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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德雷克·马瑞蒂不打算靠近阿罗海德儿科医院,尽管他知道弗兰克此刻肯定在那里。
他需要再和弗兰克见一面,让他做某些事情,如果他能够按照德雷克所说的去做,哪怕只做一部分,也会让事情变得大大不同——要么是生活得安逸舒适,要么,则是住在铁丝网围起来的拖车公园里的24英尺车厢中。但是,今夜不是找弗兰克说话的好时候。
他动了动握着方向盘的左手,用右手揿下手表上的夜光按钮。快到凌晨一点半了,不是醉酒驾驶的好时候,空荡荡但灯火通明的停车场、街头的流浪狗、基线大道黑洞洞的汽修厂,圣贝纳迪诺的景物一一掠过窗外。
达芙妮和弗兰克之间的对话应该在一小时前就结束了,他现在说不定正在医院停车场的皮卡车厢里呼呼大睡。
医院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德雷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弗兰克拿着《项迪传》在达芙妮病房的椅子上睡着了,有人在门口向内窥视,弗兰克警醒过来;那人说了声抱歉,沿走廊离开了,但达芙妮这时候也被弄醒了。
她睡着之前,德雷克无法与她联系,也许是麻醉剂导致的眩晕使然。此刻她完全清醒过来,看见病房里的父亲,似乎很不高兴。
德雷克知道,病床边的桌子上有一个记事本,达芙妮写道:你切开了我的喉咙,然后把那张纸扯下来撕成碎片。
弗兰克,那个可怜的命运多舛的家伙,居然说什么“被逼无奈,你噎住了。”她写道:咳嗽而已。“达芙妮,”弗兰克辩解道,“不,你没有在咳嗽,你噎住了。不切开的话,你会死掉的。我爱你,我救了你的命。”她清理干净前一张纸的残骸,又写道:我没事——你切开了我的喉咙——我不想和你单独在一起。弗兰克又是好一阵辩解,说这都是为了救你的命,他很爱达芙妮,等等等等。达芙妮却写道:我恨你。
看见这句话,德雷克知道,弗兰克磕磕绊绊地走出医院,最后在皮卡座位上睡了过去,很快就将陷入痛苦买醉的境地。
肯定有哪个组织在病房里安装了麦克风,录下弗兰克那一半谈话。德雷克不需要听录音就知道这些事情。
一双尾灯在几百码之前忽然亮起,后视镜里则有一双头灯摇晃着赶了上来。不像警车,也许是什么醉汉。让你先走,德雷克心想,他向右拐到较慢的车道上。要是今夜漆黑的公路上有警察,那位老兄将首当其冲,慢悠悠的旧漫游者不会吸引警察的注意力。这辆车有多旧?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一辆崭新的白色本田从右边暗处忽然开上公路,在德雷克面前猛然右转,他把方向盘拼命朝左扭去,但百来码之前的那辆车子也在左边车道上突然刹车,与德雷克之间的距离飞快拉近。从后面加速上来的车子兜向左方,乍看之下像是要超车,但上了空旷的对面车道后却没有继续前进,而是车头一顿,放慢了车速。
德雷克用力踩下刹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双手紧紧抓住了方向盘,老旧的漫游者颤抖着停了下来,在避震器上前后晃动。伏特加酒瓶从座位底下飞出来,砸中他的左脚跟。
他吓得浑身冒冷汗。这些人困住我了,他的脑子转得飞快——我可以换挡倒车,但这辆破车肯定逃不远;我可以和他们谈话,与他们达成交易。他们不会太粗暴吧,没理由粗暴对待我这样一个老人——
漫游者仍在颤抖,颤抖的频率快得惊人,此刻已经变成了可怕的震荡,同时伴着咔嗒咔嗒的巨大响声,仿佛细沙砾雨点般落在车顶、车头,甚至烟灰缸上,但挡风玻璃之外仍旧是空荡荡的夜空,温度计的指针啪的一下打到了右边尽头,速度快得让他不得不低头去看。
方向盘是塑料的,但他觉得自己正遭到电击。
德雷克心跳加速,他的脚死死踩住刹车,这就好像在龙卷风中抱住身边树木一样。
突然,震动、噪音和电流骤然消失,一下子失去了需要抗衡的压力,他险些一头撞在方向盘上,
漫步者停在那里,引擎仍在运转。他强迫自己松开方向盘,把视线投向车窗之外,发现自己的车子斜停在公路正中央的黄线上。
周围没有其他汽车,路灯照亮的宽阔车道上,前前后后一辆车子也没有。只有前方远处不知属于哪家的蓝色霓虹灯,附近连亮着灯的店标也没有。万籁俱寂,唯有漫游者的引擎在空转。他伸出颤抖的手关掉发动机,发现温度计指针回到了平时的十点钟方向。
我昏迷了?他想道,前额全是冷汗。那些家伙呢?难道就那么开车离开了?
