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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丰田赖朝注释1将军的夏宫位于阿隆基仑注释2的江户注释3。阿隆基仑这个地名,与一个永远消失了的民族有关,这个民族的人们曾经世代居住在赖朝将军宫殿所在的这片土地上注释4;而江户这个名字则源自赖朝本族的遥远历史。在赖朝藏书颇丰的书房里,墙上挂着一幅手绘的丝质地图。从地图上可以看出,被赖朝称之为“浮国”的阿隆基仑是一个非常狭长的岛屿,就像一头尾巴分了岔的鲨鱼。鱼头与大陆离得很近,鱼嘴大张着,附近有几处小岛,看上去仿佛一群小鱼,马上就要被鲨鱼吞下肚去。在“渔岛”腰部的下方,沿海岸有一些细长而不连贯的沙礁。从地图上看,这些沙礁活像一群领航鱼注释5——正满怀期待地等着享用鲨鱼抛下的残羹冷炙。到了尾部,岛屿分成两部分,被远远地甩进东部的大海里。
阿隆基仑与大陆之间还有一些岛屿,其中,斯塔-塔岛注释6和马哈-顿岛注释7面积最大,其他的像大督岛注释8及阿利斯岛注释9都很小。它们属于赖朝的领地,每个岛屿都依据其大小设有一个或多个设防港湾,驻有海军把守。岛屿周围从早到晚都有巡逻艇不间断地四处巡察。所有的船只,不管是适于远航的帆船还是单桨渔船,都在其监视范围之内。赖朝在阿隆基仑居住期间,没有他的特许,任何船只都不准在码头停靠。海军的守卫警戒将保护赖朝的这些岛屿不会受到那些被礼貌地称为“来客”者的侵袭,同时也要确保赖朝及其家人还有高级随从在岛屿与大陆之间往返安全。
丰田家族是上世纪涌现出的几个主要武士家族之一,占据统治地位已达八十二年之久。包括其现任首领赖朝在内,该家族已有六人相继成为旭日初生的国度尼桑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将军。在赖朝的高曾祖父那一代,众多领主冒着株连九族的危险,将他们的旗帜与赖朝高曾祖父的旌旗并排而举。正是通过与这些领主的结盟,再加上丰田家族武士独步天下的武艺,丰田家族才赢得了如今这至高无上的显赫地位。
以前,统治尼桑相对来说要容易很多。从船民登陆,即历史上所谓的“第七波”以来,在快速扩张的初期,整个尼桑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领主。然而不过数世纪之后,在西部群山和华盛顿之南的辽阔土地上,新的武士家族就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并各自为政。而今,权势强大的领主已有十七个之多,且每个领主都代表着一个拥有武士军队的家族,武士通过庄严宣誓效忠被紧紧束缚在领主周围;更有一部分武士因为与领主家族有血缘关系,与领主的联系也就更为紧密。
由于社会的基本构架不曾改变,从理论上讲,对尼桑的统治应该不成问题。身为将军,赖朝可以要求自己的全体臣民——上至最为强大的领主,下自最低下的农民或者渔民——随时服从他的命令。他的手中握有生杀大权,他做出的决定不容置疑。只凭一个简单轻蔑的手势而不必作出任何解释,他就可以让一名武士即刻施行取肠仪式,也就是切腹自杀,这是一种极为痛苦且令人毛骨悚然的自杀方式,只有武士才配“享受”,意在通过超乎寻常的坚忍意志,来表明他们对命令的欣然服从。
但实际上,统治尼桑并不简单。否则,将军就不应该会有什么潜在的敌人,也不需要在阿隆基仑的海岸布置重兵把守以防备“来客”。以前的统治者达特桑家族依然有可能东山再起、再掌大权,而丰田家族也依然还在北方大地上那布满湖泊的群山中伐木砍林、开疆辟土。只有通过对传统始终如一的尊重和钢铁般的意志来施展强有力的领导能力,作为幕府统治者的将军才能维持他那至高无上的权威。但在另一方面,如果一个人总是做出不可逆转的决定,却从不停下来思考一下这样的决定可能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那么通常来讲,这个人在权力宝座上也不会停留多长时间。有压迫就会有反抗,这是一道铁律。星星之火亦能成燎原之势。作为幕府的名义首脑,将军可能会得到地位不太高的臣民的尊崇,可是对于领主来说,将军只不过是他们当中的“略胜一筹者”,而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天朝皇帝。他们不会对专制行为视而不见。到了今日,统治艺术的核心就是寻求一个正确的平衡点。不管武士道对服从的要求多么苛刻,一般来说,武士和领主已不会再简单地在对错之间做出选择,而是更倾向于两害相权取其轻。
