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她在经典间坠落,再也没有痊愈。
——贝克·阿贡多《与荷马一起冲浪》
调查完波兰背景后的一两天,我们请了几位客户共进晚餐。客人走光之后,艾历克斯和我又在“世界之巅”餐厅喝了杯睡前酒。酒刚下肚,我就接到了玛西亚·凯伯的一个电话。“蔡丝,你上回说,一旦有什么和玛蒂的上衣有关的情况,就跟你联络,是吧?”此刻,我正坐在餐厅里,和艾历克斯一同观赏安迪瓜的夜晚呈现的巨幅风景:空中车辆纵横,两条河流光芒四溢,整座城市熠熠生辉。我心不在焉地对凯伯说:“是啊,怎么了?”
“有个男人来参观过了,人刚走。真是件坏事!”
“你说什么?”我问她。艾历克斯对我做了个手势,要我调高音量让他也听听。
“他说他想买下来,开了个很高的价,差不多是我当时出价的三倍!”
“然后呢?”
“我当时拿不定注意要不要卖。跟你说实话吧,蔡丝,我真动心了。可他看过东西之后又改主意了。”
玛西亚生在有钱人家,上了最好的学校,然后嫁给了更有钱的人家。她是位女骑手,马技娴熟。她专门收购濒临倒闭的公司,然后转手卖出。她长着一头红发,乌黑的眼球,对相反的意见格外不能容忍。
“他撤回了出价?”我问道。
“对呀,他说这东西跟他设想的不太一样,跟他的其他藏品也不相配,这个那个的,然后,他谢过我的接待,转身走了。”
艾历克斯说了声:“哈啰,抱歉打搅,”然后又说,“玛西亚,你说他是来参观的,那么他有没有用手碰?”
“是的,艾历克斯,他碰了。”
“会不会是调包了?”
“这个蔡丝已经提醒过我了,我从头到尾盯着他看,我丈夫也在。”
“好,好,不错,那人叫什么名字?”
她顿了顿,我听见了电子秘书发出“吡”的一声:“贝克·图米。”
艾历克斯摇了摇头,这名字没听过。“有没有问他怎么知道上衣在你手里?”
“这个人人都知道吧。我跟大部分朋友都说了,还带着它参加了特里·马克伊尔荷尼展。”
我问她:“就是你给我们的那个?”我在邮件列表里见过,但一直没机会看。
“是啊。”她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担心,“不知道他是不是来踩点的。或许他就快下手了。”我偷偷对艾历克斯说,希望我们不是在杞人忧天。玛西亚接着说道:“艾历克斯,我问了他认不认识你,他说认识。”
“他长什么样?”艾历克斯问。
“他是个小年轻,个子不大,二十四五岁,头发赤褐色,剪得很短,发型挺老式的。”
“留下联络信息了吗?”
“没有。”
“知道了,玛西亚。我得请你帮个忙。”
“没问题,艾历克斯。到底怎么了?”
“可能也没什么,就是有人对北极星号上的物品特别感兴趣,我们还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名堂。如果他再找你的话,尽量留下他的联络方式,然后立刻通知我们。”
小年轻,个子不大,二十四五岁,头发赤褐色,剪得很短,发型老式。
“或许他没有恶意,就是想看一眼,可后来又改主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
我给保罗卡德打了电话,确认了买去玛蒂上衣的戴维斯符合贝克·图米的特征,看来两者是同一个人。
玛西亚居住在孤悬星北部的平原上,保罗则是本地人。
艾历克斯说:“这男的不知道是谁,可他很能跑。”他吩咐AI,叫他在孤悬星的居民名单里寻找姓图米的人,“不会有几个的,那儿的人口总共才几千。”
“没有结果。”AI说。
“扩大搜索范围,查一下六百公里的半径范围。”
“找到十八个。”
“有人叫贝克或类似的名吗?”
“有个巴克。”
“还有别的吗?”
“还有个芭芭拉,别的就没了。”
“这个巴克·图米有什么信息?”
“他是个外科医生,今年八十八岁,上过医学院……”
“行了行了。”
“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艾历克斯。”
“嗯。”
“贝克·图米可能没有列入名单。”
“也许,但收藏者一般不会这样,买卖者也是。你看看我们的客户,有谁是没列入名单的?”
“你觉得就是这个图米闯进了我们的办公室?”我问道。
“我觉得这么说不算离谱。”
“不知道他和发假奖给戴安娜的人有没有关系。”
“我看有关,可能没直接关系,但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是什么目标呢?”
