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12边形的汽车旅馆房间挤得满满当当的。弗兰克·马瑞蒂和夏洛特隔着一个烟灰缸坐在双人床上，勒皮多普特和茂尔克坐在地毯上，老米夏尔在浴室门口的小桌边，台灯照得他直揉眼睛。床的另外一侧，弗兰克在祖母棚子里见过的水泥块挡住了一扇齐膝高的窗户。有人朝它开过枪，右手手印和拐杖拓印处添了几个窟窿，“席德”的第一个字母几乎完全被打飞了。水泥块旁摆着四个搬家用的纸板箱，布包绝缘的旧式电线在箱子顶上伸头探脑。来自狭长的天花板的灯光让所有东西都有一种古色古香的味道。
爱因斯坦信件摆在米夏尔面前，每一页都夹在一片透明塑料护封中。
“我读完了。”米夏尔靠在椅背上，离开了让他的面容看起来像是骷髅的台灯灯光。“这些信件只是补充信息，很有价值，但信件的收信人知道很多我们不清楚的事情，爱因斯坦不需要一一解释。”
“他给出了几个页码，来自一本叫什么《格伦堡童话》的书，”勒皮多普特说，“值得一查。”
“他的字迹很潦草，”米夏尔说，“其实就是《格林童话》，我很清楚他说的是哪个故事，是《忠心的约翰》。故事中的乌鸦代表了能够看见过去和未来的能力。线性事件位于地面，沿着角色旅行的道路发生，但乌鸦住在更高的维度中，能看见角色的过去和未来。他在向女儿解释高维视角的概念。”他伸了一个懒腰，“伯特，你好像煮咖啡了，是吗？”
茂尔克扭头看了一眼浴室。“马上就好。”
“恐怕有一阵子没法喝咖啡了。另外，”米夏尔继续道，“爱因斯坦说他告诉了罗斯福，爱因斯坦在信中称之为那不勒斯王，但没有告诉罗斯福他的另外一个发明，也就是时间机器，这也可能是你所说的奇点装置。”他边说边对夏洛特点点头，“但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两者均是某件东西的组成部分。1955年爱因斯坦去世前不久，他在信中提到他和10月到访的‘NB’有过交流，说还好NB对时间机器在数学上的存在可能性一无所知。尼尔斯·玻尔 ，他曾在1954年10月探望过爱因斯坦。”他眯起眼睛看弗兰克，“大体而言，这些信件都是在说服你祖母毁掉棚子里的时间机器。”
“她几乎毁掉了，”弗兰克说，“在最后。”
“他还提到‘卡力班，你贞洁的梦淫妖’，”米夏尔说，“那大概就是在你女儿病房电视屏幕上出现的东西吧？”
“有可能，”弗兰克说，“那东西引用了《暴风雨》中卡力班的台词，你也听见了。”弗兰克对勒皮多普特说。
勒皮多普特点点头：“那东西企图让你女儿邀请它进入脑海。它说，‘群山在燃烧’，还说，‘等火熄灭就太晚了。’这正是你祖母用死亡除掉的东西，她朝侧向跳跃，越过空间而非时间，刮掉了这个名为卡力班的东西，那仿佛是某种精神藤壶。”他记起可怜的伯扎里斯如何被这个词逗笑了的场景，那时候他们在纽波特海滩交谈——只是12个小时之前而已啊！“造成的摩擦力在山上引燃野火。”
“卡力班，”弗兰克说，“究竟是什么东西？”
“显然是某种恶灵，”米夏尔疲倦地说，“更准确地说，是邪灵的依附体。再更准确地说，是某个人的魂魄，他在世界上没有合适的位置，必须寻找到宿主攀附，以宿主的身体生活。”他望着勒皮多普特，“山上的火还没熄灭？”
“至少今天还没熄灭。”
“如此说来，那个恶灵仍旧跟在你女儿附近，”米夏尔告诉弗兰克，“但只要不邀请它人体，你女儿就没有危险，它无法强行侵入她的脑海。”
弗兰克试着去接触女儿的意识，但感觉到的只有她持续不断的关注和难耐的无聊。他模模糊糊地仿佛听见了背景音乐，便尝试着送去一个笑容和两只紧握着的手。“离天亮还有多久？”他问。
“还有好些时间，”茂尔克说，“还要等几个小时才出发。”
“我们应该去那里，”弗兰克绝望地握紧双拳，“我应该去那里。”
“去哪里？”茂尔克颇为同情地问他，“他们到黎明时分才会出现在医院，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位置。你女儿可能被他们扣在附近任何地方——基督城、印第欧、棕榈沙漠——更不用说这周围的茫茫群山了。我们只能等到黎明之后再行动。”
“那现在我们干什么？”夏洛特问。她的太阳眼镜在灯光昏暗的房间内显得分外突兀，但谁也没有就此发表评论。她不停地咬着指甲——米夏尔说今天夜里不能吸烟，因为吸烟有驱赶鬼魂的功效。
“我们需要知道比当前所知更多的事情，”米夏尔说，“因此，我们要发掘一些古老的科学，让它们焕发生机。”
’弗兰克注意到勒皮多普特皱了皱眉头。
