小谭提高音量：「我就来！悉贝，和玛耶嘉谈谈妳的困扰，她什么都能治疗。」
「谭龙王子──」
「来了！」小谭用手臂环绕着悉贝，一同走过庭院，守卫默默跟随，猎鹰特峨再度降落在小谭臂上。「悉贝，我下次会待久一点……但愿妳会来看我。」
「或许我会。」
「拜托妳来，」小谭解开鞍囊，拿出柔软的象牙色披风，上头绣着蓝色涡旋。「这给妳。」
悉贝触摸披风：「哦，小谭，这披风很美，好柔软……」
「内里是用貂皮做的。」他将披风放在悉贝怀里，亲吻她，「妳一定要来。还有，去和玛耶嘉谈谈。」
她微笑：「我会的，小谭。我可以和特峨说话吗？」小谭静立片刻，悉贝从他微笑的灰眼转而注视特峨锐利的蓝眼。
特峨。
怎么了，欧耿的女儿？妳好忧虑。
小谭注视悉贝，看到她的脸逐渐平静，眼睛深暗无光，穿入特峨的眼。
有人在召唤我，去阻止他。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把你的名字给我。
它的心语是枯叶的窸窣：薄陌若。
你何以如此坦然而来？多数人都极力隐藏名字，你却不经召唤而来。
我并非不经召唤，妳有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我，看到真正的我。因此我来找妳，服事妳，有一天妳也会服事那位真正看到妳的人。
我看到了真正的你？一团黑色迷雾，具有火白的眼眸，盲目却看得见？
那是我的一部分。
不可思议。悉贝说，大家看到的你都是这样吗？有些故事都说你有多恐怖。
人往往只看见最害怕的东西。
你要向我索求什么？什么都不要，它说，只要妳无所惧。我要走了，夜间还有工作。
它消失在幻影里，那些幻影在它经过时微微颤栗。
悉贝转身，摩搓寒冷的双臂，泛起一抹微笑，又到壁炉边，从壁炉台上的绿焰点燃一道微光。火光在壁炉里跳跃片刻，她借火点燃蜡烛及火炬，小心翼翼放在寒冷房内，天鹅、野猪、狮子隐约照明的身形默默注视她。接着，在北风微弱的歌声中，她听到门边传来一声叫唤。
悉贝白眉微皱，感到不解。她召唤特峨，才想起牠已不在，于是她带着悉林一起出去，燃烧的火炬照得厚雪在周围闪闪发光，雪花落成错综晶状的庞然巨轮，在炬焰下消失。一名男子着披风、未脱帽兜，站在门口，身后是他的马。悉贝晃动火炬，照亮他在铁条后的脸，帽兜下，他的发色似火。
悉贝一叹：「哦。」她打开门锁，男子踏入院子。「把马牵到屋旁的马棚里；我不会让其他人进来。」
「谢谢妳。」男子说，话语在风中飘成白色，他从悉贝手上接过火炬时，肩上的雪融化成一道道暗流。
片刻后，男子随她进入屋内，经过固勒时，他彬彬有礼地向狮子和阴影般蜷缩的莫瑞亚点致意。悉员接过湿透的披风，挂在火旁晾干，男子站在炉边借取火焰，发着抖。
「从梭尔骑来。路途又长又冷，悉贝，屋子里都是寒气，妳这阵子不在家吗？」
「在，我……我不知道自己这阵子在哪里，但我想我还没有回来。」她又坐下，就着火烘暖双手。「你怎么来了？你现在一定知道小谭和惴德在一起了。」
「我知道，」柯伦说，「我来，是因为妳招唤。」
悉贝讶然抬头凝视柯伦；他微笑，受冻的脸因暖意而显出色泽，削瘦的手环着火焰。
「我没有。」
「我听到了，有时候，在沉默中，在夜晚，我听到视线外万物的声音，那些声音就像古老歌曲的回音。我听到妳的声音，在梦里听来寂寞无比──唤醒了我，所以我来。我了解对着空房间呼唤某人，却无人应答的感觉。」