作为将军,赖朝在做决定时,会受到他所信任的谋士的影响,而谋士所得到的各种信息则均来自于幕府分布在尼桑各地的庞大情报网。赖朝心里很清楚,在武士道精神的影响下,他的内廷一直一派安宁,但这种安宁只是表面上的,宫廷章程中的繁冗礼仪和由幕府内阁制定的种种条例实际上组成了一道屏障,屏障背后掩藏着一个陷阱,里面的毒蛇永无休止地做着权力之梦,它们的信子上沾满了恶毒的谣言,滋生出的永远都是致命的毒液——阴谋诡计。
从前,人们也曾毫不犹豫地奉献过无限的忠诚,但那是在贫乏艰苦的年代,当时整个尼桑的存亡都系于一线之间。“第七波”的倡导者达特桑开创了第一任幕府,那是朴素社会的典范。然而,他的家族后来被推翻,随之而来的是长达两个世纪的动荡,之后就是血腥内战与相对和平的周期性交替。再往后,随着自家势力的逐渐强大,丰田家族一举恢复了之前幕府时代的权力,组建了稳定的幕府,带来了长达四分之三个世纪的相对和平与繁荣时期。
然而,即使是和平中也隐藏着危机。和平与繁荣之下,领主的权力和财富不断增长。尽管他们每年都要往将军的金库里缴纳年贡,增加丰田家族本就相当可观的财富,但是对丰田家族来说,他人的忠诚如今也像其他随便什么东西一样,需要用金钱去收买。繁荣不仅改变了社会的物质财富,也改变了人们的价值取向。它刺激了发展,然而发展却是一把双刃剑,一旦用错了地方,这把剑就会摧毁尼桑,正如老祖先曾经摧毁整个世界一样。
的确,赖朝明白,当今正处于这样的麻烦时期。绝对的权力像是诱人而危险的佳酿,行使它需要十二分的谨慎。尤其当手中的权力有名无实的时候,更需加倍小心。有时,统治幕府成了千斤重担。辗转无眠的夜里,他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正确的治理方略。每每这个时候,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要是自己能做个马鞍制作师或军械师该多好,哪怕只是一个打造刀剑的铁匠也比他过得更安宁,得到的回报与付出的心血相比,也更值得。身为将军,就意味着令人望而生畏的责任,尤其对于只有二十八岁的他来说,更是如此。
 
一艘从罗地兰注释10海岸边一个名叫纽波罗注释11的渔村出发的渡船,正朝着位于江户的将军夏宫驶过来,长谷川敏郎就在这艘渡船上。这是一艘驳船,船身宽大,船桨用蒸汽驱动。它沿着阿隆基仑东北角众多岛屿排成的直线穿过海峡,从“鱼岛”的西侧往岸边靠过来。
船上有两面旌旗迎风飘扬,表明了主人的幕府官员身份。尽管如此,渡船一进入阿隆基仑巡逻艇的视线范围,还是被拦了下来,一个海军分遣队准备登船检查。连结两艘船的通道刚固定好,巡逻队的队长就急匆匆地登上船。他恭敬地与敏郎寒暄几句后,彬彬有礼地提出了看一下敏郎证件的请求。敏郎把盖有将军印鉴的文件拿给他,他敬重有加地检查了一番,又将渡船彻底搜查了一遍,这才吩咐他的手下撤退,然后又为造成了不可原谅的耽搁而一再道歉。敏郎也客客气气地回了礼,说他只会在巡逻队不积极检查或搜查不那么彻底的时候生气,因为海军是在执行命令,他们的认真警戒将会为他们所属的军队带来荣誉,更重要的是,能为他们的统治者增光添彩,等等等等。