“理查德·哈密顿的矩阵，”米夏尔说，“一开始谁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直到7年后海森堡拿它推导出了测不准原理，对吧？菲茨杰拉德的疯狂猜想，迎面而来的以太风将物体沿其运动方向压缩，尽管解释是错误的，但现象却描述得分毫不差。黎曼-克里斯托弗尔氏曲率张量，人人说这是无用的幻想，但到头来却是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基石。事实上，”他望着弗兰克说，“你的曾外祖父后来放弃了原先包含在广义相对论方程中的宇宙常数，他说将之放进方程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失误，但按照夏洛特的描述，他这才是胡说八道。哈，我想他自己也很清楚。这只是恐惧使然而已——虽说他的恐惧绝非空穴来风。”
“我是一名物理学家，”米夏尔继续道，“但我不得不说，绝大多数物理学家并不特别喜欢他们面对的这个现实世界。多数人依旧以牛顿力学的方式研究问题，只是在不得已的时候才涉足量子力学的领域——就仿佛那种旧式的‘彩色’明信片，实际上是用水彩涂抹黑白照片制作的。他们应当以量子力学的视角看世界，那要开阔得多。所谓超自然因素也是一样，我们受到教导，研究问题时不能考虑超自然因素，可是，从一开始，这些蜡笔——还有量子蜡笔——就都在我们的盒子里。”
勒皮多普特低声问：“我们现在难道不是该压低嗓门说话吗？而且还要斋戒？”
“奥伦，你真是一个好学生！但现在，”米夏尔站起身，对水泥板和床上的盒子点点头，“我认为他们已经足够接近了。”
夏洛特蹙眉道：“谁要来拜访？”
“鬼魂，”米夏尔说，“我们将举行一场降神会。奥伦，劳驾打开威士忌，给每个人倒上满满一杯。”
“今天晚上第一句中听的话，”夏洛特说，“不过，为啥要引鬼魂来？我从来不觉得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卫生间只有四个杯子，”茂尔克说，“塑料杯子。”
“弗兰克和我共用一个好了。”夏洛特说。
“你遇到过的鬼魂多半是从他们那一边溜过来的，”米夏尔接过勒皮多普特新打开的“加拿大人俱乐部”威士忌，“说话从前往后什么的。去他们那边和他们说话则比较容易理解。”
茂尔克拿来了杯子，撕掉薄膜，递给米夏尔一个。
“谢谢。”米夏尔在杯子里倒满琥珀色的威士忌，递给夏洛特，弗兰克聚精会神地盯着杯子，好让夏洛特伸出手一次就能接住。
我为何要帮她瞒过这些人？弗兰克不禁扪心自问。
老人给勒皮多普特和茂尔克的杯子斟满酒，最后给自己倒了一杯，便咣当一声将酒瓶放在桌上。“另外，”他说，“不怎么清醒的时候更容易去鬼魂的领地找鬼魂说话。”他举起杯子。
夏洛特喝了一大口，然后把杯子递给弗兰克。明天再开始戒酒吧，他告诉自己，大大地喝了一口，随后又递还给夏洛特，他很感激米夏尔，因为米夏尔的仪式——管它是什么——竟要用到如此美好的事物。
夏洛特喝完那杯酒，将空杯子伸到米夏尔面前。
“你是个优秀的士兵，”老人在弗兰克的灼灼视线下拿起酒瓶，开始向杯中倾倒威士忌。
达芙妮昏昏欲睡，但她的肋部很疼，吹进帐篷的空气也越来越冷，她很后悔昨天去阿尔弗雷多餐厅吃饭时没有穿一件运动衫。她能够感觉到父亲的存在，他仿佛就站在椅子背后；弗兰克咽下那口威士忌的时候，她的嘴里也全是酒味，她甚至感觉到酒精在让身体变暖。
身后扬声器的微弱音乐声似乎是收音机里几十年前流行的货色，那是铜管乐队演奏的摇摆乐，即便旋律拥有勃然生机，机械的演奏也已让它消失殆尽——她想象着弗雷德·阿斯泰尔老电影中的那种俱乐部，乐池墙壁上绘着闪闪发亮的音符，疲惫不堪的老乐手们身穿满是蛀洞的燕尾服，抱着沉重的萨克斯风左摇右摆。
那一小片棕榈泉的灯光理所当然地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街灯仿佛纷纷离开了大道旁的位置，化身为动来动去的白亮车头灯，过了一阵子，她发现轮流亮起的针尖大小的红绿灯光实际上是交通信号灯，黄色的光点是房屋，远处的住户们大概在享用晚餐吧。
在乐队的伴奏下，小提琴手开始出列演奏，几秒钟之后，达芙妮分辨
出了哼哼唧唧的歌词：
现在我已把我的魔法尽行抛弃，
剩余微弱的力量都属于我自己；
横在我面前的分明有两条道路，
不是终身被符箓把我在此幽锢……
再烦你们为我吹嘘出一口和风，
好让我们的船只一齐鼓满帆篷。
否则我的计划便落空。诚愿你们
格外宽大，让他的罪化为无形——
达芙妮，现在就说！让我进来！
达芙妮知道这是昨夜在医院电视屏幕上显形的那个卡通形象，鼓风机吹在牛仔裤上的风仿佛扑打着的许多只小手。
“爸爸！”她叫道，能够被肉耳听见的呼叫只是精神呼叫的泛泛回声而已。
木屋里，炉子右上方的水管忽然爆裂，喷出的蒸汽横扫房间。热烫的气体擦着戈尔兹后脑勺的头发而过，引得他尖叫一声，右手抓紧轮子，让轮椅向前方转了四分之一圈。
他眨掉泪水，扭头眯起眼睛注视着水管，蒸汽喷发已经过去，此刻断裂的地方只剩下了涓涓细流。
