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马发源地，奎利纳雷山
德奥列里乌斯府邸
黑暗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阿纳斯塔西娅眨了眨眼醒来。一束
细长的月光穿过高大窗户上的薄纱帘照进室内，家具与厚地毯的轮廓
隐约可见。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坐起身，丝绸被单从她身上轻轻滑
落，光滑白晳的肌肤暴露在夜间清凉的空气中。
“谁？”她对着黑暗出声询问，声音里倦意正浓。她伸手捋了捋
头上有些凌乱的卷发。一个身影应声出现在门边，门闩“喀哒”一声
拉开了。
“主人，您醒了？”门轻轻打开来，透进一束灯光，打破了一室
黑暗，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说，“亲王殿下来访。”说话的是新来的
女仆贝提亚，这个金发小女孩儿还没习惯与女主人相处，显得很紧张
——更何况，仆人们私下里都说克里斯塔是因为不服从女主人的命令
才“神秘”失踪的。
阿纳斯塔西娅又眨了两下眼睛，单手扯过被单盖在胸前，灯光照
着她的胸口与半边脸庞：“来的是奥勒良亲王，还是马克西安亲
王？”
“是马克西安·恺撒，夫人，他正等在楼下。”
阿纳斯塔西娅叹了口气——某些夜晚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噢，
真烦人！好吧，请他上来。”
“请亲王来这儿吗？”贝提亚紧张地问，声音里满是诧异，“来
您的卧室？”
“没错，亲爱的，”阿纳斯塔西娅冷冷地说，“别让亲王久
等。”
贝提亚“啪哒啪哒”地一路小跑下去了。阿纳斯塔西娅用手抖了
抖头发，重新理了下床上的枕头，背靠在上面。她又叹了口气，看来
自己的确是累坏了。她把其他的被褥都从床上推了下去，只留下一床
几近透明的床单盖住自己。
“特罗斯，”她对站在门后暗影中的奴隶吩咐道，“帮我点上半
数的灯。”
这个奴隶来自某个海岛，体型壮硕。他用一根点燃的香按照她的
吩咐点燃油灯。阿纳斯塔西娅挪了挪枕头，好让自己躺得更舒服。走
廊上响起一个男人穿着重靴的脚步声。
“退下。”阿纳斯塔西娅示意特罗斯离开。海岛人带着一脸莫测
的表情闪到通往阳台的门外，同时拔出短剑。房门开了，公爵夫人扬
眉润了润嘴唇。
“德奥列里乌斯夫人，”马克西安一边问候，一边转身利落地关
上房门，“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您……”他转了个身，看到面前的
女人，突然停住了，忘了后面要说的话。他深深鞠了个躬，掩饰自己
脸上不自然的红晕：“请原谅，夫人，我不知道您已经就寝了。”
“呵，”阿纳斯塔西娅柔声说道，“没关系，我还常常盼着您在
这个时候来呢。”这话里隐隐含着一丝笑意，马克西安深吸了口气，
尽量不动声色。房间四周点着数盏灯，散发出暖暖的黄光，从光线
看，灯里点的是黄蜡烛。盖着薄被的公爵夫人在这暧昧的光线中显得
格外迷人。他转开视线，把窗户边的一把椅子挪到床脚边。
“夜深了，为了不过多地打扰您休息，我就开门见山了。您有样
东西放错了位置，跑到我那儿去了。我因为忙着其他事情，也没有及
时归还给您，真是抱歉。”
公爵夫人坐直身子，偏着头看着他，身上的被单滑了下去，就在
几乎完全滑落时才伸出一只纤白玉手抓住。马克西安不由自主地咽了
下口水。她曲起一条腿，脚趾朝向对方：“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无知，
恺撒大人，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掉了什么东西？告诉我，是什么？”
马克西安仰靠在矮椅上，右腿叠在左腿上，目光镇定地与女人对
视，感觉两人之间的氛围似乎正起着某种微妙的变化。女人紫色的大
眼睛在昏黄的烛光中看起来格外明亮，他险些咬着了自己舌头。
“您的一个女仆在我的庄园里迷了路，我的侍卫将她看管起来却
没有向我通报，我到现在才知道。”
“难道是克里斯塔？”公爵夫人的声音里有隐隐的怒气，她一下
子盘腿坐起来，手紧紧抓着被单，被单贴在她腹部曲线上，勾勒出优
美的弧形，“您有没有教训她？就算您没有，等她回来，我也会狠狠
教训她。”
看到公爵夫人眼中的怒火，马克西安微微一笑，想：“呵，原来
是没经过主人同意就擅自离开……真是鲁莽，这么看来，她应该还不
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说实话，公爵夫人，”他站起来理了理外衣，“当侍卫把她带
到我面前时，我其实很高兴。我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忘了带仆人随
行，她正好派上了用场。”他走到床边坐下，坐在被单一角上。公爵
夫人睁大了眼睛。
“如果她真能让您满意的话，大人……我很高兴。”阿纳斯塔西
娅手中的被单一寸一寸慢慢往下滑落。马克西安把右腿放到床上，公
爵夫人手中抓着的最后一寸被单终于随着他的动作被扯了下来。空气
有点凉，她轻轻倒吸口气。
“与德奥列里乌斯家打交道，”马克西安俯身凑近阿纳斯塔西
娅，“我从来都很满意。事实上，我突然有了个提议。”
“真的？”公爵夫人嗓音轻颤，转头与他对视，右手搭在他大腿
上，“那，今晚你想从德奥列里乌斯家得到什么？”
“这个女仆，亲爱的夫人，我想留下她。我正好需要有人帮我打
理屋子。您想要我拿什么东西来交换她？金钱还是其他交易？”马克
西安拿起滑落的被单盖在她胸上，光滑的丝绸从她肌肤上滑过，手掌
所经之处引起一片滚烫。
“那就做笔交易吧，大人。不过，此时此刻，恐怕您得付出不
少。”
他的唇覆上她的，她身体往后倒去，手指甲深深刺入他肩头。
第四十一章 罗马帝国，西里西亚行
省，索利港
“第三昔兰尼加军团第四步兵中队？那是支骑兵。迪亚戈！你这
个蠢货，你在哪儿？”百夫长杀猪似的喊起来，声音穿破索利港的喧
嚣。闷热的帐篷里，近六十个军团士兵挤在薄薄的木隔板前，担任军
需官的百夫长板着脸坐在屏风后一张折叠桌旁边的三角形行军凳上。
身穿半甲的士兵们手拿兵器，像一根根树杆似的杵在隔板前，挡住不
断往前挤的人群。军团士兵们你推我挤，吵个不停，都想挤到前面
去。
“迪亚戈！”高级百夫长怒气冲冲地喊道。帐篷后面开了个小
门，地中海火热的阳光趁机一涌而入，一个脸色不佳的希腊人探进头
来，“死变态，你他妈到底死哪儿去了？”
希腊人咧嘴一笑。
“他，”军需官伸出一根又短又粗的手指指着迪林。迪林站在把
那群愤怒亢奋的士兵与桌子分隔开的唯一的一小块空地上。“给这小
子一匹马和装备，他要找的部队三周前就出发去萨摩沙塔了，他得自
己追上去。带他去马厩，看看那边还有什么马，完事之后你立马给我
滚回来！”
此刻他们所在的，是一个由成百上千顶帐篷组成的典型罗马军团
兵营，兵营的规模还在迅速扩张。此时，东帝国与西帝国的联合军队
正忙着从到港的帝国舰队上卸货；然而，仅仅就在四周前，在西罗马
帝国皇帝盖伦率先头部队抵达这里之前，这里还只是个默默无名的小
渔村，其特别之处是在开阔的海岸线上有个半月形浅水湾，但那个摇
摇欲坠的木码头一次只能停泊一艘船。码头后的渔村里全是泥砖房与
弱不禁风的木屋。
盖伦先派两千步兵登陆海岸，宣告了其对村庄的所有权。当看到
黑色舰队出现在海面上时，大部分村民们都举家逃跑了，有些来不及
逃走或者偷偷回来拿东西的人则被扣留做劳工。当三百技师、石匠和
其他工匠乘坐的大艇抵达码头后，他们仅用了两天时间便将原来的村
庄夷为平地，同时用拆下来的泥砖、木料与石料把码头扩建了足足五
十英尺。然后，盖伦才带着五百名萨尔马提亚轻骑兵和他的私人卫队
登陆港口。随后，狄奥多西亲王率领萨尔马提亚骑兵向内陆挺进，目
标是夺回东北方向十八里外的塔尔苏斯城。该城名义上属于罗马，但
实际上早已脱离了罗马的控制。
当迪林从君士坦丁堡乘船经过十二天航行抵达港口时，西帝国皇
帝已让随先头舰队登陆的一万五千人马在岸上扎下了营地；狄奥多西
率领的轻骑兵部队拿下了塔尔苏斯，同时控制了所能找到的全部地面
运输工具；盟军部队则分成若干小队，在周围地区搜刮一切物资，包
括马、骡子、马车以及可运走的粮食和饲料；原先老港口里的一个码
头变成了三个——两个新码头中，有一个是把商船沉没之后堆成的，
另一个则是用从村庄后面的山上挖来的砂石建成。
最初的营地早就不够用了，先是扩大成了原先的两倍大小，后来
又变成三倍——每一次扩大规模时都会挖建相应的新壕沟与防御栅
栏。西帝国皇帝及其私人卫队、全军参谋人员以及仆人们住在第一
个，也就是最靠内的营地。与盖伦同期登陆的三个西罗马军团——第
六日耳曼军团、第二堤亚纳军团以及第三奥古斯都军团——组成第二
营地。最外面一个营地则驻扎蛮族军队。在最外一层壕沟外很快又建
起了一个巨大的牲畜场，里面有马厩、畜栏和饲养场，成千上万匹
马、骡子和毛驴住了进去——它们可是罗马军队必不可少的后勤队
伍。
每天都有更多的船抵达港口，卸下给养、物资和人员——有整支
部队，有小队人马，也有像迪林这样落单的。西帝国军官们每天从早
忙到晚，既要安排新来的人，又要不时地疏导港口糟糕的交通状况，
一个个忙得焦头烂额。
“有够乱的，是不是？”迪亚戈粗鲁地一把将迪林拉过来，以免
他撞上满载着一捆捆箭走得“吱嘎”响的马车。泥浆溅到了迪林腿
上。最近并没有下雨，只是索利港周围低地里的地下水位都很浅。营
地里所谓的“道路”，其实就是在行走的路面上铺了层烂泥。迪亚戈
很瞧不起这种泥巴：“跟我们东边的泥巴可一点儿不像——这个稠得
跟焦油似的，颜色黄得像胆汁。”
两人穿过中间的营地，迪林满怀敬畏地四处打望——数千顶帆布
帐篷整齐地排列成若干个区，各区以其所驻扎军团和步兵中队的军旗
为标志；成百上千个军团士兵匆匆进出营地；劳工们在进一步挖深壕
沟和巩固靠内的栅栏；不时有士兵列队走过，腿上、盔甲上都布满厚
厚的尘土。空气中喧声震天，有种强烈的能量满溢的感觉。
“哈！”看到一个步兵中队扛着重重水袋从外营地的方向走进大
门，希腊人说，“不能让他们闲下来。走吧，我们还要走好一阵呢！
小子，你说你投的是第三昔兰尼加军团？那可是魔法师军团——我们
会给你标准装备，有马，不过没盔甲。我先跟你说，现在不可能挑到
什么好马了。所有的好马要么已经被狄奥多西亲王带上战场去了，要
么就是给东帝国军队留着。那些家伙太娇贵了，不愿意走路，怕弄脏
他们的脚！”
迪林拖着一袋沉重的装备：一套炊具、一个睡袋和一个已打包好
的披风；一套皮挽具折起来挂在腰间；一把他拿起来还有些吃力的短
刀，上面还挂着一把匕首。标枪没要——他所在的部队不需要。他一
边肩头上挂着个布口袋，里面装着些硬面饼、干肉、奶酪和面包卷；
另一边肩头上挂着个水袋。这些东西加起来的总重量接近七十磅——
他几乎快站不稳，为了不被压倒，只好不停地走。
中间营地与外营地之间的壕沟里，几百个光着上半身的人正奋力
挥舞着铁锨。壕沟上用原木搭建了一座桥梁，可通往外营地。壕沟外
侧有一条压实的斜坡，方便运走挖出来的泥土。壕沟靠东的一头用水
坝挡住了埃夫伦克河的河水。这条河之前是村庄里的水源，现在河水
被引到了营地东面，就等壕沟修好后放水灌沟。
“波斯人要向我们进攻了吗？”穿过木排桥进入嘈杂的外营地
时，迪林忍不住问。外营地位于一大片沼泽地上，到处是淤泥、马毛
帐篷和成群结队的异族盟军。一条直路通往外大门，就这点看起来也
许还有点罗马风格，但其他有异族人聚集的地方就一点儿不像了。长
头发的匈奴人、浑身刺青与宗教印记的萨尔马提亚人、红头发的哥特
人、阿兰人、身上涂蓝的凯尔特人、满头金发的斯堪的纳维亚人、从
比毛里塔尼亚更远的地方来的非洲黑人——这些是冲在最前线的杂牌
军。争得面红耳赤的、打架的、赌博的、擦拭兵器的、睡觉的，等
等，用各自的方式打发着时间。所有人都在等北上的军令。
“不，”迪亚戈做个了鬼脸，“离我们最近的波斯军队也远在两
百里之外，而且是在伊苏斯海湾的对岸。”他指着东南边辽阔蔚蓝的
地中海，“我从来自塞浦路斯的一艘沿海贸易船的船长那儿得到的最
新消息是说，那支敌军由沙欣亲王亲自指挥，他准备挥师南下攻取大
马士革。现在你眼前所见到的忙碌景象，不过是为了让大家在军队动
身之前不要松懈。本周之内，大部分西帝国军队就会出发到塔尔苏斯
与狄奥多西亲王的军队会师。再过一个月，这里将会只剩下一支卫戍
部队。”
迪林跟着希腊人出了蛮族营地后往右拐，便看见了迷宫一般的畜
舍，弯弯曲曲地分布在埃夫伦克河岸边，这也是为了方便给动物们取
水。当他们走近畜栏大门边的帐篷时，一队骑兵骑着马从旁边跑过。
迪林看着他们的身影——白人，留着长长的黑胡子，披着金色与铜色
交织的披风，马鞍两侧托架里放着标枪。
迪亚戈推开其中最大帐篷的门，俯低身子钻了进去。迪林跟了进
去，眨了眨眼，里面光线有点暗。帐篷里又是一样的情景——一群愤
怒的人围着小桌子。迪亚戈与最后一张桌子旁的一个身形瘦削的西西
里人开起玩笑来。迪林看看四周，在帐篷角落里找了个小空地放下装
备。虽然帐篷里的空气沉闷得几乎令人窒息，不过至少避开了烈日。
希腊人走过来在他肩头上拍了拍，递给他一堆劣质羊皮纸：“这
是你的通关文件，小子。他们会给你匹老马。刚刚打听到的消息，第
三军团比狄奥多西还早离开了塔尔苏斯，现在正在去萨摩沙塔城的路
上。整个大军会从那里出发。那个家伙说——”他懒懒地指了指之前
与他交谈的那个人，“从这里到第三军团驻扎的地方，一路上都畅通
无阻。”
迪林把文件塞进外衣里，也拍了拍希腊人的肩头：“非常感谢
你，迪亚戈，我这就出发。”
迪林骑着一匹毛色难看、眼睛老爱乱转的矮马出了索利。别看它
模样不好，能力可不差，是在该省征马时收集来的草原马，体型不大
但很壮硕。迪林叫它“马赫”，希望它能有点战争女神的勇猛劲儿，
迈开又短又粗的四条腿跑快些。可惜天不遂人愿——它始终悠闲地踱
着步，几个钟头过去了，仍然没有一丝提腿跑的意思，更别说飞奔
了，不过，这家伙脾气倒不错，不咬人。
从索利港到塔尔苏斯城的大道上，来来往往的军团士兵、载着沉
重货物的骡子与马车队伍川流不息。塔尔苏斯是个杂乱无章的小城，
红色砖房与灰扑扑的劣质大理石建筑毫无规划地胡乱搭建，到处都是
来自东罗马帝国的军官与骑兵。迪林在城东找了个谷仓睡觉。军队宣
布征用民居，城里所有能寄宿的地方都挤满了人。他草草吃了早饭，
然后带马赫去城镇最东端的井旁饮水。井边来提水的市民们七嘴八舌
地议论着，说狄奥多西亲王打算不等还在索利港登陆的其他部队就孤
军东进攻入波斯本土。等迪林赶到横跨塔尔苏斯城后小河的那座三孔
桥时，桥上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无奈，他只得等在一大群哥特骑兵
和昔兰尼加弓箭手后面。
在桥的另一头，有辆马车的车轴掉了。车上装着一篮篮铅弹与按
规格预先裁制好的木料，太重了，罗马技师们只得先把车上的物资卸
下来。来自北方的骑兵们见此情景，肆无忌惮地在旁边起哄嘲笑。昔
兰尼加士兵排成一个长列蹲坐在桥边，三三两两小声交谈着。他们身
披棕褐色披风，皮肤清一色的黝黑发亮，与哥特人形成鲜明对比。哥
特人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金色或红色的浓密头发用发油抹得整整齐
齐。迪林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小马从马车靠上的一侧绕过去，正指挥一
帮人移动马车的一个百夫长对他骂骂咧咧。车上的物资实在是太重
了，根本推不动，技师们渐渐失去了耐性，相互指责争吵起来。
过了这道阻碍，前方的路便畅通了，迪林继续骑马前进。河对岸
有另一个较小的营地。看着这个几乎被红披风和一身装备掩埋的爱尔
兰男孩儿骑马经过，一帮脸刮得干干净净的黑发凯尔特卫戍部队士兵
笑起来。
“快回家吃饭吧！”他们大笑着冲男孩儿的背影喊道。
他挥挥手，继续前进。眼前是平坦的阿达纳平原，肥沃的河谷中
生长着橄榄树林、雪松林、云杉林，也分布着葡萄园和白墙泥砖房。
河谷后方，数座小山从北面的海岸向东延伸到托鲁斯山脉的大悬崖。
尽管空气十分潮湿，但迪林依然能看到左边的雪山顶反射着灿烂的阳
光。山峰之间虽云雾缭绕，阳光依然刺眼，能见度还不错。除了纤细
的红色小鸟在路旁树林间欢啼，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安静祥和，这里已
远离了军队所带来的喧嚣。
他催着马赫走快点儿，去萨摩沙塔的路还很长。
寒风从北边呼啸而至，卷起一阵细沙尘，打在爱尔兰男孩儿迪林
身上。迪林用披风紧裹住脑袋和肩膀，迎着风倾斜着身体，盖满沙尘
的披风变成了浅色。迎风而行是件痛苦的事，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风卷
着砂砾毫不客气地打在他腿上。马赫埋着头，跟着他手中的缰绳一同
吃力地往前走。从与海相接的迷人峡谷出来后，迪林翻过一片荒凉阴
冷的丘陵，进入了这一片似乎永远望不到尽头的由干泥和宽阔的干涸
河床组成的平原。托鲁斯山脉依然耸立在北边的地平线上，看上去是
那么遥远和冰冷。脚下的这条罗马古道几乎是沿着正东方向而行，穿
过一片广袤河流平原的河源地。
贫瘠荒凉的大地上，每隔十里便有一个石碑路标，但如今大部分
都已淹没在风沙里。立碑时一笔一笔清晰刻下的代表罗马与下令树立
石碑的皇帝的各种印记符号，在岁月与风沙的洗礼下早已模糊不清。
堆积在笔直的道路两侧的石头也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滚落下来。有
时候能远远地望见离路很远的地方有村庄，不过也许只是被遗弃的废
墟。路边石缝中生长着稀稀拉拉的短野草，除此之外，四周的矮山丘
全是一片不毛之地，干裂的黄褐色地面上毫无一丝植被或文明的迹
象。就连数周之前罗马军团路过时在干裂的泥地上扎下的营地，此时
也已被沙尘与塌陷的墙体掩埋过半，宛如荒废数年从无人烟。
四天前，迪林翻过被废弃的加济安泰普城外的大山，一出山区便
感受到了强风的厉害。白天，平原上热得跟火炉似的，一到夜间温度
便骤降到几近零度，但不管昼夜温差多大，风永远无休无止地吹着。
风里全是沙土，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头发和鼻孔里盖着厚厚的一层
黄沙。他沿着古道艰难地往东边走去，累了就在附近找个光秃秃的山
洞暂避风沙休息。每隔三个路标，路边便有一间用石头或泥砖垒砌的
房子。这些破旧不堪的房子里有用石头砌边的水池，虽然不深，却往
往还能在池底找到些许剩下的水。迪林日复一日地往东走，平原上大
多数时候都很闷热，太阳就像大大的铜盘挂在天上，在沉闷的空气中
放射出万丈光芒。
之前迪林心里还有些不安。虽然像那夜在父亲河上被意识之眼完
全控制身体的情况没有再出现，但偶尔还会有些奇怪的感觉。不过，
自从来到这片平原后，他的心境似乎悄悄起了变化。在这一望无际的
平原上走得越久，杂念就越少，最后几乎只剩下最基本的抬腿的本
能。一路上，耳边不断听到嗡嗡的声音，他隐约能感觉到深藏在地底
的能量。有时候，在穿过某个小峡谷时，他甚至能感觉到脚底下流淌
着清凉的地下水，可惜藏得太深。有时候也会有些奇怪的感觉。比
