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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丽士大人比萨特住在离机场不远的库尔基诺。这是个不错的区域,堪称精华区。但比萨特住在市府分配的公寓中,因此不太属于成功人士。也有人一辈子都是巡逻、值班,却能住豪宅,开顶级奔驰。
在前往这位骤然离开工作岗位的警察家途中,我向拉斯简报了与季马的谈话内容。
「所以我们都是狗啰。」拉斯若有所思地说。「好强烈的比喻……喂,你为什么要跟他聊天?干脆施点『柏拉图』,他就心甘情愿地全招了。或者钻进他的脑袋,你不是很行嘛?」
最后这句话带有明显的嫉妒。拉斯是法力微弱的超凡人,而且完全没有晋级的机会。有些咒语他永远碰不得。
「拉斯,你经常碰到看得见超凡人的凡人吗?」我用问题回答他。
「没有。」
「我也没有,甚至没听过有这样的凡人。他的这项能力似乎是在遇见我之后出现的。所以很可能是先前咒语留下的后遗症。」
「你怕新的咒语让他失去这个能力……」拉斯点点头。「明白。好吧,你是高等巫师,由你解决吧。」
「让盖瑟解决吧。」我不得不承认。「但我也不想匆忙行事。季马不会泄漏我们的秘密,如果他这么做了,就得住进精神病院。」
「那这只……虎呢?」
「怎样?」
「你觉得他是谁?高等巫师?」
「季马可没叫我『虎』喔……」
「合逻辑……那他究竟是谁?大法官?」
「不。」我语带惋惜地说。「我不这么认为。大法官绝对是光明或黑暗的一方,端看他之前属于哪一边。」
「可是他们的气场会变成灰色。」
我叹口气,暗自盘算是否需要说明细节。
「事实上不是这样。他们只是把气场伪装成灰色。强大的巫师可以戴上面具,但面具底下还是原本的样貌。不是光明,就是黑暗,本质不会改变。」
「这样啊……」拉斯挑起一边的眉毛,「为什么这位不会是大法官?」
「带有灰色气场却让人无法分辨的就是虎?好像说不太通。你仔细想一下,季马多么精确地区别我们与黑暗。」
「那他究竟是谁?」拉斯非常惊讶。
「这也让盖瑟决定吧。」我回答。「他的头比较大,比较聪明。他活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又长,让他去想吧。」
「没错!」拉斯附和我。「听着,我想啊……这个条子对同伴撒谎,说要去厕所……」
「嗯。」我点点头。此时我们正好驶进高楼旁的院落,拉斯开始找停车位。
「他先是说谎,然后拉屎在裤子里。」
「总而言之,这是个不平凡的巧合。」
我沉默不语。拉斯的话切中要害。如果发生了这么多奇怪的事,那么任何一个巧合都应特别审视。
「走吧。」我钻出车子。「我们和比萨特谈谈,然后再想一想。」
───
来到大门口时,我进入幽界。这是习惯,而非期待见到什么不平凡的东西。警察住在二楼,公家宿舍很少位在昂贵的高楼。一楼没啥特别之处,青苔──幽界的寄生物──均匀地爬满所有墙面,只有在角落里、暖气片,以及电梯入口旁边,才长得特别茂盛。不难预见:暖气片旁一对年轻男女正在亲吻,然后女孩整理服装,跑回爸爸妈妈家中……或丈夫与孩子身边。电梯旁边有人破口大骂,因为发现电梯坏了,必须徒步走到十二楼;或者暗自开心,因为回家前他竟然预感到这件事……放火烧掉四面八方的青苔是我的习惯动作。当然,你绝不可能烧光它,但对任何超凡人而言,这个动作就像进家门之前,在地垫擦鞋底一样。
二楼的情形就让我担心了。除了一扇门外,到处都是青苔,它们似乎火速地爬离这扇门。而且就在不久前,几个小时前,纤细的青苔慢慢变成一张青色地毯,就像阿米巴原虫遇到盐的结晶。
「他住在这里。」回到现实后,我说道。
「看见什么了吗?」拉斯感兴趣地问我。
「没有,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按了门铃。
约莫半分钟门才打开。没人问话,似乎也没往门上猫眼看,这是典型的莫斯科人作风。
一个矮胖的女人站在玄关。在莫斯科人的观念中,这是「典型的中年东方妇女」──看来年轻时曾经美丽,现在就不怎么样了;她有着一张沉静的脸,彷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您好,」我往前跨了一步,「我们是管理部派来的……比萨特在家吗?」
「管理部」是很好用的字眼。不知为何,从来没有人去查证。这个女人也没再多问。
「请进,」她闪到一边,「他在卧室。」
看情形,她好像等我们很久了。不,不是我们,他们等的似乎是别人。
进门时我看了一下她的气场。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个凡人。
这是一间三房公寓,但面积不大,前厅狭长不便,洞开的客厅门口传来陌生的摇滚乐:
我是赌徒,勇于和
纸牌发明者对赌。
我总是走运,所以相信,幸运之星
永不坠落。可惜好景不在,灾难降临……
生命诚可贵,但是啊
弱肉强食。
选择吧,看谁比较可靠──
圣经,或者手枪!