“是她干的！”他气冲冲地说，“那小姑娘是个喧哗鬼，能引燃周围的东西，你必须给她打镇静剂才行。”
“没关系，她只是随便在‘抓’东西而已，不过是无意识的行为，”卡尼诺懒洋洋地凑上去看了两眼水管断面，“她曾经被铐在这根水管上，情急之下‘抓’住了它。没有恶意，别害怕。”
“跟我脑袋上的烫伤解释去。”戈尔兹说。他举起右手，仿佛要去抚摸后脑，举到一半处又无力垂下。“她很危险。”
“你很快就会有个全新的脑袋了。”卡尼诺这样答道。
弗兰克呛了一口，威士忌喷洒在地毯和棕褐色的墙壁上，他跳起来，
一边咳嗽一边大声喊道：“天哪！那东西又找上她了，跟三尖树 似的阴魂不散！你们一定要——”
“我们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米夏尔正色道，“她知道自己不能应允它的请求。”
弗兰克闭上眼睛，想道：别让他进来，什么也不能说，别让他诱骗了你。他在出汗，最让他痛苦的是他知道年老的自己就在棕榈泉，即便没有助纣为虐，也是在袖手旁观。“自己”竟然会默许这件事情的发生。
“夏洛特，”他说，“你给他们打过一次电话了，能再打一次吗？我想和那——年老的我自己谈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米夏尔，强自镇定地说，“让夏洛特再打一次电话。”，
米夏尔扬起眉毛，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要是那三尖树抓住了她，”弗兰克继续道，“她会与之产生和我一样的心灵联系。”甚至取代我的联系，这个念头让他悚然心惊。“他们不会想要这样的结果，要是我告诉他们——”
“但他们又不打算抹杀达芙妮，”夏洛特说，“他们不是答应了吗？抹杀我，而不是——”
“只要有可能，他们仍旧会抹杀那姑娘，”米夏尔说，“那部电影是莉赛尔的机器的组成部分，毁坏了电影也就破坏了机器的完整性。”他指着弗兰克说，“那东西是恶灵，不是什么三角——三尖树。另外，我们需要立刻召唤鬼魂。”
“也许对我们也有帮助。”茂尔克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耸耸肩：“我们可以让弗兰克给老马瑞蒂打电话，这能够惊扰鬼魂，吸引鬼魂的注意力，等我们正式开始降神会的时候，多半能够事半功倍。原因很简单，这无疑算是某种curspic——对一般现实的显著违背。”
“‘晚祷’组织的那群人无法追踪我们，”勒皮多普特说，“这条电话线绕了六七个中继站，而且也不能通过心灵方式锁定我们，特别是这个地方。”他朝锥形房间打了个手势。
米夏尔考虑片刻，“好吧，”他说，“就这么办，以此作为降神会的开场。酒我们已经喝够了。拿着——”他退回桌前，把最顶上一封爱因斯坦的信件翻过来，一个信封从塑料封套中滑了出来。他笨手笨脚地又摇出四个信封，将它们一起递给勒皮多普特，勒皮多普特把信封分给在场众人。这些上了年纪、泛黄发脆的信封上，均有爱因斯坦手写的丽萨·马瑞蒂的姓名和地址。
“奥伦，”米夏尔说，“打开你的……全息护符。所有人都要站在床的那一头，水泥块旁边。”
夏洛特和弗兰克在床上转了个方向，三名摩萨德特工绕过床头，挤进床垫和水泥块之间的空隙。
“现在，大家轮流来，”米夏尔说，“每个人都必须将右掌贴上水泥块的右掌印。”
“裂了。”夏洛特凑上前，伸开五指，按了上去。
“你那些老朋友今天下午用子弹打的。”米夏尔说。
最后才轮到弗兰克，他爬过卧床，伸手贴了上去，掌印摸起来温暖而又潮湿，拿开手的时候，一片两毛五硬币大小的灰色水泥粘在了掌心，他攥紧拳头，把那一小块水泥揣进了衣袋。
“现在，”米夏尔说，“各位请用舌头舔手中爱因斯坦的信封的胶水条。”
“恶心，”夏洛特舔完之后说，“和30年前就死了的人舌吻。”
“哈，没错，”米夏尔对着信封做个鬼脸，“想必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星期天下午我拿到的时候，”弗兰克说，“信封就是黏糊糊的，我祖母肯定舔过一次了。”
“真让人感动，”米夏尔说，“她大概想和父亲最后说声再见。”
夏洛特做个鬼脸：“我也和你祖母舌吻了？这事情越发稀奇了。”她的声音中，紧张和醉酒的成分一样多。
“亲爱的，您可别吐出来，”米夏尔说，“要是你愿意给你的前雇主打电话，现在正是时候了。伯特说得有道理，弗兰克和老马瑞蒂进行对话，这样的事情很可能吸引来那位老先生的注意。”
夏洛特转身下床，晃晃悠悠地站在地上。弗兰克紧随其后，眼睛盯着爱因斯坦信件旁边装移动电话的匣子，夏洛特轻松自然地拿起了电话。他在夏洛特身后停步，眼睛望着拨号面板，方便夏洛特揿号码。