如，当夜幕降临时，似乎能听到某些声音，好像有人在注视着这片土
地，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愤怒的情绪。特别是有一晚，他睡在一面古墙
后的背风处，夜里突然醒来，一睁眼便看见四个身影站在淡淡的篝火
光圈后。身侧传来靠墙睡得正香的马赫缓慢而沉重的呼吸。那四个苍
白的身影俯视着他，脸藏在阴影中，身上穿着长袍，头上戴着有铜槽
的平顶头盔，弯弯的胡子上了颜色。他们的身影模糊得就像一层淡淡
的纱帘，迪林甚至能从他们眼中看到夜空里的点点星光。他一爬起
来，这些身影便消失了，却在空气中余留下愤怒与恨意。迪林吓坏
了，天不亮便收拾行李摸黑离开了那个地方。
进入平原四天后，迪林眼前出现一座山势极平缓的小山丘，他甚
至都还没有爬山的感觉便已在山顶上了。站在山顶往下望，一条大河
如同一条浅绿色缎带缠绕在山脚。前面一条小路通往山下的一个小村
庄和村后一座用石桩与木架子垒砌的大桥。远远地，他望见桥两头的
圆形石塔上站着一些穿着红披风的哨兵。整个河面宽度估计两百来
步，湍急的河水在砂石桥桩下呈现一种深蓝色调。嗅到河水与草木的
气息，马赫兴奋地仰头嘶鸣。迪林微微一笑，双腿一夹马肚，向山下
跑去。
村外一栋屋子的阴影中躺着一具死尸。迪林沿着小路策马慢慢走
到距离村口三十英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村庄里出奇地静，只有风随
意吹动百叶窗发出“啪嗒”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死人的气味，他望
了望，死尸朝外伸出的胳膊已经浮肿变色。迪林摸着下巴想了想，脱
下肩头的军团士兵披风，骑着马慢慢往前走去。一时间，脑子里闪过
各种念头，他稳了稳心神，用意识探查被烈日晒得滚烫的墙壁后面和
各家各户门前的阴凉处。
村子中央有一小块泥土地的方形广场。广场后面是一座废弃的神
庙，庙里立着四根砖柱，柱面贴着涂成大理石色的雕花木条。广场周
围还有一些房子，房门大张，像一个个黑黑的大洞。迪林沿顺时针方
向绕广场走了一圈，向桥边的哨塔走去。正当他从神庙对面经过时，
他看到柱廊上又有两具死尸，腿赤裸着，看不出是男是女。村子中央
的空气仿佛停滞了一般，苍蝇成群结队地在空中肆意飞舞。突然有扇
门响了一下，他感觉到是风在吹，没有在意。
他嘴里念动咒语，打开最初级的防御术“雅典娜之盾”保护自
己，透过半开的意识之眼，他看到一层淡蓝色光圈将自己与太阳隔离
开来。河水的能量近在咫尺，像翻腾的绿色浪花冲击着桥桩，反卷回
来形成漩涡。他将意识探进漩涡，脑海深处开始有炽热的火花闪现。
马赫不慌不忙地走过死寂的广场，来到后面的小巷。
小巷里的房子要建得好一些，粗石垒砌，灰泥抹面。巷子左边是
一堵花园墙，墙面爬满蔓藤，点缀着蓝色与白色的小花朵。迪林有些
不安起来，似乎有某种冰冷饥饿的欲望将保护盾团团围住。他松开挂
在右臀上的刀鞘里的短刀。整条巷子里除了他便空无一人，马蹄声在
巷子里回响，显得有些空旷。走过这些房子，路旁种着一排棕榈树，
还有一个小花园。最后一间屋子刷着暗红色漆的房门紧闭。经过房门
时，他猛地往右看去——有东西。
突然“啪”的一声巨响，迪林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马背上撞了
下来。他就势打了几个滚，身上的雅典娜之盾瞬间光芒大织。马赫痛
苦地长嘶一声倒在地上，烈火将它的后腿烧得几乎只剩骨架。迪林眼
中出现一道Z字形蓝白亮光，模糊了视线，脑海中的火花炸开，他不由
自主地手舞足蹈起来，划出“地神咒”，被眼泪模糊的双眼看到从巷
子左侧的棕榈树林中窜出一些人，迎面向他扑来。从大地与河流中吸
取的能量已在他体内蓄势待发，他伸手一指，能量从指尖一泻而出。
一道鲜红色火墙仿佛在路中央拉开一道口子，直直劈向冲过来的
袭击者。领头的两人身穿沙漠长袍，外套轻锁甲，当即做了大火的头
一道美餐，尚不及出声便化成了灰与烟尘。去势汹汹的火墙继续向后
面冲上来的人卷去，火舌仿佛幻化出一双双手撕扯着他们的衣服，剩
下的人惊恐地连声尖叫。迪林浑身包裹在一圈耀眼的白色火焰中，踉
跄着往前走了几步。他忠心的伙伴的残骸先是冒出黑烟，然后蹿起明
火，一种烧油脂的气味开始侵入空气。九个浑身是火的家伙绝望地在
地上哀号，周身皮肉被迪林召唤出的烈焰烧得咝咝作响。起初每个人
还像发了疯似的拼命打滚挣扎，但渐渐地，皮肤变成了越来越深的红
黑色，动作越来越小，最后终于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地上。
眼前的场景令爱尔兰男孩感到作呕。一具具死尸以各种扭曲的姿
势倒在满是灰烬的地上，表情定格在了尖叫的那一刻，空空的眼望着
他，仿佛是在嘲笑。他走上前去，一剑结束了最后一个袭击者的生
命。路旁着火的棕榈树上升起了白色烟柱，直冲云霄。迪林往周围一
看，惊呆了，自己居然能有如此大的破坏力！田地和近处的房屋全都
未能幸免。墙烧得发黑，火苗在屋檐上跳动，四处浓烟滚滚。刹那
间，意识之眼失控了，各种颜色与声音交织成洪流淹没了他的视线，
现实世界逐渐从眼中褪去。他跪倒在地，双手捂着脸，张嘴拼命喘
气，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微暗的火光中，一缕缕黑烟升上夜空，像一根根长长的丝带在天
空中飞舞，星星和月亮隔着烟雾透出朦胧的光。除了照在黑烟上的几
簇暗淡的红色火光，四周一片漆黑。迪林呻吟一声，眨了眨眼，眼里
进了沙子。他坐起身，一层薄薄的灰从身上落下，仿佛浮起一片白色
的云。他又回到现实世界了，脚下不再是充斥着火焰与各种强大能量
的无底深渊，而是结结实实的土地。头顶也不再是旋转火球一个紧挨
着一个的令人晕眩的无边虚空，而是洒满柔和星光的低垂夜幕。
棕榈树林已被大火夷为平地。近处的房屋没了屋顶，石灰水刷过
的墙面上有一道道烟熏的痕迹，窗棂上爬满了火燎过的黑色疤痕。死
人的尸体与可怜的马的残骸都还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地。黑暗中传来窸
窸窣窣的声音——蝎子与其他食腐动物见到这个突然坐起来的人吓了
一跳，正急欲逃走。他硬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有气无力地弹了弹
身上的灰。所有装备都放在马上，这下倒好，全都烧没了。他再一看
腰带，顿时气得破口大骂。
“风暴之母！该死的盗墓贼……”
显然，有人趁着他昏迷不醒时摸走了他的钱袋、刀、剑等一切有
用的东西，除了他身上穿着的羊毛汗衫、脚上的绑腿和压在身下的披
风。噢，好歹还给他留了双靴子！他赶紧翻开用皮绳系在脖子上的小
袋子，发现文件与身份牒还完好无损，这才大大松了口气。他摩挲着
薄薄的身份牒，稍稍安下心来，因为他知道，只要找到个军团前哨就
好办了。他走到马的残骸旁，俯下身子轻声为它诵念祷文。替亡灵祷
告之后，他捧起双手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一个白色小火星跳了出
来，散发着幽幽冷光在他面前上下飞舞，为他照亮前进的路。
桥上已没人了，靠近村子的桥头附近还有军队扎营的痕迹，但士
兵们已经不在了，留在土坑里的煤块都冷了。迪林在军队留下的帐篷
里搜索了半天，希望找到一点儿能用的东西，可惜徒劳无功，只找到
根长矛，被他充当手杖用。带路的小光点被吸引过来，绕着矛头转了
一圈，最后停在矛头上不动了。河水从桥下缓缓流过，发出轻轻的汩
汩声。迪林从桥上过了河，停在桥的另一头。
空中没有一丝风。他转头望向桥那头来时的路，桥面在皎洁的月
光下反射着淡淡的光。之前在村子里袭击他的是一股风暴能量。要不
是他早有准备提前打开了保护盾，恐怕早已死在那里。从空气中，他
什么也感觉不到，大地做着酣梦，只有绿色的河水依然不眠不休地默
默奔向远方。他转身继续前进，踏上桥下的硬路面。突然，一个亮点
从眼角一闪而过，他没有停下脚步，只微微转过头想看看是什么东
西。
东岸最后一根桥桩下的阴影中蹲着个人。虽然只是模糊的身影，
但此刻已经很警觉的迪林却能清楚看到对方体内的热能量正如波浪般
起伏。他停下来，拄着长矛转身面对对方。
“我没有恶意。”话一出口，他却发现自己声音出奇地尖细，于
是便顿了顿。他本想让自己听起来充满自信与力量，不过这声音怎么
听都只是个疲惫不堪的十六岁少年，“请出来说话。你是罗马人
吗？”
桥桩下的身影动了动，慢慢站起来，暗色披风下露出反光的刀
刃。那人“唰”地一声将刀插回刀鞘，小心翼翼地从暗处走出来，停
在迪林手中矛头上的冷光所能照到的边缘。他看起来年纪不小，留着
褐色长发和粗短胡楂，一张常年生活在烈日与风沙下的饱经风霜的
脸，一双深陷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中微微发亮；身穿用圆形重铁环和
硬皮带编织的锁甲，外披一件罗马士兵的披风；肩头挂着一只扁扁的
皮革口袋，除了一把短刀，身上还带着两把长匕首和一根短矛。他谨
慎地往旁边走了几步，离开桥边。
“你是谁？”他的声音低沉粗哑，“你是从村子里过来的？”
迪林无力地点点头，身子没有动。他知道自己只要有任何举动，
那人随时都会掉头跑掉。
那人闻言也点了点头，但丝毫没有卸下防备的意思，把短矛换到
右手。
“我叫科隆纳，”他说，“隶属第三昔兰尼加军团第六小队第四
小分队。你是谁？”
“迪林·麦克唐纳，”迪林答道，“我是第三昔兰尼加军团第三
魔法师队的新兵，到君士坦丁堡报到的时候部队已经出发了，我现在
正赶往部队。”
科隆纳轻蔑地哼了一声，把短矛随手一甩扛上肩头，走上前来仔
细打量迪林：“这么说，你是个魔法师咯？这么年轻，可一点儿不
像。”
迪林表情僵硬地看着对方，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对方刚才还一副
小心翼翼和担惊受怕的模样，这会儿就傲慢无礼起来，几乎毫不掩饰
脸上的嘲笑。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迪林并不陌生——这表情与之前
村子里袭击他的人如出一辙。
“这里出了什么事？”迪林镇定地问。
科隆纳耸耸肩：“昨天一伙山贼突袭了村子，五六十个贼人骑着
马和骆驼冲进来，与我们在村子里展开了恶战。分队指挥官决定撤到
桥边，我们很多兄弟都战死在了桥上，但我们成功击退了山贼。后来
我不小心掉到河里，等我好不容易回到这里，却发现其他兄弟都战死
了。所以我躲在桥下，暗中等待时机。”
说着，士兵回头用手指了指桥。
“今天他们开始在村子里有所动作，还派了些人披着死去士兵的
披风守在桥上。我偷偷移到桥下观察他们的动向——中午时分，大部
分贼人押着村民们离开了。他们是一伙从北边下来的流匪，想趁着战
乱大捞一笔。后来，趁着村子里有好戏上演，我偷偷去营地里拿回了
我剩下的装备。”
迪林闻言抬了抬眉：“好戏？”
“是呀，那家伙，又是电闪又是雷鸣的，火蹿得老高，整个村子
几乎都被铲平了，所以我就想躲到河这边来留心对岸的战况。不过奇
怪的是，很快就没声了，剩下的贼人都跑掉了。不过我怕不安全，就
没敢回去，想先在这儿等一天，看看接下来的情况再决定。等着等
着，你就过来了……”
“我们可以一起走，”迪林打断他的话，“除非你还藏了些马，
我们得走了。从这儿到萨摩沙塔还有多远？”
科隆纳双手握着短矛两头搁在双肩，将面前的男孩仔细打量了一
会儿，然后把矛放下来，矛杆末端“啪”的一声敲在石头上。迪林虽
然已经很疲倦，但还是耐心地等着。最后，士兵耸耸肩，伸手理了理
背上的袋子。
“还得走三天，小子，步行，你确定吗？不想在这儿等后援？很
快就会有另一支补给队从这儿经过。除了这儿就全是荒郊野外，十里
八里不见人烟。”
“我不想等。”迪林说完便往前走去，他实在连一秒钟也不想多
待。
“这儿可危险了。”科隆纳说。两人此时刚爬上一个小山头，开
始沿着长长的下坡向一个峡谷走去，远远望去，峡谷中到处都是绿色
果树与田地。老男人和男孩一人戴了顶草帽，帽子是用从之前路过的
最后一个干涸河道岸边采来的芦苇与野草编织而成。迪林没理旁边这
个西西里人的嘀咕，与这个压阵者结伴同行三天了，他逐渐把更多的
时间用来想问题。不知道学院里的老师们此刻在干吗？过去他们费尽
了功夫往他这颗榆木脑袋里灌输的那些知识现在统统从记忆深处翻涌
上来，他一边走一边回忆，不断地反复练习。
“白天，太阳热得能把人烤熟了，到了晚上，又冷得要死；土著
人都是魔鬼，一发现有落单者绝不手软；还有那水，喝了就拉肚
子。”
科隆纳喋喋不休地念叨，抱怨似乎永无休止地折磨着迪林的耳
朵。迪林想，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个老兵不停地絮絮叨叨说自己入伍
多年的所见所闻，是想帮他。但迪林还是开始觉得头痛起来，在心里
默默祈祷他们抵达的下一个城市就是萨摩沙塔，这样，至少他就不用
再与这个家伙同行了。
“剧毒的角蝰盘踞在石头下，你只要一睡着，它们就会趁机爬进
你的睡袋，用毒牙咬断你的美梦。能供马吃的草料又少又难吃——那
些不是土生土长的动物在这儿撑不了多久，有些根本就走不出去。这
个地方不欢迎我们，一直……”
迪林根本没听他的嘀咕。他只觉得浑身一阵发冷，真是奇怪，明
明这鬼天气热得要死，但四周干裂的土地与废石里却有什么东西在干
扰他。前方城市的景象在正午的热浪中模糊起来，显得那么遥不可
及。他停在路中间，转身盯着下山的蜿蜒小路，不安的感觉不断在心
中扩散，有如芒刺在背，似乎有人躲在身后的山脊上监视他们。
科隆纳见状也停下脚步，累哼哼地靠在手杖上，像个老人。迪林
慢慢环视了一圈，四周并无异样。
“有什么不对劲吗？”老兵问。
“嗯，好像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
科隆纳点点头：“我也一直有这种感觉，有人躲在岩堆里看着我
们。我说过，我们在这儿不受欢迎，当地人不喜欢我们。他们不过是
在等一个毫不费力就可以杀死我们的机会。”
两人又继续朝前走。迪林一边走一边密切注意光秃秃的高地和山
窝地缝中稀稀拉拉的植物，他始终有种危机四伏的感觉，觉得平静的
表面下似乎隐藏着某种敌意，随时准备扑上来用铁齿撕碎他们。太阳
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照亮了整个苍穹，令天空看起来宛如一个
金色大碗扣在头顶。透过意识之眼，迪林隐约看到路边匍匐着一些淡
绿色与暗红色的东西。他们穿过一栋七倒八歪地立在灰扑扑的平原田
地上的房子。红土地上，风化破裂的白色柱子歪歪斜斜地靠在一旁，
就像一个人牙龈中残留的断牙。穿过神庙时，迪林忍不住颤抖起来，
感觉地上散乱的砖块积聚了深深的绝望。他换到路的另一边，让科隆
纳走在他与这股绝望之间。
这个时候，科隆纳不说话了。
萨摩沙塔城仿佛一座阴森森的迷宫，大街上空无一人。守在西城
门的卫兵没有盘问便放他们进了城。这里的人喜欢用长长的头巾遮住
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甚至连手上也缠满了布；宝石镶嵌的甲胄上挂
着长长的矛和弯刀。大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两边的房子是清一色的
灰白色墙加紧闭着的玫瑰红窗户。他们穿过城市中的广场，有种封闭
闷热的感觉。
来到城市另一头，两人停了下来。虽然四周看不到一个人，但却
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这种预感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就好
像水从一个针孔渗入水囊。与城东围墙相邻的是一个三十英尺长的广
场，广场上建了栋三层高的泥砖房，外墙上刷着厚厚的灰泥。城墙上
有一扇大门，两座方塔分立门两侧，城墙上看不到卫兵，城门下也没
有。科隆纳来到广场东南角的一口井旁，提起井下的水桶。迪林站在
他身后，回头望着窄巷，他们刚刚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静寂的广场上，只有井下的水桶和井绳摩擦传来的刺耳声音。迪
林斜靠在自己的手杖上，拉起帽子盖住大半张脸，闭着眼，定下心，
感觉身边的空气抖得厉害。总在脑海深处闪烁的小火花变成一团烈
焰，驱走了内心的恐惧。
“别紧张，小子，”科隆纳耳语般的声音传来。一改之前一路上
满腹牢骚的样子，显得十分从容镇定，“我也感觉到了，先别慌，看
看再说。”水桶擦过井口石壁的边，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科隆
纳用拇指顶开水囊的盖，小心地把凉爽的井水倒入脏兮兮的水囊口。
把水囊装满后，他重新盖好水囊，这才举起水桶如饥似渴地喝起来，
水从两边嘴角流出来，浸湿了披风的前襟，“嗒嗒”地滴到了地上。
喝完后他把水桶递给迪林。
男孩接了过去。桶很沉，是用木头做的，上面用螺钉安了个弧形
铜提手。没剩多少水了，桶底还有些淤泥在浮动，他一点儿也不在
意，仍然举起来就喝。干燥的空气令人口干舌燥，水成了最令人渴望
的灵丹妙药。喝完放下桶，他瞥见广场对面一个巷口出现了两个身
影，于是转身看着来人。
那两人穿着跟当地人类似的沙漠长袍，白色厚毛呢的长袍罩住全
身；身上看不到兵器，却有一股浓浓的危险气息似雾似云般向罗马人
涌过来。迪林感觉到科隆纳从身后走上前来，“当”的一声抽出长
矛。沙漠住民站在巷口外的广场上，某种黑暗气息盘踞在那个巷子
里。惊骇之下，迪林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科隆纳低声问，“那里边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
迪林抬手制止住他。对面巷子的暗处的确有东西，似乎身负重
伤，散发出滔天的怒气与黑暗能量。即使隔着整个广场，两个罗马人
也能闻到一种仿佛肉烧焦的臭味。
“呃……这个味道闻起来可不妙。”科隆纳举起长矛换成了投掷
的姿势，迪林则把手杖斜向下指着广场地面的石板。石缝间流淌着微
弱的红黑色能量，更多的能量在他身后那口深蓝绿色的井中。他以手
杖为中心，开始从石头中吸取能量，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
对面巷子里的东西向他们靠近，它的恨意仿佛篝火的热浪般扑向
迪林。更多的沙漠住民出现了。来自石头、空气和水的能量突然一改
方向往巷口涌去，就好像金属锉屑被磁石吸引过去一般。迪林开始流
汗了。从巷子暗处过来的那个东西力量太强了。他体内的能量已准备
就绪，脑中的火花已变成了熊熊烈焰。
“准备好，”他低哑着嗓子对科隆纳说，“闭上眼，躲到我后
面。”
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打破了广场上宁静紧张的气氛。一环一环降
下的重铁链撞擦在黄铜罩子上，两座方塔之间的城门发出咯吱的响