德雷克发动引擎,轻轻抬起依然踩着刹车的脚,踏下油门,车子向前一冲,开动了。有几秒钟他觉得急刹车大概让某个阀门或杠杆回到了原位,车子跑得异乎寻常的畅快,但他马上意识到,实际上运转变得正常的不是车子,而是他的右腿。
他的心脏还在怦怦猛跳,做了几次深呼吸,把车子稳在左边车道上,让它以每小时30英里的速度前行,他弯腰用拳头压了几下右侧大腿。
一点儿也不疼!
他驾着漫游者开过右边车道,在熄了灯的旧货店门口停下,叮当一声把变速杆打到停车位置,没有关闭引擎,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下车子。
凉爽的夜风中,他朝街中间走了两步,又走回原处。接着,他抬起左脚,只用右脚蹦蹦跳跳转了一圈。
他的牙齿冷得发疼,因为他大张着嘴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笑得像个傻瓜。
德雷克做了三次深蹲,然后抱起双臂蹲下,学着哥萨克骑兵跳踢腿舞。他绊了一下,翻倒在冰冷的柏油马路上,但他仍旧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在空中蹬腿。
末了,他轻快起身,优雅地坐回驾驶员的座位中。
“我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样飘飘然。”他气喘吁吁地引用史古基 的台词道。
他深深吸气,又悠然吐出,望着黑洞洞的低矮房屋和路旁的胡椒树,它们伸展向前方,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事实上他并没有喝醉,此刻的德雷克非常清醒,不是断酒几小时或几天后那种精神紧张、肉体颤抖的清醒,而是几个月不碰那玩意儿后的神清气爽。
她多半已经死了,德雷克心想,现在我可以去医院了,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憎恨医院了!我有许多事情要告诉弗兰克——他的未来将会富可敌国、身体康健、志得意满。
圣贝纳迪诺城界以北,沃特曼大道改旗易帜为“世界边缘”公路,绕着阿罗海德湖盘旋钻入崇山峻岭,急转弯处处可见,护栏之下的山崖往往令人心惊胆寒,陡峭的山肩上长满了高耸人云的松树。凌晨三点,唯一的景观是北方山脚下圣贝纳迪诺的点点灯光,烟雾缭绕之下,灯光变得模糊,仿佛加上了一层红色的边缘。山脊另外一面的野火映红天际,仿佛希罗尼穆斯·波希笔下的地狱。地狱之光,丹尼斯·拉斯卡塞这样想。
巴士在“全景观景台”处离开公路,这里是一个以沙砾铺地的休息区,拉斯卡塞和戈尔兹站在齐膝高的栏杆后面,在黑暗中闻着烟熏火燎的气味。栏杆底下是所谓“恶魔峡谷”的“东叉”,没法儿让人安心。
戈尔兹瞥了一眼背后的巴士。“弗雷德,那小子怎么样了?”他叫道。
车上没有开灯,驾驶员的声音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里传出来:“在呼吸,在用鼻子呼吸。”
“要是有人来这儿停车怎么办?这儿没有障碍物,一览无遗。”
“路上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弗雷德说,“这位朋友已经在劫难逃,我还给他加了个盖。”
一个小时前,他们在丘陵大道和欧几里得路的交叉口遇到这位年轻人。他是克莱蒙特某所大学的学生,弗雷德翻开一本托马斯兄弟出品的地图册,请年轻人指点去往210公路的路径,他毫不犹豫地上了车。此刻,他被捆成一团躺在地上,被胶带封住了嘴巴。
戈尔兹点点头,望向光点构成的交错线条,那里是圣贝纳迪诺的街道。“你的焦点是哪里?”他问拉斯卡塞。