一小时之后,渡船那装有吊桥的平坦船头就驶进了奥恩特注释12码头的滑道注释13。奥恩特是阿隆基仑北端的陆路与海路连结的地方,这是它唯一的好处。级别较低的官员和碰巧也在岸上的渔民一看到渡船小驾驶室上方的旗帜,就都热切地候在道路两旁。随着两名水手小心翼翼地取下旌旗,人们的期待情绪也越发高涨起来。很快,渡船上的所有人员都来到前甲板上齐刷刷地跪下,随后,身着全套礼仪盔甲的长谷川敏郎骑着一匹体格健壮、神气十足的矮种马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切都显得非同寻常。敏郎的护甲是用深红色的丝线将镶着金边的黑色圆片缀在一起制成的;锃亮的头盔与护甲配套,边沿夸张地向外翘起;头盔的前方是一个青铜制的水鸟徽章:细长的脖颈,高展的双翅,前挺的胸脯,长着冠毛的脑袋。它是现任将军的象征。
坐骑的装饰物印着同样的徽章,也有着同样的奢华。布满斑纹的马身上,裹着黑色和金色相间的马衣;鬃毛和马尾都缠着深红色的绒线和缨穗。敏郎的护甲背上有皮制的插槽,里面插着的几根竹竿上飘着他的靠旗,旗上的丝带高高飘扬,在海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
敏郎骑着的马刚一踏上通道,岸上的众人全都跪了下来。敏郎经过的时候,他们重重地磕下头去。这种礼节是在表示他们对将军及其臣属的敬畏,不过实际上,这也是将军安排自己的臣子制定的礼数。“畏”是发自内心的,“敬”却是被迫的。因为如果敏郎受到的接待稍有不周,他就可以将犯上的罪名随便扣给哪个人,并立即判他死刑。从敏郎过去的做法来看,他完全有可能亲自取其性命。
敏郎骑着马缓缓穿过村庄,马踏着大名鼎鼎的“盛装舞步”——马蹄高抬,步伐紧凑。礼仪细则不仅规定了低级的普通民众此时要匍匐在地,同时还规定了高级人员的行为举止也得符合特定的要求。他缓步经过最后一个趴在地上的村民,开始策马沿着蜿蜒的小路朝江户方向慢跑。
脚下曲折的道路在狭窄的半岛上拐来拐去。在将军眼中,这里正是“鱼岛”鱼尾巴的上半部分。在敏郎的右边,东海的海浪正轻轻地拍打着平缓的海岸线;而在他的左边,是海水吞噬陆地后形成的水湾。一字排开的小岛将水湾彼此隔开,只有在潮水退却后才会发现,这些小岛之间其实是由岩石和沙地相连的。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条四十英里注释14长的宽阔道路。敏郎开始策马飞奔,印有文字和徽章的长条靠旗被风吹得笔直,又细又高的旗杆也微微向后弯去。
 
长谷川敏郎是一位使者,属于一个精英武士小组。他们人数不多,名义上隶属于内廷,但直接听命于将军,也直接向将军汇报。这些使者地位并不尊贵,却能够接近最高权力中心,这使得敏郎他们深得上级,也就是内廷官员的青睐——有时甚至是妒忌。同时,拥有这种特权也意味着,即使是在势力强大的领主府邸里,他们也能享有高规格的礼遇,而那些领主通常也会热情地跟他们套近乎。
内廷使者是将军的耳目,也是将军的口舌。他们把将军内心最深处的谋划,带往尼桑各地,直到最遥远的角落。由于他们对外的身份是内廷使者,一般人并不知道他们也是将军手下的情报密探。不过,那些阴谋家及热衷于争权夺利的人却心里有数,清楚他们是幕府的重要特工,是提供敏感信息的渠道;他(她)们常常一人分饰数个角色,以不同的面目示人。
 
假设有一条线从头到尾贯穿整个“鱼岛”,并沿线将岛屿分成三个部分,那么江户就位于第二部分靠近鱼尾的地方。将军的夏宫有数层,位于一片高地上,距离“鱼岛”两侧的海岸都差不多。环绕将军宫殿的是成片的民居,整齐而低矮,衬得将军宫殿仿佛鹤立鸡群般出众。幕府曾贴出过告示,规定距离夏宫城墙一里格注释15之内,不得建任何居所;十里格之内,任何家庭不得在此居住,除非该家庭中有人直接受雇于将军或将军的内廷官僚。
夏宫外有一条宽阔的护城河,围成方形;将军宫殿城墙就立在河岸上。城墙是用泥砖和来自布鲁卡林注释16采石场的石头砌成。第一层建筑修在城墙顶上,距离护城河水面五十英尺注释17,由木、石及瓦屋顶组成。在每一个拐角处都有一座六十英尺高的塔楼耸然而立,直指云端,塔楼之间由回廊连接;回廊曲折往复、错综复杂,上有装饰华丽的横梁和顶盖——初看之下,它让人情不自禁想到财富、稳固和权力;而这正是将军宫殿的第一位主人——赖朝的祖父要求建筑所表达的精确品质。