声，门即将打开。一些穿着暗棕色长袍的卫兵从双塔下的黑洞中走出
来，将庞大的木城门往两边拉开。迪林看看城门，又迅速将目光移回
阴暗中的小巷。沙漠住民退了回去，很快就钻入旁边的小巷消失了，
那个诡异生物所散发的强烈恨意也随之消散。空气中传来马蹄踏在石
板上的声音。
“真是密特拉神保佑！”科隆纳重重吐出口气。一队穿着皮甲与
短红披风的罗马骑兵穿过打开的城门轻跑着进入了广场。这是支东罗
马骑兵，背上挎着轻弓，脚边皮套里插着长矛。领头的军官皮肤黝
黑，留着一大把黑胡子。那军官策马来到井边，迪林抬起苍白疲惫的
脸看着对方，对方一脸不解地低头看他。有一瞬间迪林体内的火嚣叫
着要冲出来吞没眼前的这位军官，但他最后只是呻吟一声，把火死死
压了回去，身体无力地往地上倒去。
就在此时，科隆纳一把抓住他肩头扶住了他。科隆纳冲着军官咧
嘴一笑，敬了个军礼，说：“长官，他还不习惯这么热的天气，喝点
儿水就好了。”
第四十二章 大叙利亚行省，大马士
革
艾哈迈德坐在一棵橄榄树的树荫下，帽子反着放在膝盖上。已近
傍晚，众人在一个山坡上休息。除了他之外，穆罕默德的所有伙计包
括护卫都在小树林的树荫下睡着了。骆驼与马在林间低矮的草地上悠
闲地啃着青草。这儿就连苍蝇都特别安静，只有寥寥数只在他附近懒
洋洋地飞来飞去，发出细细的嗡嗡声。他剥开一个橘子，把果皮扔在
帽子里。这个位置视野开阔，能望到小山丘下雄伟城市的城门。朦胧
的烟尘笼罩了南来的路。橘子剥好了，他剥下一瓣扔进嘴里，洁白的
牙齿一口咬下去，水果的滋味十分美妙。
一条湍急的大河奔行在群山与大马士革城墙之间。昨天在路上碰
见的那群牲畜贩子称它为“拜拉达河”。河上跨着两座一模一样的拱
桥，灰色石头垒砌的巨大桥墩支撑着长长的木桥拱，架起一条进出城
门的路。走过桥头，先是一个由塔与门组成的棱堡，穿过棱堡便进入
了错综复杂的城市街道。城南与城东两面被沼泽地与水景花园重重包
围，依靠三条架高的道路实现与城门之间的交通。对此，艾哈迈德并
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亚历山大城比这个行省省会城市大了不止十倍。
从昨晚到现在，通往河边的路上始终人声鼎沸。不断地有人从大
马士革南下，骑骆驼的、骑马的、坐轿子的、赶马车的，甚至还有徒
步的。与此同时，一队队士兵或骑马或步行朝着相反的方向北上而
去。艾哈迈德正看着，又见一队骑兵举着长矛挤开拥挤的人流从山脚
下跑了过去，矛尖上装饰着鲜艳的三角旗。傍晚沉闷的空气中远远传
来一片不满的抱怨声。东罗马帝国亲王们的军队想去到拜拉达河上的
北岸，不过此刻就连贵族们也被堵在桥边难以前进。
日近黄昏时，众人陆续醒了过来，开始拾柴生火。艾哈迈德背着
双手站在树林边上，隔着狭小的山谷眺望城市的灯火。鸟儿成群结队
地从沼泽地里飞出来，仿佛一团团黑色与银色的巨型云朵在天空中迅
速飘过，趁着夜幕尚未降临追逐着各种昆虫。暮色渐染山谷，埃及人
望着从北边和西边进入城市的道路，路旁的营地已然亮起了灯火。古
城的灰白砂岩城墙下是一片片用木头与帆布新搭建的郊区，呈现一派
繁忙景象。
穆罕默德回来时，城西群山上空渐沉的夜空中已有星光初露。他
爬上山坡向橄榄树林走来，肩上扛着两个大袋子，手中牵着一匹驮着
重物的马。
“嗬，祭司！”他气喘吁吁地打招呼，“快，给我这个可怜的劳
工搭把手。”说着，他甩下肩头的一个袋子，艾哈迈德一把接住，袋
子重得他也哼了一声。穆罕默德的一些弟兄跑上前来接过其他的东
西，把马牵到一旁。商人直起腰舒展了一下身子。
“啊，这下舒服多了！这里简直就是个魔窟，太折磨人了，待会
儿再跟你说，这地方就是个疯人院！”穆罕默德看看周围，先清点了
人数。看到每个人都在，他很满意。等其他人都散开后，他冲艾哈迈
德勾了勾手指。两人走出营地爬到山顶上。山顶上是一片乱石堆，穆
罕默德选了块平坦石面坐下，开始脱鞋。艾哈迈德坐在不远处，身影
在这昏暗的暮光中显得有些模糊。
“我去打听了一下你朋友的消息，”南方人说，一边用力揉捏酸
痛的脚掌，“但城里没有罗马军团的士兵。东帝国里有各种战士，城
里都有——阿拉伯人、叙利亚人、纳巴泰人、巴勒斯坦人、哥特人、
土耳其人、阿比西尼亚人，甚至还有一整支巴尔米拉军队——不过就
是没有罗马帝国的军队。”说到此处，穆罕默德停了下来，目光望向
拜拉达河上的桥。
“如果不知内情的话，我还以为这座城市的人要造反呢。不过这
里所有人都是冲着打倒波斯王科斯洛伊斯来的。我找了以前在这里结
识的所有朋友，他们都说城里没罗马军队。地方长官有支守城军，不
过，据我一位做玻璃工匠的朋友巴萨米斯说，之前驻守于此的隶属第
二堤亚纳军团的两个步兵大队在一个月前被抽调去了沿海城市提
尔。”
艾哈迈德不解地摇了摇头。“真奇怪，”他说，“亚历山大港的
军需官曾明确告诉我，第三军团与另一支军团一起来了大马士革。”
穆罕默德耸耸肩：“不管怎么样，朋友，你要找的那个人现在并
不在这里。也许那些军团就快到了——集市上的人都这么传——不过
到那时……”
艾哈迈德站起来，一脸困惑地绕着一堆石标走来走去。
“那我就去海边，”最后他说，“去提尔，或者任何有罗马军团
的地方。”
穆罕默德微微转过头看着对方：“你一定要去找他吗？他值得你
为他如此付出？”
“没错，”艾哈迈德的声音里透着悲伤，“这是我欠他的。我怀
疑，不，我确信，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找他，但是，如果我对他的遭遇
视而不见，我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穆罕默德摊开双手以示不
解。艾哈迈德叹了口气，又坐下来，把脸埋进双手：“几周前，我不
但是祭司，还是埃及北部一个学院的老师，我们学院专门传授赫尔墨
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教派的知识，同时也会教习一些其他古代智者
的知识。学院的名气虽然一般，不过还是有很多有钱人会把儿子送过
来学习如何观察世界和运用能量。我是学院里最年轻的魔法师，也是
老师。”
“有一天，亚历山大神庙发来了一封征兵令——强令学院派一名
三级魔法师加入罗马军团。院长选中了我的一个学生，他叫迪林·麦
克唐纳。虽然我对此表示了抗议，但迪林最终还是被送走了。”
穆罕默德听到这里惊讶地扬了扬眉，之前从这位沉默寡言的埃及
朋友的言行举止中，他已对他的背景来历猜出了一二，但却从来没意
识到与自己结伴同行的居然是个魔法师。他暗自偷笑：“这个同伴真
是选得再合适不过了！”
“这位迪林是不是不愿意去？他是怎么想的？”
艾哈迈德反感地嗤了下鼻：“我知道迪林还以为被选中是自己的
荣幸——可是，我的朋友，说迪林是三级魔法师，这个说法也未免太
牵强了。他甚至都算不上我的学生中最拔尖的！这个孩子才十六岁，
虽然有些天赋，但完全没有经过正规的魔法师训练！唉，从一开始，
我就该代替他去。”
“你们那儿的学生十六岁就出师了？”穆罕默德很是疑惑。
“才怪！”艾哈迈德激动地喊道，“院长一接到征兵令，就命令
我带迪林去秘密圣殿把他的能力越级提升到三级魔法师——可是，那
孩子根本没接受过相应的训练，也没有足够的耐力！这样做无异于拔
苗助长，强迫他进入了一个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世界。他还是个
孩子——一个爱惹麻烦的孩子——就因为不想留下这个麻烦的孩子，
院长就把他送去打仗，让他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这简直是荒谬至
极！说不定，他这会儿都已经没命了。”
说完，他一脸黯然地望着遥远的夜空。
穆罕默德轻轻拍了拍他肩头，问道：“这么说，你就舍弃了学校
的工作出来找他了？假如让你找到了他，你又会怎么做呢？”
“我想把他换下来，”艾哈迈德低声说，话里透着疲惫，“如果
军队不允许的话，我就陪他一起上战场，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传授给
他。虽然他以前总爱耍些小聪明，有时候也很无礼，让人哭笑不得，
但他始终是我的学生，我要对他负责。他是个有潜力的孩子，我的朋
友，他将来必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年轻人，闯出自己的天地。而现
在，学院院长为了避免触怒某个政治人物，想让这个小麻烦消失掉，
但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所以就借此机会把这孩子送上了战场。一想
到他会因此丧命于战场，我就觉得无比难过。”
穆罕默德在黑暗中无声地苦笑。这个世界不正是如此吗？
“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便是做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郑重地
说，“艾哈迈德，明天我们的商队就会进城，把玻璃器皿与陶器交到
我妻子堂兄的兄弟的仓库里。办完这件事，我这趟生意就结束了。我
想，到时我们先去军营里问一问，看罗马政府当局是否知道第三昔兰
尼加军团的去向。然后，如果你愿意让我同行的话，我们俩就出发去
找你的学生，更正这个错误。”
艾哈迈德抬头望着他：“我们不过才认识三周而已，这个提议未
免太过慷慨，为什么？”
穆罕默德叹了口气，双手在身前交握：“你是出于正义感和身为
老师的责任去做这件事。我不是。在老家，我家境富裕，娶了一位好
妻子，假如我每天看看书，谈谈哲学，这日子也就过去了——事实上
我过去的确如此。我也过过马背上的日子，去到各个沙漠绿洲和村
庄，深入与我的部落敌对的部落的地盘，到遥远的城市与地区经商。
可是，做过这些之后，我依然感觉内心空虚，找不到充实平静的感
觉。我的朋友，我想要了解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抬手指了指天
空、树林和脚下的土地。
“当然，我也会怀念温柔的妻子与舒适的家，可是，那里总像少
了点什么。所以，我愿意与你同行，至少去见识见识我未曾见过的世
界。也许到那时我能知道我一直在寻找的到底是什么！人永远不知道
未知旅程的终点会是在哪里。真理也许在下一个山头，也许就在下一
个转角。”
即便是在平静的日子里，大马士革里大大小小的集市也总是人声
鼎沸，屋檐下窄小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而现在，随着大量
军队入驻城市周围和城内，情况变得更糟了。街道中不光有本地居民
和摇摇欲坠的简易货摊，还多了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战士。艾哈迈德花
了足足三个小时才终于从拥挤的街道里脱身出来，一出来外面便是古
城的中心——一个被宏伟神庙与政府部门建筑围绕起来的宽阔广场。
一踏入广场，艾哈迈德便感觉顺畅的呼吸又回来了，脚下步子也轻
了，他向着宙斯神庙前壮观的柱廊走去。神庙柱廊以高高的姿态俯视
整个广场以及周围的所有建筑，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他经过神庙前的一排喷泉，沿着长长的台阶走上去。喷泉的水流
到整个建筑脚下一系列装饰用的浅水池里。走入中殿边阴暗的凹进
处，他听到很多祭司和告解者的脚步声在高高的空间里回荡。里面有
许多小房间，他向神庙前的一个奴隶问清方向后，走到最末端，在一
个四壁空空的房间里见到了自己要见的人。
“您就是莫尼莫斯老师？”坐在一张矮桌旁的一个小个子男人闻
言抬起头，头发稀稀拉拉没剩几根。他身边堆着无数个木书筒，像坐
在一个用光亮的铜把手与老旧的木栓堆起来的蜂巢里似的。满是皱纹
的沧桑的脸上有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眸，给人一种亲切开明的感觉。
“我就是，”他的声音比较像清脆的男高音，“请坐。如果你渴
了，这里有酒，别客气。”
“多谢大师。我叫艾哈迈德，来自埃及的普塞密斯学院，也是赫
尔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教派中人。”
莫尼莫斯坐着欠了欠身，拿起一个古朴的红黑色陶罐给两个巨爵
盛上酒，然后把其中一杯递给艾哈迈德，自己则礼貌地举起另一杯浅
呷了一口。艾哈迈德也照做，然后将这种古老的酒器放在桌子边缘。
莫尼莫斯静静等着来者说明来意——这是他们这一派惯有的风格。艾
哈迈德清了清嗓子，犹豫着该如何开口。他想了想，如果是穆罕默
德，他会怎么说呢？最后他决定开门见山。
“莫尼莫斯大师，请原谅我的唐突，有两件事我想请求您的帮
助。我因为事态紧急，没有征得我所在学院院长的同意就匆忙离开了
学院，可能这一点让他很不高兴。我可能很长时间不能回去，不过，
我想我应该告诉他为何我会走得如此匆忙，让他知道此刻我身在何处
以及接下来要去哪里。”
艾哈迈德打开在杰拉什买的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取出一封写在
劣质纸莎纸上的信，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如果您能派人把这封
信交给埃及北部帕诺波利斯附近的普塞密斯学院的尼斐德院长，我将
不胜感激。第二件事则更为紧迫，我想问问，不知道您是否知道关于
第三昔兰尼加军团的消息？我要找的人在这个军团服役，我一定要找
到他。我最后得到的消息说这个军团往这边过来了，但至今还没
到。”
莫尼莫斯坐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蓝色眼睛打量着艾哈迈德。在
对方打量的目光下，埃及人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但仍然稳稳地一动不
动。过了好一会儿，叙利亚祭司叹息一声，拿起桌上的信。
“派人送这封信到帕诺波利斯的学院肯定没有问题，我在艾菲索
斯圣殿时就认识了你说的这位尼斐德院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虽
然为人严厉，但还是关心下属的，而且心胸宽广。至于你问的第二件
事，我给不了你答案，因为我的确不知道。这场与波斯之间的战争在
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不过我并未听说帝国军团会来这里。你必须要找
到你想找的人吗？”
艾哈迈德点头默认。
老祭司抚着信纸的边，一脸担忧：“你应该知道给这些学院下的
征兵令了？”
艾哈迈德愤愤不平地点点头。
“这的确是场灾难，”莫尼莫斯降低声音说道，“这么做不会有
什么好结果的——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可能你们在埃及那边
的人还不会有太大的感觉，但是，在这个紧邻边境的地方，我们常常
都感觉波斯祭司在谋划什么阴谋——特别是在最近几个月里，几乎天
天如此。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与其他异世界之间的障碍即将被打破。
每当夜里黑暗赶走月光时，这种感觉更强，令人浑身颤抖。为了战胜
罗马，波斯人不惜一切代价，一心寻求强大的力量。
“如果你要往北边或东边去，请小心一些，邪恶力量正在那些地
区滋生。”
艾哈迈德点点头，随商队越往北走，这种不安的感觉便越强——
阳光异常暗淡，空气阴冷稀薄。用意识之眼看去，空旷的沙漠中到处
都是忽明忽暗的鬼火与似真似幻的声音。各种紧张的情绪与能量正在
魔法世界里聚集。
“大师，我在路上会提高警惕的。”艾哈迈德深深地鞠了一躬，
头几乎要垂到瓦面地板上。
莫尼莫斯向他回礼，看着他离去。莫尼莫斯将目光移回关于在主
楼后面修建一个新公寓所需木料的公文上，不安的感觉始终在心头挥
之不去。
穆罕默德正等在宙斯神庙的圣殿门厅的阴影处，仰望着高大的大
理石风暴神雕像。虽然在雕刻宙斯身后的云朵时没怎么下功夫，但斜
倚在云朵上的宙斯却栩栩如生，一只手握着一把青铜闪电抵在云朵
上，另一只手高举石火炬。火炬上灯油燃出的火光在神庙天花板上投
下斑驳的光影。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神像的皮肤与染色的头发仿佛
都要活过来似的。艾哈迈德走到旁边，礼貌地咳嗽一声。
穆罕默德摇了摇头，转头看着他的朋友。虽然他脸上挂着貌似虔
诚庄严的表情，但艾哈迈德能看出在他那浓黑的大胡子下几乎快要绷
不住的笑。
“走吧，”商人大声说，“今天早上一切都搞定了！”
穆罕默德跃下台阶，艾哈迈德加快步子跟上去。商人疾步穿过广
场，途中停下来买了根烤肉串。他一边吃着肉串一边跟艾哈迈德说
话。
“酋长们和亲王们今天晚上要开会，我的朋友，就在罗马军营
里。被召唤的所有领主们昨天晚上都已到达。今晚这场会议的目的是
进行战略部署，届时所有人都将到会，包括纳巴泰亲王与巴尔米拉亲
王，这是我们打听第三军团驻地与动向的最佳机会。”
“怎么做？”艾哈迈德急不可耐地问，“是不是要秘密潜进
去？”
“呵，我的朋友，美妙之处就在于，有我在，这些都不是问题！
我们运气好，巴尔米拉人雇佣的其中一支枪骑兵中，有一个人是我妻
子兄弟的妻子的叔叔的侄子，我便与他们的队长，一个叫阿慕尔·伊
本·阿迪的台努赫人，商量好了——到时候我们就骑马混在他们之
中，冒充他的手下参加今晚的大会。”
“噢，”艾哈迈德说，“你是不是常常让你的朋友们卷入这样的
麻烦？”
穆罕默德闻言大笑：“绝无此事！我的所有朋友都喜欢跟我交往
——他们都说我是他们所见过的最风趣的人！对了，阿慕尔·伊本·
阿迪不会说拉丁语和希腊语——这样一来，你我便可做他的翻译。”
入夜后的城市依旧亮如白昼，数千盏灯从夜市货摊口一直挂到每
家每户的门前。一座座私家花园的围墙上点着火把。成群结队的人们
在手持火炬的小童带领下从街上走过，慢慢地往位于城市最北端城门
附近的罗马军营大门汇聚。灯光染亮了城市上空低垂的云朵，云间洒
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洗净所有街道。
艾哈迈德与穆罕默德正混在沙漠酋长阿慕尔·伊本·阿迪的队伍
中往城门走去。酋长是个粗犷不羁的大汉，下巴留着一把卷曲的长胡
子，嘴唇边留着灰白的山羊胡。他身上套了件破旧的带风帽的披风遮
住里面华丽的服饰。他的三个侍卫——总督允许一人最多带三名侍卫
——则连这种伪装都不屑于做。这三人皆虎背熊腰，披着朴素的旧披
风，里面穿着合身的盔甲，带着兵器。相较之下，穆罕默德则穿着暗
红色汗衫、黑色短裤，披着白绿条纹相间的长披风；艾哈迈德素来朴
素惯了，在他看来，他朋友这一身的确有点浮夸了——这套衣服平日
里收在一个小箱子里，显然是他最好的衣服，专为今晚这样的场合准
备的。艾哈迈德没有这样的服饰，不过是在入城之前提前洗了洗简单
的白色束腰外衣与长袍。他把习惯带在身边的随身物品与皮革书袋挂
在腰间，一头浓密黑亮的长发用两根发带与一个银钩束起。