拨完号码后，夏洛特把电话递给弗兰克，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然酩酊大醉，而且不知道应该和年老的自己说些什么。
米夏尔走到他身边，揿下电话侧面的免提按钮，听筒里的嘶嘶声一下子传进了房间里每个人的耳朵。
“谈话没问题，”米夏尔说，“但不能私下谈。”
弗兰克点点头，把电话搁在了床上。
几秒钟之后，电话中传来一个紧张而清晰的声音。“你好，据说你是弗兰克·马瑞蒂，年轻的那一位。”
“请让我和我自己说话。”弗兰克一字一顿地说。
“不用凑近了说话，”米夏尔说，“站在原处，和平常说话一样就行。”
线路那一头的人有些虚弱地笑了笑，“当然可以，”他扭头对别处说，“找你的。”
弗兰克听见几声怒气冲冲的耳语，随后传出的声音毫无疑问属于昨天早晨在厨房里的那个老人。
“你好。”老人挑衅地说。
“那只恶灵在侵扰达芙妮，”弗兰克说，“去你们关押她的地方说‘走开，麦特。’别让达芙妮和那东西对话，它很可能会向你引用《暴风雨》的台词——你可以用普洛斯帕罗的台词回答。你想必还记得几句吧？”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胡扯些什么，我费了全部力气帮助你——”
“帮助我？怎么帮助我？将我的女儿从宇宙中抹去？那也是你的女儿！你应该愿意用我们自己的性命保护她！区区20年时间，你怎么……怎么能够堕落成这样？”
老人的喘息声加重了：“你自己慢慢体会吧。总而言之，她开车的时候，你千万别站在车背后。”
弗兰克意识到对方喝醉了。好吧，我也一样，如此的同步性吓坏了他。年老的自己为何会变成“另外一个”自己？
他感觉到达芙妮的困惑，于是试着传递安心的情绪，尽管此刻他最缺乏的就是这个。
弗兰克说：“我绝不可能下决心除掉——”
“在你的年龄，只经历过你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我也做不到！我难道是什么怪物吗？和谐汇聚打破了包含我们的人生的时空连续体，在正确的那段人生中，存在某些……某些变数，你没有给她做气管切开术！她死去了！她应该死去！等你活到我的年纪——”
“我也绝不会像你这样，我会做更正确的选择。”
“选择！你哪里有什么选择？你有的只是……需要做出反应的局面——所谓现实就是你的反应的累加，你做出反应的时候才不是凭借什么了不起的‘灵魂’，而是……而是就手拿起的随便什么破电线。你是什么？你只是一个水银开关——弹簧让你跳到正确的位置，线路就接通了，弹簧要是发生金属疲劳，没让你跳到正确的位置，那你就没戏了。小子，别妄想自己拥有什么自由意志！”
“我当然有自由意志，你当然也有，无论什么借口，也无法——”
“放屁，要是——”老马瑞蒂激动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要是一名科学家知道你的生理学和过去人生经历的全部细节，他无疑可以百分之百准确地预测你在面对任何道德窘境时将做出什么选择。”
窘境！弗兰克觉得这句话早就在老马瑞蒂心中复述了许多遍。不是为了讲给我听而准备的，他想道，这个心态扭曲的老家伙不可能预料到会和我有这番谈话，他多半是为了安慰自己良心而编造的。
“拉普拉斯的确定性宣言，”老马瑞蒂背后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被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压了一头。”
“行了！”老马瑞蒂怒喝道，“但请不要忘记概率和统计学！这不是重点——”
“这是一桩罪责。”弗兰克深深吸气，平静心神。他向达芙妮投射了一组图片——拥抱她、握着她的手——他希望这次的安慰能够更有底气。
“第四块骨牌对第二十一块这样说！”老马瑞蒂叹息道，他气冲冲地笑了两声。“‘你四处散布魔障，待我陷落后又加我以罪名！’ ”他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听我说，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有些事情你一定要知道，你会变得富可敌国——”
“我不会接受你给我的东西，”弗兰克说，“此刻你能帮我做的事情是去找达芙妮，说一声‘麦特，走开’。”
“唉——趁有钱的时候多预备两根拐杖吧。”
电话咔嗒一声断了，剩下的唯有静电噪音。
弗兰克瞪着床上的电话机。他无法聚集起足够的勇气，让他与其他人对视，特别是自告奋勇替代达芙妮被抹杀的夏洛特。电话那头的可怕老人曾经就是他自己。
夏洛特仿佛读懂了弗兰克的思想，开口说道：“他不是你，从来不是。”她微笑起来，墨镜后的双眼不知在反映什么情绪。“举例来说，他没有遇到过我。”
