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公寓的门打开了。
绍尔和黛博拉偎依在地上，黛博拉正紧张地喃喃地和他说着话。听见铰链吱嘎轻响，两人同时抬起头。
绍尔悄悄地爬起来，那本册子仍旧攥在手中。黛博拉前后摇晃着试图起身。有张脸贴在门框上向内窥视。
黛博拉抓住绍尔，因恐惧而轻轻地呜咽着。绍尔仿佛上了导火索的炸药，但等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不安略微减少了几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门口的那张脸笑得分外开心，长长的金发不甚整洁，一绺一绺地搭在嘴边，那张嘴带着孩童般的欣喜咧得很宽。一个男人走进房间，模样像个小丑。
“就觉得我听见有人在，就这么觉得！”他叫道。绍尔的身体又绷直了几分，他皱起眉头。“我每天夜里都守在这儿，心里想算了，回家去吧，太可笑了，天底下有那么多地方，他不可能来这儿，可现在你却来了！”他瞥了一眼绍尔手里的册子，“这么说，你找到我的阅读材料了。我想了解你这个人的方方面面。我还以为那东西能告诉我呢。”
他更仔细地打量着绍尔通红的眼睛，他的脸拉得更宽了。
“你不知道，对不对？”欢欣的笑容愈加灿烂。“很好。这解释了几件事情。我就说你跟杀死你所谓的父亲的凶手同流合污也未免太快了些。”绍尔的眼神一闪。的确是啊，他心想，哀恸让他头晕目眩，的确是啊。那个男人注视着他。“还以为血肯定浓于水，当然啦，他哪里有什么理由要跟你说实话？”他以脚后跟为轴前后摇摆，将双手插进衣袋。
“早该找你聊聊了。你的传言满天飞呐，知不知道？你闻名遐迩已经有些年头了！那么多的地方，那么多的线索，那么多的可能性……我去过各种地方，追寻的是不可能的罪案……要知道，每次我听说有什么古怪的破门案、谋杀案，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超出人类的能力范围，我就飞奔而至，展开调查。警方很乐意提供情报。”他咧嘴一笑。“那么多的死胡同！然后，我来了这儿……”他再次咧开大嘴。“我闻得见他的味道，绍尔，我也知道我能找到你。”
“你是谁？”绍尔终于挤出了声音。
那男人快活地对绍尔一笑，但没有作答。他似乎这才注意到黛博拉。
“嗨！天哪，你肯定正在享受一个美好的夜晚！”他放声大笑，慢悠悠地走了过来。黛博拉抓着绍尔，动也不敢动。她用警惕的眼神盯着那男人。“不过嘛，”那男人轻快地说了下去，向黛博拉伸出了一只手，“很抱歉，我对你没有兴趣。”
他抓住黛博拉的手腕，把她从绍尔的手中抢了过来。绍尔迟了一步，等他意识过来的时候，那个彬彬有礼的男人已经抓住了黛博拉，绍尔的脑袋慢吞吞地望向黛博拉刚才站立的位置，而他的理智在大声惊呼：抬头看，快行动！
空气仿佛变得极其稠密，抬头的动作极其之慢。
他看见那男人用左手抓住黛博拉的头发，绍尔惊恐地伸出手，想阻止对方的暴行，但那男人的笑容丝毫不减，低头瞥了黛博拉一眼，右手握拳，赶在黛博拉张嘴要叫喊之前，狠狠地砸中她的下巴，冲击力撕裂了黛博拉下颚的皮肤和骨骼，她的嘴巴猛地合上，牙齿深深地咬进舌头，速度之快使得鲜血从双唇间喷射而出。尖叫还没来得及诞生就胎死腹中，化作一些湿漉漉的吐气声。就在绍尔缓慢无比的双脚带着他前进的时候，那男人踮起脚尖一个回旋，抓着黛博拉的颈背，拽着她的身体转了半圈，积累起足够的冲量，让黛博拉的面门撞上了门框的侧面。
那男人松开手，回身面对绍尔。
绍尔简直不敢相信，他愤怒地大喊，视线越过那男人落在黛博拉身上，她的尸体沿着门框缓缓滑落，仰面跌回房间里。随着神经末梢失去作用，尸体抽搐了两下。她的脸被撞平了，扭曲得不成样子，直勾勾地盯着绍尔，死后痉挛带着尸体舞动，脚跟如落雨般噼噼啪啪地打着地板，稀烂的嘴巴汩汩吐出鲜血和空气。
绍尔咆哮着用他全部的鼠族力量扑向那男人。
“我要生吃了你的心！”他喊道。
高个子男人往侧面一让，轻而易举地躲过了这波攻击，灿烂笑容丝毫不减。他懒洋洋地收回拳头，挥向绍尔的面门。
绍尔看着拳头飞近，他想躲开，速度却不够快，拳头砸中了他的颅骨侧面，打得他一个趔趄。他转了半圈，重重地摔在地上。尖厉的啸声刺得他脑门发疼，他转身去看那个男人，那人站在原处，撮起嘴唇，洋洋得意地重复吹着同一个调门的口哨。他瞪着绍尔，闪着危险的眼神。口哨没有停下，但调门忽然改变了，变得更加不和谐，更加阴险了。绍尔没有理会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口哨声戛然而止。
“这么说，是真的了，”吹笛手咝咝地说，彬彬有礼的说话声有些动摇。他看起来像是想要呕吐，而且怒容满面，“真该死，你不是人类也不是老鼠，我没法驱使你。你怎么敢，怎么敢……”他的眼神狂乱而病态。
“难以置信，老鼠男孩，你居然蠢得敢来这儿，”吹笛手一边走近一边说。他使劲抖抖身子，声音归回原来的轨道。“现在嘛，我要杀了你，把尸体吊在下水道里，等着让你的父亲发现，然后我要为他演奏音乐，让他不停跳舞，最后等他累得动弹不了的时候，我就杀了他。”
绍尔勉强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前冲，笨拙地抬脚踢向吹笛手的卵蛋。吹笛手抓住他的脚，以极快的速度向上一提，绍尔轰然仰天倒地，摔得上气不接下气。吹笛手自始至终一直在说话，和蔼可亲又生气勃勃。
“我是舞蹈之王，我是声音之主，我说跳吧，人类就非跳不可。只除了你。而我这就要杀死你了。你他妈的是个畸形儿。不肯随着我的旋律跳舞，就不该属于这个世界。二十五年的计划啊，站在我面前的正是鼠族的秘密武器，超级大炮，半人半鼠。”他摇摇头，怜悯地皱起了鼻子。吹笛手在绍尔身边跪下，绍尔挣扎着想要呼吸，想要抬起他的脑袋。
“而我这就要杀死你了。”
高亢的叫声让他们同时抬头张望。有什么东西砰然撞破包裹窗户的塑料布，跳进了公寓的残破窗口，一个身影划破虚空，扑向吹笛手，用巨大的冲击力猛地推开他，让他从仰卧着的绍尔身边飞了出去。绍尔挣扎着爬起来，见到一个穿着笔挺正装的男人正在和吹笛手搏斗，吹笛手抖了两下身子，将敌手扔过了整个房间。
来者是洛洛，眼神中饱含恐惧。他对绍尔大喊别磨蹭，抓着绍尔奔向窗户，却被一下短促而清澈的声音定住了身形。绍尔转过来，看见吹笛手一边起身，一边收紧嘴唇，正在吹口哨。乐曲声很流畅，旋律简单，不停重复。洛洛动弹不得。绍尔看着洛洛转身面对吹笛手，一脸惊讶的表情，眼神充满活力和狂喜。