拉斯卡塞伸手指着南略偏西的方向,那片灯光昏暗的地方是加州州立大学圣贝纳迪诺分校。“图书馆背后。”
半个小时之前,他把一方涂过油的玻璃小心翼翼地搁在图书馆背后的草地上,玻璃上印着掌纹,还贴着几缕他的白发。
拉斯卡塞很快将跪在栏杆旁,离开他的肉身,让部分投射出的星光体 代替拉斯卡塞的感觉器官,去关注大学图书馆背后发生的事情。与此同时,他依然能够感觉到自己跪在巴士旁边——这情形就仿佛被斜放的半镀银镜分开的一束光。
如此一来,拉斯卡塞将同时占据两个有限而不同的时间界面——脚下三千英尺处略慢的时间,和山腰处超前无穷小的时间。他将短暂脱离四维时空连续体的约束。
到了那个时候,戈尔兹将切断巴士上那名年轻人的喉咙,喷溅的鲜血——自由公路上一条生命线的终止,年轻人积蓄多年的生命能量的瞬间释放——会立刻吸引存在于五维时空连续体内某个饥渴的“万古不变者”的注意,那个存在物将意识到拉斯卡塞的存在。而在那短暂的一到两秒时间内,拉斯卡塞将突离“平坦的”四维时空结构,就像是布匹上一个翘起来的线头。他将一跃而起,攀住那个没有肉体的灵魂,留心观察无法理解的异界意识,注视当时围绕自己的非物理性的地貌。不过,那里不存在空间和体积的概念,“地貌”这个同或许不够确切。或许可以说是命貌,运貌。
按照手表指针,他的离体时间不会超过一秒钟,但时间在自由公路上没有实际意义——无论脱离身体一小时,一天,还是一年,都无法让他更加理解那个“非空间”。
在那个无法用时间衡量的时刻里,拉斯卡塞的视线将不受任何障碍物的影响——他从那个更大的场所观察,四维空间连续体内再也没有东西能挡在其他东西前方、盖在其他东西上方、藏在其他东西之中;在一个时刻看见一个人或一辆汽车,在其他时刻也可以同步看见那个人或那辆汽车。某次回到线性时间后,戈尔兹不禁慨叹,那近乎于就是神的视角了。说到“近乎于”三个字时,他的神情既渴望,又愤怒。
拉斯卡塞身后,翻山而至的冷风带来了松脂和烟雾的气味,腰间的对讲机轻轻响起,他吓了一跳。他拿起对讲机:“这里是‘一分位’。”
“这里是‘四分位’。”对讲机里的声音在辽阔夜空下显得那么微弱,那么细小。“你说过或许会有超出现实的事情发生,若是遇到这种时候,要第一时刻向你报告。呃,人与超人。”
拉斯卡塞扭动对讲机上的频率选择旋钮。“没错,”他对麦克风说,“发生了什么?”
“我在领头的一号车里,”对方说,“三号车突然从南方转向切入,二号从后方上来,堵住北方。接着,我在后视镜里看见Ra——看见——”
“目标车辆,猎物,随便怎么叫都行,接着说。”
“好。它突然加速冲向我,速度比……那种车子可能达到的速度要快得多。尽管应该撞上我的车,但它却没有撞上,我听见一声巨响,至少有M-80手榴弹那么响。呃,《凯撒与克娄巴特拉》。”
拉斯卡塞不耐烦地扭动旋钮,“继续说。”
“呃,然后他就消失了。明白吗?那辆车就那么消失了,公路上上下下都没了它的踪影,路两边的停车场也找不到。扫描器说目标车辆此刻在东北方大约三英里处。怪事还不止这些,二号和三号里的人下车,他们每个人都说——说目标车辆忽然加速冲向自己!就仿佛目标车辆忽然化身为三,每个化身都直冲向我们中的一个!”
“《武器与人》。”拉斯卡塞茫然地说。
他在更换后的频率上继续道:“重新找到他,但这次等他离开车子后再动手。《群鬼》。”
挣斯卡塞再次切换频率,但过了几秒才意识到外勤特工没有领会暗语。“该死。”他嘟囔道,换回先前的频率。
“——尝试。”外勤特工的信号恰好消失。
“妈的。”拉斯卡塞切换到下一个频率,对方正在呼叫。“你在吗?那是暗语?单子上没有《群鬼》。”
“没事了,”拉斯卡塞截断他的话,“接着说。趁其不备,用镇静剂飞镖制住他。”
“行。《群鬼》到底是什么?”