弗兰克试图回应她的笑容，他勉强说道：“他没有亲吻过你，这点我很确定。”
“把水泥板平放在床上，”米夏尔说，“当心点，然后我们手拉手围住它。”
弗兰克将爱因斯坦的信封塞进衣袋，腾出两只手准备降神会。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爱因斯坦信件摆在米夏尔面前，每一页都夹在一片透明塑料护封中。
“我读完了。”米夏尔靠在椅背上，离开了让他的面容看起来像是骷髅的台灯灯光。“这些信件只是补充信息，很有价值，但信件的收信人知道很多我们不清楚的事情，爱因斯坦不需要一一解释。”
“他给出了几个页码，来自一本叫什么《格伦堡童话》的书，”勒皮多普特说，“值得一查。”
“他的字迹很潦草，”米夏尔说，“其实就是《格林童话》，我很清楚他说的是哪个故事，是《忠心的约翰》。故事中的乌鸦代表了能够看见过去和未来的能力。线性事件位于地面，沿着角色旅行的道路发生，但乌鸦住在更高的维度中，能看见角色的过去和未来。他在向女儿解释高维视角的概念。”他伸了一个懒腰，“伯特，你好像煮咖啡了，是吗？”
茂尔克扭头看了一眼浴室。“马上就好。”
“恐怕有一阵子没法喝咖啡了。另外，”米夏尔继续道，“爱因斯坦说他告诉了罗斯福，爱因斯坦在信中称之为那不勒斯王，但没有告诉罗斯福他的另外一个发明，也就是时间机器，这也可能是你所说的奇点装置。”他边说边对夏洛特点点头，“但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两者均是某件东西的组成部分。1955年爱因斯坦去世前不久，他在信中提到他和10月到访的‘NB’有过交流，说还好NB对时间机器在数学上的存在可能性一无所知。尼尔斯·玻尔 ，他曾在1954年10月探望过爱因斯坦。”他眯起眼睛看弗兰克，“大体而言，这些信件都是在说服你祖母毁掉棚子里的时间机器。”
“她几乎毁掉了，”弗兰克说，“在最后。”
“他还提到‘卡力班，你贞洁的梦淫妖’，”米夏尔说，“那大概就是在你女儿病房电视屏幕上出现的东西吧？”
“有可能，”弗兰克说，“那东西引用了《暴风雨》中卡力班的台词，你也听见了。”弗兰克对勒皮多普特说。
勒皮多普特点点头：“那东西企图让你女儿邀请它进入脑海。它说，‘群山在燃烧’，还说，‘等火熄灭就太晚了。’这正是你祖母用死亡除掉的东西，她朝侧向跳跃，越过空间而非时间，刮掉了这个名为卡力班的东西，那仿佛是某种精神藤壶。”他记起可怜的伯扎里斯如何被这个词逗笑了的场景，那时候他们在纽波特海滩交谈——只是12个小时之前而已啊！“造成的摩擦力在山上引燃野火。”
“卡力班，”弗兰克说，“究竟是什么东西？”
“显然是某种恶灵，”米夏尔疲倦地说，“更准确地说，是邪灵的依附体。再更准确地说，是某个人的魂魄，他在世界上没有合适的位置，必须寻找到宿主攀附，以宿主的身体生活。”他望着勒皮多普特，“山上的火还没熄灭？”
“至少今天还没熄灭。”
“如此说来，那个恶灵仍旧跟在你女儿附近，”米夏尔告诉弗兰克，“但只要不邀请它人体，你女儿就没有危险，它无法强行侵入她的脑海。”
弗兰克试着去接触女儿的意识，但感觉到的只有她持续不断的关注和难耐的无聊。他模模糊糊地仿佛听见了背景音乐，便尝试着送去一个笑容和两只紧握着的手。“离天亮还有多久？”他问。
“还有好些时间，”茂尔克说，“还要等几个小时才出发。”
“我们应该去那里，”弗兰克绝望地握紧双拳，“我应该去那里。”
“去哪里？”茂尔克颇为同情地问他，“他们到黎明时分才会出现在医院，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位置。你女儿可能被他们扣在附近任何地方——基督城、印第欧、棕榈沙漠——更不用说这周围的茫茫群山了。我们只能等到黎明之后再行动。”
“那现在我们干什么？”夏洛特问。她的太阳眼镜在灯光昏暗的房间内显得分外突兀，但谁也没有就此发表评论。她不停地咬着指甲——米夏尔说今天夜里不能吸烟，因为吸烟有驱赶鬼魂的功效。
“我们需要知道比当前所知更多的事情，”米夏尔说，“因此，我们要发掘一些古老的科学，让它们焕发生机。”
’弗兰克注意到勒皮多普特皱了皱眉头。
“理查德·哈密顿的矩阵，”米夏尔说，“一开始谁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直到7年后海森堡拿它推导出了测不准原理，对吧？菲茨杰拉德的疯狂猜想，迎面而来的以太风将物体沿其运动方向压缩，尽管解释是错误的，但现象却描述得分毫不差。黎曼-克里斯托弗尔氏曲率张量，人人说这是无用的幻想，但到头来却是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基石。事实上，”他望着弗兰克说，“你的曾外祖父后来放弃了原先包含在广义相对论方程中的宇宙常数，他说将之放进方程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失误，但按照夏洛特的描述，他这才是胡说八道。哈，我想他自己也很清楚。这只是恐惧使然而已——虽说他的恐惧绝非空穴来风。”