悉贝沉默，张口无言，柯伦在她身旁坐下。莫瑞亚慵懒而起，前来躺在两人脚边，神秘难测的绿眼盯着他。悉贝吸了口气，阖上嘴。
「我从没听过这种事。你究竟是什么？某些方面你很傻，但是你知道其他让我惊讶的事。」
柯伦点头，笑容更加开朗。「我的祖父梭尔领主史帝斯有七个儿子，我是他第七个儿子的幼子。或许因此，当月亮升起，树叶呢喃之际，我能听到树木或生长的谷类所说的事，也能听到薄暮中的鸟啼。我有敏锐的听力，甚至在梭尔嘈杂的厅堂里，我都听得到妳这些白墙的沉默。」
悉贝转头面向火。「我懂了，」她轻声说，「我当时的确需要人，但我到现在才知道。你饿了吗？」
「饿。不过我再坐会儿，等暖和了，我来煮点东西。」
「你会煮东西？」
「当然，我常常独自待在荒郊野外，讲话时只有沼泽鸟或老鹰的叫声回应。」
「既然你有五个哥哥，为什么还一个人去？」
「哦，他们和我一起打猎。但我想四处游走，到古老故事或传说中的森林、湖泊，倾听秘密之地时，他们就对这些事提不起劲。有一次我去墨肯森林──那是梭尔北边的广大黑森林──那里的树木像黑石头，根部阴暗、突出地表，我倾听一片落叶，听到叶落时的飒飒声正低诉亚昂王子的名字。」
悉贝疲惫的脸上扬起微笑：「难怪玛耶嘉以前常在晚上告诉小谭这类故事，当时他多年幼不安啊。」
「悉贝，只要我告诉洛克这种事，他就嘲弄我，愚蠢的大个子埃欧会露出牙齿对我傻笑，抱得我骨头都快散了。但是我猜妳不会嘲笑我。」
她深邃的眼睛犹疑、好奇，望向柯伦的脸：「我没有嘲笑你，但是我把小谭交给惴德，我想你可能会来，你哥哥也可能派你来，看我有没有矢言帮助惴德。他……惴德有一点怕我，因为我召唤他来这里。」
「妳召唤他？」
「对，但只是要把小谭给他而已，我实在不智，把你来过这里的事告诉他，所以他觉得我不可靠。我想你哥哥洛克一定也这么想。」
「哦，是啊，」柯纶苦笑，红眉却皱了起来，「该给妳忠告的悉林或固勒又在哪里？妳对人类以外的事很明智，但召唤忧心自己权力的国王，不了解他便将他引来，却不明智。」
「我要他完全不用怕我。」
「也许那样他就安心了。」
「我存疑。」悉贝摇头，「唉，但是他或梭尔领主怎么看我，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洛克和你来访有关吗？」
「我说过我为什么来。」柯伦的微笑消失，但浅色眼眸仍盯着她的脸，她烦躁地做了个小手势。
「对，但是我不知道你怎会在艾尔沃德的万籁之外，听到我孤单的声音。」
「我知道。」柯伦说，「我爱妳。」
悉贝正要回答，却突然哑口无言。柯伦注视着，双颊微红，悉贝终于大笑时，他的脸红如火焰。
「惴德提议让我当艾尔沃德皇后──你有什么可以给我？」悉贝双手交抱在膝，抬眼望他，发现他双眼震惊且冰蓝。
「惴德，」柯伦低语，「惴德。」他紧握的双手在膝上松开又握紧，吸了一口深沉无声的气。
「妳也这样嘲笑他吗？」
「没有。」她惊讶地说，柯伦骤然而起，她听到焦躁不安的脚步声在身后石地板上绕圈，又朝自己走来。
「从梭尔来的寒冷漫漫旅途上，我一路想着妳，还有妳银白如雪的头发。」他低语，「内心深处，我感觉妳的忧虑，在这世界上，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只想在寒冷的夜晚，骑马到妳这里。妳为我开门时，我像回到了家，但我不知道妳会这样伤害我。」
悉贝双唇微启，听到自己的回音，低下头看着自己紧绷、曲拢的双手。