“是——单子上没列出的萧伯纳戏剧。把他弄来给我。就这样了。”
“好的,再见。”信号旋即消失。拉斯卡塞把对讲机放回腰间,深深吸入带着烟和松香味的冷冽空气。
“《群鬼》是易卜生的。”戈尔兹说。
“我知道,我知道。闭嘴吧。”
“漫游者里的老家伙看来不是进城参加葬礼的亲戚。”
“我说过了,闭嘴。”拉斯卡塞吐了一口长气,“怎么一回事?我们的人正要抓他,他却连车带人消失了。”
“这不止是同时双地 ,”戈尔兹说,“而是同时三地——因为汽车同时冲向三个方向,不止是那个老家伙……假设他在车里的话,恐怕早就把自己传送走了。换了我,只要还有那个选择,就会这么做。然而,这依然无法解释车辆也一分为三的事实。”
“他会不会使用了爱因斯坦-马瑞奇装置?”
“那也同样无法解释三辆车子的事情,至少我想不出如何解释。也许夏洛特不该去杀弗兰克,他很可能知道一些线索。”
“做出了的决定等同于没有清偿的债务,”拉斯卡塞说,“摩萨德肯定告诉过他,遇到其他情报机构的人应该说什么,孤身一人的女儿对我们更有价值。另外,”他朝背后的巴士挥挥手,“它要我们每个人献上祭品,那是我们应该付出的,夏洛特已经拖了很久。”
“我们的灵魂。”
拉斯卡塞耸耸肩:“任何与我们选定的极性能够起交互作用的都可以。”
“偿还债务时是否真的要把喝酒当做必须的附加条件?”戈尔兹问,“我们其他人并不喝酒,只有夏洛特喝。”
“对包括夏洛特的一部分人而言,喝酒是一项重要的解析因子。但一旦她获得了解析,也就将不得不戒除酒精。”
“那可真是谢天谢地。有段时间你对她有感觉了,对不对?”
“与你无关。”
戈尔兹从衣袋里抽出折叠刀打开。“她认为你会允许她回去,重建她的生活。”
“她有什么想法和你有啥关系?”
戈尔兹快活地哈哈大笑:“有啥关系?没,完全没有。”他举起刀,朝巴士的方向挥了挥。“我的债早就还了。弗雷德!”他抬高声音喊道。
“在。”弗雷德的声音透过巴士车敞开的窗户传来。
“问问那小子,他是不是基督徒。”
“他点头了。”弗雷德隔了几秒钟叫道。
“唉,太糟糕了。告诉他,他简直是送给魔鬼的上佳礼物。”
“残忍是另外一个良好的解析因子,”拉斯卡塞告诉戈尔兹,“但到最后也还是会被迫放弃。”
“不要随便赋予他物人格,”戈尔兹笑呵呵地说,“被迫放弃?‘人无权决定他的愿望’。我只是一粒小弹珠。”
拉斯卡塞摇摇头:“叔本华!哲学迟早也要被迫放弃,到最后甚至连理性思维也不能幸免。”
“我都等不及了。”
“咱们离题太远了。到你上巴士的时间了。”
戈尔兹轻笑两声,踏着沙砾地面慢慢走开,消失在巴士车头背后。几秒钟后,巴士微微一动,他从远侧上了车。
拉斯卡塞心想,我们必须尽快取得成功,我必须尽快接触到圣杯的下半部分。他开始做深呼吸,准备离开肉身。
拉斯卡塞拖着脚走到护栏前,跪在那里。水平的木质栏杆,每隔10英尺有一根钢铁支柱,他把胸口贴在护栏上,胳膊垂落在护栏另外一侧。
初次离开肉身的时候,他还只有12岁。某天早晨,他起床后扭头一看,发现身体依然躺在床上。恐惧让他立刻回到了身体之中,于是他便有了第一次重新人体的经验:那感觉就仿佛一个用很紧的口袋套上脑袋,沿着胳膊和双腿向下滑动,最后连脚趾也被囊括其中。过了几年后,做牙科手术的时候,透过麻醉面罩吸入乙醚之后,他再次有了类似的体验。到20岁,他已经可以有意识地脱离肉身,伴随而来的眩晕感也越来越轻微,乃至可以忽略不计。
戈尔兹感觉到一丝寒意,下个瞬间,他便站在了跪在栏杆前的躯体旁。他动了动右手的手指,跪着的躯体随即伸展开了五指。
他向前一步踏入虚空,胸口仍然能够感觉到栏杆的压力,但同时也立刻闻到了学院草坪的清新气味,手指也摸到了那片涂过油的玻璃;就在此刻,巴士上那位年轻人被迫放弃了他的灵魂,能量在更高的维度上轰然爆发,冲击力震得他摇撼不已——拉斯卡塞登上了“自由公路”。
