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过去六个月以来，敏郎的主要任务就是监视鹭池里的工作进度。鹭池在巴萨塔纳的西边，是一个新建没多久的制造中心。拥有与北方变种人交易权的山下大人，去年初说服赖朝开始重新研究动力飞行的秘密。他的计划是获得变种人的帮助，让他们提供一架飞马和飞行员。等到手之后仔细研习，这样就不必走弯路做无用功，能节省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
在向赖朝汇报这件事的时候，山下着重强调了局势的紧迫性。南方的沙漠武士正准备北上侵占平原人的领地。沙漠武士个头很高，再加上五官棱角分明、骨骼宽大，被称为“长狗”。要不了几年，他们那些威力强大的武器可能就会转而对付尼桑了。通过与变种人的接触，山下知道飞马是长狗军事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尼桑必须组建自己的空中骑兵，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威胁。
赖朝答应会认真考虑这件事。这确实很重要。山下宏大人出生于由山羽和松下两大家族合而为一后的家族，如今已成为尼桑最强大的领主。山下头脑冷静，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实用主义者，他提出的任何建议都值得认真考虑。
第一艘轮船就是由山羽和松下家族建造的。他们开辟了获利颇丰的西方贸易路线，并找到了用之不竭的劳动力资源——变种人。这种人很是怪异，一看就知道不属于人类，他们已成为尼桑大部分劳动力的来源。赖朝的祖父准许山羽和松下家族同西方进行贸易，这种特许实际上就等于给了他们垄断权。他们长期以来都与丰田家族联系紧密，为丰田家族主政幕府提供帮助和支持。然而，这两大家族的密切合作也导致了令人担忧的局面——权力过于集中。如果从军事指挥官的角度观察一下地图就会发现，山羽和松下家族的领土合起来就像是插在丰田家族心脏上的一把匕首。
好在四十岁的山下对政治联盟的兴趣似乎远不如对贸易的兴趣大。不过，他既然已处于那样的位置，幕府就不得不防。尼桑过去发生过不止一次的派系争斗，虽然丰田家族最后巩固了中央幕府地位，而且所有的领主都宣誓效忠，但这些心怀嫉妒的领主中，有一些早就将誓言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要保持足够的警惕才是。如此一来，像他的所有先辈一样，赖朝心里也藏着两份名单：一份记着“谱代”，他们被认为是忠诚并值得信赖的；另一份则记着“外样”，这些是靠不住的。
尽管历史上山下家族与丰田家族也曾联合过，但山下宏在赖朝心里的位置还是介于谱代和外样之间。
同家康商量后（总管在山下还是少年时就已认识他了），赖朝同意先置备一架飞马和飞行员。山下的实物交换贸易已使许多长狗落到幕府手里。通过审问，对那个奇怪的地下世界，也就是联邦，将军已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不甚完整的轮廓。只是长狗的供述有自相矛盾之处。他们本身就是罪犯，是反叛者，如同在西方群山的森林掩护下昼伏夜出、四处漂泊的无主浪人。这些来自地下世界、面色苍白的武士对他们的主人同样不忠。虽然如此，南方的威胁仍然不容忽视。所以既定的策略就是：通过山下的贸易把变种人武装起来，因为他们在人数上比尼桑武士和长狗都要多。
变种人进化不完善，而且有着与尼桑格格不入的文化，他们不可能成为结盟对象。不过，他们的武士观念却值得尊重。经过多年的贸易，尼桑在他们心中树立了友好中立的形象。双方并没有互相保证过，也没有讨论过什么共同策略，然而最近几年来，平原人的领地实际上充当了保护尼桑领土的缓冲区。平原人部落现在已成为尼桑的后备武装，如果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的话，他们靠持久的消耗战就能逐渐削弱长狗的实力。
赖朝听从家康的建议，特许源清盛着手制造飞马。源清盛的领地位于东海边，与阿隆基仑北部隔湾相望。清盛的父亲娶了赖朝的一位姑妈，因此源氏家族位属显赫的谱代之列。