“亲爱的,你问到点子上了。我问你,闯入者为什么一定要打开展示柜,而不是书柜?”
窗外升起了一辆出租车,朝东方驶去。
“不知道,为什么呢?”
“因为书柜里放的是玻璃杯,而玻璃杯里是藏不了东西的。”
“你觉得有人在某件物品里藏了东西?”
“我觉得这点毫无疑问。”
我琢磨着他的话:“这么说,偷走硬币和书是为了……”
“——掩人耳目。”
“可偷去后为什么不留着呢?它们也不是没有价值的嘛。”
“或许他不知道,”他说,“或许他根本不了解这些藏品。”
“不可能,对方不就是冲着藏品来的么?”我说。
“我想不是,蔡丝,对方完全另有所图。”
我们坐着,四目相对:“艾历克斯,玛蒂的那件外套口袋里,会不会有什么我们没注意到的东西?”
“不会,”他说,“每件卖品我都查看过,连里头缝没缝东西我都查了。无论如何,他们都肯定没有在屋子里找到他们想找的东西,否则就不会到了现在还在找。”
我住的公寓楼不算高档,一栋私人产权的三层实用建筑,已经有一百年历史了。每层四个单元,还带了个室内泳池,到了夜间人迹罕至。我们飞过河面,在停机坪上缓缓下降。不知从什么方向传来了音乐声,还有阵阵笑声,听上去相当突兀。我们在仪表灯的柔光中坐着。
“你查看过那本圣经了吗?”他问我。
“看了,什么都没有。”
“肯定?”
“这个么,也不是每一页都看了。”
“给李素恩打个电话,叫她再查一遍,我们还是仔细点好。”
“好的。”
“再跟艾达谈谈,跳伞装在她手里吧?”
“是的。”
“叫她检查一下口袋,再看看衬里,找到东西了就告诉我们一声,什么东西都算。”
我开门走了出去,树间有什么东西扑腾了一下。艾历克斯跟了上来,准备送我走到门口,确保我安全到家,真是相当绅士。
“那么,谁能接近那些物件呢,行勘署的人?”
他把外套往身上拉了拉。天气很冷。“我们被盗之后一两天,我跟温蒂确认过,她一口咬定藏品在川陀委员会着手调查后都得到了妥善保存,直到几周前,他们才打开库房,给物品编目,准备拍卖。也就是说,不管对方在找什么,它都是在发生袭击到打开库房之间的这段时间放进去的,要不就是在1365年调查的头几个月里就放了。”
“还有一种可能。”我说。
他缓慢点头说:“我不太愿意这么想。”另一种可能就是:北极星号的某位船员可能留下了什么。
李素恩打来了电话,说圣经里什么都没有,还说她一页页都翻看过了,里面没插进任何东西,书页上也没写任何不寻常的文字。艾达也向我保证,说那套跳伞装里没藏什么东西。
在我们的藏品当中,和北极星号的遇难者直接相关的只有一件,那是一本书,波尼库·亨德里克的《群星的荒野》,原本属于南茜·怀特。我趁着手头还有点空余时间,把书找出来翻了翻。书很厚上百多页,写的是书出版前六十年左右的时段批,有几个组织在环保方面的所作所为,时间是十四世纪初。
书页上没有多少批注,怀特更喜欢在她感兴趣的段落下面划线,并在页边写下问号和感叹号。亨德里克在书中写道:“人口乃是一切问题的关键。除非我们学会控制生育,使人口的增长保持稳定,否则,一切致力于环保的努办一切建立稳定经济的企图、一切消除族群冲突的作为,以及其他一切方针,都不过是徒劳而已。”怀特在这段边上画了三个惊叹号。接下去是作者的一长串引证,就算考虑到技术上的进步,人类还是繁殖得太快了——这一点几乎没人否认。过量繁殖的危害可能很小,小到车辆过多,停车位不足而已。它也可能很大,大到国家崩溃,饥荒来袭,内战爆发,而且,一旦人多成灾,其他行星也只能袖手旁观,因为“再庞大的舰队也无法输送十亿人的口粮”。
书中还详尽叙述了人类在行星联盟的上百颗行星上为拯救濒危物种,保护各种环境,控制能源消耗,减缓人口增长方面所做的努力。它也描述了政府、公司和宗教组织的抗拒,以及公众的漠然(亨德里克坚称,公众向来对问题视而不见,非要到事态无法收拾才有所觉悟)。他还把人类比作癌细胞的增长——我们在猎户旋臂内部扩散,沿途感染了一颗颗行星。怀特在这段边上画了更多惊叹号。
书的内容耸人听闻,还有点渲染过头,只要能塞进两三个形容词,绝对不用一个。