将军宫殿入口处有一座宽阔的、微微弓起的拱桥,由两处关口把守:一处是外部关口,位于入口通道的尽头;另一处是内部关口,位于护城河中间的一座石岛上。将军宫殿中有美丽的花园,也有用雕刻精美的石头堆砌成的水池和瀑布。实际上,它同时也是一座堡垒,有秘密梯道和出入口。
 
到了外部关口,敏郎就不必再出示他的文件了,眼尖的哨兵早已向关口的警卫队长镰仓注释18通报了他到来的消息。镰仓也从望远镜里认出了他,并亲自带领两名武士迎了上去。他与敏郎相互寒暄了几句,语调比正式礼节多了些热情。他们是忘年交,镰仓要比敏郎大十五岁,他教会敏郎剑术,又时常陪他练习,并在需要的时候为他解惑答疑。
过去的两年里,敏郎不停地被派往各处,每到一地都急切地盼望着被召回的消息,结果等来的却是新任务,这让他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如此一来,他们两人之间见面的次数就远不如当初那样多,尽管如此,他们之间的友情却丝毫不减当年。
镰仓是一名不大走运的武士,一连生了五个女儿,所以他把敏郎看作了自己的干儿子。每次敏郎到阿隆基仑,镰仓和妻子纯子都会很热情地把他接到家里住。敏郎从没怀疑过他这位良师益友的真诚,不过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猜想,这慷慨的两口子心底里是不是希望他能看上他们哪个女儿。事实的确是这样,不仅如此,他们的女儿明显也有同样的心思。近几年来,就连最小的那个不到十三岁的女儿也开始学着姐姐们的样子,用更多亲密的举动来表达对他的喜爱之情。
她们会在夜里拜访他,按照习俗,这是不应该被拒绝的。所有的一切她们都做得谨慎又周到,丝毫不亚于宫廷里那些训练有素的仕女。事后,她们却表现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每个人都一如既往地谦恭有礼。敏郎在她们的父亲面前也什么都没说。他宁愿相信这位好心肠的队长对这些事都不知情。然而,从他的女儿们所展现的技巧来看,如果没有做父母的给予了某种程度的指导,她们是不可能这样做的。敏郎知道她们的母亲曾经做过官妓,不过镰仓从来没跟他谈起过这件事。他们给他的温暖源于一种熊熊燃烧的野心,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
将敏郎迎进城后,两名武士就下马回去看守关口了。镰仓则和敏郎一起骑马依次穿过外部关口及内部关口的拱桥,桥上的平民百姓,主要是地位低下的买卖人,此时都已跪了下来。他们的脸紧贴在厚实的铺板上,铁蹄踏出的声音像打雷一样直往他们脑袋里钻。骑马的人从他们身旁扬长而过,径直骑进将军宫殿的主厅里。
敏郎是长谷川家族的一员,他们的领地在北方,东面临海。再往北就是尼桑国土的最北端,被两大家族分而居之——西半部是富士家族,东半部是纳西华家族。再往远处,就是雾人的地盘了。镰仓家在阿隆基仑,作为敏郎的好友兼剑术老师,他让这个年轻人下榻在自己家里是很自然的。虽然对内廷使者来说,无论他们几时到达,也无论将军在哪里,都会有人给他们安排住处——将军在大陆上还有四处行宫,而丰田家族名下的其他宅邸更是数不胜数。
敏郎谢过镰仓的盛情相邀,并允诺一有机会就宴请他。不过遗憾的是,他得先向将军汇报,不然什么也安排不了;而且只有在面见将军之后他才能知道,在新的差事分配给他之前,他是否有时间荣幸地分享镰仓家幸福的家庭生活。同时,敏郎也请好心肠的队长向他的妻子纯子转达他尊敬而温柔的祝福,还祝福他的五个女儿——她们那绝世无双的美貌、无私忘我的奉献,以及纯洁高雅的举止,都为她们的双亲添光增彩,等等等等。
镰仓掉转马头,穿过拱桥回去了,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既然在敏郎升为使者之前,他就对这个年轻人表示了尊重和友好,那么他现在的热情也不会被视为是谄媚奉承。不过他妻子倒是经常唠叨,说他们的五个女儿随便哪个都够资格嫁给敏郎;等有了一个内廷使者当女婿,那其余几个女儿的婚姻前景就无限美好了——说不定他们两口还能抱上个贵族孙子,没准还会是两个呢!