拉斯是独立乐团迷,原本竖耳聆听,随即惋惜地摇摇头,咂吧一下舌头。
女人一语不发,默默把拖鞋递给我,还在门口一大堆拖鞋中找到一双比较大的。拉斯不打算脱鞋,对此她没有任何反应。
奇怪,要不就请两人都脱鞋,要不就按照现行的欧洲传统,反正莫斯科气候恶劣、环境脏乱,可省去脱鞋了。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削瘦的男孩,膝盖上放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一条电线从计算机蜿蜒连接到地板上的喇叭。小孩朝我们看了一眼,把喇叭声音关小,但没和我们打招呼,这种举止很不寻常。我扫描了他的气场,是凡人。
「请过来……」
我们跟着妇人来到卧室。她依旧沉默,打开门让我们进去,随即关上房门,独自留在前厅。
喔,真的很不对劲……
比萨特躺在铺好的床上,身上只穿着一条内裤和汗衫,眼睛盯着挂在床前的电视。房间里一派莫斯科情调,没有民族色彩,也没有个人特色:宜家家居的家具,床头的挂毯(这是远古的布利兹涅夫时期时尚,我以为现在没人这么做了),一张床边桌上放着女性杂志,另一张则是侦探小说。这种卧室在俄国任何一个小城都看得到,上自经理下至建筑工人都睡在这样的房间里。
我不喜欢没有风格的公寓。
「您好,比萨特。」我说道。「我们是管理部派来的,您怎么了?生病了吗?」
比萨特看了我一眼,接着把目光转向屏幕。电视上播着一个热门节目,年华老去、慈眉善目的女医生告诉观众什么是直肠周炎。「现在我们请一位穿T恤或无领衬衫的观众来台前……」
「您好,」比萨特回答,「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很健康。」
「但您在值班时离开……」我说道。
一面透过幽界看他。
一开始,我觉得是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明白不是这样,但我也没因此觉得更轻松。
「拉斯,你看看他的气场……」我小声地说。
拉斯皱皱眉头,回应我:「什么都看不见……」
「他没有气场。」我确定地说。
比萨特耐心等候我们说话。然后才回答:
「我离开值班岗位,是因为值班一点意义也没有。」
「请描述一下离开前和您讲话的那位先生。」我请求他。
「我不明白,」拉斯若有所思地说,「难道这世上存在没有气场的人?」
「想象一下,T恤领口实际上是……」这是荧光幕上的女主持人在说话。
「离开前我和季马说话,」比萨特说,「他人倒不坏……」
「更早一点!」我请他回想。「在季马之前!」
「在季马之前,我和香烟铺的售货员讲话。」比萨特说道。「很迷人的妞,不过太瘦了……」
「不,等等。」我要他停下来。「季马肚子痛去机场大厅时,你还记得吗?你拦住一个走出离境大厅的人……」
「他不是凡人。」比萨特冷静地反驳我。
「那是谁?」我大叫。
「不知道。」比萨特仍一派沉静。「但不是凡人,凡人中没有这样的角色。」
「好吧,那跟我说说这个『不是凡人』的家伙长什么样子。」我请求他。「还有你们聊了什么。」
「他……」比萨特正在思索怎么回答,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生气,他伸手抓抓肚子。「浅色头发,个子很高。留着小胡子,蓝色眼睛。我叫他拿出证件,他说没有必要,接着把手放在我肩上,看着我的眼睛……我想问他怎么敢这么做,但没有问。」
「为什么?」
「有差吗?」
「可是你的同伴季马……描述的这个『非』凡人……是另一种模样。」
「我不知道他怎么描述这个人。」比萨特沉着回答。
我叹了口气,在掌中汇集些许法力,往警察身上送了「柏拉图」咒──短时间内他会一五一十道出事实,而且只讲实话。