绍尔向后退却，摸到背后的墙壁。他在洛洛背后看见了黛博拉的尸体，看见地板上的血泊在肆意扩大。吹笛手在他的左手边，此刻正边吹口哨边往前走。吹笛手的面前是洛洛，洛洛还在走向吹笛手，他的眼睛丧失了功能，双臂伸展，两脚随着吹笛手奏响的鸟族乐曲的节奏跃动。
绍尔想绕过洛洛，却没能做到，因为洛洛的手指捏住了他的喉咙。鸟族首领扑过来，想要扼死绍尔，在恍惚中还不忘抬头去捕捉音乐。洛洛并不重，但他的身体僵直如金属。绍尔跟他扭打起来，拉扯他的手指。洛洛不为所动，就当没有这回事。黑暗开始爬进绍尔的视野，他看见吹笛手站在房间一角，正在揉搓脖子。愤怒将血液推回绍尔的脸上，甚至挤过了洛洛无情的手爪，他伸展双臂，将双手掬成杯形——父亲曾经在游泳池里警告过他，千万别这么做，绍尔，哪怕只是为了开玩笑——用尽全身力量，狠狠地扣在洛洛的耳朵上。
洛洛尖声嘶喊，猛地抬起脑袋，弓起后背，双手颤抖不止。绍尔的鼠族力量将空气深深地推进耳道，震裂了精细的耳膜，气泡如酸液般渗入被撕开的血肉。洛洛痛苦得全身颤抖。
绍尔从洛洛底下滚出来。吹笛手又站在了他的面前，像挥舞球棒似的抡起长笛。绍尔只来得及略微让开了几厘米，他感觉到长笛擦着脸颊过去，砸中肩头。再一躲，这次被击中的是胸口，疼痛让他顿时无法呼吸。
在他的身后，洛洛蹒跚着从墙边走开，盲目地四处摸索，其他的感官仿佛也和听觉一起失去了效能。
吹笛手用双手攥紧长笛，骑在绍尔身上，双膝将绍尔的两臂抵在地上，像是在仪式上举起匕首般高举长笛，打算将这钝器戳进绍尔的胸膛。绍尔惊恐地高声大叫。
洛洛也在尖叫，两人的叫声混在一起。这不协和的声音让空气抖颤起来，洛洛转过身，一脚踢飞了吹笛手攥在手中的长笛。吹笛手愤怒地咆哮着去抓长笛。洛洛将绍尔拽出了高个子男人的双腿之间，拖着他奔向窗口。洛洛仍在尖叫，他跃上破损窗户的窗台，叫声一刻也不停歇。他用右手紧紧抓着绍尔，尖叫着踏入了茫茫黑夜。
洛洛的哀号接连不断，盖住了绍尔自己的绝望呼号。他闭上眼睛，感觉到空气在周围盘旋，他等待着撞上地面，但地面却迟迟不来。他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见到的是浮光掠影飞速经过。他依然在坠落……唯一的声音是洛洛的痛呼。
他完全睁开双眼，发现箍住胸膛的并非恐惧，而是洛洛的双腿，地面并非直冲着他飞来，而是与他平行后掠，他并没有在坠落，而是在飞翔。
绍尔的脑袋朝向后方，因此飞翔时他看不到洛洛。鸟首领的优雅双腿穿着在萨佛街定制的长裤，穿过两边腋窝钩住绍尔的身体。泰拉贡大楼在身后急剧变小。绍尔看见一个瘦长的身影站在父亲住处被打破了的塑料遮光帘中央，洛洛还在喊叫，但他仍然听见了一丝微弱的口哨声。
到了韦利斯登的肮脏暗处，这里树木成荫，乱蓬蓬的分形剪影之中，睡梦中的鸽子、麻雀和星椋鸟骤然涌出，吹笛手的魔咒唤醒了它们。鸟儿如碎屑般盘旋片刻，动作很快变得异常精准和迅速，仿佛出自数学模拟计算。
鸟儿向吹笛手汇聚，从天空的各个角落向内爆发，飞向他拱起的肩头，紧接着集体起飞，动作突然变得笨拙，它们拼命同时飞翔，拽着吹笛手的身躯穿过天空。
“那狗东西跟上来了！”绍尔吓得尖声大叫，随即意识到洛洛听不见。还好洛洛被他弄聋了，才没有和臣民一起前去搬运吹笛手。
绍尔在洛洛牢固的怀抱中晃动身体，以此提醒对方。脚下的街道飞速后掠。他们在天空和冰封大地之间摇摆。洛洛的哀号已经转成了呻吟。他对自己轻声哼歌，安慰着自己。两人背后，鸟群如浪涛般带着吹笛手在空中紧追不舍。有些鸟儿因为耗尽力量或撞上障碍物而落向地面，其他的鸟儿立刻冲过去填补空位，它们将爪子扣进吹笛手的衣服和血肉，互相推推搡搡，带着他以蝴蝶般的不规则路线疾速前进。
吹笛手越追越近。
水面和远处的铁轨不时短暂地反射月光。洛洛开始盘旋下降。
绍尔摇晃洛洛抓住他的双腿，叫喊着要洛洛坚持住，但洛洛已经濒临昏厥，只能听见脑海里的嘶喊声。绍尔瞥见底下是宽阔的公路和高低起伏的红色平地，洛洛猛然下降，景物突然从视野中消失。吹笛手就快追上他们了，他的随从正在逐渐减少，那光景犹如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脱掉衣服。
他们继续坠落。绍尔瞥见铁道如扇面般散开，然后又是刚才的红色平地——实际上是几百辆停靠在一起的红色巴士的车顶。他们正在盘旋落向西邦尔公园地铁站，巴士路线和轨道交通在小丘陵顶上会集，西大道的阴影在上方张开了大嘴。
他们飞进那片阴影，落在地面上。绍尔从洛洛的两腿中摔了出去，他不停翻滚，最后终于停下，浑身尘土和泥巴。洛洛躺在一两米之外，姿势很奇怪，弓着背，两膝跪地，双臂抱住脑袋，屁股伸向天空。
他们就在公共汽车终点站的黑暗入口旁边。不远处是停车场，停满了绍尔在空中看见的巴士。前方状如海绵的建筑物里还停了另外几百辆车。巴士紧紧地挤在一起，构成每天都会被解开的复杂迷宫。车辆必须经过精确的调度方可驶离车库。每辆车的四周都是它的同侪，各个方向的间距都不超过半米，模样古怪的诸多车辆造就了这个迷宫。
洛洛的正装沾满污泥，被毁掉了。
吹笛手晃晃悠悠地从天空中降落。绍尔拖着洛洛，跌跌撞撞地穿过大门，进入拱顶下的车库。他在最近的那辆车后面蹲下，躲开追击者的视线，这辆车是红色迷宫内壁的一部分。他摇晃着洛洛的腿，把洛洛拽向自己。洛洛扑腾一下，一动不动地躺下了。他的呼吸很吃力。绍尔疯狂地扫视四周。他能听见振翅声如暴风雨般响起，宣告着吹笛手的到来，压过振翅声的则是舞蹈之王本人吹出的尖细口哨声。吹笛手带着寒风飞进冰冷的大厅，在背后留下漫天羽毛。
口哨声停下了。惊恐的鸟儿立刻四散奔逃，绍尔听见砰然重响——吹笛手落在了附近的一辆巴士的车顶上。接下来的足足一分钟，除了鸟儿逃窜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响动。紧接着，吹笛手踏着一辆又一辆巴士的车顶走向绍尔。
绍尔松开洛洛的双腿，紧贴在车身上。他向侧面悄悄移动，尽量保持安静。他感觉到野性的本能在体内苏醒。他如死人般安静。