「对不起，但是，柯伦，我不能……我不能信任你。」
「我明白。」
「我──我看着你的时候，就看到你仇很的影子，你那些哥哥的影子在你身后，要我……要利用我，你一定……当然你一定了解。」
「对。」
悉贝的眼神倏地上扬看他，柯伦在她椅边站立不动，脸色平静无光，她稍稍移动，怀着不安，碰触他的手臂。
「坐下吧，我们两个都又累又饿，我从小谭离开后就没睡过，我也厌倦了争辩。」
「悉贝──」柯伦语顿，坐着不看她。过了一会儿，他说：「要是我发誓……我以对诺说的爱发誓，我绝不设法利用妳，也不让任何人违反妳的意志利用妳。要是我这么发誓，妳会稍微信任我吗？」
「你会发这种誓吗？」
柯伦与悉贝四目相交，点头。「会。我也会想个法子，不牵涉其他人就能杀掉惴德。」
「你不会！」
「但是，悉贝，我该怎么办？」
「你还有五个哥哥──有他们就该知足了。」
「我不要！我不能……悉贝，诺锐……我更年轻、更不确定自己和自己奇怪的知识时，只有诺锐从不嘲笑我。我可以告诉他，菲博格沼泽里有巫师塔恩用烟塑造的白雄鹿，说我看过逐鹿而死的人的鬼魂。诺锐虽然不了解，但是他相信我。他教我怎么骑马、怎么战斗、怎么和老鹰打猎。他爱上瑞安娜时，我也爱上她了，想替他得到瑞安娜。惴德在特伯睿追杀他时，我看着他跌落，我不──不能及时赶到，他才会孤单地死在为他而战的沙场。我就是不能原谅惴德这一点，他让诺锐孤零零死去，没有援助，没有安慰。」
柯伦的声音愈来愈低，一根树枝在火中折断，风永无休止地在墙外飒飒作响，在屋子周围的黑暗里移动，像只寻找入口的野兽。悉贝终于吞吞吐吐地说：
「我很遗憾，但是小谭爱惴德，我不要惴德被杀。」
悉贝听到柯伦缓缓吸了口气。「所以，冰雪姑娘，我该如何是好？我不能停止爱意，也不能停止恨意。」
「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做，我对恨一无所知，对爱也仅知一二，但愿──但愿我能抚慰你的忧伤，但是我不会。」
「妳会，我想妳会。」
「不行。」
柯伦叹口气，手指轻轻覆住她曲拢的双手，她抬起头。
「把小谭交给惴德，需要一份伟大的爱。虽然我不了解他怎么会舍妳而就惴德，但为了他也为了妳，我希望他和惴德在一起会快乐。」
悉贝笑了，绿光在她发间、在她疲惫的脸上闪烁。「小谭受需要他的人吸引，」她暂停片刻，「当然……当然你的世界里也会有某位女子这样需要你，你有天赋。又善良，而且……非常……赏心悦目。」
「谢谢妳，」柯伦郑重说道，「为什么要妳说那种话会这么难？要我赞美妳明智、神奇、诚恳、美得动人，就很容易，而且我爱妳。」
柯伦抚摸悉贝的一撮象牙头发，随即对焦躁不安的她摇头。「我绝不会……我绝不会用妳现在不想听的事来烦扰妳，但如果……如果妳能给我什么代表友谊的东西，就能抚慰我了。」
她望着他，露出稍微接纳他的表情。「你今晚来，我正需要善意。为此，我就亏欠你。」
「好，」柯伦起身，在火里添柴，火焰在他脸上苍白跳跃。「悉贝，妳这儿的火，颜色就像小树……我要煮些晚餐。不必，妳待在这里，妳放心让我待在厨房。可以的话，妳就睡一会儿。」
柯伦十分安静地离开，野猪悉林从暗处起身，随他进入厨房。柯伦四处翻找，找到刀和锅、梁上的腊肠、刚做的面包、果园摘来的冰凉蔬菜。他将红萝卜削皮、切片，大野猪在他身后用难得的声音议论。
「受过训的猎鹰终究返回主人手上。」
刀子一滑，重重落在砧板上。柯伦转身：「我都忘记智慧之主会说话了。」