但这本书被南茜·怀特仔细翻看过,对书中提到的问题,她的看法大同小异。她不时给书里提到的事实挑错,但对它的结论是接受的——长此以往,人口不是大量死去,就是陷入贫困,无法摆脱,原因不外是人类这个物种不能或不愿遏制生育的冲动。
我把书给艾历克斯看了。
他说:“这家伙喜欢危言耸听,怀特也是。”
我盯着书本,心情低落:“或许,我们就需要有人危言耸听吧。”
他惊讶地说:“没想到你还是个环保狂人。”
第二天,我正在回家路上,接近美兰尼河和纳拉考伯河的时候,弗拉德·柯林斯基打来了电话,他手里有北极星号的任务铭牌。在我看来,这东西可能是在爆炸中幸免的物件中最贵重的一件。现在已经没法知道它曾被放在飞船的哪个部分,但如果玛蒂遵循传统,那么它就应该在舰桥占据显著位置。弗拉德是个旅行家,也是位探险者。他去过霍克米星、莫利卡拉星和贾马卢星,去过行星内外的许多考古发掘点。他家的墙上装饰着他和六个古代文明的破碎遗迹的合影。在过去几年里,他晒得有点黑,脸上留下了十二颗行星的风尘刻下的印痕。
这会儿他正在购物,想把他的窝重新翻修一下。他说他看了我们的藏品目录,问我有什么新货没有。
“你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弗拉德,”我说,“我正好要买进阿鲁维亚星上的一台通讯器。四千年前的东西,品相一流,是在伊凡底战役时是失踪的。”
我们谈了几句,他告诉我会考虑考虑。我听得出他的语气,他很想要这东西,却又不想让我看出来。
我喜欢弗拉德,和他约会过几次,这违反了禁止与客户发生个人纠葛的通行规矩。后来艾历克斯发现了,那阵子,他一听到弗拉德的名字就显得很心烦,可他一句都没多说,我猜,他是相信我会谨慎行事的,要不就是相信我的判断力,希望他信任的不是我的操守。“最近怎么样,蔡丝?”弗拉德问道。
他听上去很担心,我听出了他打来的真正目的。“挺好的。”我说。
“那就好。”这时,挡风玻璃上洒上了一股雨水。“知道是谁偷走了藏品吗?”
“我可没说有人要‘偷走’它们,弗拉德。”
“可你的言下之意很清楚。”
“实际上,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是想让你小心罢了。”
“好吧,请放心,我这儿没有陌生人出没。”
“那就好。”我说。
“见到了会告诉你的。”
艾达是个作风严谨、教养良好的中年女人,你常能在工作日下午在酒吧里看见她这样的人,弹着奥琳诺,吸着果汁。在她看来,最令人愤慨的莫过于行为不检。她觉得,我们这颗行星应该是一个干净、澄明的地方。在这里,守礼是至高美德,任何不拘礼法的人都该另谋高就。听到我说可能有贼时,她显得义愤填膺,可同时她又热爱阴谋。
“蔡丝,我接到了一个电话。”说这话时,她像泄密似的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关于跳伞装的事吧?”
“没错。”她说话时吐气很重。
“谁打来的?”
“他自称是个历史学家,说他正在写一本关于北极星号的书,问我能不能让他看看那套跳伞装。”
“他叫什么名字。”
她拿过一张纸片看了看:“姓奇南,名字好像是马库斯。”
马库斯·奇南。我迅速搜索了一下这个人名。
结果显示了两个马库斯·奇南,其中一个在四分之一颗行星之外。另一个在泰伯,就在安迪瓜西面二十公里,离艾达的住处很近。后一位奇南写过两本历史普及读物,都是关于上世纪的著名灾难的。其中的一本《帕利亚号蒙难记》讲述了1362年那起著名的飞船坠毁事件,事故中有一百六十五名乘客遇难,包括大文豪阿尔伯特·康姆斯。另一本《帆船》追溯了巴克斯特·霍林斯船长及其艺人乘客的失踪,一行人于1374年驶入雾海,后来消失得无影无踪。
至于另外一位奇南,已经有七十岁了。
“他长得什么样?”我问艾达。
“红发,英俊,年轻。”
“有多高?”
“说不准,我没见过他本人。在画面上看起来身材中等。”
“他什么时候去你那儿?”