这是一辆古旧的“路霸”[1]，后部有开放式站立平台。绍尔悄无声息地站上平台，头顶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脚步声很慢，一下下踏在车顶上，只在吹笛手跃过两辆车的间隙时稍停片刻。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绍尔慢慢退上台阶，没有发出半点响动。又是一下跳跃，吹笛手落在绍尔所在的巴士上，慢吞吞地踱过车顶，绍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车子位于黑暗中。绍尔不停后退，伸手扶住两边的成排座椅。他抓住钢铁立柱，像是车辆正在行驶似的稳住身体。他的嘴巴傻乎乎地张着。他盯着车厢天花板，眼神跟随着上方的脚步声。脚步声沿着长对角线前进，走向他和洛洛刚才落地的地方。脚步声到了车顶边缘，看见吹笛手掠过左边的一扇窗户，绍尔的心脏险些从嘴里跳出来。他不敢动弹，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吹笛手没有看见他。绍尔悄悄蹲下，一点儿一点儿向前蹭，最后趴在了窗框底下，他抬起头，到仅够看见外面的位置停下，用双手掩住脸，瞪大眼睛，仿佛墙上的涂鸦恰德[2]。
车窗底下，吹笛手在洛洛身前弯下腰，用一只手碰碰洛洛，姿态仿佛博爱路人发现有谁坐在街边哭泣。吹笛手的衣服被无数细小的鸟爪抓得破破烂烂，而且透着血红色。
绍尔屏息等待。但吹笛手没有攻击洛洛，而是任由他沉浸在痛苦和凄惨的寂静之中。他挺起腰，慢慢转身。绍尔立刻蹲下，身体完全静止不动，大脑忽然开始重播吹笛手在他面前用两个招式就杀死了黛博拉的场景，绍尔觉得自己很弱小，他很愤怒，很厌恶自己，还很害怕。他呼吸急促，把脸埋在双膝之间，蹲伏在黑洞洞的巴士上层。
这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口哨，来自底下的乘客入口处。他感觉到恐惧使得双臂双腿积蓄起了巨大无比的力量。
吹笛手的声音在召唤他，和蔼可亲、轻松愉快，和先前没有任何区别。
“小鼠人，别忘了我能闻到你。”脚步开始踏上楼梯，绍尔慌忙退向车头，“怎么？你在下水道里吃住睡觉，难道还以为我会闻不到你？说实话，绍尔……”一个黑影出现在了楼梯顶端。
绍尔站了起来。
“我是舞蹈之王，绍尔。你还没有明白过来，对不对？还真以为你能溜出我的手掌心？你死定了，绍尔，因为你竟不肯随着我的音乐起舞。”
吹笛手说话时声音渗着愤怒。他缓步前行，车库里微弱的光线落在身上，这对于绍尔的鼠族眼睛来说已经足够了。
吹笛手面孔煞白，色泽被无情地褫夺一空。上千只慌乱的鸟爪抓乱了他整齐的马尾辫，头发乱蓬蓬地环绕在脸膛周围，伸到了下巴底下，绕在喉咙上，像是企图勒死吹笛手。鸟爪朝各个方向拉扯拖拽，撕碎了他的衣服，让他全身上下布满细小的伤口，到处都在淌血，惨白的脸上也淌着血。然而，吹笛手的表情却和破损的皮肤殊不相称，他仍旧用悠闲而和蔼的眼神盯着绍尔。他第一次看绍尔时就是这个样子，老一套的快活神情丝毫未变，他带着同样的神情跟绍尔打招呼，杀害了黛博拉，只在发现他没法让绍尔跳舞时有一个瞬间丧失了冷静。
“绍尔呀。”他打着招呼，伸出双手。
他向前走来。
“绍尔，我不是施虐狂。”他微笑着说，一边走一边抻直胳膊，一只手碰到了座位和天花板之间的一根钢柱，他抓紧柱子，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抓住它。他开始扭折这根钢柱，他使劲时绷紧了肌肉，身体随之剧烈颤抖。钢柱缓缓弯曲，想顺从这力量延展，但却砰然断裂。吹笛手的视线始终盯着绍尔，表情也没有任何改变，即便在绷紧身躯的时候也一样。他猛拉已经折断的钢柱，另一端也断开了，钢柱落进他的手中，化作闪亮金属铸成的弯曲棍棒。
“我并不想伤害你，”他继续说道，接着走向绍尔，“但你就要死了，因为你不肯按我的意愿跳舞，所以你现在就将死去。”细长的棍棒猛地砸下，发出电弧般的闪光。眼见钢柱落下，绍尔倒吸一口凉气，以啮齿类动物的紧张姿态拼命躲开那一抹亮光。金属棍的参差断头给了座椅一个开膛破肚，扯出了一大团填充物。
吹笛手的力量如有千钧，势不可当。相比之下，绍尔被垃圾唤醒的结实的鼠族肌肉，那让他无比骄傲的新生力量，简直微不足道。他就地翻滚，躲开金属棍棒的袭击，慌忙退向车头。他想起了黛博拉，狂怒让他呼吸困难。在愤怒掀起的暴风雨催动下，老鼠的那一面和人类的那一面在体内剧烈交锋。绍尔想咬穿吹笛手的喉咙，想殴打吹笛手，砸烂他的脑袋，一拳接一拳地揍他，也想挠穿他的肚肠，用爪子掏空他的内脏。然而，这些事情他一样也办不到，因为他不够强壮，吹笛手会杀死他。
吹笛手稍微直了直腰，停下来，对绍尔咧嘴微笑：“玩够了。”他说着径直冲向绍尔，如抓长矛般举着钢柱。恐惧、愤怒和挫折感让绍尔尖叫一声，兽类的反射神经带着躯体闪开了那记野蛮的刺击。
他无法从吹笛手的身边逃走，绍尔很清楚这一点。他跳起来，在空中收紧双腿，狠狠蹬向旁边的座位，接着像活塞似的再次拉起双腿，铆足力气踢离座椅，推着身体朝侧面飞了出去，如跳水运动员般伸展躯体，撞向车窗，他感觉到玻璃在周围碎成了千百块碎片，掉落时一小块一小块地剜走了他的肌肤。
他飞过这辆巴士和旁边邻居之间的虚空，旁边那辆隶属于相同线路，更早些停进巴士车的迷宫。绍尔的身躯在离地四五米的空中飞过，紧接着又是一面玻璃在他强劲的鼠族双拳、双臂和两肩下碎裂，他的双脚还没离开这辆车，上半身就已经消失在了旁边那辆里，第一扇窗户的破碎声犹在耳中，第二声就接踵而至。整个身体穿了过去，翻滚着落下座位，玻璃碎片如碎花纸般撒下。
车外的噼里啪啦声音依然不绝于耳，小块玻璃不停掉落地面。他颤抖着站起来，不去理会破损的肌肤和深深的瘀伤。他奔向车尾的楼梯。背后响起奇怪的声音，一声怒气冲冲的咆哮，恼怒已经升格到了狂怒。又是一声轰然碎裂的巨响，绍尔从楼梯顶层的曲面镜中看见另一扇车窗也碎了，吹笛手脚朝前头朝后地撞进了车窗，一屁股坐在了座位上，他伸着脖子在看绍尔。吹笛手没说话，立刻起身追了上来。
绍尔三两步跳下楼梯，钻出巴士后门，奔跑在红色大型车辆围成的黑暗巷道中，在迷宫中失去了方向。他停住脚步，蹲下去，屏住呼吸。
远处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有个声音在高叫着，“他妈的搞什么名堂？”天哪，绍尔心想。该死的门卫。绍尔的心脏怦怦直跳，仿佛丛林音乐中的贝司线。
他能听见门卫沉重的脚步声从附近某处接近，能清楚地听见那男人的喘息声。绍尔一动不动地站着，想在门卫的各种声音之外分辨出其他的响动，听见吹笛手制造出的任何声音。
什么也听不到。
一名穿灰色制服的超重中年男人忽然出现在绍尔站立的那两辆巴士之间的夹缝口。两个人动也不动地站立片刻，傻乎乎地面面相觑。他们一起动了起来。门卫拿着警棍走向绍尔，张嘴准备叫喊，但绍尔已经扑了上去，他让过速度迟缓的门卫，敲掉了对方手中的警棍。他把那男人的胳膊扭到背后，捂住他的嘴巴，在门卫耳边轻声说话。
“有个恶棍在这儿。他会杀了你的。快离开。”
门卫拼命眨巴双眼。
“明白了？”绍尔咝咝地说。