咒语穿过幽界,像一团雾气穿过比萨特,再穿过墙面飘到街上。喔,万一有人碰到……
「给他『重点』咒吧。」拉斯提议。
我摇摇头,看着躺在床上这个凡事都「无所谓」的凡人。他没有气场,连咒语都穿过他的身体。
「没有用的。走吧,拉斯。」
「可是……」
「走了。」我说。
比萨特又回到电视荧光幕。主持人开心地宣布:「而这些轻柔的皱褶……」
警察的妻子在前厅等候我们。客厅还流泄着音乐声,只是小声了许多:
叫,不叫,结果都一样
要为成功付出代价
为时已晚,兄弟,
就算灌溉荒芜已久的花园
钱也唤不回往日的时光……
「我们要走了。」我不太自在地说。「您知道吗……或许还会有人打电话给您,他的工作单位可能也会派人来。」
「我想把他带走。」女人突然说话。
「去哪?」
「回家,回阿塞拜疆。有一个叫尤苏夫的大夫专门用药草替人治病,据说能治百病。而且他不只是大夫,还是萨满。」
「巫师?」我问道。
女人点点头,紧紧咬着嘴唇。
「带他去。」我说道。「只是要先让我们的医生看一下。」
女人狐疑地看着我。
「他今天会来。」我说道。「是个好医生,您要信任他。」
「我丈夫怎么了?」女人问我。
「不知道。」我不得不承认。
「他好像连灵魂都不见了。」
「等医生来再说吧。」
我们步出公寓。我看向幽界,青苔爬到离门更远的地方了,它不喜欢这里发生的事。
「走啰,拉斯。我们得赶快去找盖瑟。」
但我们被迫在街上耽搁了一分钟,因为一对男女挡住出口。女孩脸上夹杂暴怒与迷惘的表情,而年轻人兴奋地说:
「我刚和妳妹接吻,因为我喝醉了。我和莲娜睡过一回,她在妳不在的时候来的……」
「只好出手帮忙了。」我决定。「我搞定女孩,你用『苏格拉底』对付男孩,让他把一切都忘掉。」
「有必要吗?」拉斯若有所思地问。「个人造业个人担……」
「错误必须纠正。」我说道。「特别是那些还可以纠正的。」
───
拉斯显然认为我已经弄懂一些事,所以才急着见盖瑟,因为盖瑟应该掌握了一切。包含这只虎的身分,以及为何比萨特没有气场,对生活完全失去兴趣,连朝他发射的咒语会穿透他的原因。事实上,我什么都没弄懂,而且盖瑟惊异的程度应该不亚于我。
如果仔细思索,气场是什么?
这是法力。是人类经常制造出的法力,只不过他们不会使用,所以法力消散在空中,覆盖整个地球。我们这些超凡人自身能制造的法力比较少,但可以从外在环境中摄取(我们所做的事跟青苔没有两样,只不过比较强大,而且我们会思考)。
如果没有气场,就等于没有法力,没有生命能量。无论是凡人或超凡人,他等于已经死了。
不,我根本在胡思乱想!什么叫没有气场?吸血鬼已经死了,他们处于「死后」状态,但还是有气场,是特殊的吸血鬼气场,所以还是有的。像娜吉娅这种具备「零度魔温」的绝对巫师也拥有气场,而且可不是普通气场。
我擦拭额头上的汗珠,这辈子从来不曾如此费心思量这些细节。我认为,就算研究团队绞尽脑汁,他们的理论和实际生活的距离可谓相差十万八千里。
因此,为什么死去的人会有气场?而那些完全没有「生命能量」的人呢?为什么他们还能活着?无论把吸血鬼和娜吉娅相提并论有多么可怕,我还是尽量让自己客观地看待整件事。没有生命能量,不可能活着。而死去的人与「零度巫师」又不会制造生命能量……
停!这一切其实很简单。他们并不释放法力,他们只需要法力。法力让吸血鬼死后还能继续生存,结果它也同样保障了娜吉娅的生命。以此类推,那我的女儿虽然像人,她的器官却无法造血,必须不断地输血才活得下去……
我皱起眉头,不安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光是想象这件事都让人觉得不愉快。或许因为这样,我才未曾细想法力、气场与生命之间的关连?