悉林红色的小眼睛凝视柯伦，不眨一眼。「你要给我什么以换取全天下的智慧？」
「什么也不给，」柯伦转身继续做事，「我听说你知道每一道谜底，只有一个不知道，那才是我需要回答的谜题。」
悉林轻轻哼着鼻子：「智者知道该问什么谜语。」
「也知道问与答是同一件事。」他把切好的红萝卜扫入锅内，开始削马铃薯皮。「你不信任我。我不是什么受过训的猎鹰，受制于洛克的政治锁链。他和我这次来没有关系。」
「铎恩的领主暗中接收女巫葛萝儿为他的敌人设下的死咒，那时，一道比夜还深的阴影站在他身边，受制于他。」
柯伦不作声，将硬马铃薯切成环状。他终于说：「我不必向你证明我能毫无顾忌地爱，我只需向悉贝证明。」
「她的眼睛看透黑暗。」
「我知道，我对她毫无隐瞒。」
「根在黑暗中生长。」
「的确，」他检视另一颗马铃薯，继续削皮，「但是我不像根在黑暗中成长一样，在黑暗中思考」
「巨人葛若弗遭石头击中一眼，该眼向内翻转，得以直观内心，最后也死于自己内心所见。」
柯伦猛然转头，银灰色野猪温和地站在门口喘气。
「如果那是谜题，我不知道答案。」
蜜嘴野猪盘思着：「那我告诉你。你问悉贝，她今天在说出你的名字前说了什么名字。」
柯伦挺直的红眉骤然一蹙，承诺道：「我会问她。」又伸手拿一截灰白的萝卜。
他为悉贝端来浓汤、辣味腊肠、厚皮面包和几杯温酒，发现她睡着了，双手垂在膝上，他把一张小桌子拉到两张椅子中间，悉贝惺忪醒来，他轻声叫她的名字。
「哦。」悉贝挺直身子，揉揉眼睛。
他把酒给她：「我很高兴妳睡了一会儿。」
「睡得很好，没作梦。」悉贝啜着酒。脸庞有了血色，「你的汤闻起来像玛耶嘉的汤。」
他为悉贝盛汤，又端了一碗在她身旁坐下。「妳不该这么久不吃东西。」
「我忘了。柯伦，这汤好喝，我不知道是哪个比较暖，是你的善意还是你的汤。」
柯伦微笑：「无所谓。我烹调时，悉林来和我说话。」
悉贝眉毛一扬：「真的吗？他鲜少说话的，他说什么？」
「牠给我一道谜题，我答不出来，牠就叫我问妳：说出我的名字之前，妳说了什么名字。」
「为什么？那是答案吗？」
「大概是吧。是什么名字？」悉贝皱着眉头回想。「哦，是薄陌若的名字，但是我不明白……」
她骤然停下，眼睛大张。因愤怒而尖声脱口：「悉林！」柯伦起身，盘子因而掉落在她脚边。
薄陌若出现在他们面前，透过它隐约可见跳动的绿色火焰，它的水晶眼眸直视柯伦的眼，柯伦站立不动，没有声音，脸色如冰。薄陌若如迷雾般细微难查，移动、延展、拓宽，终成一股阴影，盘旋于柯伦上方，距离之近，使柯伦毫无血色的脸似乎由黑暗熏黑描摹。他发出一连串声音，尖锐却不连贯，他轻轻摇摆，彷佛由一阵风竖直固定，悉贝双手冰冷地掩着嘴，而后，她听到他的低语。
「薄陌若……」
薄陌若望向悉贝，还有其他事吗？它冷冷问道，悉贝摇头。
「没有。」悉贝低语。它消融而去，火光跳跃，暖意浮上她的脸。
柯伦的头垂入双手，他将双手阖上，挤压眼睛，彷佛要抹去一幅画面。他突如其来地倒下，悉贝霎时接不住，跪在他身旁，帮他坐起。
「柯伦……」他没回答，悉贝绝望地伸手拿酒，却看到火光之外悉林镇定的红眼，她愤怒地发出一声叫喊，传到牠的内心。
我本来就打算送他上路……又何必……
「悉贝……」柯伦的声音传来，如同来自体内遥远的地方，悉贝转向他，双手盖在他寒冷绷紧的手指上。
「我在这里。」
「抱着我，紧紧抱着我。」