门卫使劲点头。他疯狂地扫视四周，寻找他的警棍，绍尔轻而易举就缴了他的械，这让他惊恐不已。
绍尔放开他，那男人冲了出去。才刚跑到巴士小街的尽头，笛声就刺破了周围的空气，他立刻一动不动地站住。绍尔马上跑上前，扇了他两个耳光，推搡他，但那男人的眼神已经变得迷醉，脸上露出疑惑和狂喜的表情，眼睛直勾勾地望向绍尔背后。
他忽然动了起来，以不相称的巨大力量推开绍尔，像个兴奋孩童似的奔向红色迷宫深处。
“妈的，别去！”绍尔低声叫道，他追上去，拖着门卫后退，但那人就是不肯停下，他看也不看地推开绍尔。笛声越来越近，绍尔一把抱住门卫，按住他，试图捂住他的耳朵，但那男人忽然变得无比强壮，挥肘砸中绍尔的腹股沟，又挥出非常专业的一拳，正中他的太阳神经丛，打得绍尔连气也喘不上来，因生理反射而弯下腰，一时间动弹不得。他只能绝望地看着那男人消失在黑暗中，而自己却在拼命地努力呼吸。
绍尔勉强站直，蹒跚着追赶他。
巴士迷宫的心脏部位是一片空地。这是由红色金属和玻璃围成的怪异斗室，仿佛不足两米见方的僧侣隐修处。绍尔朝着那片空地奔去，拐过一个弯，他在那片空地的边缘处撞见了敌人。
吹笛手站在他的面前，长笛凑在唇边，视线越过门卫的肩头落向绍尔，门卫在随着尖厉的笛声可笑地欢腾雀跃。
绍尔从背后抓住那男人的双肩，拖着他离开吹笛手。但当门卫转过身的时候，绍尔看到一片碎玻璃深深地插进了他的眼睛，涌出的黏稠鲜血淌得满脸都是。绍尔尖叫起来，吹笛手停下了演奏。门卫的神情变得困惑。他摇摇头，举起手，试探性地去摸自己的脸。还没等他碰到眼睛，门卫背后忽然银光一闪，他如石块般倒下。沥青般黏稠的深色液体飞快地淌出碎裂的头颅。
绍尔动弹不得。
吹笛手站在他面前，擦拭着长笛。
“绍尔，我必须让你知道我的能力。”他没有抬头，语气很平静，像个非常失望、尽其全力才不大喊大叫的老师，“你看，我觉得你并不是真心相信我有多大本事。我觉得这是因为你不肯服从我的音乐。但其他人都无法逃脱，我想让你知道他们听得有多么用心，你明白了吗？在你去死之前，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绍尔猛地向上跃起。
就连吹笛手也愣住了，刹那间因惊讶而失神，眼巴巴地看着绍尔抓住旁边那辆巴士的大号后视镜，在空中一个腾挪，双脚荡进了上层前车窗。吹笛手猛地把长笛往腰间一插，立刻追了上来。绍尔此刻也顾不得躲藏，只是勉力再次飞出窗户，跃过两辆巴士之间的空隙，撞进隔壁一辆车的上层。他慌忙起身，继续腾跃，不去理会四肢和肌肤的痛呼。吹笛手紧追不舍，绍尔总能听见背后传来他的声音，两人撞破一层又一层的车窗，碎玻璃撒在底下的地面上，他们以恐怖的快速和暴力穿行于半空中。绍尔拼命想逃到迷宫的边缘，想把这场追逐引入开阔地。
尽头就在前方。正当他准备撞破又一扇车窗的时候，他意识到窗外半米处不再是另一辆巴士，而是车库墙壁上的一扇窗户，窗外远处有幢房屋。他飞出最后一辆巴士，跃向窗台，这扇窗户建在砖墙的正中间。他和那幢屋子之间隔着一条深深切入伦敦城的沟壑，大地的这道伤口里排满了轨道线路。绍尔和铁轨间只有一道高高的钢板围栏和一段长长的下坠距离。
吹笛手依然紧追在后，绍尔能听见一声声轰然碎裂的巨响，感觉到一次次成排巴士的震颤。绍尔踢碎最后这扇窗户，鼓足勇气，跳了出去，一把攀住底下灰暗的金属围栏。他恰好打横落在围栏上，体重使得围栏剧烈摇晃。他死死抓住栏杆，努力调整好身体的平衡。起身朝前跑了两步，绍尔扭头去看让他脱身的那扇窗户。吹笛手出现在窗口，正在向外张望，脸上已经没了笑容。绍尔沿着铁板溜了下去，他的动作介于鼠族敏捷性的实践、控制良好的滑行和无可奈何的坠落这三者之间。
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吹笛手也想跟上来。但这段距离对吹笛手来说太远了：他无法抓住这段围栏，无法像老鼠似的在上面爬行。
“操你妈！”吹笛手大喊，拿起长笛凑到嘴边。音乐响起，鸟群开始聚集，再次落向吹笛手的肩膀。
铁轨线路弯曲着朝两个方向延伸出了视线之外。两边的建筑物仿佛突出到了这条裂谷上方，隐然威胁着他。他拔腿狂奔，沿着铁轨向东而去。他朝身后瞥了一眼，望见鸟儿落在窗口的黑影上。绍尔拼命飞奔，发闷的金属碰撞声忽然传进耳中，铿锵声响仿佛受到了束缚，知道有列车正在接近，绍尔欢喜得险些哭出来。扭头一看，他见到了列车的灯光。
他往侧面略微一让，与铁轨平行奔跑。快来吧！他祈祷道，两盏车头灯渐渐接近，他忍不住要将其视为一双眼睛。车头灯上方的空中，状如稻草人的吹笛手正在飞来。
列车已经在旁边了，绍尔边跑边笑，酸痛的肌肉和破损的肌肤在互相撕扯。吹笛手拐到近处，近得能让绍尔看清他的面容，这时候，地铁列车嗖的一下超过了绍尔，他快跑几步，列车放慢速度准备转弯，就在列车完全越过他的那一刻，绍尔扑向了最后一节车厢的尾部，他像柔道修行者似的扭住对方，拼命想占据一个有利位置，他将手指深深地插进缝隙，攀住了金属模压造物的底部。
他拉着身体爬上车顶，列车开始加速，他伸开双臂，紧紧钩住车顶边缘。他趴在那里慢慢转身，最后终于面朝后方，抻长脖子，抬头望向吹笛手震怒的面容。吹笛手扭曲的脸在半空中时高时低，他还在继续吹笛；垂死的鸟群犹如天棚，载着吹笛手，在这条城市里的裂隙、这条没有盖顶的隧道里飞行——但现在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绍尔了。
列车的速度越来越快，绍尔看着吹笛手化作一个半空中的破布娃娃，然后变成一片黑斑，再然后就失去了踪影，他眼前只剩下了四周的建筑物。
他看见建筑物里的灯光和动静，意识到人们正在今夜过着各自的生活，他们煮茶、写报告、性交、读书、看电视、打架、静静地在床上等待大限，城市并不关心他是不是刚刚死里逃生，有没有发现自己血统中的秘密，是否有一股以长笛为武器的残忍力量正打算杀死鼠族的王者。
头顶上的建筑物很美丽，也很冷漠。绍尔意识到他累极了，全身血流不止，而且还处于震惊之中。今夜他目睹了两个人的遇害，他们死在一种不关心他们死活的力量的手上。他感觉到背后起了湍流，于是放下脑袋，呼出一口气，长久地啜泣着。飞快接近的隧道掀起了漫天垃圾，又在列车背后将它们悉数吸入，温暖的风如拳击手套般袭来，漫射的城市灯光陡然全部熄灭，他消失在了地底下。 [1] 路霸（Routemaster）：英国伦敦行驶的双层巴士型号，由AEC车厂生产，于1956年2月8日开始正式服役。