罗马总督住的地方是从城市西北角的建筑群中划分出来的一个加
固的军团营地。木头与钢铁打造的厚木门关闭了通往营地的道路，一
帮胖乎乎的大汉穿着不合身的盔甲守在门旁。守门的士兵头是个退休
的军团士兵，年纪不轻，一头很短的白发，脸上带着疤。他将伊本·
阿迪一伙人拦下来进行例行搜查，连艾哈迈德带的包与物品也都没放
过，检查完才放他们进了营地。
艾哈迈德站在整齐的队列里，好奇地打量四周一排排点着灯火的
砖房，各排房屋之间隔着铺了路面的街道。明显这座城里往常应该有
一支强大的戍守部队，不过眼下所有这些住所的主人都已离开了，所
有屋子都关得紧紧的。穆罕默德也在四处张望，脸上略有不解之色。
宽敞的街道从营地中央穿过，酋长们带着侍从络绎不绝地行走在路
上，穿着丝绸或亚麻的沙漠长袍，长袍下隐隐露出盔甲。
“这些酋长为何愿意为罗马出战？”埃及人问。此时两人正随着
伊本·阿迪的手下们往前走，“其中大部分人看起来跟流匪强盗似
的。我还以为前线的人不一定拥护帝国的决定呢。”
穆罕默德点点头，嘲讽地一笑：“即便有，也没几个人真心拥护
罗马，我的朋友。只不过人人都知道波斯和罗马半斤八两，也许还会
更糟。在罗马的统治或者说‘保护’下，这里还存在着所谓的法律。
然而，一旦落入那个万王之王科斯洛伊斯的手中，法律就是个笑话。
这些酋长到这里来的目的，不过是想保证他们今天所拥有的特权与秩
序不被颠覆。罗马帝国在这里的统治已持续了数百年，一旦落入波斯
人之手，这里的天就要变了。”
艾哈迈德点点头：“所以，从自身利益出发，他们谁也不愿意站
到波斯一边？在我看来，这不失为一个打击对手巩固自身的好方
法。”
南方人笑了笑，声音很轻，因为伊本·阿迪的一个侍卫正侧头想
听他们在谈些什么。此时众人正往营地里面走，穿过又一个石头拱
门，此处墙面用精心雕琢的石头垒砌而成。四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过道
的阴影处，满头红发，穿着锁甲和皮制裙甲，腰带上挂着长剑，双臂
戴着大量臂环手镯之类的饰品，比从他们中间经过的所有人都要高出
两个手掌的长度。艾哈迈德走过时，离他最近的那个人一直盯着他，
他用同样冰冷的目光回敬对方。走进总督的营地时，他想，那应该是
日耳曼人。
“至于那些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支持万王之王的人，他们今晚就
不会在这里出现了，现下已经骑马北上去了安条克，去为伟大的沙欣
亲王效力。”穆罕默德的声音虽小但很清晰。他稍稍比艾哈迈德落后
半步，两人走得很近。
“今晚来这里的人及其部落都是在罗马帝国的庇护下才得以昌
盛，一旦罗马被击退，他们就要倒大霉了。这些人，一旦有人胆敢与
他们为敌，他们就会以叛国者、异教徒或者逃税者的罪名整垮对方。
他们不过是帝国制度下的产物，世世代代在罗马的监督下执掌地方大
权，利用权势垄断最炙手可热的贸易线路，驱逐或者吞并其他比自己
小的部落。”
艾哈迈德回头扫了一眼，察觉到穆罕默德话里的愤怒与恨意正在
飙升：“这么说，你恨罗马？你所说的正是你的家族遭遇吧？”
穆罕默德眨了眨眼，显然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恨罗马？
不，我并不仇恨帝国。国家就是这样。我恨的是那些恃强凌弱、滥用
权势排除异己之人。帝国就像一块停在山坡上的巨石，一旦滚动起
来，就会碾碎一切阻挡它前进的东西，它无法顾及那些对它而言无足
轻重的东西，就好像你我这样的人，这是它的天性。我们的力量与之
相比，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过，我也不爱罗马。既然它都不爱我，又
教我如何去爱它？”
走在前面的伊本·阿迪及其手下停在一段台阶下，台阶上是一个
宽敞的大游廊。墙面铁灯架上挂着的灯投出一片片温暖的光，昏暗的
阴影中有卫兵的身影。酋长回头向穆罕默德示意了一下，后者走上前
去微微欠了欠身。艾哈迈德也往前靠了靠。
“记住，两位新朋友，今晚主人们爱说的那些蛮族语，我一点儿
也不会。”伊本·阿迪的声音低沉有力，如疾风刮过沙漠。虽然亚拉
姆语并非艾哈迈德最擅长的语言，但要听懂完全没问题。“古来氏
人，你翻译我说的话，你的埃及朋友就翻译其他人说的话。说话的时
候请小点声儿。祭司，老天爷让我的听力远远胜过其他酋长，我们不
能白白让其他人占了便宜不是？还有，兵器别离身，我们得时刻预防
着有人惹麻烦，但是没有我的命令千万不能动手！”
穆罕默德与艾哈迈德点点头。酋长看了他们好一会儿，尤其是一
脸笑嘻嘻表情无辜的穆罕默德。最后老人微微一笑，转身踏上了台
阶。他走得有点吃力，一条腿似乎有点跛，更多地依靠着手杖支撑着
身体。穆罕默德与艾哈迈德对视，眨了眨眼。
走进木房子，里面是一个有着高高穹顶的大厅，数根木梁支撑着
板岩屋顶。大厅里已聚集了五六十人，厅内放着些躺椅和长沙发，大
致围成圆形。桌子都被推到了墙边以便腾出空间来。对着大厅门的一
侧有一个高出地面的平台，平台上立着一个用浅色石头垒砌的祭坛，
后面的墙面上有一头用青铜铸就的牛，已被腐蚀成了绿色。沿着整个
大厅的长度方向列着两排带凹槽的木柱。老酋长没有从聚集在大厅中
间的人堆里挤过去，而是穿过人群走到右边一根柱子前。穆罕默德站
在他跟前，艾哈迈德在他左手边，另有三名侍卫守在柱子后面。
头顶木梁上垂下一盏盏灯，柱子的铜烛台上点着细长的蜡烛。木
梁上方的穹顶里烟雾弥漫，不过艾哈迈德看到上面有用格子覆盖的窗
口用于排烟。不断有人进入大厅，进来的人纷纷挤到大厅中央的躺椅
上就座，嘈杂声一片。艾哈迈德仍然没动。酋长靠在柱子上，看上去
十分放松。穆罕默德觉得自己所处的这个位置视野也不错。
透过站在前面的人之间的缝隙，艾哈迈德看见在躺椅围成的圆圈
的最末端，远离厅门的地方，有三个更为华丽的长沙发空着。他正要
问穆罕默德这是在等谁，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众人纷纷转头，大
厅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四个穿着暗红色服饰的人走了进来——身穿长斗篷，头戴大风
帽，佩戴着闪闪发光的银手镯与项链，脸长长的仿佛鹰脸——他们以
楔形队形走进大厅，站在他们面前的沙漠酋长及其手下们纷纷往两边
退让，就像潮水从石岸上退去，留出中间一条道来。四人簇拥着一位
中等身高的男子，深橄榄色的皮肤，胡子精心修剪得很整齐，颧骨尖
尖；浑身上下戴的饰品不多，只在两只手上各戴了一只金戒指，头上
戴着精致的齐眉银色金属薄饰环；身穿一件简单的浅玫瑰色丝质束腰
外衣，黑色腰带束腰。当这几人从跟前走过时，艾哈迈德感到一股隐
藏的能量如轻风般从身边扫过。“这人是个魔法师。”他心想。许多
天来他体内的魔法能量第一次被完全激发起来。
他集中精神微微张开意识之眼。那四个戴着风帽的人身上闪着紫
黑色火苗，就像在白热的锻铁炉边缘闪动的火焰。他打了个哆嗦，意
识到这些是与恶灵订了契约的人——一些异界的鬼东西，比如这种可
怕的小恶灵，有时候会被人从人类世界的裂缝里召唤出来。这四人显
然是中间那个穿玫瑰色服饰的人的随从。走在中间的那人身上有股能
量若隐若现，就像透过一层彩色玻璃或冰块去看后面的强光。那人走
到三个空着的躺椅中最左边的那个坐下，四个随从默默无声地站在他
背后。艾哈迈德想，不知道对方是否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来人名叫亚哩达，”埃及人身后的伊本·阿迪压低声音说，
“是南部佩特拉城的亲王，其家族的第九代传人，自称‘纳巴泰人之
王’；事实上，更准确地说，纳巴泰人应该是小阿拉伯行省总督的子
民。此人骄傲自大，是个危险分子。”
佩特拉亲王坐下后，接过下人递来的一个水晶酒杯。这时厅门再
次打开，众人纷纷转头去看来者何人。与隐隐透着威胁的纳巴泰人及
其随从相比，这次进来的人令艾哈迈德感觉像是一个在上司的工作会
议上迟到的普普通通的书记员。此人高高瘦瘦，头顶微秃，鹰钩鼻，
有精致镶边的白色束腰外衣垂在身上像披着被单似的。之前在拱门处
见过的四个红发侍卫簇拥着此人走到最中间的躺椅上坐下，艾哈迈德
立刻意识到，此人必是腓尼基行省总督。
“这是卢修斯·乌尔皮乌斯·苏尔皮基乌斯，一个冷酷无情的罗
马人。虽然他管辖的省会是海边的提尔城，不过大马士革也归他
管。”伊本·阿迪听似尊敬的语气里微微透着嘲讽。那个人坐在中间
躺椅上，一副呆样，似乎坐立不安。他的日耳曼侍卫推开一些企图往
亚哩达身边靠拢的阿拉伯人，给他身边清理出一大块空地。
卢修斯清了清嗓子，瘦骨嶙峋的手在躺椅扶手上敲了敲：“朋友
们，既然只有一个人未到，我们就不再等了。此时天色已晚，我们要
谈的事情很多，这就开始吧。我也不拐弯抹角了——首先，帝国感谢
诸位的倾力相助，一是感谢诸位今日依约来此相聚；二是感谢诸位为
帝国招兵买马。你们的付出会有回报的。谁来了，谁没来，帝国都记
得很清楚。”
穆罕默德微微侧头对艾哈迈德低语道：“哼，君士坦丁堡会记住
那些向他摇头摆尾的哈巴狗……”伊本·阿迪犀利的目光扫了他一
眼，他立即不作声了。艾哈迈德把总督用拉丁语说的内容翻译过来，
伊本·阿迪点了点头。
“现在有人想要入侵我们的领地，”总督接着说，“如果无人制
止，甚至如果让他们打到大马士革或提尔，那么，这对我们所有人来
说都将是一场灭顶之灾。根据北方传来的最新线报，来犯的敌军十分
强大，有近六万人。”
众人闻言纷纷低声议论起来，艾哈迈德往身边看了看，好多人明
显都被如此庞大的波斯军队震惊了。他不禁想，不知道这里的酋长们
究竟召集了多少骑兵？不过，当他把这话告诉伊本·阿迪时，对方似
乎并不怎么关心。老人似乎对其他首领与军阀的反应更感兴趣。
“大家不必惊慌，”总督提高声音压住众人的窃窃私语，“我方
的军队绝不少于敌方，甚至会更多。在未来的三天里，剩下的部队会
全部在此会师，然后我们就挥师北上，翻过群山，在埃美萨与入侵者
展开战斗。我们有坚定的信念，我们将击败波斯人，把他们赶回幼发
拉底河对岸去。”
“拿什么去打？”其中一位穿着厚重织锦长袍的光头酋长从躺椅
上站起来，下巴上浓密的黑胡子在末梢编成了小辫，小辫上装饰着小
巧玲珑的宝石，“今晚这里来了很多勇士，不过我们能派上战场的都
是轻骑兵与弓骑兵。君士坦丁堡说得好听，但这里连罗马士兵的影子
都看不到。军团究竟在哪儿？从杰拉什到这里，我们足足骑了六天，
但一路上均无军团。我的表兄告诉我，波斯特拉与拉琼 [1] 的军团营
地都是空的。这里也没有军团。那罗马人到底在哪儿？东罗马皇帝又
在哪儿？”
卢修斯坐着没动，一脸沉着：“军团往海边去了，到提尔与来自
埃及与西罗马的增援部队会合，之后他们会沿海岸线前进。届时将有
三个军团——第三昔兰尼加军团、第二堤亚纳军团与第六铁壁军团
——在埃美萨与我们会合。有了军团及其辅助部队，我方将以超过八
万人的兵力迎战波斯人。”
“我不相信你！”杰拉什酋长愤怒地喊，激动得满脸通红，“等
那些戴着铁帽子的波斯人打过来的时候，鬼知道罗马人会在哪儿！我
们只能穿着轻甲举着弓箭孤军作战，这完全是送死！任何去到北边的
人——”他的目光往四周的人群扫了一遍，“必死无疑。”
“胡说八道！”卢修斯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苍白的脸气得发黑，
“罗马不会弃你们于不顾。帝国的荣耀与你们同在，帝国的将士也将
与你们并肩作战！”
“放屁！”杰拉什人挥着拳头冲总督吼了回去，“罗马不过是在
玩我们，就像在广场的台阶上玩弄他的女儿们一样！”他的手下们也
开始嚷嚷起来，日耳曼侍卫冲上去挡在南方人与总督之间。厅里乱成
一团。在艾哈迈德前面的人纷纷往前挤，想看看会不会打起来。艾哈
迈德则退出了拥挤的人群，忙着把杰拉什人对总督的这番不敬言语翻
译给同伴听。伊本·阿迪微微翘起嘴角，快要笑出来。他的侍卫们围
拢过来，手按在兵器上戒备着。
要想越过眼前这一大堆大喊大叫指手画脚的人看到前面的情况是
不可能的。艾哈迈德往后退了一步，结果身后的人撞到了一起。他转
身正要道歉，话到嘴边却停住了。
一名女子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抵在他肩头。起初，他只看到了一
双眼睛——比天空更深的钴蓝色——眼睫毛又黑又密，一张椭圆小脸
十分精致。这双眼睛冲他笑了笑，他顿时觉得浑身仿佛触电一般。女
子把他往旁边轻推了一下，低声说了句：“抱歉，祭司。”恍惚中，
他看见一头极富光泽的黑色卷发，头发下露出白润光滑线条优美的脖
子，接下来一副青铜与钢打造的坚固胸铠映入眼帘。这时他感觉穆罕
默德与酋长在他身后伸手扶了他一把。女子举着长矛走进人群，一队
全副武装、皮肤黝黑的士兵穿着坚固厚重的铠甲与重锁甲举着盾牌与
长矛紧随其后。艾哈迈德这会儿才想起来呼吸。
“我告诉你，”混乱的人群中传来杰拉什酋长的咆哮声，“除非
那些缩头乌龟肯与我们并肩作战，否则我决不领兵北上！我才不管你
什么荣耀不荣耀，卢修斯·乌尔皮乌斯，我要对我的子民负责，而不
是对君士坦丁堡与罗马的国库负责！想利用我，没那么容易！”
“你父亲曾发誓会在危急关头与帝国共存亡，”总督冲对方低吼
回去，双手紧攥，“当初我与你站在他老人家棺木前时，你也发过同
样的誓言。难道你现在要做个背信弃义之人吗？背叛你的父亲？背弃
你自己的荣誉？”
杰拉什酋长骂了一句没听清楚。嘈杂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刀出鞘的
声音。在躺椅围成的圆形空地里，站在总督与杰拉什亲王身后的两帮
人都被吓得忘了呼吸，眼睁睁看着亲王的刀一闪而过。气红了脸的杰
拉什酋长挥舞着刀往总督扑去。刀尖离自己胸口仅一尺，卢修斯·乌
尔皮乌斯大惊失色。突然，那位长发女子走上前挡在总督面前，锋利
的刀尖斜着划过了女子如脂般雪白的胸脯，胸脯上顿时冒出一个血
点。
“难道你要杀我吗，扎马纳斯？”女子亲昵的话语传入每个人的
耳朵里，“你要破坏帝国与戴克波利斯十城联盟之间的信任吗？”
杰拉什亲王惊得瞪大双眼，往后退了几步，手中的刀无力地垂
下。他的一个仆人从他无力的手中取下刀，放回他的长袍里。总督也
退到侍卫保护下的安全地带。女子转过身，无视总督，径自站到了他
身旁的躺椅上。
站在大厅后面的艾哈迈德一见那女子的身影出现在挤挤攘攘的人
群中，顿时又有呼吸停止的感觉，仿佛周围一切皆已黯然失色。她身
形高挑，高约五英尺半；双眼仿佛两点蓝色星光，即使隔了整个大厅
看过去，亦令艾哈迈德心头颤动；一头卷发在顶上以金线珍珠织就的
发网圈住，露出光洁的额头与脸庞，发梢如瀑布般扫过雪白双肩，披
散在后背；一袭深紫色罩衣，下摆上绣着小巧的玫瑰与百合形状的图
案。虽然她的身材算不上丰腴，但在埃及人眼中，那丝绸包裹下的起
伏线条却是世间最美之物。女子胸口上的点点血迹还在，犹如点缀其
间的红宝石。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但即便是在大
厅后面的人亦可听得一清二楚。
“罗马召唤我们来此，”她的声音美如银铃，“但我们来这里，
并非为了罗马，而是因为我们面临着共同的威胁，因为属于我们的伟
大时刻到了。过去，在我们面临波斯威胁的时候，保护我们的只有罗
马帝国，而它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在，十城联盟的人们、佩特
拉与巴尔米拉的人们，是时候离开保护我们的羽翼了，是时候自己为
自己战斗了。我将迎战疯狂的波斯王科斯洛伊斯。就算只有我一人，
我也必将像与我同名的前辈那样孤军奋战到底。我问你们，可愿意与
我并肩作战？”
艾哈迈德侧头看着伊本·阿迪，后者慢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仿佛一只准备享受美食盛宴的狮子。
“她是谁？”他低声问道。
“我们的女王。”老酋长骄傲地说，“巴尔米拉的芝诺比娅，丝
绸女王。”
当酋长们的秘密会议终于结束时，东边天空中已有淡金色曙光微
露。整个晚上大部分时间艾哈迈德都在冥想，这时完全清醒了过来。
沙漠住民们陆续走出大厅，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灯光渐暗，基本只
剩一丝微弱的火苗，有些甚至已完全熄灭。细长的蜡烛替代了灯，恢
复了光明。坐在偏远墙边的埃及人站起身，从堆满空酒杯与脏餐盘的
躺椅之间走过去。空气依然沉闷，弥漫着烟气与一大群人在密闭的房
间待过后留下的浓烈气味。之前在众人讨论得最激烈的时候，穆罕默
德也一直没睡，此时双手撑着头坐在罗马总督之前坐过的那张躺椅的
边缘。
艾哈迈德走到南方人身边停下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耳朵。穆罕默
德抬起头，脸上布满倦色。埃及人低头冲他一笑，双手放在他太阳穴
上，在心里默默唱起幼年时母亲在柳条摇篮旁唱过的摇篮曲。穆罕默
德的眼皮开始打架，最后完全闭上了，打着呼噜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艾哈迈德帮他平躺在椅子上。“你也能像这样帮我入睡吗，祭司？”
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粗哑，细若游丝，不再似昨夜那般清晰有力。艾
哈迈德转过身，单膝跪在她身旁。她的罩衣被压皱了，下摆上有食物
与酒水留下的污迹；大部分头发都从精致的金丝发网中散了出来，现
在只用了一根发带束在脑后；光彩夺目的脸宁静从容，露出浓浓的倦
意。纵然如此，她的双眼仍牢牢看着他，他从容地迎上对方的目光，
隐隐有点从气势上压倒对方的趋势。
“夫人，我可以帮您入睡，不过您应当先回自己营地。如果我所
想无差的话，您昨晚的言行已经为您树敌不少。而且……我并非祭
司，我叫艾哈迈德，曾供职于普塞密斯学院。祭司的身份于我已是很
久之前的事了。”
芝诺比娅优雅地轻轻摆了摆手，没在意他的推辞。她从躺椅上坐
起身，牵起他的手。两人四目相接，在这一刻，她的眼神变得脆弱，
充满柔情，不再似昨夜那般高傲冷漠。
“那就带我回我的营地吧，艾哈迈德，让我睡个好觉。若没有你
的帮助，我便只能等耗尽所有的精力后才能睡着，但那一睡，就误事
了。”
她抬起一只手放在他脸颊上，她的手凉得像冰块，艾哈迈德颤抖
了一下，把这只手握在自己手中。
“你真暖和。”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把头靠在他胸膛上。他
不由自主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女人舒服地蜷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终
于放松下来。他不慌不忙地抱起她走出罗马神庙，向大门走去，用只
有她能听到的声音温柔地吟唱。
[1] 拉琼（Lejjun）：又叫Lajjun，是因为当年罗马军团（Legion）在此驻扎而得名的一个村庄，位