悉贝环绕柯伦，将他贴近抱着，感觉他的心跳，以及气息中长长的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她低语，亲吻他，彷佛他是前来寻求慰藉的小谭，接着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从他身边退开。他喃喃抗议，按摩眼皮的双手垂落，将她拉回。
她猛然说道：「柯伦。」
他睁开眼，感到目眩，彷佛正从一场梦境出来。「什么事？」
「柯伦，你怎么知道若陌薄的名字？」
他凝望悉贝，双手无力地垂放在她肩上，脸色扭曲发白。悉贝紧握住他的手，和他一起坐在地板上。
他终于说：「我知道。」
「但是，柯伦，你怎么知道？」
「我还能知道什么？」他向后靠在石头上，闭上双眼。
「怎么知道的？」
「我必须知道，」他的话有气无力，在两人间停留片刻，「不然我可能会死在妳的炉边。」他低语：「我参与过一场惨烈战役，当时我没料到自己得在夜晚孤军奋战，但是我从没有……我以前从没有像刚刚在妳炉边那样，那么确定地看到死亡向我而来。那是夜晚的颜色，而且因为它没有空气，所以我不能呼吸，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找得出一个名字，为它定一个名字，它就不能伤害我，我所有的思绪都呼喊死亡，像受惊的鸟一样绕圈飞行。但我知道在妳的屋里，在妳的炉边，那不可能是死亡。部分的我在尽我所知的古老名字里搜寻一个名字，然后我知道是什么了。那不是死亡，而是恐惧。『若陌薄』，是致人于死的恐惧。」他张开眼，从某个无名之地看着她。「悉贝，我不能让自己死于某种不能伤害我的东西。」
「人却因此而死。」她低语，「无数人，在无尽的岁月中。」
「我不能，因为我有……我有一件事，让我想活下去。」
「惴德吗？」
他摇头，良久不语，闭上眼睛许久，直到悉贝以为他睡着了。不料，他突然挺直身，倾身向前，吻了她。
悉贝退了一步，睁大眼睛，脸上一阵困惑。「我从没听过像你这样的人。我本来打算看你在这屋里发疯或死亡，然后等你那五位哥哥出现在我门口，向我要个交代，但你反而把若陌薄的名字还给它，从死里逃生，又在我的地板上吻我。」
「做这件事似乎比较好。」柯伦微笑说道，记忆中的恐惧却冻结那微笑，双眼如迷失的星辰般空洞寒冷。他甩开记忆，僵硬起身，悉贝扶他站起，双眉转忧。
「你在我屋里受到这么恐怖的欢迎，我会替你铺好欧耿的床，然后把悉林制成腊肠。」
「不要……悉贝，牠问我一道谜题，我向牠要了解答，牠才给我这个答案。」
「牠拐我交出答案！牠没有理由这样待你，你是我的客人，因善意而来。」
柯伦坐下，伸手拾起破碗的碎片。「妳如果想不到理由，我想可能原本就没什么理由。」
「我的确想不到。柯伦，放着，我会清理，你先睡吧。」
「不，我今晚不想在黑暗里睡。让我坐在这里，在妳的火旁边。悉贝……」
「什么事？」
柯伦抬起头看着她：「妳什么都不怕吗？妳是谁？竟能让若陌薄应妳的召唤而来？」
「我怕一些事物，例如我就怕你，也替小谭害怕。但我从未想过要怕若陌薄。」她跪下清理翻覆的汤，柯伦注视火光在她的丝丝银发间闪闪淌动。直到与发色朦胧合一，直到自己入睡为止。
第二天早晨，悉贝发现柯伦仍坐在火边，狮子固勒在他脚边。雪已停，铁栅门外的世界颜色如月，一条面包吃了一半放在桌上，酒已干了。柯伦对她微笑，眼里还有红丝。
悉贝轻声说道：「你没睡好吗？」
「我醒来时，妳已经走了，所以没睡。悉林和我聊了一会儿，还说故事给我听。」