“我是一名物理学家，”米夏尔继续道，“但我不得不说，绝大多数物理学家并不特别喜欢他们面对的这个现实世界。多数人依旧以牛顿力学的方式研究问题，只是在不得已的时候才涉足量子力学的领域——就仿佛那种旧式的‘彩色’明信片，实际上是用水彩涂抹黑白照片制作的。他们应当以量子力学的视角看世界，那要开阔得多。所谓超自然因素也是一样，我们受到教导，研究问题时不能考虑超自然因素，可是，从一开始，这些蜡笔——还有量子蜡笔——就都在我们的盒子里。”
勒皮多普特低声问：“我们现在难道不是该压低嗓门说话吗？而且还要斋戒？”
“奥伦，你真是一个好学生！但现在，”米夏尔站起身，对水泥板和床上的盒子点点头，“我认为他们已经足够接近了。”
夏洛特蹙眉道：“谁要来拜访？”
“鬼魂，”米夏尔说，“我们将举行一场降神会。奥伦，劳驾打开威士忌，给每个人倒上满满一杯。”
“今天晚上第一句中听的话，”夏洛特说，“不过，为啥要引鬼魂来？我从来不觉得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卫生间只有四个杯子，”茂尔克说，“塑料杯子。”
“弗兰克和我共用一个好了。”夏洛特说。
“你遇到过的鬼魂多半是从他们那一边溜过来的，”米夏尔接过勒皮多普特新打开的“加拿大人俱乐部”威士忌，“说话从前往后什么的。去他们那边和他们说话则比较容易理解。”
茂尔克拿来了杯子，撕掉薄膜，递给米夏尔一个。
“谢谢。”米夏尔在杯子里倒满琥珀色的威士忌，递给夏洛特，弗兰克聚精会神地盯着杯子，好让夏洛特伸出手一次就能接住。
我为何要帮她瞒过这些人？弗兰克不禁扪心自问。
老人给勒皮多普特和茂尔克的杯子斟满酒，最后给自己倒了一杯，便咣当一声将酒瓶放在桌上。“另外，”他说，“不怎么清醒的时候更容易去鬼魂的领地找鬼魂说话。”他举起杯子。
夏洛特喝了一大口，然后把杯子递给弗兰克。明天再开始戒酒吧，他告诉自己，大大地喝了一口，随后又递还给夏洛特，他很感激米夏尔，因为米夏尔的仪式——管它是什么——竟要用到如此美好的事物。
夏洛特喝完那杯酒，将空杯子伸到米夏尔面前。
“你是个优秀的士兵，”老人在弗兰克的灼灼视线下拿起酒瓶，开始向杯中倾倒威士忌。
达芙妮昏昏欲睡，但她的肋部很疼，吹进帐篷的空气也越来越冷，她很后悔昨天去阿尔弗雷多餐厅吃饭时没有穿一件运动衫。她能够感觉到父亲的存在，他仿佛就站在椅子背后；弗兰克咽下那口威士忌的时候，她的嘴里也全是酒味，她甚至感觉到酒精在让身体变暖。
身后扬声器的微弱音乐声似乎是收音机里几十年前流行的货色，那是铜管乐队演奏的摇摆乐，即便旋律拥有勃然生机，机械的演奏也已让它消失殆尽——她想象着弗雷德·阿斯泰尔老电影中的那种俱乐部，乐池墙壁上绘着闪闪发亮的音符，疲惫不堪的老乐手们身穿满是蛀洞的燕尾服，抱着沉重的萨克斯风左摇右摆。
那一小片棕榈泉的灯光理所当然地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街灯仿佛纷纷离开了大道旁的位置，化身为动来动去的白亮车头灯，过了一阵子，她发现轮流亮起的针尖大小的红绿灯光实际上是交通信号灯，黄色的光点是房屋，远处的住户们大概在享用晚餐吧。
在乐队的伴奏下，小提琴手开始出列演奏，几秒钟之后，达芙妮分辨
出了哼哼唧唧的歌词：
现在我已把我的魔法尽行抛弃，
剩余微弱的力量都属于我自己；
横在我面前的分明有两条道路，
不是终身被符箓把我在此幽锢……
再烦你们为我吹嘘出一口和风，
好让我们的船只一齐鼓满帆篷。
否则我的计划便落空。诚愿你们
格外宽大，让他的罪化为无形——
达芙妮，现在就说！让我进来！
达芙妮知道这是昨夜在医院电视屏幕上显形的那个卡通形象，鼓风机吹在牛仔裤上的风仿佛扑打着的许多只小手。
“爸爸！”她叫道，能够被肉耳听见的呼叫只是精神呼叫的泛泛回声而已。
木屋里，炉子右上方的水管忽然爆裂，喷出的蒸汽横扫房间。热烫的气体擦着戈尔兹后脑勺的头发而过，引得他尖叫一声，右手抓紧轮子，让轮椅向前方转了四分之一圈。
他眨掉泪水，扭头眯起眼睛注视着水管，蒸汽喷发已经过去，此刻断裂的地方只剩下了涓涓细流。
“是她干的！”他气冲冲地说，“那小姑娘是个喧哗鬼，能引燃周围的东西，你必须给她打镇静剂才行。”
“没关系，她只是随便在‘抓’东西而已，不过是无意识的行为，”卡尼诺懒洋洋地凑上去看了两眼水管断面，“她曾经被铐在这根水管上，情急之下‘抓’住了它。没有恶意，别害怕。”