于今天的巴勒斯坦北部城市杰宁（Jenin）西北方向16公里处。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黑暗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阿纳斯塔西娅眨了眨眼醒来。一束
细长的月光穿过高大窗户上的薄纱帘照进室内，家具与厚地毯的轮廓
隐约可见。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坐起身，丝绸被单从她身上轻轻滑
落，光滑白晳的肌肤暴露在夜间清凉的空气中。
“谁？”她对着黑暗出声询问，声音里倦意正浓。她伸手捋了捋
头上有些凌乱的卷发。一个身影应声出现在门边，门闩“喀哒”一声
拉开了。
“主人，您醒了？”门轻轻打开来，透进一束灯光，打破了一室
黑暗，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说，“亲王殿下来访。”说话的是新来的
女仆贝提亚，这个金发小女孩儿还没习惯与女主人相处，显得很紧张
——更何况，仆人们私下里都说克里斯塔是因为不服从女主人的命令
才“神秘”失踪的。
阿纳斯塔西娅又眨了两下眼睛，单手扯过被单盖在胸前，灯光照
着她的胸口与半边脸庞：“来的是奥勒良亲王，还是马克西安亲
王？”
“是马克西安·恺撒，夫人，他正等在楼下。”
阿纳斯塔西娅叹了口气——某些夜晚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噢，
真烦人！好吧，请他上来。”
“请亲王来这儿吗？”贝提亚紧张地问，声音里满是诧异，“来
您的卧室？”
“没错，亲爱的，”阿纳斯塔西娅冷冷地说，“别让亲王久
等。”
贝提亚“啪哒啪哒”地一路小跑下去了。阿纳斯塔西娅用手抖了
抖头发，重新理了下床上的枕头，背靠在上面。她又叹了口气，看来
自己的确是累坏了。她把其他的被褥都从床上推了下去，只留下一床
几近透明的床单盖住自己。
“特罗斯，”她对站在门后暗影中的奴隶吩咐道，“帮我点上半
数的灯。”
这个奴隶来自某个海岛，体型壮硕。他用一根点燃的香按照她的
吩咐点燃油灯。阿纳斯塔西娅挪了挪枕头，好让自己躺得更舒服。走
廊上响起一个男人穿着重靴的脚步声。
“退下。”阿纳斯塔西娅示意特罗斯离开。海岛人带着一脸莫测
的表情闪到通往阳台的门外，同时拔出短剑。房门开了，公爵夫人扬
眉润了润嘴唇。
“德奥列里乌斯夫人，”马克西安一边问候，一边转身利落地关
上房门，“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您……”他转了个身，看到面前的
女人，突然停住了，忘了后面要说的话。他深深鞠了个躬，掩饰自己
脸上不自然的红晕：“请原谅，夫人，我不知道您已经就寝了。”
“呵，”阿纳斯塔西娅柔声说道，“没关系，我还常常盼着您在
这个时候来呢。”这话里隐隐含着一丝笑意，马克西安深吸了口气，
尽量不动声色。房间四周点着数盏灯，散发出暖暖的黄光，从光线
看，灯里点的是黄蜡烛。盖着薄被的公爵夫人在这暧昧的光线中显得
格外迷人。他转开视线，把窗户边的一把椅子挪到床脚边。
“夜深了，为了不过多地打扰您休息，我就开门见山了。您有样
东西放错了位置，跑到我那儿去了。我因为忙着其他事情，也没有及
时归还给您，真是抱歉。”
公爵夫人坐直身子，偏着头看着他，身上的被单滑了下去，就在
几乎完全滑落时才伸出一只纤白玉手抓住。马克西安不由自主地咽了
下口水。她曲起一条腿，脚趾朝向对方：“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无知，
恺撒大人，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掉了什么东西？告诉我，是什么？”
马克西安仰靠在矮椅上，右腿叠在左腿上，目光镇定地与女人对
视，感觉两人之间的氛围似乎正起着某种微妙的变化。女人紫色的大
眼睛在昏黄的烛光中看起来格外明亮，他险些咬着了自己舌头。
“您的一个女仆在我的庄园里迷了路，我的侍卫将她看管起来却
没有向我通报，我到现在才知道。”
“难道是克里斯塔？”公爵夫人的声音里有隐隐的怒气，她一下
子盘腿坐起来，手紧紧抓着被单，被单贴在她腹部曲线上，勾勒出优
美的弧形，“您有没有教训她？就算您没有，等她回来，我也会狠狠
教训她。”
看到公爵夫人眼中的怒火，马克西安微微一笑，想：“呵，原来
是没经过主人同意就擅自离开……真是鲁莽，这么看来，她应该还不
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说实话，公爵夫人，”他站起来理了理外衣，“当侍卫把她带
到我面前时，我其实很高兴。我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忘了带仆人随
行，她正好派上了用场。”他走到床边坐下，坐在被单一角上。公爵
夫人睁大了眼睛。
“如果她真能让您满意的话，大人……我很高兴。”阿纳斯塔西
娅手中的被单一寸一寸慢慢往下滑落。马克西安把右腿放到床上，公
爵夫人手中抓着的最后一寸被单终于随着他的动作被扯了下来。空气
有点凉，她轻轻倒吸口气。
“与德奥列里乌斯家打交道，”马克西安俯身凑近阿纳斯塔西
娅，“我从来都很满意。事实上，我突然有了个提议。”
“真的？”公爵夫人嗓音轻颤，转头与他对视，右手搭在他大腿
上，“那，今晚你想从德奥列里乌斯家得到什么？”
“这个女仆，亲爱的夫人，我想留下她。我正好需要有人帮我打
理屋子。您想要我拿什么东西来交换她？金钱还是其他交易？”马克
西安拿起滑落的被单盖在她胸上，光滑的丝绸从她肌肤上滑过，手掌
所经之处引起一片滚烫。
“那就做笔交易吧，大人。不过，此时此刻，恐怕您得付出不
少。”
他的唇覆上她的，她身体往后倒去，手指甲深深刺入他肩头。
第四十一章 罗马帝国，西里西亚行
省，索利港
“第三昔兰尼加军团第四步兵中队？那是支骑兵。迪亚戈！你这
个蠢货，你在哪儿？”百夫长杀猪似的喊起来，声音穿破索利港的喧
嚣。闷热的帐篷里，近六十个军团士兵挤在薄薄的木隔板前，担任军
需官的百夫长板着脸坐在屏风后一张折叠桌旁边的三角形行军凳上。
身穿半甲的士兵们手拿兵器，像一根根树杆似的杵在隔板前，挡住不
断往前挤的人群。军团士兵们你推我挤，吵个不停，都想挤到前面
去。
“迪亚戈！”高级百夫长怒气冲冲地喊道。帐篷后面开了个小
门，地中海火热的阳光趁机一涌而入，一个脸色不佳的希腊人探进头
来，“死变态，你他妈到底死哪儿去了？”
希腊人咧嘴一笑。
“他，”军需官伸出一根又短又粗的手指指着迪林。迪林站在把
那群愤怒亢奋的士兵与桌子分隔开的唯一的一小块空地上。“给这小
子一匹马和装备，他要找的部队三周前就出发去萨摩沙塔了，他得自
己追上去。带他去马厩，看看那边还有什么马，完事之后你立马给我
滚回来！”
此刻他们所在的，是一个由成百上千顶帐篷组成的典型罗马军团
兵营，兵营的规模还在迅速扩张。此时，东帝国与西帝国的联合军队
正忙着从到港的帝国舰队上卸货；然而，仅仅就在四周前，在西罗马
帝国皇帝盖伦率先头部队抵达这里之前，这里还只是个默默无名的小
渔村，其特别之处是在开阔的海岸线上有个半月形浅水湾，但那个摇
摇欲坠的木码头一次只能停泊一艘船。码头后的渔村里全是泥砖房与
弱不禁风的木屋。
盖伦先派两千步兵登陆海岸，宣告了其对村庄的所有权。当看到
黑色舰队出现在海面上时，大部分村民们都举家逃跑了，有些来不及
逃走或者偷偷回来拿东西的人则被扣留做劳工。当三百技师、石匠和
其他工匠乘坐的大艇抵达码头后，他们仅用了两天时间便将原来的村
庄夷为平地，同时用拆下来的泥砖、木料与石料把码头扩建了足足五
十英尺。然后，盖伦才带着五百名萨尔马提亚轻骑兵和他的私人卫队
登陆港口。随后，狄奥多西亲王率领萨尔马提亚骑兵向内陆挺进，目
标是夺回东北方向十八里外的塔尔苏斯城。该城名义上属于罗马，但
实际上早已脱离了罗马的控制。
当迪林从君士坦丁堡乘船经过十二天航行抵达港口时，西帝国皇
帝已让随先头舰队登陆的一万五千人马在岸上扎下了营地；狄奥多西
率领的轻骑兵部队拿下了塔尔苏斯，同时控制了所能找到的全部地面
运输工具；盟军部队则分成若干小队，在周围地区搜刮一切物资，包
括马、骡子、马车以及可运走的粮食和饲料；原先老港口里的一个码
头变成了三个——两个新码头中，有一个是把商船沉没之后堆成的，
另一个则是用从村庄后面的山上挖来的砂石建成。
最初的营地早就不够用了，先是扩大成了原先的两倍大小，后来
又变成三倍——每一次扩大规模时都会挖建相应的新壕沟与防御栅
栏。西帝国皇帝及其私人卫队、全军参谋人员以及仆人们住在第一
个，也就是最靠内的营地。与盖伦同期登陆的三个西罗马军团——第
六日耳曼军团、第二堤亚纳军团以及第三奥古斯都军团——组成第二
营地。最外面一个营地则驻扎蛮族军队。在最外一层壕沟外很快又建
起了一个巨大的牲畜场，里面有马厩、畜栏和饲养场，成千上万匹
马、骡子和毛驴住了进去——它们可是罗马军队必不可少的后勤队
伍。
每天都有更多的船抵达港口，卸下给养、物资和人员——有整支
部队，有小队人马，也有像迪林这样落单的。西帝国军官们每天从早
忙到晚，既要安排新来的人，又要不时地疏导港口糟糕的交通状况，
一个个忙得焦头烂额。
“有够乱的，是不是？”迪亚戈粗鲁地一把将迪林拉过来，以免
他撞上满载着一捆捆箭走得“吱嘎”响的马车。泥浆溅到了迪林腿
上。最近并没有下雨，只是索利港周围低地里的地下水位都很浅。营
地里所谓的“道路”，其实就是在行走的路面上铺了层烂泥。迪亚戈
很瞧不起这种泥巴：“跟我们东边的泥巴可一点儿不像——这个稠得
跟焦油似的，颜色黄得像胆汁。”
两人穿过中间的营地，迪林满怀敬畏地四处打望——数千顶帆布
帐篷整齐地排列成若干个区，各区以其所驻扎军团和步兵中队的军旗
为标志；成百上千个军团士兵匆匆进出营地；劳工们在进一步挖深壕
沟和巩固靠内的栅栏；不时有士兵列队走过，腿上、盔甲上都布满厚
厚的尘土。空气中喧声震天，有种强烈的能量满溢的感觉。
“哈！”看到一个步兵中队扛着重重水袋从外营地的方向走进大
门，希腊人说，“不能让他们闲下来。走吧，我们还要走好一阵呢！
小子，你说你投的是第三昔兰尼加军团？那可是魔法师军团——我们
会给你标准装备，有马，不过没盔甲。我先跟你说，现在不可能挑到
什么好马了。所有的好马要么已经被狄奥多西亲王带上战场去了，要
么就是给东帝国军队留着。那些家伙太娇贵了，不愿意走路，怕弄脏
他们的脚！”
迪林拖着一袋沉重的装备：一套炊具、一个睡袋和一个已打包好
的披风；一套皮挽具折起来挂在腰间；一把他拿起来还有些吃力的短
刀，上面还挂着一把匕首。标枪没要——他所在的部队不需要。他一
边肩头上挂着个布口袋，里面装着些硬面饼、干肉、奶酪和面包卷；
另一边肩头上挂着个水袋。这些东西加起来的总重量接近七十磅——
他几乎快站不稳，为了不被压倒，只好不停地走。
中间营地与外营地之间的壕沟里，几百个光着上半身的人正奋力
挥舞着铁锨。壕沟上用原木搭建了一座桥梁，可通往外营地。壕沟外
侧有一条压实的斜坡，方便运走挖出来的泥土。壕沟靠东的一头用水
坝挡住了埃夫伦克河的河水。这条河之前是村庄里的水源，现在河水
被引到了营地东面，就等壕沟修好后放水灌沟。
“波斯人要向我们进攻了吗？”穿过木排桥进入嘈杂的外营地
时，迪林忍不住问。外营地位于一大片沼泽地上，到处是淤泥、马毛
帐篷和成群结队的异族盟军。一条直路通往外大门，就这点看起来也
许还有点罗马风格，但其他有异族人聚集的地方就一点儿不像了。长
头发的匈奴人、浑身刺青与宗教印记的萨尔马提亚人、红头发的哥特
人、阿兰人、身上涂蓝的凯尔特人、满头金发的斯堪的纳维亚人、从
比毛里塔尼亚更远的地方来的非洲黑人——这些是冲在最前线的杂牌
军。争得面红耳赤的、打架的、赌博的、擦拭兵器的、睡觉的，等
等，用各自的方式打发着时间。所有人都在等北上的军令。
“不，”迪亚戈做个了鬼脸，“离我们最近的波斯军队也远在两
百里之外，而且是在伊苏斯海湾的对岸。”他指着东南边辽阔蔚蓝的
地中海，“我从来自塞浦路斯的一艘沿海贸易船的船长那儿得到的最
新消息是说，那支敌军由沙欣亲王亲自指挥，他准备挥师南下攻取大
马士革。现在你眼前所见到的忙碌景象，不过是为了让大家在军队动
身之前不要松懈。本周之内，大部分西帝国军队就会出发到塔尔苏斯
与狄奥多西亲王的军队会师。再过一个月，这里将会只剩下一支卫戍
部队。”
迪林跟着希腊人出了蛮族营地后往右拐，便看见了迷宫一般的畜
舍，弯弯曲曲地分布在埃夫伦克河岸边，这也是为了方便给动物们取
水。当他们走近畜栏大门边的帐篷时，一队骑兵骑着马从旁边跑过。
迪林看着他们的身影——白人，留着长长的黑胡子，披着金色与铜色
交织的披风，马鞍两侧托架里放着标枪。
迪亚戈推开其中最大帐篷的门，俯低身子钻了进去。迪林跟了进
去，眨了眨眼，里面光线有点暗。帐篷里又是一样的情景——一群愤
怒的人围着小桌子。迪亚戈与最后一张桌子旁的一个身形瘦削的西西
里人开起玩笑来。迪林看看四周，在帐篷角落里找了个小空地放下装
备。虽然帐篷里的空气沉闷得几乎令人窒息，不过至少避开了烈日。
希腊人走过来在他肩头上拍了拍，递给他一堆劣质羊皮纸：“这
是你的通关文件，小子。他们会给你匹老马。刚刚打听到的消息，第
三军团比狄奥多西还早离开了塔尔苏斯，现在正在去萨摩沙塔城的路
上。整个大军会从那里出发。那个家伙说——”他懒懒地指了指之前
与他交谈的那个人，“从这里到第三军团驻扎的地方，一路上都畅通
无阻。”
迪林把文件塞进外衣里，也拍了拍希腊人的肩头：“非常感谢
你，迪亚戈，我这就出发。”
迪林骑着一匹毛色难看、眼睛老爱乱转的矮马出了索利。别看它
模样不好，能力可不差，是在该省征马时收集来的草原马，体型不大
但很壮硕。迪林叫它“马赫”，希望它能有点战争女神的勇猛劲儿，
迈开又短又粗的四条腿跑快些。可惜天不遂人愿——它始终悠闲地踱
着步，几个钟头过去了，仍然没有一丝提腿跑的意思，更别说飞奔
了，不过，这家伙脾气倒不错，不咬人。
从索利港到塔尔苏斯城的大道上，来来往往的军团士兵、载着沉
重货物的骡子与马车队伍川流不息。塔尔苏斯是个杂乱无章的小城，
红色砖房与灰扑扑的劣质大理石建筑毫无规划地胡乱搭建，到处都是
来自东罗马帝国的军官与骑兵。迪林在城东找了个谷仓睡觉。军队宣
布征用民居，城里所有能寄宿的地方都挤满了人。他草草吃了早饭，
然后带马赫去城镇最东端的井旁饮水。井边来提水的市民们七嘴八舌
地议论着，说狄奥多西亲王打算不等还在索利港登陆的其他部队就孤
军东进攻入波斯本土。等迪林赶到横跨塔尔苏斯城后小河的那座三孔
桥时，桥上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无奈，他只得等在一大群哥特骑兵
和昔兰尼加弓箭手后面。
在桥的另一头，有辆马车的车轴掉了。车上装着一篮篮铅弹与按
规格预先裁制好的木料，太重了，罗马技师们只得先把车上的物资卸
下来。来自北方的骑兵们见此情景，肆无忌惮地在旁边起哄嘲笑。昔
兰尼加士兵排成一个长列蹲坐在桥边，三三两两小声交谈着。他们身
披棕褐色披风，皮肤清一色的黝黑发亮，与哥特人形成鲜明对比。哥
特人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金色或红色的浓密头发用发油抹得整整齐
齐。迪林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小马从马车靠上的一侧绕过去，正指挥一
帮人移动马车的一个百夫长对他骂骂咧咧。车上的物资实在是太重
了，根本推不动，技师们渐渐失去了耐性，相互指责争吵起来。
过了这道阻碍，前方的路便畅通了，迪林继续骑马前进。河对岸
有另一个较小的营地。看着这个几乎被红披风和一身装备掩埋的爱尔
兰男孩儿骑马经过，一帮脸刮得干干净净的黑发凯尔特卫戍部队士兵
笑起来。
“快回家吃饭吧！”他们大笑着冲男孩儿的背影喊道。
他挥挥手，继续前进。眼前是平坦的阿达纳平原，肥沃的河谷中
生长着橄榄树林、雪松林、云杉林，也分布着葡萄园和白墙泥砖房。
河谷后方，数座小山从北面的海岸向东延伸到托鲁斯山脉的大悬崖。
尽管空气十分潮湿，但迪林依然能看到左边的雪山顶反射着灿烂的阳
光。山峰之间虽云雾缭绕，阳光依然刺眼，能见度还不错。除了纤细
的红色小鸟在路旁树林间欢啼，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安静祥和，这里已
远离了军队所带来的喧嚣。
他催着马赫走快点儿，去萨摩沙塔的路还很长。
寒风从北边呼啸而至，卷起一阵细沙尘，打在爱尔兰男孩儿迪林
身上。迪林用披风紧裹住脑袋和肩膀，迎着风倾斜着身体，盖满沙尘
的披风变成了浅色。迎风而行是件痛苦的事，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风卷
着砂砾毫不客气地打在他腿上。马赫埋着头，跟着他手中的缰绳一同
吃力地往前走。从与海相接的迷人峡谷出来后，迪林翻过一片荒凉阴
冷的丘陵，进入了这一片似乎永远望不到尽头的由干泥和宽阔的干涸
河床组成的平原。托鲁斯山脉依然耸立在北边的地平线上，看上去是
那么遥远和冰冷。脚下的这条罗马古道几乎是沿着正东方向而行，穿
过一片广袤河流平原的河源地。
贫瘠荒凉的大地上，每隔十里便有一个石碑路标，但如今大部分
都已淹没在风沙里。立碑时一笔一笔清晰刻下的代表罗马与下令树立
石碑的皇帝的各种印记符号，在岁月与风沙的洗礼下早已模糊不清。
堆积在笔直的道路两侧的石头也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滚落下来。有
时候能远远地望见离路很远的地方有村庄，不过也许只是被遗弃的废
墟。路边石缝中生长着稀稀拉拉的短野草，除此之外，四周的矮山丘
全是一片不毛之地，干裂的黄褐色地面上毫无一丝植被或文明的迹
象。就连数周之前罗马军团路过时在干裂的泥地上扎下的营地，此时
也已被沙尘与塌陷的墙体掩埋过半，宛如荒废数年从无人烟。
四天前，迪林翻过被废弃的加济安泰普城外的大山，一出山区便
感受到了强风的厉害。白天，平原上热得跟火炉似的，一到夜间温度
便骤降到几近零度，但不管昼夜温差多大，风永远无休无止地吹着。
风里全是沙土，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头发和鼻孔里盖着厚厚的一层
黄沙。他沿着古道艰难地往东边走去，累了就在附近找个光秃秃的山
洞暂避风沙休息。每隔三个路标，路边便有一间用石头或泥砖垒砌的
房子。这些破旧不堪的房子里有用石头砌边的水池，虽然不深，却往
往还能在池底找到些许剩下的水。迪林日复一日地往东走，平原上大
多数时候都很闷热，太阳就像大大的铜盘挂在天上，在沉闷的空气中
放射出万丈光芒。
之前迪林心里还有些不安。虽然像那夜在父亲河上被意识之眼完
全控制身体的情况没有再出现，但偶尔还会有些奇怪的感觉。不过，
自从来到这片平原后，他的心境似乎悄悄起了变化。在这一望无际的
平原上走得越久，杂念就越少，最后几乎只剩下最基本的抬腿的本
能。一路上，耳边不断听到嗡嗡的声音，他隐约能感觉到深藏在地底
的能量。有时候，在穿过某个小峡谷时，他甚至能感觉到脚底下流淌
着清凉的地下水，可惜藏得太深。有时候也会有些奇怪的感觉。比
如，当夜幕降临时，似乎能听到某些声音，好像有人在注视着这片土