到了瑞雪普降、辞别旧年之际，敏郎完成了他的第一件差事，回江户报告说，一架飞马已在布法罗附近着陆——布法罗是伊利湖的一个港口，而伊利湖位于山下大人领地的西部边界。随飞马而至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长狗，名叫布里克曼；另一个是他的护卫，来自穆卡尔部落的变种人女武士，就是这个部族赠来了这些期待已久的礼物。
飞马和它的两个骑手由运河经内河被送到罗地兰，又转陆路到鹭池——恰如其分的名字，专为即将开始的新项目而选。敏郎第一次去那里时，制造工场还没搭建起来。不过他带回了那个出自异族之手的杰作的草图，同时也口述了两名骑手的外貌特征：长狗布里克曼的皮肤是棕色的，他的变种人护卫的眼睛是蓝色的。
一开始，布里克曼不是很乐意。不过很快他就变得很配合，甚至急于取悦铁大师。而那个女变种人却刚好相反，她以不卑不亢的态度和不偏不倚的中间人身份告诉山下，穆卡尔部落已经如约交付了飞马，等下次轮船穿越大湖群的航行开始时，她和长狗也应该被如约送回她的家乡。
可合约中并没有这一条。穆卡尔部落里那个白发领袖没有提过，交付完飞马之后这两人应该如何处理。况且山下是绝不会同这个女变种人谈判的。变种人一踏上尼桑的土地就沦为了奴隶，而奴隶是没有资格做任何决定的。更何况，就算她说的是事实，她的要求也没人肯听——新项目必须高度保密，绝不允许这两个知情者离开。对目前将要开展的工作，联邦的人应该还不知情，而且最好让他们一直不知情下去，这对事情成败至关重要。如果让她和长狗返回平原人部落，万一不幸落到敌人手里，到那时保不保得住秘密可就不好说了。
不过后来，女变种人并没有再坚持她的要求。于是他们被移交给总领事，也就是领主东芝大人的侄子东芝仲根监护。仲根是将军在源氏家族的常任代表。赖朝在所有臣服的领主那里都安插有军事人员，仲根即是其一。他们居住在幕府提供的豪华宅邸里，担任地方治理官、税务巡视官或幕府在地方的驻军长官。
在鹭池，必需的建筑已经修好。在当地工匠的指导下，从各地矿山和采石场征募来的大批长狗也已开始投入劳作。黑头发、棕皮肤的长狗布里克曼很快就展示出作为指挥者的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为他安排的新事务中。不仅如此，他还拥有强大的思维能力，对铁大师社会的方方面面，诸如艺术、文化、传统习俗以及社会道德与民族精神等等，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高超的鉴赏力。他汲取、掌握这些知识几乎完全是出于本能，源氏为之所动，进而想帮他争取到学习日本语的资格。
家康将源氏的书面请求递交给将军，并建议将军拒绝源氏。破天荒头一遭，赖朝发现他的总管总算跟他意见一致了。虽然他很想同那位长狗分享他的技能和知识，可他不仅是个异族人，还是一个反叛者，同他分享技能和知识的事传出去对将军的名声不利。尼桑的语言源自史前世界，一直以来都处于严密保护之下。它绝不允许受到外来低等文化的影响，最重要的是，它绝对不可以从配不上它的嘴巴里讲出。虽然赖朝和他的使者也说被称为基础语的长狗语言，但那仅仅是作为一种交流手段，为的是当有外人在场时，赖朝同使者也能进行秘密谈话。
布里克曼却对这个为他着想的请求毫不知情，只管着了魔般不停地工作。到三月初，一架飞马已经完工并准备升空了；它是仿照布里克曼带过来的那架飞机制作的，不过做了很多改良。它从高地起飞，划出流畅的弧线，就像一只鸟从安在峭壁上的巢中飞起来一样。计划中这样的飞马本来要做很多架，但之前必须发明一种更合适的动力装置来让它们飞越长空。蒸汽倒是可行，但现有的引擎体积都太大了，而飞机在空中飞行时，更是不可能满载木头或煤块的！如果要用蒸汽，就必须得开发一种新技术来制造出重量很轻的发动机。布里克曼勇敢地接下这个任务，并开始埋头苦干起来。
清盛大人对布里克曼的精力和无可挑剔的举止印象深刻。在他看来，布里克曼的一举一动完全像是一位受人尊重的武士。他想找个办法奖赏布里克曼一下，因为后者总是不知疲倦地绘制着有用的装置图。对他来说，布里克曼就是一只受本能驱动、能下金蛋的鹅，他们要把“它”喂得肥肥的，再给“它”弄一个舒适的窝——但等时机一到，就拧断它的脖子，把它弄死。