“明晚七点。他本来想今晚过来的,但我跟他说我正忙着。”
为周全起见,我们查了查另外那个马库斯·奇南。结果发现是个女的,尽管听这名字像是个男人。
我们大可以提醒费恩,由他处理,可艾历克斯想见见这个人,听听他要说些什么,于是就对我说:“形势太复杂,费恩可能应付不了。”
艾达独居在麻古丽丝城外一座旧行星风格的豪宅里,房子就盖在灵湖上,距安迪瓜西八十公里,窗子都朝着一个方向。房子有一块穹顶和一块边缘上翻的上甲板,一座玻璃塔楼守护着房子的东厢。房子内部的家具风格各异。凡是看上眼的东西,她都会买来放在家里。室内有一张现代分背椅,摆在阿提西亚风格的沙发和红木餐桌旁边。这不是我中意的装饰风格,但配艾达的房子看来正好。
艾历克斯已经叫人做了件跳伞装的复制品,我们来的时候把它也带上了。他把复制品交给艾达,艾达接到手上,和原来那件比了比,说:“太妙了,分不出哪件是哪件。你觉得他会动手抢吗?”
“不会,”艾历克斯的语气相当肯定,“我想不会出现那种情况。可他真要抢的话,也别阻止他。”
“他危险吗?”艾达问。
“一点儿也不危险,艾达。但蔡丝还是会陪在你身边,所以你肯定是安全的。再说,我就躲在窗帘后头。你要提防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对自己的身份说了谎。”
“你肯定吗?”
“我这么跟你说吧,他可能就是我们怀疑的那个人,每次现身都用不同的名字。”说到这儿,他建议艾达让AI将整场对话的视频记录下来。
我们决定让艾历克斯躲在隐蔽处,因为担心访客可能会认出他来,他是个公众人物,很容易叫人认出来。于是,观察对方、保护艾达的重担,就落到了我肩上,不过这样可能也好。
艾达显得有些疑虑。她问艾历克斯:“你觉得他会干什么?”
“我觉得,他会看着跳伞装,说自己对它如何如何喜欢,或许还会开个价。”
“他要真开价了,我该怎么回答?”说到这里,她的嗓音都变了,显然是已经体会到了山雨欲来的氛围。
艾历克斯思索片刻,然后说道:“我要你跟他说‘谢谢,可我没法接受,这套跳伞装是不卖的。’”
“好吧。”她答道。接着,我们走进书房,打开了一个玻璃橱柜。那里放着玛蒂的衣服,衣服的显眼位置上印着她的大名,就跟我们办公室的那件一样。艾达把真品取出,把赝品塞了进去,然后爱惜地将它抚平挂好,仿佛它就是真品似的。“真刺激呀。”她说。
然后,她把正品小心叠好,放进了一口箱子,又在上面盖了条被褥。“说实话,你们说不觉得他会把东西抢了就走,我还挺失望的呢。”
“抱歉啊,”艾历克斯说,“或许,我们能说服他……”
艾达继续说:“为防止他乱来,我装了杀手声。”
“那玩意不是非法的吗?”艾历克斯向。有了杀手声,艾达的AI就能以音波将闯入者一举击倒。这种技术能致人于死地,有人曾因使用它而被控屠杀。
“真要出事的话,我还是宁愿当上庭应诉的人。”她说。
七点整,马库斯·奇南乘坐一架外形朴实的灰色“霹雳”降落在停机坪上,这种车型三年前刚问世。附近有几个孩子,他们后来目击了我和艾历克斯的车子掉进河里。当时,天色昏暗,他们并没有看清奇南的浮空车,但他们说那是灰色的。
我望着车门开启,我们的客人几乎从座舱中一跃而出。他望了一眼四周修剪过的草坪和湖泊,然后踩着砖块铺就的进路,朝房子走来。
这时,艾达和我已经回到客厅,在一幅画底下坐着,奇南这名字我从没听说过,艾历克斯躲到了窗帘的后面。名叫亨利的AI宣布奇南博士光临,艾达吩咐亨利让他进来。前门打开了,我们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他先是和AI说了两句,接着便进到了房间里。
他的个子还没我高。实际上,我比许多男人都高,但奇南却连我的耳根都没到。他看上去整洁、守法,叫人一眼就产生信任的想法。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们错怪他了,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但我马上想到了我喜欢上玛扎的情景。
奇南的样子让我想到一个人,可我想不起来是谁。他有着率真的微笑和友善的绿色眸子,两眼间距有些大。他开口说道:“晚安,帕特里克女士,您的房子真漂亮。”
艾达伸出一只手说:“谢谢你,博士。蔡丝,这位是奇南博士。博士,这是蔡丝·考帕,我的客人。”
他鞠身微笑,说很高兴能同时遇见两位漂亮的女士。我的反应不难预料。看着他,我不由想起了北极星号研讨会,他一定去过,可我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我们握了握手,分别落座,艾达端上茶水。然后,奇南问我在哪里高就。