[2] 恰德（Chad）：Mr.Chad，著名的街头涂鸦形象，在英国被称为Chad，在美国则是Kilroy was here，图案是趴在墙头偷窥的小人，只露出半个脑袋、长鼻子、双眼和两只抓住墙头的手。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绍尔和黛博拉偎依在地上，黛博拉正紧张地喃喃地和他说着话。听见铰链吱嘎轻响，两人同时抬起头。
绍尔悄悄地爬起来，那本册子仍旧攥在手中。黛博拉前后摇晃着试图起身。有张脸贴在门框上向内窥视。
黛博拉抓住绍尔，因恐惧而轻轻地呜咽着。绍尔仿佛上了导火索的炸药，但等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不安略微减少了几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门口的那张脸笑得分外开心，长长的金发不甚整洁，一绺一绺地搭在嘴边，那张嘴带着孩童般的欣喜咧得很宽。一个男人走进房间，模样像个小丑。
“就觉得我听见有人在，就这么觉得！”他叫道。绍尔的身体又绷直了几分，他皱起眉头。“我每天夜里都守在这儿，心里想算了，回家去吧，太可笑了，天底下有那么多地方，他不可能来这儿，可现在你却来了！”他瞥了一眼绍尔手里的册子，“这么说，你找到我的阅读材料了。我想了解你这个人的方方面面。我还以为那东西能告诉我呢。”
他更仔细地打量着绍尔通红的眼睛，他的脸拉得更宽了。
“你不知道，对不对？”欢欣的笑容愈加灿烂。“很好。这解释了几件事情。我就说你跟杀死你所谓的父亲的凶手同流合污也未免太快了些。”绍尔的眼神一闪。的确是啊，他心想，哀恸让他头晕目眩，的确是啊。那个男人注视着他。“还以为血肯定浓于水，当然啦，他哪里有什么理由要跟你说实话？”他以脚后跟为轴前后摇摆，将双手插进衣袋。
“早该找你聊聊了。你的传言满天飞呐，知不知道？你闻名遐迩已经有些年头了！那么多的地方，那么多的线索，那么多的可能性……我去过各种地方，追寻的是不可能的罪案……要知道，每次我听说有什么古怪的破门案、谋杀案，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超出人类的能力范围，我就飞奔而至，展开调查。警方很乐意提供情报。”他咧嘴一笑。“那么多的死胡同！然后，我来了这儿……”他再次咧开大嘴。“我闻得见他的味道，绍尔，我也知道我能找到你。”
“你是谁？”绍尔终于挤出了声音。
那男人快活地对绍尔一笑，但没有作答。他似乎这才注意到黛博拉。
“嗨！天哪，你肯定正在享受一个美好的夜晚！”他放声大笑，慢悠悠地走了过来。黛博拉抓着绍尔，动也不敢动。她用警惕的眼神盯着那男人。“不过嘛，”那男人轻快地说了下去，向黛博拉伸出了一只手，“很抱歉，我对你没有兴趣。”
他抓住黛博拉的手腕，把她从绍尔的手中抢了过来。绍尔迟了一步，等他意识过来的时候，那个彬彬有礼的男人已经抓住了黛博拉，绍尔的脑袋慢吞吞地望向黛博拉刚才站立的位置，而他的理智在大声惊呼：抬头看，快行动！
空气仿佛变得极其稠密，抬头的动作极其之慢。
他看见那男人用左手抓住黛博拉的头发，绍尔惊恐地伸出手，想阻止对方的暴行，但那男人的笑容丝毫不减，低头瞥了黛博拉一眼，右手握拳，赶在黛博拉张嘴要叫喊之前，狠狠地砸中她的下巴，冲击力撕裂了黛博拉下颚的皮肤和骨骼，她的嘴巴猛地合上，牙齿深深地咬进舌头，速度之快使得鲜血从双唇间喷射而出。尖叫还没来得及诞生就胎死腹中，化作一些湿漉漉的吐气声。就在绍尔缓慢无比的双脚带着他前进的时候，那男人踮起脚尖一个回旋，抓着黛博拉的颈背，拽着她的身体转了半圈，积累起足够的冲量，让黛博拉的面门撞上了门框的侧面。
那男人松开手，回身面对绍尔。
绍尔简直不敢相信，他愤怒地大喊，视线越过那男人落在黛博拉身上，她的尸体沿着门框缓缓滑落，仰面跌回房间里。随着神经末梢失去作用，尸体抽搐了两下。她的脸被撞平了，扭曲得不成样子，直勾勾地盯着绍尔，死后痉挛带着尸体舞动，脚跟如落雨般噼噼啪啪地打着地板，稀烂的嘴巴汩汩吐出鲜血和空气。
绍尔咆哮着用他全部的鼠族力量扑向那男人。
“我要生吃了你的心！”他喊道。
高个子男人往侧面一让，轻而易举地躲过了这波攻击，灿烂笑容丝毫不减。他懒洋洋地收回拳头，挥向绍尔的面门。
绍尔看着拳头飞近，他想躲开，速度却不够快，拳头砸中了他的颅骨侧面，打得他一个趔趄。他转了半圈，重重地摔在地上。尖厉的啸声刺得他脑门发疼，他转身去看那个男人，那人站在原处，撮起嘴唇，洋洋得意地重复吹着同一个调门的口哨。他瞪着绍尔，闪着危险的眼神。口哨没有停下，但调门忽然改变了，变得更加不和谐，更加阴险了。绍尔没有理会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口哨声戛然而止。
“这么说，是真的了，”吹笛手咝咝地说，彬彬有礼的说话声有些动摇。他看起来像是想要呕吐，而且怒容满面，“真该死，你不是人类也不是老鼠，我没法驱使你。你怎么敢，怎么敢……”他的眼神狂乱而病态。
“难以置信，老鼠男孩，你居然蠢得敢来这儿，”吹笛手一边走近一边说。他使劲抖抖身子，声音归回原来的轨道。“现在嘛，我要杀了你，把尸体吊在下水道里，等着让你的父亲发现，然后我要为他演奏音乐，让他不停跳舞，最后等他累得动弹不了的时候，我就杀了他。”
绍尔勉强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前冲，笨拙地抬脚踢向吹笛手的卵蛋。吹笛手抓住他的脚，以极快的速度向上一提，绍尔轰然仰天倒地，摔得上气不接下气。吹笛手自始至终一直在说话，和蔼可亲又生气勃勃。
“我是舞蹈之王，我是声音之主，我说跳吧，人类就非跳不可。只除了你。而我这就要杀死你了。你他妈的是个畸形儿。不肯随着我的旋律跳舞，就不该属于这个世界。二十五年的计划啊，站在我面前的正是鼠族的秘密武器，超级大炮，半人半鼠。”他摇摇头，怜悯地皱起了鼻子。吹笛手在绍尔身边跪下，绍尔挣扎着想要呼吸，想要抬起他的脑袋。
“而我这就要杀死你了。”
高亢的叫声让他们同时抬头张望。有什么东西砰然撞破包裹窗户的塑料布，跳进了公寓的残破窗口，一个身影划破虚空，扑向吹笛手，用巨大的冲击力猛地推开他，让他从仰卧着的绍尔身边飞了出去。绍尔挣扎着爬起来，见到一个穿着笔挺正装的男人正在和吹笛手搏斗，吹笛手抖了两下身子，将敌手扔过了整个房间。
来者是洛洛，眼神中饱含恐惧。他对绍尔大喊别磨蹭，抓着绍尔奔向窗户，却被一下短促而清澈的声音定住了身形。绍尔转过来，看见吹笛手一边起身，一边收紧嘴唇，正在吹口哨。乐曲声很流畅，旋律简单，不停重复。洛洛动弹不得。绍尔看着洛洛转身面对吹笛手，一脸惊讶的表情，眼神充满活力和狂喜。