变种人和长狗生来就是当奴隶的，可布里克曼好像是个例外。源氏觉得他应该得到更好的待遇。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像做梦一般，布里克曼被安置到一个虽然不大却很雅致的住宅里，还有一群非纯种女人做他的贴身奴婢。源氏接受了布里克曼溢于言表的感激之情，却没告诉他，在一个纯正的尼桑男儿，也就是出身高贵的武士眼里，用这些低等人做奴仆是对人格的侮辱。当然，对于一个毫不知情的长狗来说，这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奢侈享受。
对于把布里克曼从奴隶史无前例地提升到现在这种地位，敏郎在早先的一次拜访时，就含蓄地向清盛传达了将军的看法：既没必要，也不合适。源大人只好费尽口舌地解释说，目前的安排只是暂时的，这样做不仅能为自己家族，也能为将军本人带来丰厚的物质收益；长狗现在虽然受到重用，但最终免不了“兔死狗烹”的结局，而这会是一出有趣的好戏。
不过，目前有许多事情并不那么“有趣”，敏郎回去向将军报告的正是这些“无趣”的方面：那位已交由总领事东芝仲根进行保护性监视的女变种人并没有被发配，这件事相当古怪。通过细密且锲而不舍的打探，再加上当地密探和消息网的帮助，敏郎终于发现了一桩违法性交易。这种交易相当肮脏，而且还可能会引发一系列严重后果。
敏郎汇报了布里克曼的最新工作，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提到了布里克曼的护卫——女变种人的命运，“我很抱歉地禀报您，据我得到的可靠消息称，马萨诸萨和罗地兰的总领事已经给通常意义上的‘保护性监视’赋予了新的含义。”
将军闻言，用锐利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你敢肯定？”
“绝对肯定，所有的人都在传说他现在可是激情澎湃。这位可疑的，嗯……‘女士’已经被安置起来了，还配有自己的贴身奴仆——当然是从贫民区里挑出来的。”
将军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却不着痕迹。他的目光依然盯着花园，“她在哪里？”
“他的私人领地中有一个湖，湖心有一座小岛。当然，岛上有房子。密布的树林将房子围了起来，岸上的人是看不到的。我相信这房子在以前也发挥过同样的作用。”
将军点了点头。他的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可是敏郎心里清楚，他带来的消息让将军受到了精神上的折磨。总领事东芝仲根娶的是赖朝的一个姐姐，跟一个变种人奴隶鬼混后再走进他姐姐的卧室，是对他姐姐的莫大羞辱。这个仇，时机到了是一定要报的。
“这不算是什么坏事。”敏郎说道。
“你的意思，这还是个好消息了？”
“是的，陛下。坏消息是……她并不是一个变种人。”
将军闭上眼睛，深深地呼了口气，“她来的时候难道你没注意到？”
“我没有理由怀疑每一件事。事先我们就被告知，这个长狗带着一名变种人护卫。谁会想到她是用彩绘把皮肤装扮起来的？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让她卸下了伪装，但她的皮肤确实光滑无比，跟布里克曼一样，他们两个是一种人。
“都是长狗……”
敏郎说完后看着将军，直到将军领悟了其中暗含的意味。他们的目光对在了一起，“为什么要伪装成变种人？”
敏郎字斟句酌地说：“也许，山下大人之所以声称是同变种人做交易，可能是为了……掩盖他和武器制造者暗地里进行的更直接的交往。”
“联邦……？”
将军尖锐的目光迫使敏郎不得不弯下腰，“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陛下。另一方面，有些事情可能我不知道，但您应该会了解。”
“但愿吧。”
“山下大人是一个喜欢做交易的人。”
“他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不过如果他与联邦谈生意……”赖朝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我明白，这件事很严重。”