女人就是女人!镰仓心想,不管她们的地位如何低下,也不管她们表面上看来怎样恭顺,骨子里都抵挡不了来自上流社会的诱惑。幸好她们总是有一大堆家务事要打理,不然她们的脑子一定会被各种各样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塞满了。在将军幕府干了这么多年,镰仓对此深有体会。如果女人从日常的操劳中解脱出来,却没有置于严格且自律的理性支配之下,就会很容易滋生不满情绪。闲散首先会导致她们对享乐肆无忌惮的追求,慢慢地,当欲望的沟壑被渐渐填满,甚至连最不堪的堕落都无法让她们提起兴趣的时候,宫廷里的女人就开始转而传播恶毒的流言蜚语和玩弄阴谋诡计了。她们毁掉了自己的道德判断能力,还把一些拥有特权的男人拖下水——就是她们,使不止一个幕府将军垮了台。
镰仓心想,出身高贵并不全都是好事。要抵御精神和肉体的堕落,还是得靠武士的道德约束。他很欣慰,当今的将军在这方面很符合他的理想。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妻子纯子并不赞同他这种对贵族的偏见。她曾给现任将军的父亲做过侍妾,后来为了嘉奖镰仓忠心耿耿的追随,她的主人慷慨地把她赐给了镰仓。那时的纯子还是一个纤弱的女孩,光滑细腻的皮肤很有弹性,也遵照世俗的要求对他很是忠诚顺从。可是像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也能找到自己的法子来搬弄是非,让他颇为恼火。
不过那都是开头几年的事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之间的关系渐渐改善,他也变得通情达理起来。赖朝执政之后,镰仓被提拔为警卫队长,赖朝还将他父亲那“安乐窝”里残留的纵情逸乐之徒全都清除一空。但是,内廷生活还是给纯子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记。镰仓知道,纯子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希望自己能嫁给贵族的。作为富商的女儿,她这个梦想并不是没有实现的可能。很多次,甚至连镰仓都希望自己出生时嘴里能含着金汤匙。可是他的年纪和阅历让他明白一个道理:那些一出生就被赐予了财富和特权的人,往往到后来才发现,他们拥有的其实是一只斟满毒汁的高脚杯。
 
进入宫廷后,敏郎遇到了内廷总管家康注释19,打听到了将军已经知道他到来,而且会在圆石花园里召见他的消息。当然,首先他得以最快的速度清理一下身上沾染的灰尘。
家康长得又瘦又高,苍白的面容上布满皱纹。他总是对自己所起到的作用深以为傲。对于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敏郎一直迷惑不解。他好像从来不做任何事情,也很少露面。敏郎曾经观察过他的行为举止,他做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句话,都缓慢、准确,经过深思熟虑。他总是流露出一股沉静的气质,却隐隐含着一丝令人不安的威胁意味,仿佛一只母蜘蛛,泰然自若地趴在无形权力网的某个角落里。
敏郎毕恭毕敬地谢过总管,倒退着从他面前走开。
家康走到窗户前,看着敏郎大踏步穿过小小的庭院,后面紧跟着两个为他提包裹的侍从。真是充满活力!而且还满腔热血!这一切到何时才能结束?要知道,前任将军当政时,使者与将军之间所有的信息往来都要在家康这个过滤器上过滤一遍才能传出去、送进来。可是赖朝却改变了这一切。今天,这群出身低微的小流氓,竟然能够向将军当面汇报,甚至是在私下里悄悄汇报——真是闻所未闻,完全与传统背道而驰,最令他恼恨的是,这实际上为进一步削弱内廷权力开了个头。
家康是个老臣。在赖朝的父亲当政时,他担任的是同样的职务。如果不发生无法预料的天灾人祸,他很可能会在这个位子上一直待到老;不过他的一些老对头认为,他现在就已经老了。赖朝主政之后,很多他父亲用过的旧人都被迫离开了,连“安乐窝”也给一锅端了。那些纵情逸乐之徒,那些溜须拍马、自私自利、总是设法聚集在权力中心附近的吸血鬼,现在都树倒猢狲散了。然而家康却留了下来。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新将军的大扫除永远不可能将所有东西都清扫干净。上了年纪的老狗总是顽固不化,可他们在耍花招玩阴谋方面却聪明得令人叹为观止。