地，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愤怒的情绪。特别是有一晚，他睡在一面古墙
后的背风处，夜里突然醒来，一睁眼便看见四个身影站在淡淡的篝火
光圈后。身侧传来靠墙睡得正香的马赫缓慢而沉重的呼吸。那四个苍
白的身影俯视着他，脸藏在阴影中，身上穿着长袍，头上戴着有铜槽
的平顶头盔，弯弯的胡子上了颜色。他们的身影模糊得就像一层淡淡
的纱帘，迪林甚至能从他们眼中看到夜空里的点点星光。他一爬起
来，这些身影便消失了，却在空气中余留下愤怒与恨意。迪林吓坏
了，天不亮便收拾行李摸黑离开了那个地方。
进入平原四天后，迪林眼前出现一座山势极平缓的小山丘，他甚
至都还没有爬山的感觉便已在山顶上了。站在山顶往下望，一条大河
如同一条浅绿色缎带缠绕在山脚。前面一条小路通往山下的一个小村
庄和村后一座用石桩与木架子垒砌的大桥。远远地，他望见桥两头的
圆形石塔上站着一些穿着红披风的哨兵。整个河面宽度估计两百来
步，湍急的河水在砂石桥桩下呈现一种深蓝色调。嗅到河水与草木的
气息，马赫兴奋地仰头嘶鸣。迪林微微一笑，双腿一夹马肚，向山下
跑去。
村外一栋屋子的阴影中躺着一具死尸。迪林沿着小路策马慢慢走
到距离村口三十英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村庄里出奇地静，只有风随
意吹动百叶窗发出“啪嗒”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死人的气味，他望
了望，死尸朝外伸出的胳膊已经浮肿变色。迪林摸着下巴想了想，脱
下肩头的军团士兵披风，骑着马慢慢往前走去。一时间，脑子里闪过
各种念头，他稳了稳心神，用意识探查被烈日晒得滚烫的墙壁后面和
各家各户门前的阴凉处。
村子中央有一小块泥土地的方形广场。广场后面是一座废弃的神
庙，庙里立着四根砖柱，柱面贴着涂成大理石色的雕花木条。广场周
围还有一些房子，房门大张，像一个个黑黑的大洞。迪林沿顺时针方
向绕广场走了一圈，向桥边的哨塔走去。正当他从神庙对面经过时，
他看到柱廊上又有两具死尸，腿赤裸着，看不出是男是女。村子中央
的空气仿佛停滞了一般，苍蝇成群结队地在空中肆意飞舞。突然有扇
门响了一下，他感觉到是风在吹，没有在意。
他嘴里念动咒语，打开最初级的防御术“雅典娜之盾”保护自
己，透过半开的意识之眼，他看到一层淡蓝色光圈将自己与太阳隔离
开来。河水的能量近在咫尺，像翻腾的绿色浪花冲击着桥桩，反卷回
来形成漩涡。他将意识探进漩涡，脑海深处开始有炽热的火花闪现。
马赫不慌不忙地走过死寂的广场，来到后面的小巷。
小巷里的房子要建得好一些，粗石垒砌，灰泥抹面。巷子左边是
一堵花园墙，墙面爬满蔓藤，点缀着蓝色与白色的小花朵。迪林有些
不安起来，似乎有某种冰冷饥饿的欲望将保护盾团团围住。他松开挂
在右臀上的刀鞘里的短刀。整条巷子里除了他便空无一人，马蹄声在
巷子里回响，显得有些空旷。走过这些房子，路旁种着一排棕榈树，
还有一个小花园。最后一间屋子刷着暗红色漆的房门紧闭。经过房门
时，他猛地往右看去——有东西。
突然“啪”的一声巨响，迪林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马背上撞了
下来。他就势打了几个滚，身上的雅典娜之盾瞬间光芒大织。马赫痛
苦地长嘶一声倒在地上，烈火将它的后腿烧得几乎只剩骨架。迪林眼
中出现一道Z字形蓝白亮光，模糊了视线，脑海中的火花炸开，他不由
自主地手舞足蹈起来，划出“地神咒”，被眼泪模糊的双眼看到从巷
子左侧的棕榈树林中窜出一些人，迎面向他扑来。从大地与河流中吸
取的能量已在他体内蓄势待发，他伸手一指，能量从指尖一泻而出。
一道鲜红色火墙仿佛在路中央拉开一道口子，直直劈向冲过来的
袭击者。领头的两人身穿沙漠长袍，外套轻锁甲，当即做了大火的头
一道美餐，尚不及出声便化成了灰与烟尘。去势汹汹的火墙继续向后
面冲上来的人卷去，火舌仿佛幻化出一双双手撕扯着他们的衣服，剩
下的人惊恐地连声尖叫。迪林浑身包裹在一圈耀眼的白色火焰中，踉
跄着往前走了几步。他忠心的伙伴的残骸先是冒出黑烟，然后蹿起明
火，一种烧油脂的气味开始侵入空气。九个浑身是火的家伙绝望地在
地上哀号，周身皮肉被迪林召唤出的烈焰烧得咝咝作响。起初每个人
还像发了疯似的拼命打滚挣扎，但渐渐地，皮肤变成了越来越深的红
黑色，动作越来越小，最后终于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地上。
眼前的场景令爱尔兰男孩感到作呕。一具具死尸以各种扭曲的姿
势倒在满是灰烬的地上，表情定格在了尖叫的那一刻，空空的眼望着
他，仿佛是在嘲笑。他走上前去，一剑结束了最后一个袭击者的生
命。路旁着火的棕榈树上升起了白色烟柱，直冲云霄。迪林往周围一
看，惊呆了，自己居然能有如此大的破坏力！田地和近处的房屋全都
未能幸免。墙烧得发黑，火苗在屋檐上跳动，四处浓烟滚滚。刹那
间，意识之眼失控了，各种颜色与声音交织成洪流淹没了他的视线，
现实世界逐渐从眼中褪去。他跪倒在地，双手捂着脸，张嘴拼命喘
气，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微暗的火光中，一缕缕黑烟升上夜空，像一根根长长的丝带在天
空中飞舞，星星和月亮隔着烟雾透出朦胧的光。除了照在黑烟上的几
簇暗淡的红色火光，四周一片漆黑。迪林呻吟一声，眨了眨眼，眼里
进了沙子。他坐起身，一层薄薄的灰从身上落下，仿佛浮起一片白色
的云。他又回到现实世界了，脚下不再是充斥着火焰与各种强大能量
的无底深渊，而是结结实实的土地。头顶也不再是旋转火球一个紧挨
着一个的令人晕眩的无边虚空，而是洒满柔和星光的低垂夜幕。
棕榈树林已被大火夷为平地。近处的房屋没了屋顶，石灰水刷过
的墙面上有一道道烟熏的痕迹，窗棂上爬满了火燎过的黑色疤痕。死
人的尸体与可怜的马的残骸都还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地。黑暗中传来窸
窸窣窣的声音——蝎子与其他食腐动物见到这个突然坐起来的人吓了
一跳，正急欲逃走。他硬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有气无力地弹了弹
身上的灰。所有装备都放在马上，这下倒好，全都烧没了。他再一看
腰带，顿时气得破口大骂。
“风暴之母！该死的盗墓贼……”
显然，有人趁着他昏迷不醒时摸走了他的钱袋、刀、剑等一切有
用的东西，除了他身上穿着的羊毛汗衫、脚上的绑腿和压在身下的披
风。噢，好歹还给他留了双靴子！他赶紧翻开用皮绳系在脖子上的小
袋子，发现文件与身份牒还完好无损，这才大大松了口气。他摩挲着
薄薄的身份牒，稍稍安下心来，因为他知道，只要找到个军团前哨就
好办了。他走到马的残骸旁，俯下身子轻声为它诵念祷文。替亡灵祷
告之后，他捧起双手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一个白色小火星跳了出
来，散发着幽幽冷光在他面前上下飞舞，为他照亮前进的路。
桥上已没人了，靠近村子的桥头附近还有军队扎营的痕迹，但士
兵们已经不在了，留在土坑里的煤块都冷了。迪林在军队留下的帐篷
里搜索了半天，希望找到一点儿能用的东西，可惜徒劳无功，只找到
根长矛，被他充当手杖用。带路的小光点被吸引过来，绕着矛头转了
一圈，最后停在矛头上不动了。河水从桥下缓缓流过，发出轻轻的汩
汩声。迪林从桥上过了河，停在桥的另一头。
空中没有一丝风。他转头望向桥那头来时的路，桥面在皎洁的月
光下反射着淡淡的光。之前在村子里袭击他的是一股风暴能量。要不
是他早有准备提前打开了保护盾，恐怕早已死在那里。从空气中，他
什么也感觉不到，大地做着酣梦，只有绿色的河水依然不眠不休地默
默奔向远方。他转身继续前进，踏上桥下的硬路面。突然，一个亮点
从眼角一闪而过，他没有停下脚步，只微微转过头想看看是什么东
西。
东岸最后一根桥桩下的阴影中蹲着个人。虽然只是模糊的身影，
但此刻已经很警觉的迪林却能清楚看到对方体内的热能量正如波浪般
起伏。他停下来，拄着长矛转身面对对方。
“我没有恶意。”话一出口，他却发现自己声音出奇地尖细，于
是便顿了顿。他本想让自己听起来充满自信与力量，不过这声音怎么
听都只是个疲惫不堪的十六岁少年，“请出来说话。你是罗马人
吗？”
桥桩下的身影动了动，慢慢站起来，暗色披风下露出反光的刀
刃。那人“唰”地一声将刀插回刀鞘，小心翼翼地从暗处走出来，停
在迪林手中矛头上的冷光所能照到的边缘。他看起来年纪不小，留着
褐色长发和粗短胡楂，一张常年生活在烈日与风沙下的饱经风霜的
脸，一双深陷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中微微发亮；身穿用圆形重铁环和
硬皮带编织的锁甲，外披一件罗马士兵的披风；肩头挂着一只扁扁的
皮革口袋，除了一把短刀，身上还带着两把长匕首和一根短矛。他谨
慎地往旁边走了几步，离开桥边。
“你是谁？”他的声音低沉粗哑，“你是从村子里过来的？”
迪林无力地点点头，身子没有动。他知道自己只要有任何举动，
那人随时都会掉头跑掉。
那人闻言也点了点头，但丝毫没有卸下防备的意思，把短矛换到
右手。
“我叫科隆纳，”他说，“隶属第三昔兰尼加军团第六小队第四
小分队。你是谁？”
“迪林·麦克唐纳，”迪林答道，“我是第三昔兰尼加军团第三
魔法师队的新兵，到君士坦丁堡报到的时候部队已经出发了，我现在
正赶往部队。”
科隆纳轻蔑地哼了一声，把短矛随手一甩扛上肩头，走上前来仔
细打量迪林：“这么说，你是个魔法师咯？这么年轻，可一点儿不
像。”
迪林表情僵硬地看着对方，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对方刚才还一副
小心翼翼和担惊受怕的模样，这会儿就傲慢无礼起来，几乎毫不掩饰
脸上的嘲笑。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迪林并不陌生——这表情与之前
村子里袭击他的人如出一辙。
“这里出了什么事？”迪林镇定地问。
科隆纳耸耸肩：“昨天一伙山贼突袭了村子，五六十个贼人骑着
马和骆驼冲进来，与我们在村子里展开了恶战。分队指挥官决定撤到
桥边，我们很多兄弟都战死在了桥上，但我们成功击退了山贼。后来
我不小心掉到河里，等我好不容易回到这里，却发现其他兄弟都战死
了。所以我躲在桥下，暗中等待时机。”
说着，士兵回头用手指了指桥。
“今天他们开始在村子里有所动作，还派了些人披着死去士兵的
披风守在桥上。我偷偷移到桥下观察他们的动向——中午时分，大部
分贼人押着村民们离开了。他们是一伙从北边下来的流匪，想趁着战
乱大捞一笔。后来，趁着村子里有好戏上演，我偷偷去营地里拿回了
我剩下的装备。”
迪林闻言抬了抬眉：“好戏？”
“是呀，那家伙，又是电闪又是雷鸣的，火蹿得老高，整个村子
几乎都被铲平了，所以我就想躲到河这边来留心对岸的战况。不过奇
怪的是，很快就没声了，剩下的贼人都跑掉了。不过我怕不安全，就
没敢回去，想先在这儿等一天，看看接下来的情况再决定。等着等
着，你就过来了……”
“我们可以一起走，”迪林打断他的话，“除非你还藏了些马，
我们得走了。从这儿到萨摩沙塔还有多远？”
科隆纳双手握着短矛两头搁在双肩，将面前的男孩仔细打量了一
会儿，然后把矛放下来，矛杆末端“啪”的一声敲在石头上。迪林虽
然已经很疲倦，但还是耐心地等着。最后，士兵耸耸肩，伸手理了理
背上的袋子。
“还得走三天，小子，步行，你确定吗？不想在这儿等后援？很
快就会有另一支补给队从这儿经过。除了这儿就全是荒郊野外，十里
八里不见人烟。”
“我不想等。”迪林说完便往前走去，他实在连一秒钟也不想多
待。
“这儿可危险了。”科隆纳说。两人此时刚爬上一个小山头，开
始沿着长长的下坡向一个峡谷走去，远远望去，峡谷中到处都是绿色
果树与田地。老男人和男孩一人戴了顶草帽，帽子是用从之前路过的
最后一个干涸河道岸边采来的芦苇与野草编织而成。迪林没理旁边这
个西西里人的嘀咕，与这个压阵者结伴同行三天了，他逐渐把更多的
时间用来想问题。不知道学院里的老师们此刻在干吗？过去他们费尽
了功夫往他这颗榆木脑袋里灌输的那些知识现在统统从记忆深处翻涌
上来，他一边走一边回忆，不断地反复练习。
“白天，太阳热得能把人烤熟了，到了晚上，又冷得要死；土著
人都是魔鬼，一发现有落单者绝不手软；还有那水，喝了就拉肚
子。”
科隆纳喋喋不休地念叨，抱怨似乎永无休止地折磨着迪林的耳
朵。迪林想，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个老兵不停地絮絮叨叨说自己入伍
多年的所见所闻，是想帮他。但迪林还是开始觉得头痛起来，在心里
默默祈祷他们抵达的下一个城市就是萨摩沙塔，这样，至少他就不用
再与这个家伙同行了。
“剧毒的角蝰盘踞在石头下，你只要一睡着，它们就会趁机爬进
你的睡袋，用毒牙咬断你的美梦。能供马吃的草料又少又难吃——那
些不是土生土长的动物在这儿撑不了多久，有些根本就走不出去。这
个地方不欢迎我们，一直……”
迪林根本没听他的嘀咕。他只觉得浑身一阵发冷，真是奇怪，明
明这鬼天气热得要死，但四周干裂的土地与废石里却有什么东西在干
扰他。前方城市的景象在正午的热浪中模糊起来，显得那么遥不可
及。他停在路中间，转身盯着下山的蜿蜒小路，不安的感觉不断在心
中扩散，有如芒刺在背，似乎有人躲在身后的山脊上监视他们。
科隆纳见状也停下脚步，累哼哼地靠在手杖上，像个老人。迪林
慢慢环视了一圈，四周并无异样。
“有什么不对劲吗？”老兵问。
“嗯，好像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
科隆纳点点头：“我也一直有这种感觉，有人躲在岩堆里看着我
们。我说过，我们在这儿不受欢迎，当地人不喜欢我们。他们不过是
在等一个毫不费力就可以杀死我们的机会。”
两人又继续朝前走。迪林一边走一边密切注意光秃秃的高地和山
窝地缝中稀稀拉拉的植物，他始终有种危机四伏的感觉，觉得平静的
表面下似乎隐藏着某种敌意，随时准备扑上来用铁齿撕碎他们。太阳
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照亮了整个苍穹，令天空看起来宛如一个
金色大碗扣在头顶。透过意识之眼，迪林隐约看到路边匍匐着一些淡
绿色与暗红色的东西。他们穿过一栋七倒八歪地立在灰扑扑的平原田
地上的房子。红土地上，风化破裂的白色柱子歪歪斜斜地靠在一旁，
就像一个人牙龈中残留的断牙。穿过神庙时，迪林忍不住颤抖起来，
感觉地上散乱的砖块积聚了深深的绝望。他换到路的另一边，让科隆
纳走在他与这股绝望之间。
这个时候，科隆纳不说话了。
萨摩沙塔城仿佛一座阴森森的迷宫，大街上空无一人。守在西城
门的卫兵没有盘问便放他们进了城。这里的人喜欢用长长的头巾遮住
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甚至连手上也缠满了布；宝石镶嵌的甲胄上挂
着长长的矛和弯刀。大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两边的房子是清一色的
灰白色墙加紧闭着的玫瑰红窗户。他们穿过城市中的广场，有种封闭
闷热的感觉。
来到城市另一头，两人停了下来。虽然四周看不到一个人，但却
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这种预感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就好
像水从一个针孔渗入水囊。与城东围墙相邻的是一个三十英尺长的广
场，广场上建了栋三层高的泥砖房，外墙上刷着厚厚的灰泥。城墙上
有一扇大门，两座方塔分立门两侧，城墙上看不到卫兵，城门下也没
有。科隆纳来到广场东南角的一口井旁，提起井下的水桶。迪林站在
他身后，回头望着窄巷，他们刚刚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静寂的广场上，只有井下的水桶和井绳摩擦传来的刺耳声音。迪
林斜靠在自己的手杖上，拉起帽子盖住大半张脸，闭着眼，定下心，
感觉身边的空气抖得厉害。总在脑海深处闪烁的小火花变成一团烈
焰，驱走了内心的恐惧。
“别紧张，小子，”科隆纳耳语般的声音传来。一改之前一路上
满腹牢骚的样子，显得十分从容镇定，“我也感觉到了，先别慌，看
看再说。”水桶擦过井口石壁的边，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科隆
纳用拇指顶开水囊的盖，小心地把凉爽的井水倒入脏兮兮的水囊口。
把水囊装满后，他重新盖好水囊，这才举起水桶如饥似渴地喝起来，
水从两边嘴角流出来，浸湿了披风的前襟，“嗒嗒”地滴到了地上。
喝完后他把水桶递给迪林。
男孩接了过去。桶很沉，是用木头做的，上面用螺钉安了个弧形
铜提手。没剩多少水了，桶底还有些淤泥在浮动，他一点儿也不在
意，仍然举起来就喝。干燥的空气令人口干舌燥，水成了最令人渴望
的灵丹妙药。喝完放下桶，他瞥见广场对面一个巷口出现了两个身
影，于是转身看着来人。
那两人穿着跟当地人类似的沙漠长袍，白色厚毛呢的长袍罩住全
身；身上看不到兵器，却有一股浓浓的危险气息似雾似云般向罗马人
涌过来。迪林感觉到科隆纳从身后走上前来，“当”的一声抽出长
矛。沙漠住民站在巷口外的广场上，某种黑暗气息盘踞在那个巷子
里。惊骇之下，迪林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科隆纳低声问，“那里边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
迪林抬手制止住他。对面巷子的暗处的确有东西，似乎身负重
伤，散发出滔天的怒气与黑暗能量。即使隔着整个广场，两个罗马人
也能闻到一种仿佛肉烧焦的臭味。
“呃……这个味道闻起来可不妙。”科隆纳举起长矛换成了投掷
的姿势，迪林则把手杖斜向下指着广场地面的石板。石缝间流淌着微
弱的红黑色能量，更多的能量在他身后那口深蓝绿色的井中。他以手
杖为中心，开始从石头中吸取能量，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
对面巷子里的东西向他们靠近，它的恨意仿佛篝火的热浪般扑向
迪林。更多的沙漠住民出现了。来自石头、空气和水的能量突然一改
方向往巷口涌去，就好像金属锉屑被磁石吸引过去一般。迪林开始流
汗了。从巷子暗处过来的那个东西力量太强了。他体内的能量已准备
就绪，脑中的火花已变成了熊熊烈焰。
“准备好，”他低哑着嗓子对科隆纳说，“闭上眼，躲到我后
面。”
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打破了广场上宁静紧张的气氛。一环一环降
下的重铁链撞擦在黄铜罩子上，两座方塔之间的城门发出咯吱的响
声，门即将打开。一些穿着暗棕色长袍的卫兵从双塔下的黑洞中走出