绍尔向后退却，摸到背后的墙壁。他在洛洛背后看见了黛博拉的尸体，看见地板上的血泊在肆意扩大。吹笛手在他的左手边，此刻正边吹口哨边往前走。吹笛手的面前是洛洛，洛洛还在走向吹笛手，他的眼睛丧失了功能，双臂伸展，两脚随着吹笛手奏响的鸟族乐曲的节奏跃动。
绍尔想绕过洛洛，却没能做到，因为洛洛的手指捏住了他的喉咙。鸟族首领扑过来，想要扼死绍尔，在恍惚中还不忘抬头去捕捉音乐。洛洛并不重，但他的身体僵直如金属。绍尔跟他扭打起来，拉扯他的手指。洛洛不为所动，就当没有这回事。黑暗开始爬进绍尔的视野，他看见吹笛手站在房间一角，正在揉搓脖子。愤怒将血液推回绍尔的脸上，甚至挤过了洛洛无情的手爪，他伸展双臂，将双手掬成杯形——父亲曾经在游泳池里警告过他，千万别这么做，绍尔，哪怕只是为了开玩笑——用尽全身力量，狠狠地扣在洛洛的耳朵上。
洛洛尖声嘶喊，猛地抬起脑袋，弓起后背，双手颤抖不止。绍尔的鼠族力量将空气深深地推进耳道，震裂了精细的耳膜，气泡如酸液般渗入被撕开的血肉。洛洛痛苦得全身颤抖。
绍尔从洛洛底下滚出来。吹笛手又站在了他的面前，像挥舞球棒似的抡起长笛。绍尔只来得及略微让开了几厘米，他感觉到长笛擦着脸颊过去，砸中肩头。再一躲，这次被击中的是胸口，疼痛让他顿时无法呼吸。
在他的身后，洛洛蹒跚着从墙边走开，盲目地四处摸索，其他的感官仿佛也和听觉一起失去了效能。
吹笛手用双手攥紧长笛，骑在绍尔身上，双膝将绍尔的两臂抵在地上，像是在仪式上举起匕首般高举长笛，打算将这钝器戳进绍尔的胸膛。绍尔惊恐地高声大叫。
洛洛也在尖叫，两人的叫声混在一起。这不协和的声音让空气抖颤起来，洛洛转过身，一脚踢飞了吹笛手攥在手中的长笛。吹笛手愤怒地咆哮着去抓长笛。洛洛将绍尔拽出了高个子男人的双腿之间，拖着他奔向窗口。洛洛仍在尖叫，他跃上破损窗户的窗台，叫声一刻也不停歇。他用右手紧紧抓着绍尔，尖叫着踏入了茫茫黑夜。
洛洛的哀号接连不断，盖住了绍尔自己的绝望呼号。他闭上眼睛，感觉到空气在周围盘旋，他等待着撞上地面，但地面却迟迟不来。他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见到的是浮光掠影飞速经过。他依然在坠落……唯一的声音是洛洛的痛呼。
他完全睁开双眼，发现箍住胸膛的并非恐惧，而是洛洛的双腿，地面并非直冲着他飞来，而是与他平行后掠，他并没有在坠落，而是在飞翔。
绍尔的脑袋朝向后方，因此飞翔时他看不到洛洛。鸟首领的优雅双腿穿着在萨佛街定制的长裤，穿过两边腋窝钩住绍尔的身体。泰拉贡大楼在身后急剧变小。绍尔看见一个瘦长的身影站在父亲住处被打破了的塑料遮光帘中央，洛洛还在喊叫，但他仍然听见了一丝微弱的口哨声。
到了韦利斯登的肮脏暗处，这里树木成荫，乱蓬蓬的分形剪影之中，睡梦中的鸽子、麻雀和星椋鸟骤然涌出，吹笛手的魔咒唤醒了它们。鸟儿如碎屑般盘旋片刻，动作很快变得异常精准和迅速，仿佛出自数学模拟计算。
鸟儿向吹笛手汇聚，从天空的各个角落向内爆发，飞向他拱起的肩头，紧接着集体起飞，动作突然变得笨拙，它们拼命同时飞翔，拽着吹笛手的身躯穿过天空。
“那狗东西跟上来了！”绍尔吓得尖声大叫，随即意识到洛洛听不见。还好洛洛被他弄聋了，才没有和臣民一起前去搬运吹笛手。
绍尔在洛洛牢固的怀抱中晃动身体，以此提醒对方。脚下的街道飞速后掠。他们在天空和冰封大地之间摇摆。洛洛的哀号已经转成了呻吟。他对自己轻声哼歌，安慰着自己。两人背后，鸟群如浪涛般带着吹笛手在空中紧追不舍。有些鸟儿因为耗尽力量或撞上障碍物而落向地面，其他的鸟儿立刻冲过去填补空位，它们将爪子扣进吹笛手的衣服和血肉，互相推推搡搡，带着他以蝴蝶般的不规则路线疾速前进。
吹笛手越追越近。
水面和远处的铁轨不时短暂地反射月光。洛洛开始盘旋下降。
绍尔摇晃洛洛抓住他的双腿，叫喊着要洛洛坚持住，但洛洛已经濒临昏厥，只能听见脑海里的嘶喊声。绍尔瞥见底下是宽阔的公路和高低起伏的红色平地，洛洛猛然下降，景物突然从视野中消失。吹笛手就快追上他们了，他的随从正在逐渐减少，那光景犹如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脱掉衣服。
他们继续坠落。绍尔瞥见铁道如扇面般散开，然后又是刚才的红色平地——实际上是几百辆停靠在一起的红色巴士的车顶。他们正在盘旋落向西邦尔公园地铁站，巴士路线和轨道交通在小丘陵顶上会集，西大道的阴影在上方张开了大嘴。
他们飞进那片阴影，落在地面上。绍尔从洛洛的两腿中摔了出去，他不停翻滚，最后终于停下，浑身尘土和泥巴。洛洛躺在一两米之外，姿势很奇怪，弓着背，两膝跪地，双臂抱住脑袋，屁股伸向天空。
他们就在公共汽车终点站的黑暗入口旁边。不远处是停车场，停满了绍尔在空中看见的巴士。前方状如海绵的建筑物里还停了另外几百辆车。巴士紧紧地挤在一起，构成每天都会被解开的复杂迷宫。车辆必须经过精确的调度方可驶离车库。每辆车的四周都是它的同侪，各个方向的间距都不超过半米，模样古怪的诸多车辆造就了这个迷宫。
洛洛的正装沾满污泥，被毁掉了。
吹笛手晃晃悠悠地从天空中降落。绍尔拖着洛洛，跌跌撞撞地穿过大门，进入拱顶下的车库。他在最近的那辆车后面蹲下，躲开追击者的视线，这辆车是红色迷宫内壁的一部分。他摇晃着洛洛的腿，把洛洛拽向自己。洛洛扑腾一下，一动不动地躺下了。他的呼吸很吃力。绍尔疯狂地扫视四周。他能听见振翅声如暴风雨般响起，宣告着吹笛手的到来，压过振翅声的则是舞蹈之王本人吹出的尖细口哨声。吹笛手带着寒风飞进冰冷的大厅，在背后留下漫天羽毛。
口哨声停下了。惊恐的鸟儿立刻四散奔逃，绍尔听见砰然重响——吹笛手落在了附近的一辆巴士的车顶上。接下来的足足一分钟，除了鸟儿逃窜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响动。紧接着，吹笛手踏着一辆又一辆巴士的车顶走向绍尔。
绍尔松开洛洛的双腿，紧贴在车身上。他向侧面悄悄移动，尽量保持安静。他感觉到野性的本能在体内苏醒。他如死人般安静。
