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和拉斯在机场里分头行动。他负责和凡人聊天，他的能力足够让人说出实话。拉斯谈话的首要对象是倒霉的(或者更精确地说，是幸运的)「波音」飞机技术人员，接下来是调度人员，如果一切顺利，再找机组人员。而我则负责找值班的超凡人。
依照规定，黑暗与光明一方各派一名超凡人在此驻守。我当然认识安德烈，年轻超凡人，法力五级，很少出现在夜巡队总部，工作地点通常在机场。黑暗巫师我则见过几次，都是在出入境的时候。
当然，他们已经掌握事件动向。安德烈和名叫阿尔卡季的中年黑暗巫师非常乐意和我讨论，只不过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黑暗一方已经称小男孩为「没搭飞机的男孩」，而这可能是我所得知最珍贵的消息。我还注意到，安德烈与阿尔卡季相处得非常融洽，所以暗自思忖：要建议更常轮调值班人员。原则上并无明文禁止超凡人之间的友谊。也曾经发生过下列情形：我和吸血鬼家庭交上朋友;彼得堡甚至有光明巫师和黑暗预言家组成完美家庭，虽然他们都不在彼得堡的巡队工作……但年轻光明巫师和老练黑暗巫师之间，却可能产生不好的影响。
还是得小心，好防范未然。
思考的同时，我也在机场里晃了一下，发现一个黑暗吸血鬼正排队等候登机，因为无聊，我还检查了他的登记标志，一切正常。此时我又想喝杯啤酒，但这个想法有点过分。但话说回来，待会我不用开车，于是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靠近酒吧。
幸好此时拉斯出现了。他精神抖擞，神情愉快。我如释重负地转身离开酒吧，朝他挥挥手。
「百分之九十四!」他开心地向我宣布。
我不解地挑眉。
「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究竟有多少人在确定无人看见后，才放心挖鼻孔?方才我整整问了一百个人，其中有九十四位承认!」
有那么一秒钟，我觉得拉斯疯了。
「你用这种问题来取代找线索?」
「为什么是『取代』?」拉斯很不开心。「是顺道!你自己想想看，要用多少巫术，才能让他们先讲实话，然后还要完全忘了这些盘问?我冒充社会学家，在上级同意下进行问卷调查。询问他们见过哪些怪事、如何度过今天早晨，总之，就是所有能问的问题。这一切都在『柏拉图』的作用下进行。最后，我再提出这个关于挖鼻孔的问题。你明白，一个愿意承认独处时会挖鼻屎的人，即使是匿名问卷，也会尽力忘记这件事。不但对正事有利，我也得到了答案!」
「你为啥需要这个答案?」我问拉斯。「凡人独处时，总是会做一些不光采的事，反正就是微不足道的事。」
「当然。」拉斯同意我的看法。「这显而易见!多数人在这种微不足道的谎言面前，经常浑身不对劲。他们不否认偷看未成年少女、逃漏税，或暗算同事，却拚命否认最普通、不会为任何人带来坏处、甚至令人发笑的小事，例如挖鼻孔!这种事很能说明凡人的本质。」
「下一回在别的地方问挖鼻孔的事。」我一脸阴郁地回应。「事情有眉目了吗?」
拉斯耸耸肩。
「飞机一切正常，按照一般检查程序，没发现哪里故障。对了，你知道飞机即使零件坏了，依然可以飞行吗?不过，这架飞机完全没有故障，三年前才出厂，而且不是中国制造。」
「也就是说，它本来就不会掉下来?」我向他确认。
「一切都在上帝的掌握中。」拉斯耸耸肩，表现自己对圣经的了解。「如果不是上帝的旨意，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更何况是飞机。嗯，所以它没失事。」
「但小男孩说出了预言……」我说道。「或然率也表明灾难必定发生。到底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只和飞机有关，或者什么事都可以?」拉斯跟我确认。
「什么都可以。」
「嗯，有个巡逻的条子早上拉了肚子。」
「什么?」
「而且他还来不及跑到厕所，就直接拉在裤子上。值班室的人替他找了一套旧制服，他还冲了澡……」
「拉斯，为什么你老是注意各种无聊的傻事?」我很气愤。「就算内政部里头爆发疟疾，也不是拿来讨论的话题，更何况是这种讽刺的事!你是光明巫师!光明超凡人!」
「但我很同情那两个条子。」拉斯漫不经心地说。
我心头一紧。
「两个?都在机场咖啡馆里吃了馅饼?」
「才不是，第二个人消化完全正常。」拉斯安慰我。「只不过疯了。」
我竟还傻傻地等待他告诉我什么!拉斯显然在等我提问题，所以下意识地把信息分成几段，好增加谈话的戏剧性。
「你不觉得有趣吗?」他问我。
「你可以有条理一点吗?」我要求他。
拉斯叹口气，搔搔后脑勺。