“跟我脑袋上的烫伤解释去。”戈尔兹说。他举起右手，仿佛要去抚摸后脑，举到一半处又无力垂下。“她很危险。”
“你很快就会有个全新的脑袋了。”卡尼诺这样答道。
弗兰克呛了一口，威士忌喷洒在地毯和棕褐色的墙壁上，他跳起来，
一边咳嗽一边大声喊道：“天哪！那东西又找上她了，跟三尖树 似的阴魂不散！你们一定要——”
“我们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米夏尔正色道，“她知道自己不能应允它的请求。”
弗兰克闭上眼睛，想道：别让他进来，什么也不能说，别让他诱骗了你。他在出汗，最让他痛苦的是他知道年老的自己就在棕榈泉，即便没有助纣为虐，也是在袖手旁观。“自己”竟然会默许这件事情的发生。
“夏洛特，”他说，“你给他们打过一次电话了，能再打一次吗？我想和那——年老的我自己谈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米夏尔，强自镇定地说，“让夏洛特再打一次电话。”，
米夏尔扬起眉毛，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要是那三尖树抓住了她，”弗兰克继续道，“她会与之产生和我一样的心灵联系。”甚至取代我的联系，这个念头让他悚然心惊。“他们不会想要这样的结果，要是我告诉他们——”
“但他们又不打算抹杀达芙妮，”夏洛特说，“他们不是答应了吗？抹杀我，而不是——”
“只要有可能，他们仍旧会抹杀那姑娘，”米夏尔说，“那部电影是莉赛尔的机器的组成部分，毁坏了电影也就破坏了机器的完整性。”他指着弗兰克说，“那东西是恶灵，不是什么三角——三尖树。另外，我们需要立刻召唤鬼魂。”
“也许对我们也有帮助。”茂尔克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耸耸肩：“我们可以让弗兰克给老马瑞蒂打电话，这能够惊扰鬼魂，吸引鬼魂的注意力，等我们正式开始降神会的时候，多半能够事半功倍。原因很简单，这无疑算是某种curspic——对一般现实的显著违背。”
“‘晚祷’组织的那群人无法追踪我们，”勒皮多普特说，“这条电话线绕了六七个中继站，而且也不能通过心灵方式锁定我们，特别是这个地方。”他朝锥形房间打了个手势。
米夏尔考虑片刻，“好吧，”他说，“就这么办，以此作为降神会的开场。酒我们已经喝够了。拿着——”他退回桌前，把最顶上一封爱因斯坦的信件翻过来，一个信封从塑料封套中滑了出来。他笨手笨脚地又摇出四个信封，将它们一起递给勒皮多普特，勒皮多普特把信封分给在场众人。这些上了年纪、泛黄发脆的信封上，均有爱因斯坦手写的丽萨·马瑞蒂的姓名和地址。
“奥伦，”米夏尔说，“打开你的……全息护符。所有人都要站在床的那一头，水泥块旁边。”
夏洛特和弗兰克在床上转了个方向，三名摩萨德特工绕过床头，挤进床垫和水泥块之间的空隙。
“现在，大家轮流来，”米夏尔说，“每个人都必须将右掌贴上水泥块的右掌印。”
“裂了。”夏洛特凑上前，伸开五指，按了上去。
“你那些老朋友今天下午用子弹打的。”米夏尔说。
最后才轮到弗兰克，他爬过卧床，伸手贴了上去，掌印摸起来温暖而又潮湿，拿开手的时候，一片两毛五硬币大小的灰色水泥粘在了掌心，他攥紧拳头，把那一小块水泥揣进了衣袋。
“现在，”米夏尔说，“各位请用舌头舔手中爱因斯坦的信封的胶水条。”
“恶心，”夏洛特舔完之后说，“和30年前就死了的人舌吻。”
“哈，没错，”米夏尔对着信封做个鬼脸，“想必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星期天下午我拿到的时候，”弗兰克说，“信封就是黏糊糊的，我祖母肯定舔过一次了。”
“真让人感动，”米夏尔说，“她大概想和父亲最后说声再见。”
夏洛特做个鬼脸：“我也和你祖母舌吻了？这事情越发稀奇了。”她的声音中，紧张和醉酒的成分一样多。
“亲爱的，您可别吐出来，”米夏尔说，“要是你愿意给你的前雇主打电话，现在正是时候了。伯特说得有道理，弗兰克和老马瑞蒂进行对话，这样的事情很可能吸引来那位老先生的注意。”
夏洛特转身下床，晃晃悠悠地站在地上。弗兰克紧随其后，眼睛盯着爱因斯坦信件旁边装移动电话的匣子，夏洛特轻松自然地拿起了电话。他在夏洛特身后停步，眼睛望着拨号面板，方便夏洛特揿号码。
拨完号码后，夏洛特把电话递给弗兰克，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然酩酊大醉，而且不知道应该和年老的自己说些什么。
米夏尔走到他身边，揿下电话侧面的免提按钮，听筒里的嘶嘶声一下子传进了房间里每个人的耳朵。
“谈话没问题，”米夏尔说，“但不能私下谈。”
弗兰克点点头，把电话搁在了床上。