“最严重的叛国罪。等待他的将是株连九族，他所有的领地都将充公。追查责任时我希望能将家康卷进来，但在此之前，我需要的可不仅仅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
“请给我时间，我会尽快拿到证据的。不过，就算追究他的责任，也不够治他死罪。”
“没错。那么，源清盛牵扯进来了吗？”
“请让我换个方式说明。我觉得，很难相信他会不知道总领事绝大部分的下午时间都是跟谁一起度过的。就算过去他们家没有和长狗做交易，但到了现在，根据事实推断，他们也肯定已经在做了。”
将军遗憾地叹了口气，“好了，这些我都知道了。”他的嘴唇绷得紧紧的，“我亲爱的姐夫……多久了？”
“从一月初开始。”
“而你刚刚发现……？”
敏郎弯下腰。此时不是解释的时候。
“我真是不明白，”将军自语道，“我姐姐和她的孩子们几个星期前还在这里，她可一点都没表露出来。”
“可能她并不知道，陛下。我也是费了这么长时间才了解到的，那些人绞尽脑汁要把整个事情深藏起来。”
赖朝狠狠地哼了一声，“如果他不是家族的一员，我明天就要审问他。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绝饶不了他。”他恢复了平静，语带嘲讽地说，“不过，发生这样的事，也不能说是完全出乎意料。我早就知道，他在那方面的品位是有点古怪。”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赖朝思考着可行的举措。
“我想，我们可以通过在那个冒牌变种女人的饭碗里放点什么东西来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件事；或者把他们两个弄到一起，做成相约自尽的样子。”
敏郎摇了摇头，回答道：“下下策，陛下……”
“你是说这样行不通？”
“不，不是。与山下大人相比，总领事是很容易对付的。只不过，我觉得把这场游戏中任何一个玩家杀死对我们都没有好处。万一东窗事发，会牵扯到您……”
“啊……对。”将军的嘴角往下一吊，面色黑了下来，“真是一团糟。人人都知道，只要一有针对幕府的事发生，山下家族肯定嫌疑最大；而且很明显，我姐夫这样一个白痴，最后肯定会把自己给毁掉。不过……”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最让我失望的是源清盛。你确定他掺和进去了吗？”
“我敢拿性命担保，陛下。”
赖朝轻轻地闭上眼睛，似乎想尽力摆脱这个事实。他慢慢抬起双手放在脸上，像是要抹掉所有的表情，又重新放下手臂，手掌朝下放在张开的双膝上，“那么……我们可能要失去源氏家族了。我的一位总领事也要给他陪葬。”
“也不一定，我相信总领事并不知道那些人在谋划什么。他可能行事不端、有所失职，不过他终归是您的下属，何况还是您的家人。”
“不用你提醒我……”
“山下大人已经做好了最后一搏的准备，但他可不是傻子。老实说，您认为他会拉拢一个为了与长狗女人欢爱而不惜铤而走险的男人吗？”
“不，我想不会。那该怎么办？”
“如果山下真的跟联邦混到一起，那么他一定知道那架长翅膀的马儿到底是谁送的。”
“就是说，这是一场预谋？”
“肯定是。不过，无论怎么分析，总领事在发觉彩绘皮肤下的秘密后，应该是有机会上报的，可是他却什么都没说。从这一点来看，他肯定是上了人家的圈套了。想想看，如果总领事不肯就范，源大人会对您怎么说？我敢肯定，他会和山下大人捏造出一连串的证据，发誓说他们移交的绝对是一个变种女人。山下声称跟他做交易的是平原人部落，可我们没办法核实，因为——”
“我们不可能撇开山下自己去同变种人联系。”
“到最后，东芝发现自己进退维谷。他刚把裤子脱下来，就被逮了个正着，然后别人就吃准了他，并借此赢得了一定的优势。”
“比如，说服他控制住幕府驻军，万一源氏起来反对我，他要故意装作没看见……”
敏郎摇了摇头，“还没到那一步，在那之前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们还没开始考虑使用军队力量。即使有源氏助阵，山下和他那帮朋友也没有能力只凭一次迅捷的流血冲突就颠覆幕府政权。”
“但如果东芝家族改变立场的话，他们就有能力了。”
“所以一定要确保东芝家族不会倒戈。”