一个具有古老传统的民族,依靠对由来已久的习俗和礼仪的严格遵循而团结在一起。一旦习俗或者礼仪有所改变,就会危及整个社会构架,这是无论如何都要抵制的。变化只能缓慢进行,而且不管何时发生改变,在改变的同时,英明的领导人一定要用强大的力量保持历史的连贯性。赖朝一点都不愿意家康做他的总管,可除了他,无疑再没人更适合这个职位了。赖朝那时只有二十三岁,而家康这个狡猾的老狐狸却对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知根知底。因此,赖朝很快就意识到,当务之急是要先笼络住家康,等自己坐稳了位置再说。如此一来,他的“大扫除行动”就没能将渣滓彻底清除掉。一俟风平浪静,这群乌合之众就又会沉渣泛起。对于赖朝设立的内廷使者,老狐狸相信还是做出让步比较妥当。只要与这些新贵保持距离,家康的权势并不会受到影响,而那些最关键的职位也将依然掌握在他自己人的手里。
赖朝对这些情况心知肚明。虽然也会有其他办法能除掉家康,不过他还是更愿意对这件事保持谨慎。宫廷改革意味着动荡不安,会对整个国家都造成冲击,也会扰乱民心。再者,他也很享受跟这个诡计多端的老家伙斗智斗勇。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而对于总管来说,他的财富是经验。家康打心眼里相信,如果不先征询他的意见并征得他的同意,像赖朝这样的年轻后生是无法做出任何决定的。再怎么说,他也是赖朝的叔公。
都是出自同一家族,家康对幕府的忠诚毋庸置疑。但他同时也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对通往权力中心的每一步都了然于胸;如果妥协能为他带来好处的话,他并不反对将令人垂涎的特权和肥缺拱手让出。他这样做,其实是在顺应一个更为现实的传统,它的历史甚至比武士的道德规范还要长几千年;假以时日,赖朝迟早会认识到,只有这个传统才是他唯一值得保留的,那就是:要在越来越错综复杂的世界中行使并维持权力。
这可是一个与时间一样古老的难题。
作为年轻人,能要求自己完全依武士道的要求行事,也还是很难得的。武士道的中心原则是义理——承担义务和责任,赖朝应该而且也会将重心转移到这上面来的。如果没有义理,社会将变得混乱而难以控制!可是,如果强迫自己一定要达到更为严格的道德规范,就只会适得其反。人类天生就有缺陷,没有缺陷就不是人,而是神了。人类的趋利天性迟早都会显露出来。可叹的是,正是因为有这些弱点,他们才更容易被控制。
与犯了错的人谈条件会更容易一些,而且也更好打交道一些。虽然已经老态龙钟,家康依然懂得如何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再者,情势所迫,他如果不那么做,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圆石花园里布满了上等的细沙,里面有很多排列巧妙的鹅卵石;沙面上波纹起伏,一条条线和一个个旋涡合在一起,组成了一幅天衣无缝的图画。从晨光初露开始,花园里的园丁会无数次地清除里面的落叶、树枝和其他杂物,并在离开前将花园恢复成原来的模样。这样每次将军来到花园,看到的景色都与上次一模一样,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一般。这是一幅冻结在时间之河里的风景画,线条与色调、纹理与质感和谐而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妙不可言;同所有伟大的艺术品一样,如果你仔细体会,总能从中得到新的感悟。它能使观看它的人平静下来,引发幽思,达到心灵宁静的境界。
它是对以往的人类历史碎片的珍贵再现。那时人们还生活在一个对年代编纂者来说并不陌生的时代:史前世界。很多人都从花园里汲取过力量,赖朝也不例外。他在九岁那年就开始迷恋它那神奇的魅力,从那时起,只要他在江户,就每天都会来这里,每次都要在檐廊最高一级台阶那里逗留一会儿。它给他的感觉从未改变,只不过现在,其他人都不能再来这个被他选中的地方了,因为他一登基,这里就成了禁地。