在这里,时间就是距离,除了注意力焦点之外,他无法控制其他任何东西。
通过非视觉的感官,他看见了巴士、戈尔兹、弗雷德和死去的年轻人——他在同一时刻能够从各个角度观察他们。他不止看见了他们的个体,还看见了内脏器官、动脉血管、汽车的阀门和机轴、附近树木的内皮和树汁,这些东西和周围的群山一样清晰可辨。他能够看见山岭的各个方面、北坡的野火和沥青路面之下夯实了的砂石。
他把注意力从近景上转开,人们在他眼中变成了蜿蜒曲折的线条,他们的现在和未来就像一条条多米诺骨牌堆起来的绵延长线,在远方渐渐模糊,消失在焦点之外。戈尔兹站在拉斯卡塞的肉身旁,刚刚说出“易卜生”三个字,戈尔兹也正在爬上巴士,正在切断年轻人的喉咙,正在离开巴士,正在和拉斯卡塞说话;而巴士本身正在驶离“全景观景台”休息区,沿着早先驶入这个区域时创造的路径扬长而去。
格林童话《忠心约翰》里的乌鸦就拥有这样的感知能力——角色受制于表象世界,但乌鸦飞翔于高空中,看到的不但有过去发生的事情,也包括未来尚未发生的事情。
巴士里的年轻人是一根斑驳形体构成的线条,宛如马塞尔·杜尚 笔下《下楼梯的裸体女郎》的画面,在其魂魄忽然散入夜空的地方戛然而止。
这是一条不动的冲击波,拉斯卡塞的注意力跟着它向外伸展,离开年轻人死亡的确切时间和地点。
拉斯卡塞并非孤身一人。某个由嗡嗡声和空间褶皱构成的生灵与之同在。和巴士内部的情形一样,它的思想在拉斯卡塞眼中也异常清晰,但却比群星运转的轨迹和山岭石块的裂缝纹路更加难以捉摸。
拉斯卡塞只知道它是应活祭召唤而来的。
那个生灵占据了由1987年8月18日凌晨这几个小时开始朝十多个方向延伸的一个区域,拉斯卡塞放开他的灵体,与那个生灵重叠在一起。
线条在无边无际的真空中延伸,犹如弯曲的弧光和纺织的毛线,他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时间线,它一路上有好几个爆裂开来的片段。拉斯卡塞此刻正置身于围绕某个断裂点产生的云团之中——过去和未来,他每次涉足“自由公路”,就会产生这样的断裂点和云团。
和观看环形山的情形相仿,恍惚间他觉得见到了拱顶和山脊,等到视点转移,这才发现那是陨石坑和沟壑;那些弧光和毛线往往也让人觉得是细小、紧密的盘索,就好比长宽皆是无穷的地毯堆上的绳结。
如果把注意力放在更短的波长上,就可以辩认出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生命线——起始于德国乌耳姆1879年的区域,终结于新泽西1955年。
拉斯卡塞曾经关注过爱因斯坦的生命线,知道他这次会看见什么。即便不将之看成缠绕的盘索,而只是弯曲的弧线,爱因斯坦的生命线也仿佛一团纠结的毛球。它和许多其他线条交叉,其中之一在交叉点附近产生分岔——从另外一个角度观察,这些分支也可视为是两条线合而为一,拉斯卡塞把时间的未来指向叠加在了视图之上,发现这些分支实际上代表着爱因斯坦后代的诞生。
爱因斯坦的第二任妻子是他的表妹,她没有出嫁前的姓氏就是爱因斯坦,从1919年开始,到1936年妻子去世,他们的生命线好比一条互相连接的镜像走廊;在其中间部位,第三根线条于1928年陡然出现,地点是瑞士阿尔卑斯地区,但看起来不甚类似象征着后代诞生的那种分支模式。
拉斯卡塞的注意力集中在那根肆意伸展的线条上,它与另外一根线条交汇数次,产生两个后代分支——仔细观察之下,会发现那两个分支是弗兰克·马瑞蒂和莫伊拉·布莱德利的生命线。那根奇特的线条终结于1955年的新泽西,与爱因斯坦线条的终点极为接近,几乎重叠在了一起。事实上,两者看起来相似得异乎寻常。
拉斯卡塞把注意力投射到熵增的方向上,关注弗兰克·马瑞蒂成年后的生活。