「事实上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不过这两件事都超过日常生活的轨道。今天早上，差不多是你离开机场的时间，值班警员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其中一个叫季马的条子去上厕所，可是拉在裤子上。而另一个去了值班室，把配枪、证件，及警徽全放到桌上。说自己对管理秩序的工作感到厌倦，接着他就离开了。他的长官认为此事不宜声张，希望他改变主意回来工作。」
「走吧。」我说。
「先找谁?」
「那个拉在裤子上的。」
「不用找他。他冲洗完毕，换了衣服，就回工作岗位了。」
───
乍看之下，波丽士大人季马今早似乎没有遇到尴尬的丢人场面。但如果细看，会发现他的裤子有点宽大，色调与上衣也略有不同。
但他看起来很好，甚至是神清气爽。就像儿童故事中逮到现行犯，领到「英勇执勤」纪念手表的警察;就像经历飞机故障、好不容易抵达机场，感受轮胎轻触地面的试飞员;就像刚走过某个地方，回头一看，一个超大冰柱赫然落下的路人。他困窘地笑笑，从烟盒里拿出一根香烟……
就像刚刚历经死亡威胁，却无法明白自己如何全身而退的人。
季马在机场入口前来回踱步，把手放在背后(这可是违反规定)，悠闲地四处查看。
然而，随着我和拉斯越来越靠近，这位波丽士大人完全换了一个表情。
就像警政署长笑着对警员说：「好样的、好样的。你应该知道自己逮捕了谁的侄儿吧。这你都不怕?英雄嘛……」
就像飞行员在飞机触及水泥地面时，一阵猛火从燃料箱窜出。
就像路人一边揉着香烟，一边盯着破裂的冰柱，突然头顶有人警告他：「小心啊!」
他怕我。
他知道我是什么人。嗯，或许不是很清楚，但我也没必要谎称自己是检查人员、记者或医生。
他知道我不是凡人。
「拉斯，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拜托他。「我最好自己去……」
季马等待着，一副没打算溜走或假装没注意到我。幸好，他没伸手去摸我有点怕的武器，我可不想这么激烈地展开对话。我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叹口气，而他不自在地微笑，问道：
「我可以抽烟吗?」
「什么?」我不知所措。「当然……」
季马拿出香烟，贪婪地抽了起来。然后才说：
「我真心诚意地请求您……别再强迫我喝那么多酒。我会被炒鱿鱼!现在警察采不固定伙伴制，一旦被发现在上班时间喝酒，上头会立刻把我们赶走……」
我看了他几秒，脑海里蓦然浮现一幅景象：莫斯科灰色的天空，和平大街旁的脏雪，地铁「苏联国民经济成就展览馆」站附近不计其数的小店，两名走向我的警员，其中一人年纪较大，另一个还很年轻……
「真抱歉。」我对他说。「您当时受到严厉的惩罚吗?」
警察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然后说：「您完全没变。三十年过去了……一点老态也没有。」
「我们老得比较慢。」我说道。
「嗯嗯。」季马点点头，然后丢掉香烟。「我不是笨蛋，什么都懂。所以……需要什么，您就直说吧。或者需要什么，您就做吧。」
他怕我。有谁不怕只用一个字就让你言听计从的人?
我垂下眼睛，捕捉自己的影子。向前一步，跨进影子来到幽界。其实没必要这么做，但从幽界扫描气场会比较仔细一点。
波丽士大人是凡人，一丁点超凡人的特征都没有。是凡人，而且不是最差劲的人。
「可以请您说一下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吗?」回到普通世界后，我请求他。季马眨眨眼，或许感应到幽界的气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可能注意到我的消失。
「我和比萨特站在这里。」他说道。「就这样……走来走去。今天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从他的语气里听得出他可不这么认为。「然后您走过去……」
「您认出我来了?」我问道。对他下诚实咒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嗯，一开始只是明白您属于那种……」波丽士大人暧昧地摆摆手说。「然后才认出来，还有……」
「您怎么知道的?」
季马惊讶地看着我。
「我能分辨出像您这样的人……」
「什么?」
波丽士大人这下搞懂了。
「莫非这是罕见的能力?」他问我，显然在思索些什么。
「不只罕见，」我决定对他开诚布公，「通常只有我们这种超凡人才认得出自己人，而且我们依据的是气场。」
「气场指的是头顶周围的那一圈光环吗?」季马的额头挤出皱纹。「我以为只要是疯子都『看得见』。原来他们是骗子。」
「不只头的周围，不只疯子和骗子。您看到的是什么?」
「我用眼睛认出您的!自从与您初次碰面后……」季马激动地说。「您的眼神……像看门狗。」
要不是刚刚我扫描过他的气场，我会相信眼前是一个法力微弱的奇怪超凡人，因为他对别人气场的感应非常独特。头部周围的气场真的比较强烈，而脸部就属眼睛的亮度最明显。或许他是这样找出超凡人的?