「希望牠没有多言。」
「牠告诉我，拉德王子原本可以拥有世界上任何一朵他想要的花，但是他只要生长在菲博格的火玫瑰。他后来如愿以偿，心满意足。所以我还怀抱希望。」
悉贝的眼里显出怒气：「我认为这丝毫不甘悉林的事。况且，你说我不是什么火玫瑰，而是冰花，生长在毫无生命的世界。你属于那个活生生的世界，我想，你在那里会找到你的玫瑰。」
柯伦叹息：「妳曾说有时候我就像傻瓜。我想，我才是那个到目前为止，一直生活在毫无生命的世界里的人。悉贝……昨晚我梦到诺锐，一向──长久以来，我梦见他时，从未见他活着，只见他垂死躺着，孤身一人，承受体内致命的伤口。他看着惴德转身离去，想叫唤，却没有声音可唤，没有人听见……我在梦里看到他叫我，但他看不见我，我也不能到他身边。但是昨晚，我看着妳清理地板，不知不觉睡着了，我梦到诺锐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在深夜里谈天，他向我提到瑞安娜，提到对她的爱，我微笑、倾听、点头，因为我知道他的感受，知道他在说什么。醒来后，我还能听到他的声音。我一想到惴德，就替他可怜，因为他不能拥有诺锐所有的……悉贝，惴德只是个担惊受怕的老人，除了谭龙外，没人爱他，而且我想他就像若陌薄，只会赐人死亡……」
「你还要他死吗？」
「我想……我已经厌倦想到他了。」柯伦起身走向她，站在她面前，没碰她。「我爱妳！要是妳需要我，我会再来。」
「不要，柯伦。」悉贝无助地说，却发现自己不自觉地伸手碰触他，「我不擅长爱，我只爱过玛耶嘉、小谭、欧耿──不过他也不太擅长爱。请你待在梭尔，你需要什么，那里的女孩都会给你，我属于这里。」
「我需要妳。」柯伦简单说道，转身去拿披风，「女巫葛萝儿将儒仁王子的仆人都变成猪，所以儒仁王子追赶她时，她……」
「我知道，她在路上塞下一大座玻璃山，让他不能骑过也不能绕行，于是他无功而返。」
「所以，」柯伦说，弯身向悉贝毫无反应的脸吻别，「玻璃和冰有何差别呢？」
「好了，回家吧。」悉贝不悦地说，又忍不住笑了。悉贝陪柯伦走到门边，站在寂静晨光里颤抖，望着他骑下山。野猪悉林前来站在她身边，温暖气息在空气中吞吐，悉贝低头看着牠。
「你倒是冒了一次大险。」悉贝清醒地说，银鬃野猪哼着独特的笑声音符，头一次用甜美的铜铃声对她说：
「只有明智的傻瓜才认得出明智的傻瓜。」
※※※
几天后，小谭前来拜访悉贝。悉贝从书堆探头，听到特峨的声音，看到牠在圆屋顶上绕圈。她匆匆退去披风，急忙出去。特峨降落在她肩上，小谭也正好骑到门前，身后跟着五人。小谭溜下马对悉贝大喊，悉贝看到他厚重的毛皮衬里披风，镶着金线边，又看到他柔软的靴子和羊毛滚边手套。她开门，小谭笑着扑向她。
「悉贝，悉贝，悉贝──」小谭紧紧抱住悉贝，又飞转而去，「妳看我的马。是爸爸为我挑选的，就叫惴德。爸爸害怕我来，但是我一直哀求……只是，我不能待很久……」
「哦，我的小谭，真高兴看到你，进来吧。」她望向特峨闪亮的眼，问：他还好吗？
国王对他不错。
小谭走在她身边，脚步深埋入雪，脸色红润。「悉贝，我好高兴看到妳。惴德的宫殿好大，到处都有人……悉贝，因为我是惴德的儿子。他们对我都好有礼貌，我还有好贵重的衣服。但是我想念固勒和奈尔。」
「他对你好吗？」
「当然，我是他对抗那些梭尔领主的护盾。」
悉贝心中一惊，瞥了小谭一眼。他微笑，双眼清澈。
「我想，你又长大了一点。」悉贝说。