弗兰克的线条与另外一根在1974年交汇,过了几年,女儿的分支应运而生;1987年,一根新的线条出现在他们的集簇之中,拉斯卡塞的注意力无法辨认出那根新线条的源头。无论它是什么,代表着什么人,都扰乱了弗兰克的生命线——就仿佛表妹一妻子的线条扰乱了爱因斯坦的线条一样。弗兰克的生命线在1987年有一个断裂点,但也许那个断裂点位于那根新线条之上,两者过于接近,拉斯卡塞无法确定它究竟位于何处。
拉斯卡塞凝聚了他的注意力,发现弗兰克父女集簇中的新来者在1987年的某段短时间内是圣贝纳迪诺地区的一根弯曲线条;他找了几个地方细看,新来者的线条串接起了一连串的汽车,这些汽车无一例外都是绿色漫游者旅行车。然而,即便知道了车子,那根新来者依然难以追踪——至少有一次,旅行车在某个位置骤然消失,又在另外一个地方骤然出现。
这些事情没有一件容易理解。整个1987年区域都处于混沌之中,数以千计的生命线汇入云团般的集合体之中,特别是在夏斯塔山和新墨西哥州陶斯这两块地方。这是“和谐汇聚”,有实质性的人格诞生于这片精神迷雾之中,但在时间轴上没有延伸太远的距离。
云团之中,莉赛尔·马瑞奇的时间线朝着前所未有的方向而去:它没有沿着时间箭头的方向前行,而是陡然沿正交方向立了起来,同时在时间中占据了数英里、数英亩的位置,最后终止于夏斯塔山周围的静态旋涡之中。她跳出了四维空间,但没有在时间中移动,而是越过了空间。
她乘着一个金色螺旋物体从帕萨迪纳来到夏斯塔山,拉斯卡塞立刻认出,那个螺旋物体实质上呈万字符的形状。
拉斯卡塞对1987年大旋涡的关注使得他落回那段时间,他感觉到开始失去掌握全局的那种注意力,意识焦点变得越来越窄。巴士的运行轨迹漂进代表着这个夏末的区域,其动作类似于在水面上进行布朗运动的尘埃颗粒,他看见了轨迹中的那个小回转——巴士开进了山腰,在“全景观景台”停下。
他听任自己落回那个特定的空间位置和宛如传送带的线性时间之中。
他跪在地上,两臂抱住栏杆。这个姿势只维持了极短时间,因为跪在砂石地面上的膝盖还没有感觉到疼痛。
拉斯卡塞站起身,望向圣贝纳迪诺的街道灯光,戈尔兹慢吞吞地从背后走了过来。
“看见我的文身了?”戈尔兹问。
“看见那位开绿色漫游者的朋友了,”拉斯卡塞没有和戈尔兹多废话,“他没有降生于世的历史,而是在过去几天内忽然出现的。”
戈尔兹吹声口哨,轻率的态度迅速消失。“言下之意是老妇人的装置真的好用。我还以为他是弗兰克·马瑞蒂的父亲。”
“不,他不是。我想象不出他的身份。说到马瑞蒂的父亲,我也没有找到他的母亲和他的出生过程——据我的观察,他骤然出现在1928年的瑞士阿尔卑斯山脉,然后于1955年死在了新泽西。我记得很清楚,他死在我们手上。”
“这么说来,德雷克·马瑞蒂已经死了?32年前就死了?”
“没错。”
“而且,他没有母亲,也没有出生过?我还以为他是丽莎·马瑞蒂——莉赛尔·马瑞奇的儿子,爱因斯坦的外孙。”
“不,莉赛尔……领养了他。”
“那1955年为什么要杀他?这些值得关注的人都被你杀了,连问一问说句话的时间也不留。你确定不让夏洛特中止她的任务?”
“非常确定。我们和弗兰克谈过了,结论是他死了以后更有用处——尽管到现在为止还没看出来他活着能有什么用处。”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以后更有用处?”
“他的出身足以让他成为一名引导者,一名神使,这就是我希望他扮演的角色。”拉斯卡塞转身走向巴士。他在打开的折叠门闩口停下脚步。“我们应该把……‘费用’的尸体留下,就扔在这儿。”
“很好,”戈尔兹狞笑道,“我们在身后留下一串尸体,就好像汉赛尔与格莱特 ,日后可以找到来时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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