几秒钟之后，电话中传来一个紧张而清晰的声音。“你好，据说你是弗兰克·马瑞蒂，年轻的那一位。”
“请让我和我自己说话。”弗兰克一字一顿地说。
“不用凑近了说话，”米夏尔说，“站在原处，和平常说话一样就行。”
线路那一头的人有些虚弱地笑了笑，“当然可以，”他扭头对别处说，“找你的。”
弗兰克听见几声怒气冲冲的耳语，随后传出的声音毫无疑问属于昨天早晨在厨房里的那个老人。
“你好。”老人挑衅地说。
“那只恶灵在侵扰达芙妮，”弗兰克说，“去你们关押她的地方说‘走开，麦特。’别让达芙妮和那东西对话，它很可能会向你引用《暴风雨》的台词——你可以用普洛斯帕罗的台词回答。你想必还记得几句吧？”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胡扯些什么，我费了全部力气帮助你——”
“帮助我？怎么帮助我？将我的女儿从宇宙中抹去？那也是你的女儿！你应该愿意用我们自己的性命保护她！区区20年时间，你怎么……怎么能够堕落成这样？”
老人的喘息声加重了：“你自己慢慢体会吧。总而言之，她开车的时候，你千万别站在车背后。”
弗兰克意识到对方喝醉了。好吧，我也一样，如此的同步性吓坏了他。年老的自己为何会变成“另外一个”自己？
他感觉到达芙妮的困惑，于是试着传递安心的情绪，尽管此刻他最缺乏的就是这个。
弗兰克说：“我绝不可能下决心除掉——”
“在你的年龄，只经历过你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我也做不到！我难道是什么怪物吗？和谐汇聚打破了包含我们的人生的时空连续体，在正确的那段人生中，存在某些……某些变数，你没有给她做气管切开术！她死去了！她应该死去！等你活到我的年纪——”
“我也绝不会像你这样，我会做更正确的选择。”
“选择！你哪里有什么选择？你有的只是……需要做出反应的局面——所谓现实就是你的反应的累加，你做出反应的时候才不是凭借什么了不起的‘灵魂’，而是……而是就手拿起的随便什么破电线。你是什么？你只是一个水银开关——弹簧让你跳到正确的位置，线路就接通了，弹簧要是发生金属疲劳，没让你跳到正确的位置，那你就没戏了。小子，别妄想自己拥有什么自由意志！”
“我当然有自由意志，你当然也有，无论什么借口，也无法——”
“放屁，要是——”老马瑞蒂激动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要是一名科学家知道你的生理学和过去人生经历的全部细节，他无疑可以百分之百准确地预测你在面对任何道德窘境时将做出什么选择。”
窘境！弗兰克觉得这句话早就在老马瑞蒂心中复述了许多遍。不是为了讲给我听而准备的，他想道，这个心态扭曲的老家伙不可能预料到会和我有这番谈话，他多半是为了安慰自己良心而编造的。
“拉普拉斯的确定性宣言，”老马瑞蒂背后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被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压了一头。”
“行了！”老马瑞蒂怒喝道，“但请不要忘记概率和统计学！这不是重点——”
“这是一桩罪责。”弗兰克深深吸气，平静心神。他向达芙妮投射了一组图片——拥抱她、握着她的手——他希望这次的安慰能够更有底气。
“第四块骨牌对第二十一块这样说！”老马瑞蒂叹息道，他气冲冲地笑了两声。“‘你四处散布魔障，待我陷落后又加我以罪名！’ ”他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听我说，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有些事情你一定要知道，你会变得富可敌国——”
“我不会接受你给我的东西，”弗兰克说，“此刻你能帮我做的事情是去找达芙妮，说一声‘麦特，走开’。”
“唉——趁有钱的时候多预备两根拐杖吧。”
电话咔嗒一声断了，剩下的唯有静电噪音。
弗兰克瞪着床上的电话机。他无法聚集起足够的勇气，让他与其他人对视，特别是自告奋勇替代达芙妮被抹杀的夏洛特。电话那头的可怕老人曾经就是他自己。
夏洛特仿佛读懂了弗兰克的思想，开口说道：“他不是你，从来不是。”她微笑起来，墨镜后的双眼不知在反映什么情绪。“举例来说，他没有遇到过我。”
弗兰克试图回应她的笑容，他勉强说道：“他没有亲吻过你，这点我很确定。”
“把水泥板平放在床上，”米夏尔说，“当心点，然后我们手拉手围住它。”
弗兰克将爱因斯坦的信封塞进衣袋，腾出两只手准备降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