这是一辆古旧的“路霸”[1]，后部有开放式站立平台。绍尔悄无声息地站上平台，头顶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脚步声很慢，一下下踏在车顶上，只在吹笛手跃过两辆车的间隙时稍停片刻。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绍尔慢慢退上台阶，没有发出半点响动。又是一下跳跃，吹笛手落在绍尔所在的巴士上，慢吞吞地踱过车顶，绍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车子位于黑暗中。绍尔不停后退，伸手扶住两边的成排座椅。他抓住钢铁立柱，像是车辆正在行驶似的稳住身体。他的嘴巴傻乎乎地张着。他盯着车厢天花板，眼神跟随着上方的脚步声。脚步声沿着长对角线前进，走向他和洛洛刚才落地的地方。脚步声到了车顶边缘，看见吹笛手掠过左边的一扇窗户，绍尔的心脏险些从嘴里跳出来。他不敢动弹，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吹笛手没有看见他。绍尔悄悄蹲下，一点儿一点儿向前蹭，最后趴在了窗框底下，他抬起头，到仅够看见外面的位置停下，用双手掩住脸，瞪大眼睛，仿佛墙上的涂鸦恰德[2]。
车窗底下，吹笛手在洛洛身前弯下腰，用一只手碰碰洛洛，姿态仿佛博爱路人发现有谁坐在街边哭泣。吹笛手的衣服被无数细小的鸟爪抓得破破烂烂，而且透着血红色。
绍尔屏息等待。但吹笛手没有攻击洛洛，而是任由他沉浸在痛苦和凄惨的寂静之中。他挺起腰，慢慢转身。绍尔立刻蹲下，身体完全静止不动，大脑忽然开始重播吹笛手在他面前用两个招式就杀死了黛博拉的场景，绍尔觉得自己很弱小，他很愤怒，很厌恶自己，还很害怕。他呼吸急促，把脸埋在双膝之间，蹲伏在黑洞洞的巴士上层。
这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口哨，来自底下的乘客入口处。他感觉到恐惧使得双臂双腿积蓄起了巨大无比的力量。
吹笛手的声音在召唤他，和蔼可亲、轻松愉快，和先前没有任何区别。
“小鼠人，别忘了我能闻到你。”脚步开始踏上楼梯，绍尔慌忙退向车头，“怎么？你在下水道里吃住睡觉，难道还以为我会闻不到你？说实话，绍尔……”一个黑影出现在了楼梯顶端。
绍尔站了起来。
“我是舞蹈之王，绍尔。你还没有明白过来，对不对？还真以为你能溜出我的手掌心？你死定了，绍尔，因为你竟不肯随着我的音乐起舞。”
吹笛手说话时声音渗着愤怒。他缓步前行，车库里微弱的光线落在身上，这对于绍尔的鼠族眼睛来说已经足够了。
吹笛手面孔煞白，色泽被无情地褫夺一空。上千只慌乱的鸟爪抓乱了他整齐的马尾辫，头发乱蓬蓬地环绕在脸膛周围，伸到了下巴底下，绕在喉咙上，像是企图勒死吹笛手。鸟爪朝各个方向拉扯拖拽，撕碎了他的衣服，让他全身上下布满细小的伤口，到处都在淌血，惨白的脸上也淌着血。然而，吹笛手的表情却和破损的皮肤殊不相称，他仍旧用悠闲而和蔼的眼神盯着绍尔。他第一次看绍尔时就是这个样子，老一套的快活神情丝毫未变，他带着同样的神情跟绍尔打招呼，杀害了黛博拉，只在发现他没法让绍尔跳舞时有一个瞬间丧失了冷静。
“绍尔呀。”他打着招呼，伸出双手。
他向前走来。
“绍尔，我不是施虐狂。”他微笑着说，一边走一边抻直胳膊，一只手碰到了座位和天花板之间的一根钢柱，他抓紧柱子，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抓住它。他开始扭折这根钢柱，他使劲时绷紧了肌肉，身体随之剧烈颤抖。钢柱缓缓弯曲，想顺从这力量延展，但却砰然断裂。吹笛手的视线始终盯着绍尔，表情也没有任何改变，即便在绷紧身躯的时候也一样。他猛拉已经折断的钢柱，另一端也断开了，钢柱落进他的手中，化作闪亮金属铸成的弯曲棍棒。
“我并不想伤害你，”他继续说道，接着走向绍尔，“但你就要死了，因为你不肯按我的意愿跳舞，所以你现在就将死去。”细长的棍棒猛地砸下，发出电弧般的闪光。眼见钢柱落下，绍尔倒吸一口凉气，以啮齿类动物的紧张姿态拼命躲开那一抹亮光。金属棍的参差断头给了座椅一个开膛破肚，扯出了一大团填充物。
吹笛手的力量如有千钧，势不可当。相比之下，绍尔被垃圾唤醒的结实的鼠族肌肉，那让他无比骄傲的新生力量，简直微不足道。他就地翻滚，躲开金属棍棒的袭击，慌忙退向车头。他想起了黛博拉，狂怒让他呼吸困难。在愤怒掀起的暴风雨催动下，老鼠的那一面和人类的那一面在体内剧烈交锋。绍尔想咬穿吹笛手的喉咙，想殴打吹笛手，砸烂他的脑袋，一拳接一拳地揍他，也想挠穿他的肚肠，用爪子掏空他的内脏。然而，这些事情他一样也办不到，因为他不够强壮，吹笛手会杀死他。
吹笛手稍微直了直腰，停下来，对绍尔咧嘴微笑：“玩够了。”他说着径直冲向绍尔，如抓长矛般举着钢柱。恐惧、愤怒和挫折感让绍尔尖叫一声，兽类的反射神经带着躯体闪开了那记野蛮的刺击。
他无法从吹笛手的身边逃走，绍尔很清楚这一点。他跳起来，在空中收紧双腿，狠狠蹬向旁边的座位，接着像活塞似的再次拉起双腿，铆足力气踢离座椅，推着身体朝侧面飞了出去，如跳水运动员般伸展躯体，撞向车窗，他感觉到玻璃在周围碎成了千百块碎片，掉落时一小块一小块地剜走了他的肌肤。
他飞过这辆巴士和旁边邻居之间的虚空，旁边那辆隶属于相同线路，更早些停进巴士车的迷宫。绍尔的身躯在离地四五米的空中飞过，紧接着又是一面玻璃在他强劲的鼠族双拳、双臂和两肩下碎裂，他的双脚还没离开这辆车，上半身就已经消失在了旁边那辆里，第一扇窗户的破碎声犹在耳中，第二声就接踵而至。整个身体穿了过去，翻滚着落下座位，玻璃碎片如碎花纸般撒下。
车外的噼里啪啦声音依然不绝于耳，小块玻璃不停掉落地面。他颤抖着站起来，不去理会破损的肌肤和深深的瘀伤。他奔向车尾的楼梯。背后响起奇怪的声音，一声怒气冲冲的咆哮，恼怒已经升格到了狂怒。又是一声轰然碎裂的巨响，绍尔从楼梯顶层的曲面镜中看见另一扇车窗也碎了，吹笛手脚朝前头朝后地撞进了车窗，一屁股坐在了座位上，他伸着脖子在看绍尔。吹笛手没说话，立刻起身追了上来。
绍尔三两步跳下楼梯，钻出巴士后门，奔跑在红色大型车辆围成的黑暗巷道中，在迷宫中失去了方向。他停住脚步，蹲下去，屏住呼吸。
远处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有个声音在高叫着，“他妈的搞什么名堂？”天哪，绍尔心想。该死的门卫。绍尔的心脏怦怦直跳，仿佛丛林音乐中的贝司线。
他能听见门卫沉重的脚步声从附近某处接近，能清楚地听见那男人的喘息声。绍尔一动不动地站着，想在门卫的各种声音之外分辨出其他的响动，听见吹笛手制造出的任何声音。
什么也听不到。
一名穿灰色制服的超重中年男人忽然出现在绍尔站立的那两辆巴士之间的夹缝口。两个人动也不动地站立片刻，傻乎乎地面面相觑。他们一起动了起来。门卫拿着警棍走向绍尔，张嘴准备叫喊，但绍尔已经扑了上去，他让过速度迟缓的门卫，敲掉了对方手中的警棍。他把那男人的胳膊扭到背后，捂住他的嘴巴，在门卫耳边轻声说话。
“有个恶棍在这儿。他会杀了你的。快离开。”
门卫拼命眨巴双眼。
“明白了？”绍尔咝咝地说。