来，将庞大的木城门往两边拉开。迪林看看城门，又迅速将目光移回
阴暗中的小巷。沙漠住民退了回去，很快就钻入旁边的小巷消失了，
那个诡异生物所散发的强烈恨意也随之消散。空气中传来马蹄踏在石
板上的声音。
“真是密特拉神保佑！”科隆纳重重吐出口气。一队穿着皮甲与
短红披风的罗马骑兵穿过打开的城门轻跑着进入了广场。这是支东罗
马骑兵，背上挎着轻弓，脚边皮套里插着长矛。领头的军官皮肤黝
黑，留着一大把黑胡子。那军官策马来到井边，迪林抬起苍白疲惫的
脸看着对方，对方一脸不解地低头看他。有一瞬间迪林体内的火嚣叫
着要冲出来吞没眼前的这位军官，但他最后只是呻吟一声，把火死死
压了回去，身体无力地往地上倒去。
就在此时，科隆纳一把抓住他肩头扶住了他。科隆纳冲着军官咧
嘴一笑，敬了个军礼，说：“长官，他还不习惯这么热的天气，喝点
儿水就好了。”
第四十二章 大叙利亚行省，大马士
革
艾哈迈德坐在一棵橄榄树的树荫下，帽子反着放在膝盖上。已近
傍晚，众人在一个山坡上休息。除了他之外，穆罕默德的所有伙计包
括护卫都在小树林的树荫下睡着了。骆驼与马在林间低矮的草地上悠
闲地啃着青草。这儿就连苍蝇都特别安静，只有寥寥数只在他附近懒
洋洋地飞来飞去，发出细细的嗡嗡声。他剥开一个橘子，把果皮扔在
帽子里。这个位置视野开阔，能望到小山丘下雄伟城市的城门。朦胧
的烟尘笼罩了南来的路。橘子剥好了，他剥下一瓣扔进嘴里，洁白的
牙齿一口咬下去，水果的滋味十分美妙。
一条湍急的大河奔行在群山与大马士革城墙之间。昨天在路上碰
见的那群牲畜贩子称它为“拜拉达河”。河上跨着两座一模一样的拱
桥，灰色石头垒砌的巨大桥墩支撑着长长的木桥拱，架起一条进出城
门的路。走过桥头，先是一个由塔与门组成的棱堡，穿过棱堡便进入
了错综复杂的城市街道。城南与城东两面被沼泽地与水景花园重重包
围，依靠三条架高的道路实现与城门之间的交通。对此，艾哈迈德并
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亚历山大城比这个行省省会城市大了不止十倍。
从昨晚到现在，通往河边的路上始终人声鼎沸。不断地有人从大
马士革南下，骑骆驼的、骑马的、坐轿子的、赶马车的，甚至还有徒
步的。与此同时，一队队士兵或骑马或步行朝着相反的方向北上而
去。艾哈迈德正看着，又见一队骑兵举着长矛挤开拥挤的人流从山脚
下跑了过去，矛尖上装饰着鲜艳的三角旗。傍晚沉闷的空气中远远传
来一片不满的抱怨声。东罗马帝国亲王们的军队想去到拜拉达河上的
北岸，不过此刻就连贵族们也被堵在桥边难以前进。
日近黄昏时，众人陆续醒了过来，开始拾柴生火。艾哈迈德背着
双手站在树林边上，隔着狭小的山谷眺望城市的灯火。鸟儿成群结队
地从沼泽地里飞出来，仿佛一团团黑色与银色的巨型云朵在天空中迅
速飘过，趁着夜幕尚未降临追逐着各种昆虫。暮色渐染山谷，埃及人
望着从北边和西边进入城市的道路，路旁的营地已然亮起了灯火。古
城的灰白砂岩城墙下是一片片用木头与帆布新搭建的郊区，呈现一派
繁忙景象。
穆罕默德回来时，城西群山上空渐沉的夜空中已有星光初露。他
爬上山坡向橄榄树林走来，肩上扛着两个大袋子，手中牵着一匹驮着
重物的马。
“嗬，祭司！”他气喘吁吁地打招呼，“快，给我这个可怜的劳
工搭把手。”说着，他甩下肩头的一个袋子，艾哈迈德一把接住，袋
子重得他也哼了一声。穆罕默德的一些弟兄跑上前来接过其他的东
西，把马牵到一旁。商人直起腰舒展了一下身子。
“啊，这下舒服多了！这里简直就是个魔窟，太折磨人了，待会
儿再跟你说，这地方就是个疯人院！”穆罕默德看看周围，先清点了
人数。看到每个人都在，他很满意。等其他人都散开后，他冲艾哈迈
德勾了勾手指。两人走出营地爬到山顶上。山顶上是一片乱石堆，穆
罕默德选了块平坦石面坐下，开始脱鞋。艾哈迈德坐在不远处，身影
在这昏暗的暮光中显得有些模糊。
“我去打听了一下你朋友的消息，”南方人说，一边用力揉捏酸
痛的脚掌，“但城里没有罗马军团的士兵。东帝国里有各种战士，城
里都有——阿拉伯人、叙利亚人、纳巴泰人、巴勒斯坦人、哥特人、
土耳其人、阿比西尼亚人，甚至还有一整支巴尔米拉军队——不过就
是没有罗马帝国的军队。”说到此处，穆罕默德停了下来，目光望向
拜拉达河上的桥。
“如果不知内情的话，我还以为这座城市的人要造反呢。不过这
里所有人都是冲着打倒波斯王科斯洛伊斯来的。我找了以前在这里结
识的所有朋友，他们都说城里没罗马军队。地方长官有支守城军，不
过，据我一位做玻璃工匠的朋友巴萨米斯说，之前驻守于此的隶属第
二堤亚纳军团的两个步兵大队在一个月前被抽调去了沿海城市提
尔。”
艾哈迈德不解地摇了摇头。“真奇怪，”他说，“亚历山大港的
军需官曾明确告诉我，第三军团与另一支军团一起来了大马士革。”
穆罕默德耸耸肩：“不管怎么样，朋友，你要找的那个人现在并
不在这里。也许那些军团就快到了——集市上的人都这么传——不过
到那时……”
艾哈迈德站起来，一脸困惑地绕着一堆石标走来走去。
“那我就去海边，”最后他说，“去提尔，或者任何有罗马军团
的地方。”
穆罕默德微微转过头看着对方：“你一定要去找他吗？他值得你
为他如此付出？”
“没错，”艾哈迈德的声音里透着悲伤，“这是我欠他的。我怀
疑，不，我确信，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找他，但是，如果我对他的遭遇
视而不见，我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穆罕默德摊开双手以示不
解。艾哈迈德叹了口气，又坐下来，把脸埋进双手：“几周前，我不
但是祭司，还是埃及北部一个学院的老师，我们学院专门传授赫尔墨
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教派的知识，同时也会教习一些其他古代智者
的知识。学院的名气虽然一般，不过还是有很多有钱人会把儿子送过
来学习如何观察世界和运用能量。我是学院里最年轻的魔法师，也是
老师。”
“有一天，亚历山大神庙发来了一封征兵令——强令学院派一名
三级魔法师加入罗马军团。院长选中了我的一个学生，他叫迪林·麦
克唐纳。虽然我对此表示了抗议，但迪林最终还是被送走了。”
穆罕默德听到这里惊讶地扬了扬眉，之前从这位沉默寡言的埃及
朋友的言行举止中，他已对他的背景来历猜出了一二，但却从来没意
识到与自己结伴同行的居然是个魔法师。他暗自偷笑：“这个同伴真
是选得再合适不过了！”
“这位迪林是不是不愿意去？他是怎么想的？”
艾哈迈德反感地嗤了下鼻：“我知道迪林还以为被选中是自己的
荣幸——可是，我的朋友，说迪林是三级魔法师，这个说法也未免太
牵强了。他甚至都算不上我的学生中最拔尖的！这个孩子才十六岁，
虽然有些天赋，但完全没有经过正规的魔法师训练！唉，从一开始，
我就该代替他去。”
“你们那儿的学生十六岁就出师了？”穆罕默德很是疑惑。
“才怪！”艾哈迈德激动地喊道，“院长一接到征兵令，就命令
我带迪林去秘密圣殿把他的能力越级提升到三级魔法师——可是，那
孩子根本没接受过相应的训练，也没有足够的耐力！这样做无异于拔
苗助长，强迫他进入了一个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世界。他还是个
孩子——一个爱惹麻烦的孩子——就因为不想留下这个麻烦的孩子，
院长就把他送去打仗，让他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这简直是荒谬至
极！说不定，他这会儿都已经没命了。”
说完，他一脸黯然地望着遥远的夜空。
穆罕默德轻轻拍了拍他肩头，问道：“这么说，你就舍弃了学校
的工作出来找他了？假如让你找到了他，你又会怎么做呢？”
“我想把他换下来，”艾哈迈德低声说，话里透着疲惫，“如果
军队不允许的话，我就陪他一起上战场，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传授给
他。虽然他以前总爱耍些小聪明，有时候也很无礼，让人哭笑不得，
但他始终是我的学生，我要对他负责。他是个有潜力的孩子，我的朋
友，他将来必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年轻人，闯出自己的天地。而现
在，学院院长为了避免触怒某个政治人物，想让这个小麻烦消失掉，
但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所以就借此机会把这孩子送上了战场。一想
到他会因此丧命于战场，我就觉得无比难过。”
穆罕默德在黑暗中无声地苦笑。这个世界不正是如此吗？
“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便是做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郑重地
说，“艾哈迈德，明天我们的商队就会进城，把玻璃器皿与陶器交到
我妻子堂兄的兄弟的仓库里。办完这件事，我这趟生意就结束了。我
想，到时我们先去军营里问一问，看罗马政府当局是否知道第三昔兰
尼加军团的去向。然后，如果你愿意让我同行的话，我们俩就出发去
找你的学生，更正这个错误。”
艾哈迈德抬头望着他：“我们不过才认识三周而已，这个提议未
免太过慷慨，为什么？”
穆罕默德叹了口气，双手在身前交握：“你是出于正义感和身为
老师的责任去做这件事。我不是。在老家，我家境富裕，娶了一位好
妻子，假如我每天看看书，谈谈哲学，这日子也就过去了——事实上
我过去的确如此。我也过过马背上的日子，去到各个沙漠绿洲和村
庄，深入与我的部落敌对的部落的地盘，到遥远的城市与地区经商。
可是，做过这些之后，我依然感觉内心空虚，找不到充实平静的感
觉。我的朋友，我想要了解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抬手指了指天
空、树林和脚下的土地。
“当然，我也会怀念温柔的妻子与舒适的家，可是，那里总像少
了点什么。所以，我愿意与你同行，至少去见识见识我未曾见过的世
界。也许到那时我能知道我一直在寻找的到底是什么！人永远不知道
未知旅程的终点会是在哪里。真理也许在下一个山头，也许就在下一
个转角。”
即便是在平静的日子里，大马士革里大大小小的集市也总是人声
鼎沸，屋檐下窄小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而现在，随着大量
军队入驻城市周围和城内，情况变得更糟了。街道中不光有本地居民
和摇摇欲坠的简易货摊，还多了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战士。艾哈迈德花
了足足三个小时才终于从拥挤的街道里脱身出来，一出来外面便是古
城的中心——一个被宏伟神庙与政府部门建筑围绕起来的宽阔广场。
一踏入广场，艾哈迈德便感觉顺畅的呼吸又回来了，脚下步子也轻
了，他向着宙斯神庙前壮观的柱廊走去。神庙柱廊以高高的姿态俯视
整个广场以及周围的所有建筑，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他经过神庙前的一排喷泉，沿着长长的台阶走上去。喷泉的水流
到整个建筑脚下一系列装饰用的浅水池里。走入中殿边阴暗的凹进
处，他听到很多祭司和告解者的脚步声在高高的空间里回荡。里面有
许多小房间，他向神庙前的一个奴隶问清方向后，走到最末端，在一
个四壁空空的房间里见到了自己要见的人。
“您就是莫尼莫斯老师？”坐在一张矮桌旁的一个小个子男人闻
言抬起头，头发稀稀拉拉没剩几根。他身边堆着无数个木书筒，像坐
在一个用光亮的铜把手与老旧的木栓堆起来的蜂巢里似的。满是皱纹
的沧桑的脸上有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眸，给人一种亲切开明的感觉。
“我就是，”他的声音比较像清脆的男高音，“请坐。如果你渴
了，这里有酒，别客气。”
“多谢大师。我叫艾哈迈德，来自埃及的普塞密斯学院，也是赫
尔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教派中人。”
莫尼莫斯坐着欠了欠身，拿起一个古朴的红黑色陶罐给两个巨爵
盛上酒，然后把其中一杯递给艾哈迈德，自己则礼貌地举起另一杯浅
呷了一口。艾哈迈德也照做，然后将这种古老的酒器放在桌子边缘。
莫尼莫斯静静等着来者说明来意——这是他们这一派惯有的风格。艾
哈迈德清了清嗓子，犹豫着该如何开口。他想了想，如果是穆罕默
德，他会怎么说呢？最后他决定开门见山。
“莫尼莫斯大师，请原谅我的唐突，有两件事我想请求您的帮
助。我因为事态紧急，没有征得我所在学院院长的同意就匆忙离开了
学院，可能这一点让他很不高兴。我可能很长时间不能回去，不过，
我想我应该告诉他为何我会走得如此匆忙，让他知道此刻我身在何处
以及接下来要去哪里。”
艾哈迈德打开在杰拉什买的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取出一封写在
劣质纸莎纸上的信，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如果您能派人把这封
信交给埃及北部帕诺波利斯附近的普塞密斯学院的尼斐德院长，我将
不胜感激。第二件事则更为紧迫，我想问问，不知道您是否知道关于
第三昔兰尼加军团的消息？我要找的人在这个军团服役，我一定要找
到他。我最后得到的消息说这个军团往这边过来了，但至今还没
到。”
莫尼莫斯坐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蓝色眼睛打量着艾哈迈德。在
对方打量的目光下，埃及人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但仍然稳稳地一动不
动。过了好一会儿，叙利亚祭司叹息一声，拿起桌上的信。
“派人送这封信到帕诺波利斯的学院肯定没有问题，我在艾菲索
斯圣殿时就认识了你说的这位尼斐德院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虽
然为人严厉，但还是关心下属的，而且心胸宽广。至于你问的第二件
事，我给不了你答案，因为我的确不知道。这场与波斯之间的战争在
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不过我并未听说帝国军团会来这里。你必须要找
到你想找的人吗？”
艾哈迈德点头默认。
老祭司抚着信纸的边，一脸担忧：“你应该知道给这些学院下的
征兵令了？”
艾哈迈德愤愤不平地点点头。
“这的确是场灾难，”莫尼莫斯降低声音说道，“这么做不会有
什么好结果的——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可能你们在埃及那边
的人还不会有太大的感觉，但是，在这个紧邻边境的地方，我们常常
都感觉波斯祭司在谋划什么阴谋——特别是在最近几个月里，几乎天
天如此。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与其他异世界之间的障碍即将被打破。
每当夜里黑暗赶走月光时，这种感觉更强，令人浑身颤抖。为了战胜
罗马，波斯人不惜一切代价，一心寻求强大的力量。
“如果你要往北边或东边去，请小心一些，邪恶力量正在那些地
区滋生。”
艾哈迈德点点头，随商队越往北走，这种不安的感觉便越强——
阳光异常暗淡，空气阴冷稀薄。用意识之眼看去，空旷的沙漠中到处
都是忽明忽暗的鬼火与似真似幻的声音。各种紧张的情绪与能量正在
魔法世界里聚集。
“大师，我在路上会提高警惕的。”艾哈迈德深深地鞠了一躬，
头几乎要垂到瓦面地板上。
莫尼莫斯向他回礼，看着他离去。莫尼莫斯将目光移回关于在主
楼后面修建一个新公寓所需木料的公文上，不安的感觉始终在心头挥
之不去。
穆罕默德正等在宙斯神庙的圣殿门厅的阴影处，仰望着高大的大
理石风暴神雕像。虽然在雕刻宙斯身后的云朵时没怎么下功夫，但斜
倚在云朵上的宙斯却栩栩如生，一只手握着一把青铜闪电抵在云朵
上，另一只手高举石火炬。火炬上灯油燃出的火光在神庙天花板上投
下斑驳的光影。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神像的皮肤与染色的头发仿佛
都要活过来似的。艾哈迈德走到旁边，礼貌地咳嗽一声。
穆罕默德摇了摇头，转头看着他的朋友。虽然他脸上挂着貌似虔
诚庄严的表情，但艾哈迈德能看出在他那浓黑的大胡子下几乎快要绷
不住的笑。
“走吧，”商人大声说，“今天早上一切都搞定了！”
穆罕默德跃下台阶，艾哈迈德加快步子跟上去。商人疾步穿过广
场，途中停下来买了根烤肉串。他一边吃着肉串一边跟艾哈迈德说
话。
“酋长们和亲王们今天晚上要开会，我的朋友，就在罗马军营
里。被召唤的所有领主们昨天晚上都已到达。今晚这场会议的目的是
进行战略部署，届时所有人都将到会，包括纳巴泰亲王与巴尔米拉亲
王，这是我们打听第三军团驻地与动向的最佳机会。”
“怎么做？”艾哈迈德急不可耐地问，“是不是要秘密潜进
去？”
“呵，我的朋友，美妙之处就在于，有我在，这些都不是问题！
我们运气好，巴尔米拉人雇佣的其中一支枪骑兵中，有一个人是我妻
子兄弟的妻子的叔叔的侄子，我便与他们的队长，一个叫阿慕尔·伊
本·阿迪的台努赫人，商量好了——到时候我们就骑马混在他们之
中，冒充他的手下参加今晚的大会。”
“噢，”艾哈迈德说，“你是不是常常让你的朋友们卷入这样的
麻烦？”
穆罕默德闻言大笑：“绝无此事！我的所有朋友都喜欢跟我交往
——他们都说我是他们所见过的最风趣的人！对了，阿慕尔·伊本·
阿迪不会说拉丁语和希腊语——这样一来，你我便可做他的翻译。”
入夜后的城市依旧亮如白昼，数千盏灯从夜市货摊口一直挂到每
家每户的门前。一座座私家花园的围墙上点着火把。成群结队的人们
在手持火炬的小童带领下从街上走过，慢慢地往位于城市最北端城门
附近的罗马军营大门汇聚。灯光染亮了城市上空低垂的云朵，云间洒
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洗净所有街道。
艾哈迈德与穆罕默德正混在沙漠酋长阿慕尔·伊本·阿迪的队伍
中往城门走去。酋长是个粗犷不羁的大汉，下巴留着一把卷曲的长胡
子，嘴唇边留着灰白的山羊胡。他身上套了件破旧的带风帽的披风遮
住里面华丽的服饰。他的三个侍卫——总督允许一人最多带三名侍卫
——则连这种伪装都不屑于做。这三人皆虎背熊腰，披着朴素的旧披
风，里面穿着合身的盔甲，带着兵器。相较之下，穆罕默德则穿着暗
红色汗衫、黑色短裤，披着白绿条纹相间的长披风；艾哈迈德素来朴
素惯了，在他看来，他朋友这一身的确有点浮夸了——这套衣服平日
里收在一个小箱子里，显然是他最好的衣服，专为今晚这样的场合准
备的。艾哈迈德没有这样的服饰，不过是在入城之前提前洗了洗简单
的白色束腰外衣与长袍。他把习惯带在身边的随身物品与皮革书袋挂
在腰间，一头浓密黑亮的长发用两根发带与一个银钩束起。
罗马总督住的地方是从城市西北角的建筑群中划分出来的一个加