“那么，换句话说，我现在还不能招惹东芝仲根。”
“我相信我们会有办法让他们知道厉害的。就算东芝家族也背叛，山下也没有稳赢的把握。双方都不想被拖进长期内战的泥潭中，那样的代价过于沉重。所以，现在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争取民心，延揽人才。”
“这可比打仗困难多了。”
敏郎弯下腰，“陛下，有您的领导……”
“还有别的事吗？”
“差不多了。”
赖朝再次叹了口气。不过这次，遗憾没有了，只是有些略带疲惫的恼怒，“走出去的时候要小心，我的朋友，不要破坏花园的景致。”
敏郎明白这句话里暗含的寓意。作为送信人，如果送来的坏消息把将军惹得怒气冲冲，这本身就冒着风险，却也是没办法的事。“还有最后一件事，陛下，只是谣言，不过我觉得应该让您了解。”
“我听着呢。”
敏郎鼓足勇气。他要讲的消息虽然可能纯属谣言，却足以引发轰动。
“飞马升空是由引擎驱动，引擎的功能不可小觑。”
“我知道，山下已下令毁掉它了。”
“它没被毁掉。”
将军闻言，描过的双眉抬了一下。
“不过目前还没出什么事。有消息称，我们北方的那位朋友已决定让那个驯服的长狗去揭开引擎的秘密，好找出办法来……”
“来干什么？”
“来重新获得——”敏郎的嗓子发干，“——黑光。”仿佛是魔鬼的语言，这个词唤起了阴森森的寒意，充满了死亡和灾难的气息。
那五名守护将军的武士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此时也感觉到他嗓音里的恐惧，不安地对视了一番。
将军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敏郎将眼光移到别处。按照礼仪，这种情况下他不能看着将军。他只能采取跪姿，深深地垂下头，直到将军开口跟他说话。
作为尼桑最高权力机构的现任统治者，以及武士世界神圣原则和惯例的守护人，赖朝平生最惧怕的就是黑光。正是这种邪恶的力量，最终导致了史前世界的毁灭，所以绝对不能允许有人再次掌握它。黑光的知识成了被禁的秘密，犹如古时候的巫婆神汉所独有的魔咒一样，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长狗是黑光的主人，却也是它的奴仆。黑光将力量注入他们那可怕的武器中，同时也控制了他们的思想。在地下世界里，黑光就是长狗的生命之血和搏动之心，同时也是瘟疫之源。这瘟疫会侵蚀人的躯体，瘫痪人的大脑，摧毁人的心灵。尼桑的男儿要及时找到办法，把那颗心从联邦腐朽的躯体里挖出来，一旦那颗心停止跳动，长狗就会成为埋在地下的尸体里的蛆，不得不在黑暗里互相蚕食。到最后，腐烂的恶臭充斥四周，再也没有空气可用，他们就会窒息而亡。
然而首先，必须借助平原人来阻止长狗的入侵。只有找出克制他们武器的办法，才能把他们赶回沙穴，永不再侵犯其他人类。
黑光固然美丽，但也很可怕。它诱惑所有想拥有它的人，俘获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堕落。山下那帮白痴，现在用尽办法想重新得到它，他们一定会被藏在它里面的魔鬼逼疯并最终毁掉自己。从第七波的武士冲上岸的那一刻起，那个黑光魔鬼就被流放到了东海以外的土地上；这个俘获了长狗意志的黑光魔鬼，一直被困在远离西部群山的地方。可是现在，这个由领主组成的阴谋小集团，受盲目野心的驱使，竟然要将黑光魔鬼释放出来！他们一定是疯了！一股深深的绝望紧紧攫住了赖朝。难道，历史一定要重演吗？
尼桑所有真正的男儿都听说过一个故事，赖朝也不例外。这个具有警示意义的故事通过上了年纪的人代代相传，从赖朝孩提时代起，父母、老师和顾问就经常拿它当教材讲给他听，一直讲到他登基就任将军——
在遥远的史前世界，有一块巨大的陆地，它被称作北美大陆；旭日初生的国度尼桑，就位于它的东海之滨。远古时期，一些武士——他们的后裔就是如今的尼桑男儿——曾居住在一个也被称为“旭日初生的国度”的地方。那是一片美丽的土地，国富民强。可是后来，那里的人们把灵魂弄丢了，丢给了黑光制造者。
黑光是白色天火在大地上的兄弟。天上的邪恶之神试图袭击天照大神——万物之神的宫殿时，白色天火劈开了天空。邪神以一敌万，他的剑里喷出无数的火花，形成无数道眩目的闪光。天火从天而降，所到之处一片大火。邪神超凡的力量让整个世界都燃烧起来。