但，他不是超凡人，他是凡人……
「真令人好奇。」我不得不承认。「『狗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眼里没有任何委屈。」季马耸耸肩。他渐渐恢复正常。
「怎么会委屈?我很爱狗。」
「有些人的眼神像狼。」季马说道。
我点点头，明白他指的是黑暗超凡人。
「请继续讲下去。」
「早上您走过我们身旁，」季马说道，「我当然很紧张。不知为什么心里想着：笨蛋，您当然像我记住您一样记住我。事实上呢?或许您每天都变同样的戏法给凡人看。」
「不，」我答道，「我们不可以这样做。当年只是情况危急。况且，那时我还很年轻，经验也不够丰富。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您继续说吧。」
季马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接着走过一匹狼，嗯，这也很普通。我每天在机场都会看到狼或狗，可是接着走出一只……我立刻害怕得不得了。」
「也是『狼』吗?」我跟他确认。
「不……」季马踌躇起来，并开始原地踏步。「是我没有见过的。我称他为『虎』。他的眼神……彷佛说着他想吃谁，就吃谁。而我不知为何觉得他正打着我的主意。或许他知道我看出他的身分，因而想杀掉我。我说的不只是当时的想法，就算是现在，我也这样想!他想杀掉我。于是我当下决定闪人，跟伙伴说一声我肚子痛，得跑一趟厕所。比萨特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他又看不出来!但在我走开的时候，看见比萨特拦下这只……老虎!」
「你可以形容一下这头老虎吗?」
季马摇摇头。
「我只是远远地看见他。中年男子，中等身材，深色头发……」
「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我皱眉说道。「你怎么能从远处看见他的眼神?」
「无论多远，我都看得见别人的眼神。」季马严肃地回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是哪国人?」
季马沉思。
「可能是普通俄国人，欧俄人。」
「也就是说，不是高加索人，不是亚洲人，也不是北欧人……」
「更不是黑人。」
「还有呢?」
季马闭上眼睛，眉头深锁。他真的很努力地回想。
「他没带行李。站在比萨特身边时，他手上没拿东西。看来不是搭飞机抵达的乘客。」
「谢谢，这很有趣。」我说道。当然，行李可能隐形，有一回为了不付行李超重的罚款，我就拖了一个隐形行李箱上飞机……
波丽士大人叹了口气，说：「也许我应该折回来。不过我的肚子真的痛了起来，很怕跑不到厕所……」他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下去。「而且我真的来不及跑到。这件事您大概已经知道。」
「是的。」我点点头。
「拉在裤子上。」季马一副命中注定的模样。「谁没有拉肚子的经验?可是我竟在原地拉了出来。我努力清理后，走进值班室要一件长裤，值班警员放声大笑，我明白，傍晚前这件事将人人皆知。于是我又重返工作岗位。」
「然后呢?」比起季马的名声，我对接下来的事更感兴趣。
「比萨特站在原地微笑，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我问他：『那个被你拦下来的人呢?』他却挥挥手说：『一切正常，没有留他的必要。』嗯，我以为一切正常……比萨特却突然脱下制服，还规矩地扯下肩章……连同号码牌也扯了下来，接着拿出文件、配枪、无线电通话器、特殊装备……然后全交给了我!我问这是怎么回事，他只回答：『一切都没有意义，没有任何人需要我的工作。』语毕就走向火车站!我朝他身后大喊，他挥一挥手，就继续向前走!此时他应该到家了。」
「我听说是他自己拿去值班室。」我提醒他。
「罗曼说的吗?」季马想确认。「这是我送东西过去时，拜托他这么说的。毕竟直接把东西丢在街上是一回事，亲自缴回值班室又是另一回事。万一他反悔想回来呢?到时一定弄得很难看。尽管会有笨蛋让他重返工作岗位，但多半会因为健康状况解聘他……」
「你相信他会回来?」我问道。
「不，不相信。因为老虎一定对他做了什么，可能下令要他这么做……就像当时您要我喝酒一样……也可能是别的。他不会回来了。」
「谢谢。」我衷心地说。「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很抱歉当时对你做了那样的事。」
季马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我：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您会让我忘记一切吗?」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我不想在季马身上施咒语。尽管他是好人，不过也是怪人。
「关于我们的谈话，你可以保密吗?」我问道。「还有关于我们超凡人的事?」
「难道我是笨蛋?」波丽士大人愤怒地说。「谁会相信我?我谁都不会说!」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当你独处，身边没半个人时，会情不自禁挖鼻孔吗?」
季马张开又阖上嘴巴。他的脸唰地红了。然后说：「嗯，如果有需要的话……有时候会。」
「我可能还会找你，我们还得谈谈。」我说道。「不过你别担心，就是谈谈而已，没别的。」
「啊哈……谢谢。」季马不自在地说。
「你不想问我任何问题吗?」
季马缓缓摇头说：「想，但我不会问。知道越少，睡得越好。」
他叫我的时候，我已经走向拉斯。
「您会帮助比萨特吗?」
「为什么您认为我会帮他?」我问道。
「嗯……」波丽士大人踌躇一会，然后突然微笑。「因为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啊。」
我作势吓唬他，然后走向拉斯。
「有什么消息吗?」拉斯好奇地问。
「他也挖鼻孔。」我说。「你记下离职条子的数据吗?打电话给信息部，我们得立刻拿到他的地址。不，你开车，电话我来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