固的军团营地。木头与钢铁打造的厚木门关闭了通往营地的道路，一
帮胖乎乎的大汉穿着不合身的盔甲守在门旁。守门的士兵头是个退休
的军团士兵，年纪不轻，一头很短的白发，脸上带着疤。他将伊本·
阿迪一伙人拦下来进行例行搜查，连艾哈迈德带的包与物品也都没放
过，检查完才放他们进了营地。
艾哈迈德站在整齐的队列里，好奇地打量四周一排排点着灯火的
砖房，各排房屋之间隔着铺了路面的街道。明显这座城里往常应该有
一支强大的戍守部队，不过眼下所有这些住所的主人都已离开了，所
有屋子都关得紧紧的。穆罕默德也在四处张望，脸上略有不解之色。
宽敞的街道从营地中央穿过，酋长们带着侍从络绎不绝地行走在路
上，穿着丝绸或亚麻的沙漠长袍，长袍下隐隐露出盔甲。
“这些酋长为何愿意为罗马出战？”埃及人问。此时两人正随着
伊本·阿迪的手下们往前走，“其中大部分人看起来跟流匪强盗似
的。我还以为前线的人不一定拥护帝国的决定呢。”
穆罕默德点点头，嘲讽地一笑：“即便有，也没几个人真心拥护
罗马，我的朋友。只不过人人都知道波斯和罗马半斤八两，也许还会
更糟。在罗马的统治或者说‘保护’下，这里还存在着所谓的法律。
然而，一旦落入那个万王之王科斯洛伊斯的手中，法律就是个笑话。
这些酋长到这里来的目的，不过是想保证他们今天所拥有的特权与秩
序不被颠覆。罗马帝国在这里的统治已持续了数百年，一旦落入波斯
人之手，这里的天就要变了。”
艾哈迈德点点头：“所以，从自身利益出发，他们谁也不愿意站
到波斯一边？在我看来，这不失为一个打击对手巩固自身的好方
法。”
南方人笑了笑，声音很轻，因为伊本·阿迪的一个侍卫正侧头想
听他们在谈些什么。此时众人正往营地里面走，穿过又一个石头拱
门，此处墙面用精心雕琢的石头垒砌而成。四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过道
的阴影处，满头红发，穿着锁甲和皮制裙甲，腰带上挂着长剑，双臂
戴着大量臂环手镯之类的饰品，比从他们中间经过的所有人都要高出
两个手掌的长度。艾哈迈德走过时，离他最近的那个人一直盯着他，
他用同样冰冷的目光回敬对方。走进总督的营地时，他想，那应该是
日耳曼人。
“至于那些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支持万王之王的人，他们今晚就
不会在这里出现了，现下已经骑马北上去了安条克，去为伟大的沙欣
亲王效力。”穆罕默德的声音虽小但很清晰。他稍稍比艾哈迈德落后
半步，两人走得很近。
“今晚来这里的人及其部落都是在罗马帝国的庇护下才得以昌
盛，一旦罗马被击退，他们就要倒大霉了。这些人，一旦有人胆敢与
他们为敌，他们就会以叛国者、异教徒或者逃税者的罪名整垮对方。
他们不过是帝国制度下的产物，世世代代在罗马的监督下执掌地方大
权，利用权势垄断最炙手可热的贸易线路，驱逐或者吞并其他比自己
小的部落。”
艾哈迈德回头扫了一眼，察觉到穆罕默德话里的愤怒与恨意正在
飙升：“这么说，你恨罗马？你所说的正是你的家族遭遇吧？”
穆罕默德眨了眨眼，显然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恨罗马？
不，我并不仇恨帝国。国家就是这样。我恨的是那些恃强凌弱、滥用
权势排除异己之人。帝国就像一块停在山坡上的巨石，一旦滚动起
来，就会碾碎一切阻挡它前进的东西，它无法顾及那些对它而言无足
轻重的东西，就好像你我这样的人，这是它的天性。我们的力量与之
相比，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过，我也不爱罗马。既然它都不爱我，又
教我如何去爱它？”
走在前面的伊本·阿迪及其手下停在一段台阶下，台阶上是一个
宽敞的大游廊。墙面铁灯架上挂着的灯投出一片片温暖的光，昏暗的
阴影中有卫兵的身影。酋长回头向穆罕默德示意了一下，后者走上前
去微微欠了欠身。艾哈迈德也往前靠了靠。
“记住，两位新朋友，今晚主人们爱说的那些蛮族语，我一点儿
也不会。”伊本·阿迪的声音低沉有力，如疾风刮过沙漠。虽然亚拉
姆语并非艾哈迈德最擅长的语言，但要听懂完全没问题。“古来氏
人，你翻译我说的话，你的埃及朋友就翻译其他人说的话。说话的时
候请小点声儿。祭司，老天爷让我的听力远远胜过其他酋长，我们不
能白白让其他人占了便宜不是？还有，兵器别离身，我们得时刻预防
着有人惹麻烦，但是没有我的命令千万不能动手！”
穆罕默德与艾哈迈德点点头。酋长看了他们好一会儿，尤其是一
脸笑嘻嘻表情无辜的穆罕默德。最后老人微微一笑，转身踏上了台
阶。他走得有点吃力，一条腿似乎有点跛，更多地依靠着手杖支撑着
身体。穆罕默德与艾哈迈德对视，眨了眨眼。
走进木房子，里面是一个有着高高穹顶的大厅，数根木梁支撑着
板岩屋顶。大厅里已聚集了五六十人，厅内放着些躺椅和长沙发，大
致围成圆形。桌子都被推到了墙边以便腾出空间来。对着大厅门的一
侧有一个高出地面的平台，平台上立着一个用浅色石头垒砌的祭坛，
后面的墙面上有一头用青铜铸就的牛，已被腐蚀成了绿色。沿着整个
大厅的长度方向列着两排带凹槽的木柱。老酋长没有从聚集在大厅中
间的人堆里挤过去，而是穿过人群走到右边一根柱子前。穆罕默德站
在他跟前，艾哈迈德在他左手边，另有三名侍卫守在柱子后面。
头顶木梁上垂下一盏盏灯，柱子的铜烛台上点着细长的蜡烛。木
梁上方的穹顶里烟雾弥漫，不过艾哈迈德看到上面有用格子覆盖的窗
口用于排烟。不断有人进入大厅，进来的人纷纷挤到大厅中央的躺椅
上就座，嘈杂声一片。艾哈迈德仍然没动。酋长靠在柱子上，看上去
十分放松。穆罕默德觉得自己所处的这个位置视野也不错。
透过站在前面的人之间的缝隙，艾哈迈德看见在躺椅围成的圆圈
的最末端，远离厅门的地方，有三个更为华丽的长沙发空着。他正要
问穆罕默德这是在等谁，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众人纷纷转头，大
厅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四个穿着暗红色服饰的人走了进来——身穿长斗篷，头戴大风
帽，佩戴着闪闪发光的银手镯与项链，脸长长的仿佛鹰脸——他们以
楔形队形走进大厅，站在他们面前的沙漠酋长及其手下们纷纷往两边
退让，就像潮水从石岸上退去，留出中间一条道来。四人簇拥着一位
中等身高的男子，深橄榄色的皮肤，胡子精心修剪得很整齐，颧骨尖
尖；浑身上下戴的饰品不多，只在两只手上各戴了一只金戒指，头上
戴着精致的齐眉银色金属薄饰环；身穿一件简单的浅玫瑰色丝质束腰
外衣，黑色腰带束腰。当这几人从跟前走过时，艾哈迈德感到一股隐
藏的能量如轻风般从身边扫过。“这人是个魔法师。”他心想。许多
天来他体内的魔法能量第一次被完全激发起来。
他集中精神微微张开意识之眼。那四个戴着风帽的人身上闪着紫
黑色火苗，就像在白热的锻铁炉边缘闪动的火焰。他打了个哆嗦，意
识到这些是与恶灵订了契约的人——一些异界的鬼东西，比如这种可
怕的小恶灵，有时候会被人从人类世界的裂缝里召唤出来。这四人显
然是中间那个穿玫瑰色服饰的人的随从。走在中间的那人身上有股能
量若隐若现，就像透过一层彩色玻璃或冰块去看后面的强光。那人走
到三个空着的躺椅中最左边的那个坐下，四个随从默默无声地站在他
背后。艾哈迈德想，不知道对方是否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来人名叫亚哩达，”埃及人身后的伊本·阿迪压低声音说，
“是南部佩特拉城的亲王，其家族的第九代传人，自称‘纳巴泰人之
王’；事实上，更准确地说，纳巴泰人应该是小阿拉伯行省总督的子
民。此人骄傲自大，是个危险分子。”
佩特拉亲王坐下后，接过下人递来的一个水晶酒杯。这时厅门再
次打开，众人纷纷转头去看来者何人。与隐隐透着威胁的纳巴泰人及
其随从相比，这次进来的人令艾哈迈德感觉像是一个在上司的工作会
议上迟到的普普通通的书记员。此人高高瘦瘦，头顶微秃，鹰钩鼻，
有精致镶边的白色束腰外衣垂在身上像披着被单似的。之前在拱门处
见过的四个红发侍卫簇拥着此人走到最中间的躺椅上坐下，艾哈迈德
立刻意识到，此人必是腓尼基行省总督。
“这是卢修斯·乌尔皮乌斯·苏尔皮基乌斯，一个冷酷无情的罗
马人。虽然他管辖的省会是海边的提尔城，不过大马士革也归他
管。”伊本·阿迪听似尊敬的语气里微微透着嘲讽。那个人坐在中间
躺椅上，一副呆样，似乎坐立不安。他的日耳曼侍卫推开一些企图往
亚哩达身边靠拢的阿拉伯人，给他身边清理出一大块空地。
卢修斯清了清嗓子，瘦骨嶙峋的手在躺椅扶手上敲了敲：“朋友
们，既然只有一个人未到，我们就不再等了。此时天色已晚，我们要
谈的事情很多，这就开始吧。我也不拐弯抹角了——首先，帝国感谢
诸位的倾力相助，一是感谢诸位今日依约来此相聚；二是感谢诸位为
帝国招兵买马。你们的付出会有回报的。谁来了，谁没来，帝国都记
得很清楚。”
穆罕默德微微侧头对艾哈迈德低语道：“哼，君士坦丁堡会记住
那些向他摇头摆尾的哈巴狗……”伊本·阿迪犀利的目光扫了他一
眼，他立即不作声了。艾哈迈德把总督用拉丁语说的内容翻译过来，
伊本·阿迪点了点头。
“现在有人想要入侵我们的领地，”总督接着说，“如果无人制
止，甚至如果让他们打到大马士革或提尔，那么，这对我们所有人来
说都将是一场灭顶之灾。根据北方传来的最新线报，来犯的敌军十分
强大，有近六万人。”
众人闻言纷纷低声议论起来，艾哈迈德往身边看了看，好多人明
显都被如此庞大的波斯军队震惊了。他不禁想，不知道这里的酋长们
究竟召集了多少骑兵？不过，当他把这话告诉伊本·阿迪时，对方似
乎并不怎么关心。老人似乎对其他首领与军阀的反应更感兴趣。
“大家不必惊慌，”总督提高声音压住众人的窃窃私语，“我方
的军队绝不少于敌方，甚至会更多。在未来的三天里，剩下的部队会
全部在此会师，然后我们就挥师北上，翻过群山，在埃美萨与入侵者
展开战斗。我们有坚定的信念，我们将击败波斯人，把他们赶回幼发
拉底河对岸去。”
“拿什么去打？”其中一位穿着厚重织锦长袍的光头酋长从躺椅
上站起来，下巴上浓密的黑胡子在末梢编成了小辫，小辫上装饰着小
巧玲珑的宝石，“今晚这里来了很多勇士，不过我们能派上战场的都
是轻骑兵与弓骑兵。君士坦丁堡说得好听，但这里连罗马士兵的影子
都看不到。军团究竟在哪儿？从杰拉什到这里，我们足足骑了六天，
但一路上均无军团。我的表兄告诉我，波斯特拉与拉琼 [1] 的军团营
地都是空的。这里也没有军团。那罗马人到底在哪儿？东罗马皇帝又
在哪儿？”
卢修斯坐着没动，一脸沉着：“军团往海边去了，到提尔与来自
埃及与西罗马的增援部队会合，之后他们会沿海岸线前进。届时将有
三个军团——第三昔兰尼加军团、第二堤亚纳军团与第六铁壁军团
——在埃美萨与我们会合。有了军团及其辅助部队，我方将以超过八
万人的兵力迎战波斯人。”
“我不相信你！”杰拉什酋长愤怒地喊，激动得满脸通红，“等
那些戴着铁帽子的波斯人打过来的时候，鬼知道罗马人会在哪儿！我
们只能穿着轻甲举着弓箭孤军作战，这完全是送死！任何去到北边的
人——”他的目光往四周的人群扫了一遍，“必死无疑。”
“胡说八道！”卢修斯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苍白的脸气得发黑，
“罗马不会弃你们于不顾。帝国的荣耀与你们同在，帝国的将士也将
与你们并肩作战！”
“放屁！”杰拉什人挥着拳头冲总督吼了回去，“罗马不过是在
玩我们，就像在广场的台阶上玩弄他的女儿们一样！”他的手下们也
开始嚷嚷起来，日耳曼侍卫冲上去挡在南方人与总督之间。厅里乱成
一团。在艾哈迈德前面的人纷纷往前挤，想看看会不会打起来。艾哈
迈德则退出了拥挤的人群，忙着把杰拉什人对总督的这番不敬言语翻
译给同伴听。伊本·阿迪微微翘起嘴角，快要笑出来。他的侍卫们围
拢过来，手按在兵器上戒备着。
要想越过眼前这一大堆大喊大叫指手画脚的人看到前面的情况是
不可能的。艾哈迈德往后退了一步，结果身后的人撞到了一起。他转
身正要道歉，话到嘴边却停住了。
一名女子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抵在他肩头。起初，他只看到了一
双眼睛——比天空更深的钴蓝色——眼睫毛又黑又密，一张椭圆小脸
十分精致。这双眼睛冲他笑了笑，他顿时觉得浑身仿佛触电一般。女
子把他往旁边轻推了一下，低声说了句：“抱歉，祭司。”恍惚中，
他看见一头极富光泽的黑色卷发，头发下露出白润光滑线条优美的脖
子，接下来一副青铜与钢打造的坚固胸铠映入眼帘。这时他感觉穆罕
默德与酋长在他身后伸手扶了他一把。女子举着长矛走进人群，一队
全副武装、皮肤黝黑的士兵穿着坚固厚重的铠甲与重锁甲举着盾牌与
长矛紧随其后。艾哈迈德这会儿才想起来呼吸。
“我告诉你，”混乱的人群中传来杰拉什酋长的咆哮声，“除非
那些缩头乌龟肯与我们并肩作战，否则我决不领兵北上！我才不管你
什么荣耀不荣耀，卢修斯·乌尔皮乌斯，我要对我的子民负责，而不
是对君士坦丁堡与罗马的国库负责！想利用我，没那么容易！”
“你父亲曾发誓会在危急关头与帝国共存亡，”总督冲对方低吼
回去，双手紧攥，“当初我与你站在他老人家棺木前时，你也发过同
样的誓言。难道你现在要做个背信弃义之人吗？背叛你的父亲？背弃
你自己的荣誉？”
杰拉什酋长骂了一句没听清楚。嘈杂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刀出鞘的
声音。在躺椅围成的圆形空地里，站在总督与杰拉什亲王身后的两帮
人都被吓得忘了呼吸，眼睁睁看着亲王的刀一闪而过。气红了脸的杰
拉什酋长挥舞着刀往总督扑去。刀尖离自己胸口仅一尺，卢修斯·乌
尔皮乌斯大惊失色。突然，那位长发女子走上前挡在总督面前，锋利
的刀尖斜着划过了女子如脂般雪白的胸脯，胸脯上顿时冒出一个血
点。
“难道你要杀我吗，扎马纳斯？”女子亲昵的话语传入每个人的
耳朵里，“你要破坏帝国与戴克波利斯十城联盟之间的信任吗？”
杰拉什亲王惊得瞪大双眼，往后退了几步，手中的刀无力地垂
下。他的一个仆人从他无力的手中取下刀，放回他的长袍里。总督也
退到侍卫保护下的安全地带。女子转过身，无视总督，径自站到了他
身旁的躺椅上。
站在大厅后面的艾哈迈德一见那女子的身影出现在挤挤攘攘的人
群中，顿时又有呼吸停止的感觉，仿佛周围一切皆已黯然失色。她身
形高挑，高约五英尺半；双眼仿佛两点蓝色星光，即使隔了整个大厅
看过去，亦令艾哈迈德心头颤动；一头卷发在顶上以金线珍珠织就的
发网圈住，露出光洁的额头与脸庞，发梢如瀑布般扫过雪白双肩，披
散在后背；一袭深紫色罩衣，下摆上绣着小巧的玫瑰与百合形状的图
案。虽然她的身材算不上丰腴，但在埃及人眼中，那丝绸包裹下的起
伏线条却是世间最美之物。女子胸口上的点点血迹还在，犹如点缀其
间的红宝石。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但即便是在大
厅后面的人亦可听得一清二楚。
“罗马召唤我们来此，”她的声音美如银铃，“但我们来这里，
并非为了罗马，而是因为我们面临着共同的威胁，因为属于我们的伟
大时刻到了。过去，在我们面临波斯威胁的时候，保护我们的只有罗
马帝国，而它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现在，十城联盟的人们、佩特
拉与巴尔米拉的人们，是时候离开保护我们的羽翼了，是时候自己为
自己战斗了。我将迎战疯狂的波斯王科斯洛伊斯。就算只有我一人，
我也必将像与我同名的前辈那样孤军奋战到底。我问你们，可愿意与
我并肩作战？”
艾哈迈德侧头看着伊本·阿迪，后者慢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仿佛一只准备享受美食盛宴的狮子。
“她是谁？”他低声问道。
“我们的女王。”老酋长骄傲地说，“巴尔米拉的芝诺比娅，丝
绸女王。”
当酋长们的秘密会议终于结束时，东边天空中已有淡金色曙光微
露。整个晚上大部分时间艾哈迈德都在冥想，这时完全清醒了过来。
沙漠住民们陆续走出大厅，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灯光渐暗，基本只
剩一丝微弱的火苗，有些甚至已完全熄灭。细长的蜡烛替代了灯，恢
复了光明。坐在偏远墙边的埃及人站起身，从堆满空酒杯与脏餐盘的
躺椅之间走过去。空气依然沉闷，弥漫着烟气与一大群人在密闭的房
间待过后留下的浓烈气味。之前在众人讨论得最激烈的时候，穆罕默
德也一直没睡，此时双手撑着头坐在罗马总督之前坐过的那张躺椅的
边缘。
艾哈迈德走到南方人身边停下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耳朵。穆罕默
德抬起头，脸上布满倦色。埃及人低头冲他一笑，双手放在他太阳穴
上，在心里默默唱起幼年时母亲在柳条摇篮旁唱过的摇篮曲。穆罕默
德的眼皮开始打架，最后完全闭上了，打着呼噜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艾哈迈德帮他平躺在椅子上。“你也能像这样帮我入睡吗，祭司？”
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粗哑，细若游丝，不再似昨夜那般清晰有力。艾
哈迈德转过身，单膝跪在她身旁。她的罩衣被压皱了，下摆上有食物
与酒水留下的污迹；大部分头发都从精致的金丝发网中散了出来，现
在只用了一根发带束在脑后；光彩夺目的脸宁静从容，露出浓浓的倦
意。纵然如此，她的双眼仍牢牢看着他，他从容地迎上对方的目光，
隐隐有点从气势上压倒对方的趋势。
“夫人，我可以帮您入睡，不过您应当先回自己营地。如果我所
想无差的话，您昨晚的言行已经为您树敌不少。而且……我并非祭
司，我叫艾哈迈德，曾供职于普塞密斯学院。祭司的身份于我已是很
久之前的事了。”
芝诺比娅优雅地轻轻摆了摆手，没在意他的推辞。她从躺椅上坐
起身，牵起他的手。两人四目相接，在这一刻，她的眼神变得脆弱，
充满柔情，不再似昨夜那般高傲冷漠。
“那就带我回我的营地吧，艾哈迈德，让我睡个好觉。若没有你
的帮助，我便只能等耗尽所有的精力后才能睡着，但那一睡，就误事
了。”
她抬起一只手放在他脸颊上，她的手凉得像冰块，艾哈迈德颤抖
了一下，把这只手握在自己手中。
“你真暖和。”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把头靠在他胸膛上。他
不由自主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女人舒服地蜷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终
于放松下来。他不慌不忙地抱起她走出罗马神庙，向大门走去，用只
有她能听到的声音温柔地吟唱。
[1] 拉琼（Lejjun）：又叫Lajjun，是因为当年罗马军团（Legion）在此驻扎而得名的一个村庄，位
于今天的巴勒斯坦北部城市杰宁（Jenin）西北方向16公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