“我是超光舰的飞行员。”我答道,心想我和古董界的关系还是不要提的好。
“真的吗?”他看上去很感兴趣,“那么,你一定去过整个行星联盟了。”
他比我聪明,我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意识到也于事无补。我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停靠港的名字,想在他面前显摆两下。我也知道,正在窗帘后面偷听的艾历克斯一定会嗤之以鼻,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他边听边点着附和:没错,我也到过那里,那地方很漂亮,你见到洛夕谷和大瀑布了吗?渐渐地,我开始觉得和他有些共同语言了。
可别以为我对每个英俊的年轻男性都会一见倾心,但奇南身上就是有种讨人喜欢的东西。他的双眼很温暖,他的笑容很迷人,还有,别人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显得很专注。
这时艾达开口了:“那么,跟我们说说你的书吧。”她对奇南的印象也相当好,一边说话,一边在暗地里跟我打着“没事,这家伙很好,不可能有坏心眼”的手势。
“书名会叫《北极星号》,”他说,“我已经访问了一百多个人,他们跟那艘飞船多少都有点联系。”
“那么,关于失踪事件,你有什么想法了吗?”艾达问他。
奇南看上去有些窘迫:“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艾达——我能叫你艾达吗?”
“哦,行行,千万别见外,马库斯。”
“但这本书的主题和失踪事件无关。”
“无关吗?”艾达问道。
“是啊。实际上,我的计划是梳理失踪事件在政治和社会方面的影响。举个例子,你知不知道失踪事件之后的八年里,边路星的军费开支增加了百分之十二。而在之后的六个月里,全球正式参加宗教朝拜的人数上升了近四分之一,三十亿人中的百分之二十五,这可是不是个小数字。”
“可真是不小呢!”
“在行星联盟的其他星球,统计数字也大同小异。”
“可那并不说明北极星号与此有关。”我插了句。
“蔡丝,我觉得这无疑是人们对北极星号事件做出的反应。公众的情绪在那个时期发生了转变,这一点能在许多文献里找到佐证。人们开始储存食物和逃生设备,各种私人武器的销量大幅攀升,就好像他们能用便携式激光枪抵挡先进的外星技术似的。”说到这里,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但这微笑却带了点哀伤的意味,“连默哑人都受了影响,尽管并没有我们受的影响大。当然,有些反应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但就算到了今天,驶离已知空间的飞船都常会带上个小型军械库。”
我们叽里咕噜地闲聊了大概半小时。终于,艾达抱歉说她和我占用了奇南太多时间,他一定想看看那件跳伞装。
“很高兴与两位女士交谈,”他说,“不过我的确想看看那件衣服,如果方便的话。”于是我们三个站起身来,朝书房走去。这下,艾历克斯就得通过显示器观看接下来的戏码了。他和我们只隔了一个房间,如有必要,随时都能援手,但一切看来都在掌控之中。
我们走过长长的中庭,艾达领路,奇南殿后。过道两旁挂着油画原作,大多是风景画,奇南一路上停了两次,一边欣赏这些作品,一边赞赏艾达的品味。他的学识似乎相当渊博,艾达明显被他打动了。
我们终于走到了书房,艾达让亨利打开了展柜的门。
奇南见了说:“你就把它放在这儿?我还以为你会把它藏在什么地窖里呢。”这是句笑话,可他的口吻却相当认真。“这是件宝物,小心保管,外面可有不规矩的人。”
“哦,它非常安全,马库斯。”艾达边说边打开盒盖,取出了跳伞装的复制品,她捏住两边肩膀,让衣服垂了下来。它的色泽深蓝深蓝,仿佛大海在夜间的颜色。“北极星号”的贴片绣在左肩,“英格丽”的白色字样印在右侧的胸袋上。
奇南像走近遗迹般走近跳伞装。“太棒了。”他说。
不知为何,我感到了一阵内疚。
他伸出手指,以指尖触摸衣服表面,触摸绣在上面的名字。
英格丽。
玛蒂。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西拉·克勒莫号上的乘客为什么会觉得曼杜查、乌库哈特、怀特,还有其他人就在船上,尤其是,为什么玛蒂就在船上。可怜的玛蒂,悲哀的玛蒂。对一个船长来说,没什么比失去同行者更糟了,他们都指望着能在她的带领下过关斩将呢。艾达一定也有同感,她的双眼湿湿的。
奇南站在衣服跟前,仿佛正从上面吸收力量。然后,他将衣服拿到手中,说了句:“我真不敢相信。”
我问他:“你也登上过那条飞船吗,马库斯?”