黑光制造者发现了一个秘密方法，能从森林和河流、岩石和草原，还有人类呼吸的空气中汲取天火落在人间的力量。他们用魔法之轮捕获这种力量，又用柔软如丝的金属线将它紧紧地束缚起来。接着，黑光制造者又将这些金属线编成绳索，织成一张巨网，一下子将整个地球裹了起来。没有人反抗，因为一开始人们就被它的魔力迷惑了。只要手指轻轻一按，绳索就可以让黑暗的地方大放光明，让寒冷的所在变得温暖，甚至让空气中充满音乐。
多么美好的事情，可还远不止这些。黑光制造者又发现了一个方法，可以让黑光在空中穿越。天空中又铺了一张新网，这次却是由看不见的线织成。世界在无形中变成了牢笼，却依然没有人反抗，因为黑光制造者已造出更为强大的魔法之轮，并发现了更多的方法，把人类从沉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人们用黑光播撒种子，拉动大锯，抡起铁锤，铸造铁器，熔合金属——一切都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火花就可以了。
对头脑迟钝的懒人和穷光蛋来说，这是一件好事。游手好闲成了美德。很快，手艺师傅发现他们的技能再也没有用处了，他们那灵活的手指已经被金属做成的爪子所代替；金属爪子的主人是一个个无知无觉、蠢笨无比的奴仆，它们有着永不疲倦的钢铁手臂。它们吃的是黑光，可以不分季节，当然也不分日夜地干活。它们能在一眨眼间就造出各种东西，用的原料也不是自然世界里产出的。他们制造的时候没用爱，造出来的东西也就没有灵魂。这些东西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小玩意儿，人们却认为它们很好玩，不惜重金买下来，只是为了填补他们生活中越来越多的虚空。
正是黑光制造者制造了虚空。为了填补虚空，他们不停地工作。自然被幻象替代：世界充满了虚假的希望和空洞的梦想，新世界从旧世界里偷食能量，变得越来越强大。
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地球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安乐窝。到处是神奇的窗户，吸引着人们的眼球；到处是塞壬的歌声，迷惑着所有人。只有最悟守武士道的人，才能不为所动。幻象变成了新的现实。当感觉替代感受时，人类就丧失了荣誉感。武士借以支撑其道德规范的信念被丢到爪哇国；古老智慧的结晶被遗忘到九霄云外。妻子不再尽她们的家庭义务；丈夫抛弃了买卖、职业以及所有的荣誉感，转而沉湎于荒诞的游戏和无聊的追逐之中。他们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置于人们的嘲讽和羞辱之中，只是为了赢得毫无价值的奖品，却不知道那些东西只不过是愚人金。
而那些黑光制造者却变得越来越富有，也越来越强大。任何人胆敢反抗他们，就会被套上枷锁钉到十字架上去。统治者对他们敬若上宾，总是投其所好；政府只好默许他们为所欲为，不然就得下台。
就拿为人父母者来说，他们的孩子如果出生在黑光时代，不可避免地会抵制过去的道德和精神传统。他们生活在一个贫乏的世界里，这个世界能让他们得到即时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满足。在这里，时光永远只停留在“眼下”这一刻。他们变成了“夜行者”，随着月亮的升起在大街上闲逛，一有可能获得刺激的机会就成千上万地聚集在一起。
不论是痛苦还是愉悦，对他们来说都无关紧要。他们在俗不可耐的造梦者殿堂里接踵摩肩、推来挤去，他们随着声浪的起伏像水草一样摇摆，高举手臂，无比崇拜地仰望着灯光营造出的影像。他们都离不开黑光制造者的影响，他们的穿着反映出他们的生存状态。他们的身体用皮带和链条装饰起来，他们的耳朵和鼻子都穿上环，他们的手臂还插上针。他们的头发根根直竖，活像发狂豪猪的刚毛；他们的脸像变种人一样涂得五颜六色。世界没有了内涵，流行就是一切，一如趾高气扬的孔雀，只关心外表，却偏离了最根本的目标。