「惴德说我像妳。他对我很好，我也很快乐，有时候，我们单独在一起，做些简单的事，有时候，他就笑了。」小谭开门，莫瑞亚前来迎接，满足地呜呜叫着，他跪下，受冻的脸在牠毛皮上摩蹭，伸手抚摸狮子固勒的鬃毛，凝望那双金色的眼。「固勒，」他低语，「固勒……」狮子以低沉的嗓音咕哝。「悉贝，妳知道我还想念什么吗？妳的绿火，妳的绿火好美。」他抖落披风上的雪，悉贝抚摸他淡白湿濡的头发。
「你慢慢长大了。」悉贝讶然说道，小谭笑了，声音较为低沉。
「我知道，悉贝，他要我带妳回去，但我说我只会问妳，不会求妳，我已经问过了，现在我们可以讲别的事了。动物都好吗？」
一抹笑容在悉贝的眼里颤动：「很好。」又和他同坐在壁炉边。「告诉我，你每天都做些什么。」
「哦──悉贝，我作梦也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我们在市集日骑马越过城市，人们大喊我爸爸的名字。悉贝，他们也喊我的名字……谭龙……而且我好惊讶啊，爸爸会对我笑呢。我喜欢看他笑。」
悉贝任小谭的声音如怡人的溪水流过，感觉宽心、慰藉。她往后坐，微笑注视他，半听着。小谭说话时，那轮廓逐渐成熟的脸，也随之明亮改变，不时大笑、严肃、又微笑，清晰好奇的微笑彷佛藏着秘密。悉贝的思绪融化开来，她已经好几天没这么放松，在绿焰白墙内感觉如此满足。小谭坐在她身旁，修长的骨架，边讲边在莫瑞亚的黑耳问搔着。倏地。她内心深处泛起涟漪，微小、遥远，不请自来。小谭碰了碰她，让她一惊。
「悉贝，妳没听我说话，我带了礼物给妳，一件白羊毛披风，上面绣了蓝色的花，是惴德叫一些女仆为妳做的。」他一顿，「怎么了？」
悉贝摇摇头：「没事，我有点累了。披风吗？小谭，替我谢谢他。特峨乖不乖？我怕他会吃了什么人。」
「哦，没有。我们常在平静的日子打猎，牠对国王的猎鹰非常有礼，但是牠只让我带牠，悉贝──」
她没回答，又感觉那内心的触动，微弱、迅速，如子夜的星辰轻移。她的双手慢慢在椅臂上紧握。
「悉贝。」小谭说，眉毛一皱，「妳哪里受伤了吗？妳应该和玛耶嘉谈谈。」
「我会的，」她的手指松开又绷直，两眼又大又黑，寻找火光。「我会的。」她低语。敲门声在门边响起，小谭的脸色随之一变。
「这么快？可是我才刚来。」
悉贝迅速转过身：「小谭……还早……」
「我说过我不能待很久。」小谭站起来，叹了口气，「悉贝，等时局不这么混乱，我会待久一点。妳的披风在我的鞍囊里。」敲门声再度响起，小谭提高音量：「我就来！悉贝，和玛耶嘉谈谈妳的困扰，她什么都能治疗。」
「谭龙王子──」
「来了！」小谭用手臂环绕着悉贝，一同走过庭院，守卫默默跟随，猎鹰特峨再度降落在小谭臂上。「悉贝，我下次会待久一点……但愿妳会来看我。」
「或许我会。」
「拜托妳来，」小谭解开鞍囊，拿出柔软的象牙色披风，上头绣着蓝色涡旋。「这给妳。」
悉贝触摸披风：「哦，小谭，这披风很美，好柔软……」
「内里是用貂皮做的。」他将披风放在悉贝怀里，亲吻她，「妳一定要来。还有，去和玛耶嘉谈谈。」
她微笑：「我会的，小谭。我可以和特峨说话吗？」小谭静立片刻，悉贝从他微笑的灰眼转而注视特峨锐利的蓝眼。
特峨。
怎么了，欧耿的女儿？妳好忧虑。
小谭注视悉贝，看到她的脸逐渐平静，眼睛深暗无光，穿入特峨的眼。
有人在召唤我，去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