“你说克勒莫号?是的,我也坐过。”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变了,变得不安起来。“那是几年以前了。”
“你怎么了?”我问他。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行勘署绝不应该把它卖掉的。”
“我也这么想。”艾达慷慨地说。
“它具有巨大的历史价值。”
我望了望跳伞装,又忘了望他。他得把它举得高高的才能让裤脚不至于碰到地面——玛蒂的个子也比他高。
我们全都盯着他手里的衣服看,看着深蓝色的布料,看着肩膀上的贴片,也看着几个口袋——一共六个,胸袋上镶着白边,后袋和侧袋都是一抹色。
“我想里面没东西吧?”他说。
“没有,有的话我就走运了。”艾达说。
仿佛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看似不经意地对着口袋看了起来。他翻开每个口袋,朝里窥视,边看边微笑,嘴里说着“这可没准”。看到衣服里并没有留下北极星号的残片,他伤感地摇了摇头。看他这样子,我差点觉得眼前的这件就是正品。翻完之后,他说了声“可惜”,接着又说:“但有这个就够了。”然后,他将跳伞装叠起来交还给艾达,说了声“谢谢你,艾达”,接着又看了看时间说:“时候不早了,我真的得走了。很高兴认识你,艾达。还有你,蔡丝。”
说着,他朝门口走去。
艾达说:“你可是远道而来,马库斯,走之前能再招待你点什么吗?”实际上,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来的路有多远。
“不了,”他说,“谢谢你,可我真得走了。”
他冲我们俩微微欠身,然后,我们三个人一齐朝门口走去。门开了,他步入外面的落日,冲我们挥了挥手,接着就登上他那辆浮空车,升入了傍晚的夜空。
他走之后,我收起那件复制品,就在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一只普拉斯烃包时,艾历克斯冲进了书房。
“我们走。”他说。
“去哪?”
他笑着对艾达说:“艾达,你太棒了。”然后,又对我瞟了一眼说,“你们俩都很棒。”说着,我们向前门走去,他又回头对艾达说了句:“谢谢,艾达,我会再和你联系,让你知道事情的进展的。”然后,他抄起那件复制品,夹在了臂弯下面。别的收获不论,我们至少搞到了这个“奇南”的DNA。
我们先在房子里躲了一会儿,望着奇南乘坐的浮空车擦着树顶飞向远处,一直目送着他飞远。“他看上去真是个好人啊。”艾达说。
等到觉得他已经看不见我们时,我和艾历克斯钻进了我们自己的浮空车。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他。
“我们先查查他住哪儿吧。”他答进。我们驾着车子起飞,艾历克斯开了条频道给艾达,对她说:“最好别把这事告诉别人。”
“为什么呀?”
“就是以防万一,等我们把事情查清楚了再说。”
“要是他再联络我的话,我该怎么办?”
“那就马上告诉我们。”
“还有,把门锁好。”我加了句。
我问艾历克斯,是不是真觉得艾达会有危险。
“不会,因为奇南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了。”他说。
“他想要的,就是搜查那件衣服的机会?”
“一点没错。现在他没理由再回来了,但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你说过,对方是在找什么东西?”
“是啊,怎么了?”
“看来,他们要找的东西已经现身了。”
奇南的座驾在淡出的落日中渐渐远去,目标是东方的安迪瓜。艾历克斯吩咐AI跟上去。我们升上树冠,开始加速。艾历克斯望着我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么,觉得他像是个好人。”
他听了露出微笑:“我敢打赌,刚才和你还有艾达说话的这位,就是在督导中心放置炸弹的人。就算不是他本人,他也知道是谁干的。”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奇南为什么会想要杀了玛扎?”
“他不想。”
“对不住,艾历克斯,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借玛扎出现的机会炸毁了藏品,还让人觉得他的目标并非藏品。”
我觉得他的话不可思议:“你觉得没人想刺杀玛扎?”