赖朝生来就比较能自我克制,不过他也没打算做一个禁欲苦修的圣人。青春年少时,他既不循规蹈矩、一本正经,也不像一般人眼中的年轻贵族那样沉湎于挥霍旺盛的精力。肉体享乐既不受鼓励,也没被禁止。年轻的武士都被教导过,武士与武士之间的友谊要远比对女人的感情更可贵,可是他们总也抵制不了男女之情的诱惑——有时甚至还是不正当的男女之情。新任将军也未能例外。
此刻,身穿一身丝质宽肩和服的敏郎找到守卫队长(队长的手下对圆石花园周边的消息十分灵通)。两名武士一改传统头饰的样式,戴上了用变种人的头发做成的假发,再缠上一条白色头巾。守卫队长的头巾两侧本应是血红圆片的地方变成了字符,表明他的地位和官职。敏郎所戴的头巾在同样的位置则是将军的水鸟徽章,腰带里还插着一长一短两把弯刀。
换作别人,就得将刀取下来。可他是内廷使者,有权在面见将军时佩带武器。这标志着赖朝极其信任这群年轻人。敏郎恰好与将军同年,这或许并不完全是巧合。赖朝挑选出来的这群新使者,没有一个超过三十岁,最年轻的只有二十五岁。
守卫领着敏郎从小路走向一个四面通风的凉亭。赖朝此时正盘腿坐在那里,出神地凝视着眼前的石头和细沙。五名武士围成半圆坐在他身后,见有人来,突然一跃而起,动作迅捷无声。不过等他们看清来人后,紧握在长刀把柄上的手就放松了。他们和花园外面的那些守卫一样,一出生就由丰田家族抚养,对将军忠心耿耿。守卫队长深深地弯下腰,慢慢倒退着离开了。敏郎登上凉亭低处宽阔的台阶,在将军的左后侧跪下来。赖朝依然目不斜视地盯着面前的花园。敏郎将额头放在从最高一级台阶铺下来的草席上,等待着。
“怎么来得这么晚?”将军操着一口流利的基础语问道。他能用这种语言和他的使者流畅地对话——当然,使者是不宜与之使用同种口音的。那五个排成一列站在赖朝远侧的守卫,则只会使用日本语。
敏郎也盘腿而坐,“有些方面还需要进一步调查,陛下。这并不容易,他们的牌出得很隐秘。”
“有很多王牌握在他们手里吗?”
“说不准。不过,肯定有鬼牌注释20。”
赖朝不情愿地把目光从圆石花园收回来,在敏郎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将军也戴着一套用变种人头发制成的假发,不过他的假发样式很华丽,头发被编成小辫子,插着漆木梳,还戴着一顶小而扁平的乌帽子——一种唯我独尊的设计,与他尼桑最高统治者的地位正相配。
“难道跟我想的一样糟?”
敏郎深深地弯下腰,“不太妙。”
赖朝叹了口气,再度把目光转到石头细沙上,“好了,说吧……”
  1. 铁大师的姓名有一部分源于日本历史上一些比较重要的人物,如赖朝,源于源赖朝(1147~1199),日本历史上第一位征夷大将军,创建了日本第一个幕府——镰仓幕府。​​​​​
  2. 即纽约长岛。​​​​​
  3. 东京的古称。​​​​​
  4. 阿隆基仑即阿勒格尼,是美国东部一条河流的名字。阿勒格尼出自印第安语。​​​​​
  5. 一种鲭类海鱼,因总是游在鲨鱼前面,故有此称,它们的食物是鲨鱼吃剩下的残留物。​​​​​
  6. 即斯塔登岛。​​​​​
  7. 即曼哈顿岛。​​​​​
  8. 即总督岛。​​​​​
  9. 即艾利斯岛。​​​​​
  10. 即罗德岛州,位于美国东北部,与马萨诸塞州相邻。​​​​​
  11. 即纽波特,罗得岛州一港口,位于美国东海岸。​​​​​
  12. 即东方镇,也称奥伦特镇,位于长岛北段最东端。​​​​​
  13. 码头上设置的用于船上岸或下水时的斜道。​​​​​
  14. 长度单位,1英里约等于1.6公里。​​​​​
  15. 长度单位,1里格约等于4.8公里。​​​​​
  16. 即布鲁克林,纽约市西南部的一个区,在长岛西部。​​​​​
  17. 长度单位,1英尺约等于0.3米。​​​​​
  18. 日本第一个幕府即称为镰仓幕府,由源赖朝创建。​​​​​
  19. 日本历史上最后一个幕府——江户幕府的建立者叫德川家康(1541~1616)。​​​​​
  20. 棋牌术语,意即很难捉摸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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