门卫使劲点头。他疯狂地扫视四周，寻找他的警棍，绍尔轻而易举就缴了他的械，这让他惊恐不已。
绍尔放开他，那男人冲了出去。才刚跑到巴士小街的尽头，笛声就刺破了周围的空气，他立刻一动不动地站住。绍尔马上跑上前，扇了他两个耳光，推搡他，但那男人的眼神已经变得迷醉，脸上露出疑惑和狂喜的表情，眼睛直勾勾地望向绍尔背后。
他忽然动了起来，以不相称的巨大力量推开绍尔，像个兴奋孩童似的奔向红色迷宫深处。
“妈的，别去！”绍尔低声叫道，他追上去，拖着门卫后退，但那人就是不肯停下，他看也不看地推开绍尔。笛声越来越近，绍尔一把抱住门卫，按住他，试图捂住他的耳朵，但那男人忽然变得无比强壮，挥肘砸中绍尔的腹股沟，又挥出非常专业的一拳，正中他的太阳神经丛，打得绍尔连气也喘不上来，因生理反射而弯下腰，一时间动弹不得。他只能绝望地看着那男人消失在黑暗中，而自己却在拼命地努力呼吸。
绍尔勉强站直，蹒跚着追赶他。
巴士迷宫的心脏部位是一片空地。这是由红色金属和玻璃围成的怪异斗室，仿佛不足两米见方的僧侣隐修处。绍尔朝着那片空地奔去，拐过一个弯，他在那片空地的边缘处撞见了敌人。
吹笛手站在他的面前，长笛凑在唇边，视线越过门卫的肩头落向绍尔，门卫在随着尖厉的笛声可笑地欢腾雀跃。
绍尔从背后抓住那男人的双肩，拖着他离开吹笛手。但当门卫转过身的时候，绍尔看到一片碎玻璃深深地插进了他的眼睛，涌出的黏稠鲜血淌得满脸都是。绍尔尖叫起来，吹笛手停下了演奏。门卫的神情变得困惑。他摇摇头，举起手，试探性地去摸自己的脸。还没等他碰到眼睛，门卫背后忽然银光一闪，他如石块般倒下。沥青般黏稠的深色液体飞快地淌出碎裂的头颅。
绍尔动弹不得。
吹笛手站在他面前，擦拭着长笛。
“绍尔，我必须让你知道我的能力。”他没有抬头，语气很平静，像个非常失望、尽其全力才不大喊大叫的老师，“你看，我觉得你并不是真心相信我有多大本事。我觉得这是因为你不肯服从我的音乐。但其他人都无法逃脱，我想让你知道他们听得有多么用心，你明白了吗？在你去死之前，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绍尔猛地向上跃起。
就连吹笛手也愣住了，刹那间因惊讶而失神，眼巴巴地看着绍尔抓住旁边那辆巴士的大号后视镜，在空中一个腾挪，双脚荡进了上层前车窗。吹笛手猛地把长笛往腰间一插，立刻追了上来。绍尔此刻也顾不得躲藏，只是勉力再次飞出窗户，跃过两辆巴士之间的空隙，撞进隔壁一辆车的上层。他慌忙起身，继续腾跃，不去理会四肢和肌肤的痛呼。吹笛手紧追不舍，绍尔总能听见背后传来他的声音，两人撞破一层又一层的车窗，碎玻璃撒在底下的地面上，他们以恐怖的快速和暴力穿行于半空中。绍尔拼命想逃到迷宫的边缘，想把这场追逐引入开阔地。
尽头就在前方。正当他准备撞破又一扇车窗的时候，他意识到窗外半米处不再是另一辆巴士，而是车库墙壁上的一扇窗户，窗外远处有幢房屋。他飞出最后一辆巴士，跃向窗台，这扇窗户建在砖墙的正中间。他和那幢屋子之间隔着一条深深切入伦敦城的沟壑，大地的这道伤口里排满了轨道线路。绍尔和铁轨间只有一道高高的钢板围栏和一段长长的下坠距离。
吹笛手依然紧追在后，绍尔能听见一声声轰然碎裂的巨响，感觉到一次次成排巴士的震颤。绍尔踢碎最后这扇窗户，鼓足勇气，跳了出去，一把攀住底下灰暗的金属围栏。他恰好打横落在围栏上，体重使得围栏剧烈摇晃。他死死抓住栏杆，努力调整好身体的平衡。起身朝前跑了两步，绍尔扭头去看让他脱身的那扇窗户。吹笛手出现在窗口，正在向外张望，脸上已经没了笑容。绍尔沿着铁板溜了下去，他的动作介于鼠族敏捷性的实践、控制良好的滑行和无可奈何的坠落这三者之间。
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吹笛手也想跟上来。但这段距离对吹笛手来说太远了：他无法抓住这段围栏，无法像老鼠似的在上面爬行。
“操你妈！”吹笛手大喊，拿起长笛凑到嘴边。音乐响起，鸟群开始聚集，再次落向吹笛手的肩膀。
铁轨线路弯曲着朝两个方向延伸出了视线之外。两边的建筑物仿佛突出到了这条裂谷上方，隐然威胁着他。他拔腿狂奔，沿着铁轨向东而去。他朝身后瞥了一眼，望见鸟儿落在窗口的黑影上。绍尔拼命飞奔，发闷的金属碰撞声忽然传进耳中，铿锵声响仿佛受到了束缚，知道有列车正在接近，绍尔欢喜得险些哭出来。扭头一看，他见到了列车的灯光。
他往侧面略微一让，与铁轨平行奔跑。快来吧！他祈祷道，两盏车头灯渐渐接近，他忍不住要将其视为一双眼睛。车头灯上方的空中，状如稻草人的吹笛手正在飞来。
列车已经在旁边了，绍尔边跑边笑，酸痛的肌肉和破损的肌肤在互相撕扯。吹笛手拐到近处，近得能让绍尔看清他的面容，这时候，地铁列车嗖的一下超过了绍尔，他快跑几步，列车放慢速度准备转弯，就在列车完全越过他的那一刻，绍尔扑向了最后一节车厢的尾部，他像柔道修行者似的扭住对方，拼命想占据一个有利位置，他将手指深深地插进缝隙，攀住了金属模压造物的底部。
他拉着身体爬上车顶，列车开始加速，他伸开双臂，紧紧钩住车顶边缘。他趴在那里慢慢转身，最后终于面朝后方，抻长脖子，抬头望向吹笛手震怒的面容。吹笛手扭曲的脸在半空中时高时低，他还在继续吹笛；垂死的鸟群犹如天棚，载着吹笛手，在这条城市里的裂隙、这条没有盖顶的隧道里飞行——但现在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绍尔了。
列车的速度越来越快，绍尔看着吹笛手化作一个半空中的破布娃娃，然后变成一片黑斑，再然后就失去了踪影，他眼前只剩下了四周的建筑物。
他看见建筑物里的灯光和动静，意识到人们正在今夜过着各自的生活，他们煮茶、写报告、性交、读书、看电视、打架、静静地在床上等待大限，城市并不关心他是不是刚刚死里逃生，有没有发现自己血统中的秘密，是否有一股以长笛为武器的残忍力量正打算杀死鼠族的王者。
头顶上的建筑物很美丽，也很冷漠。绍尔意识到他累极了，全身血流不止，而且还处于震惊之中。今夜他目睹了两个人的遇害，他们死在一种不关心他们死活的力量的手上。他感觉到背后起了湍流，于是放下脑袋，呼出一口气，长久地啜泣着。飞快接近的隧道掀起了漫天垃圾，又在列车背后将它们悉数吸入，温暖的风如拳击手套般袭来，漫射的城市灯光陡然全部熄灭，他消失在了地底下。
[2] 恰德（Chad）：Mr.Chad，著名的街头涂鸦形象，在英国被称为Chad，在美国则是Kilroy was here，图案是趴在墙头偷窥的小人，只露出半个脑袋、长鼻子、双眼和两只抓住墙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