“是的,蔡丝,没人想杀他。而且,他们就是利用这一点才逃脱的——调查人员都去抓刺客了,没人想到这起阴谋和北极星号有关。”
“可我还是不明白……”
“他们可不想让人明白事情的内幕,也不想让人问这问那。于是他们挑中了这个好机会,玛扎正巧来访,即便有刺客想干掉他,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真不可思议。可为什么呢?他们要是想找什么东西,又何必毁掉一切呢?”
“或许他们只是想确保一点,就是无论北极星号上有什么——”说到这里,他停下了。
我接着往下说说:“——都不会落到其他人手里。”
“没错。好,现在再想想那几枚炸弹吧。”
“它们把藏品都炸成了废渣。”
“奇南显然不晓得去哪里寻找他的目标。那东西或许在玛蒂的衣袋里,或许在她的跳伞装里,又或许在她的短衫里。”
“怎么都冲着玛蒂去?”我说。
“这也可能是我们的错觉,我们从展品中拿走的东西,大部分都属于玛蒂。所以,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的好。”
天空越变越暗,在我们脚下,灯光纷纷亮了起来。我接着问道:“可他们要找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还有,他们怎么知道玛扎要来访问?肯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我怀疑走漏的消息有好多,行勘署这样的组织并不善于保守秘密,所以玛扎才要带一队保镖来。”他用食指指了指奇南乘坐的飞行器,说,“他们不想杀人,所以才在炸弹引爆前几分钟发出了警告。”
“够险的。”
“没错,他们在找什么我不知道,可是那东西如果需要杀个把人才能找到,或者才能不让别人找到,那么,他们是不会手软的。”
“喂喂,这么说,那个叫泰伯的也有牵连——他姓什么来着?”
“艾弗森。”
“对,艾弗森。”就是把炸碎的藏品买下,焚毁后射向太阳的那家伙。
“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吗?”他问。
“可是,有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呢?”
艾历克斯望着我说:“好好想想,蔡丝。”
“得去北极星号上找,上面一定有什么线索。”
“我也这么想。”
“你觉得那上面有某人写的条子,留的口信,还是怎样?”
“可能吧。或许并没有那么明确,但上面肯定有什么东西让某些人觉得害怕。”
“这说不通啊,”我说,“就算这里面有什么阴谋吧,牵涉进去的人不是就死了,就是已经下台了。”
奇南的车子还在朝东飞行。我们渐渐赶了上去,试图在不被注意的前提下靠得近些。“换手动操作吧,蔡丝,向上爬升,但别离开车流。”
我关掉AI,激活了操纵杆:“这样做有犯法的危险。”手动飞行本身并不算犯罪,可你要在手动飞行时卷入车祸,那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别担心这个。”艾历克斯说。
“说得倒轻巧。”
奇南的那辆“霹雳”已经融入了航道自东向西的车流,到了纳拉考伯河上方。现在正是一周的中段,车辆不多不少,都在稳步前行。
“我还是觉得该给费恩打个电话。”我说。
“他们凭什么告他?抚摸玛蒂的跳伞装?”
“这家伙在乡下瞎转悠,试图凭假冒身份证混入民宅,凭这一点应该就能起诉他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违法。况且真要起诉的话,他就会知道我们已经盯上他了。如果真想把事情查清楚,就得让他有机会露马脚。”
前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安迪瓜的灯光。奇南的“霹雳”转入了东北角的航道,然后朝河口方向驶去。
“他要去那边的某个岛屿。”我说。
城市的流光让夜色分外鲜活。除了空中的交通之外,有的车辆行驶在河上,还有的停在人行道上。与多数联盟成员的首都相比,安迪瓜算是一个水平分布的城市。城里的四个角落建着高塔,市中心矗立着史比格及卢门塔群,但除此之外,最高的建筑也才不过六层而已。城里有公园、码头、纪念碑,还有喷泉、花园和空中走道,彼此错落有致,交相辉映。
今晚的空气寒冷静止,没有风,月亮还未升起。我们在一只热气球旁驶过。
“都这季节了,还放气球。”艾历克斯说。
奇南仍在车流里,他不声不响地飞过纳拉考伯湾,朝外面的大海驶去。安迪瓜周围分部着有数百个飞行航程一小时的岛屿,岛上的居民人数几乎占到这个首都的一半。
我们跟在后面,飞到了城市边缘,周围的车子开始多了起来。
“我们再靠近一点。”艾历克斯说。周围的车辆大多飞行在距离地面一千到两千米之间,远程车辆的高度要更高些。我驾着浮空车降到大约八百米左右的高度,从“霹雳”的后面跟了上去。
“干得好。”艾历克斯说。
我本该立刻感到不对劲的,因为一辆原本在同一高度上行驶的黄色豪华“探险”从我们后面跟了上来。
艾历克斯也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他正和什么人说话呢。”他说。
“你是说,那辆浮空车里还有其他人?”