解除了强加在身上的道德和精神束缚，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被深藏在他们体内的最邪恶的本能唤醒，并深受犯罪冲动之害；这种本能，将他们拖进了放纵和堕落的沼泽之中。恐怖支配着城市，懦夫欺凌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者，军队丧失斗志，政府变成毫无用处的摆设，国王和他的大臣被书吏、商人和最低下的流氓恶棍公开嘲弄和取笑。
伟大的天照大神厌倦了下界尘世的邪恶，于是将太阳扔进大海。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太阳在海里爆炸了，引燃了整个海洋。那些大着胆子看到这幕景象的人，都被活活吓死。海水像熔金一样沸腾了，汩汩地冒着气泡。巨大的浪头被扭曲的飓风推动，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到空中，用炽热的手指抓住云层，又朝下猛地摔到海岸上，将岸上的一切卷走。没有一个人逃掉，就连躲到神圣的富士山最高处的人们都没能幸免。
只有船民幸存下来。他们的村庄远在南海以外的冰山中漂浮。他们看到了天火，然而火焰并没有碰到他们，因为天照大神要宽恕他们，他唤来寒风吹走了海浪中的热气。他们是神的选民。在他们的灵魂之中，有一星火花，将燃成熊熊火焰。总有一天，这火焰会把钢铁般的意志铸进心灵与头脑，一个新的武士民族将从中诞生。
时光凝滞。太阳被大海消耗殆尽，只在空中留下变幻的尾迹——一个暗红色的圆球。偶尔，它也会穿透沉闷的阴霾露出脸来；而那阴霾活像葬礼上的裹尸布，低低地垂着。
在灰白色的冰山间漂流时，船民慢慢意识到，他们所熟知的那个世界不见了。地球变成了烧焦的废墟，上面几乎什么活物都没有，什么都长不出来。天上的云吸走空气中的致命尘埃，又化成毒雨流入大海。他们唯一的食物来源是海产，船民因此大量死亡。很多人都倒下了，但有些人却活了下来。那些受到天照大神庇佑的人大病了一场，最后恢复健康时已经远不及先前强壮。人类的数量减少了，但最重要的力量却幸存下来。他们与漂泊在大海上的其他幸存者携起手来。这些幸存者与他们说着同样的语言，怀着同样的梦想。
这一漫长的历程持续了两个多世纪。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大海上出生，又在大海上死去。神选之民的子孙从没失去希望，他们越来越强大。先祖“曾经的荣光”长留在他们的记忆中，他们又将这些记忆栩栩如生地刻画在他们孩子心里：那些勇敢无畏的武士，死亡在他们的眼里轻如鸿毛。这些英雄传说使得孩子们那因饥饿、疾病和逆来顺受而变得迟钝无神的眸子里，重新绽放出动人的光芒。
他们把曾经在世上存在过的宝贵知识传给后人，也把治愈大地、重建新世界所需要的技能传了下来。最重要的是，他们将武士道传给了后世子孙。正是它，支配着武士的思想和行为，将武士和普通人区分开来。武士接受人们赋予他们的庄严使命：找到黑光予以摧毁，使它在人世间永远消失。
尼桑的男儿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一使命。早在第一个幕府设立时，这一使命就被编入了幕府法令。黑光是人类最大的敌人，重获黑光是最重的罪行。历任尼桑统治者都怀着为正义而战的热情，与这种犯罪行为作着不懈的斗争，现任将军也不例外。
赖朝知道，万一谣言是真的，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将被毫不留情地除掉。只是，这个阴谋究竟牵涉了多少人？敏郎回来报告前，源氏已经被视为丰田家族忠诚的同盟者谱代。这种状况真是非常棘手。如果他们真的叛变了，鉴于双方势均力敌，幕府并不敢冒险去征讨他们。在目前的局势下，哪怕他只是以家族荣誉的名义要求他的姐夫——总领事切腹自杀，也会产生难以预料的后果。
不，不行……侮辱姐姐和丰田家族的仇一定要报，但得选好时机。此时此刻，只能谋定而后动。 一种黄铁（铜）矿，因和金类似，很容易被误以为黄金，被称为“愚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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