“不,我想没有,他正在连线和人对话。”
这时,后面那辆“探险”往右侧一转,开始向我们逼近。
可艾历克斯的视线还是牢牢钉在前面的“霹雳”身上:“好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呀。”
“探险”的车门蓦地弹开了。飞行中的车辆可从来不会这样,从来不会,除非里面有人想瞄准外面的人。我见状大叫一声:“艾历克斯,小心!”同时向左侧猛打方向。
可我还是慢了一步。眼前闪过一道亮光,接着,我便感到重力瞬间恢复,车身被向下猛拽。然后,我们开始下坠。
艾历克斯吼道:“你在干什么?!”
我试图用加速来让机翼获得更大的升力,浮空车要靠[原书此处重复了一次“反重力”]反重力泡才能正常行驶。飞行中的浮空车的重量约相当于平时重量的百分之十一,要使其保持腾空,并不需要太大的翼展或太强的冲力。因此,浮空车都是翼展适中,速度缓慢的机械,任何一辆的时速都不可能超过二百五十公里,在重力全面恢复的情况下,这点速度根本没法让车子留在空中。
我们朝着海面一路直坠。我使劲摇晃操纵杆,可车子没有上升丝毫。“要落水了!”我对艾历克斯说,“做好准备!”
“怎么回事?”
“是那辆‘探险’!”我说。
眼下,肇事者正加速离开,趁我们下落的时候驶离了车流。
这时,通讯器中传来一个男性的嗓音:“你们没事吧?我们都看见了。”
接着又是个女声:“尽量伏低,我们就来。”
那是通往巡逻车的频道,对他们说道:“白色代码,我正自由下落。”这么说其实也不确切,但八九不离十。
脚下的海面看上去漆黑、寒冷、坚硬。我对艾历克斯说了声“抓牢”!
巡逻车上传来说话声:“看见你们了,我们马上赶到。”我真爱死了那些人在旁观别人从天上掉下来时的冷静!
车子急剧失速,现在已经连车头都抬不起来了。我对艾历克斯说了句“尽量放松点儿”,他居然笑了出来,这家伙还真行。
平日柔软的水也有硬的时候,我们撞上水面,弹了开去,接着连连跳跃,侧翻几周,最后一头扎进浪里,车顶都被掀开了。浮空车通常是由AI驾驶的,AI从不撞车,既不和其他车辆相撞,也不和车辆之外的其他物体相撞。此外、车子越轻,行驶起来就越高效。因此,它们的结构并不足以承受撞击,连安全带都是为了防止坏天气才安装的。
海水一下子涌进车身,淹没了我们。我只看见亮光一闪,接着就沉了下去,我觉得自己在安全带里漂浮起来。
我抬头想看看车顶还剩多少,能否让我们顺利游上水面。确定路途通畅之后,我松开了安全带,但还是抓住车身,没有上浮,而是挣扎着转身去看艾历克斯的情况。可就在这时,电力中断,车灯一齐熄灭。
他正挣扎着要弄开安全带,他不知道松开带子的按钮在哪。这并不奇怪,他大概从来不需要亲手松开安全带。按钮就在两个前座之间,我得把他的手推开才能够得到。可他以为自己要和浮空车一起沉到底,此刻正焦急地四处乱摸,完全没有接受帮助的意思。情况因此变得相当糟糕,我几乎是扯开了他的手,然后按下了按钮。安全带一松开,我就把他向上推,他穿过车顶往上游去,我紧随其后。
停在上面的巡逻车用了几分钟把我们打捞上来,车上的警察问我们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把事情的经过跟他们说了说,某个不明身份者在一辆黄色新款“探险”里向我们开火,那女的显然击中了我们的反重力泡。
“你说那是个女的?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我说。
问话的警官是个女人。我们坐在营救车的甲板上回答她的问话。“她为什么这么做?”她问道。
“不知道,”我说,“完全没头绪。”
“你确定那是个女人吗?”
“我觉得是。”这样的回答无济于事。
我们俩全都浑身湿透,裹在毛毯中瑟瑟发抖。警察给我们拿来了咖啡,然后就跑开好让我们自己呆会儿。艾历克斯问我刚才有没有想到去拯救那件跳伞装的副本,我说没有,“我还以为你带在身上呢。”
他看了看我,发出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