好吧,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就算娜吉娅靠别人的生命能量存活,她可是活得好好的。但怎样能灭除别人的气场,同时还让他活着?不是杀他,不是把他变成吸血鬼,而是把他变成会说话的怪娃娃?
我不知道。
「你想得出神了。」拉斯说道。
「嗯嗯。」我表示同意。
「听着,我有一个问题……高等巫师看得见灵魂飞走吗?」
「灵魂?」我不明白。「飞走?」
「是啊,气场也是灵魂吧?人濒死的时候,不是看得见灵魂飞走吗?我这样问,是想确认天堂与地狱的位置。如果在世界不同角落,找两个同一时间弥留的人,标出灵魂飞走的方向,可以用三角测量法……」
「拉斯,气场不是灵魂!」我反驳他。「气场是生命的能量。」
「我还以为是灵魂呢。」拉斯很沮丧。「所以灵魂是看不见的?」
「是啊。」我回答。「当人濒临死亡时,气场不会飞走,它只是渐渐消失。」
无论拉斯的问题,或是我的回答,都有一些道理……
但我弄不明白,或者还来不及弄明白,我们已经通过栅栏,进入停车场,而且车就停在盖瑟面前。
真正的高等巫师和我这种新人,差就差在经验,和同时处理众多杂事的能力。如果要我派人办事,还得追踪他的行动,那我会认为他应该赶回来做重点汇报。但我得专门分出精力做这件事。而盖瑟表现得好像只是感应到我就在不远处,所以挤点时间出来迎接。
「说吧!」我一爬出汽车,他立刻下命令,「说快点!」
哎,快就快!我看着他的眼睛,在脑袋中快转了与季马的对话,以及到比萨特家拜访的画面。
「去办公室。」盖瑟施展本领。不过在这么短的距离开一道任意门,真是爱现。「打电话给斯薇塔。」
「为什么?」拿出手机我问道。
「我开一道任意门到你家,让娜吉娅也过来。」
我的背脊一阵发凉。
「没事的,我没看见任何直接的威胁。」盖瑟说话时并没有转身。「只是整件事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需要见全莫斯科的高等巫师。」
盖瑟一边走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停下脚步时却突然住口,似乎在与其他的高等巫师连络。
但还有哪些其他人?我打电话给斯薇塔,但她没接电话。还有奥莉佳,她们就是夜巡队里所有的「超等级巫师」了。日巡队里只有萨武龙,他手下有很多一、二级巫师,但最近没再出现高等巫师……
「那我该做什么?」拉斯委屈地在我们背后喊叫。
「去科技组叫伊诺肯吉来我这里!」盖瑟下了指令。他喜欢找大家一起处理事情。
斯薇塔终于响应了。
「安东吗?」
「斯薇塔,盖瑟会开一道任意门到我们家……」
「已经开了。」斯薇塔平静地回答。
「带娜吉娅过来。」
「很紧急吗?」斯薇塔想确认。
「让她们带一、两天的日用品过来。」盖瑟抛下一句话。「但别太费心准备。」
我不喜欢这句话。盖瑟似乎想让斯薇塔与娜吉娅处于「戒严状态」。看来他连高等女巫师和绝对女巫师都考虑进来了。虽然前者的专业是医疗,但众所皆知,任何一种医疗咒语用在战斗上也一样有效;虽然后者才十岁,但这点小事不至于让她的安全受到威胁,因为她可以布下最普通的「否定圈」,就足够刀枪不入了。
「我听到了。」斯薇塔说道。「这就把干净内衣塞进包包里,要给你带什么吗?」
「啊……」我一时语塞。「一双袜子,两条内裤……」
「那我赶快再抓一件衬衫。」斯薇塔当机立断。
我们已经走到盖瑟办公室门口,我还是决定发言,因为老大径自向前走,显然和所有相关人士连络完毕。
「盖瑟,我看您很清楚这整件事情的始末……」
「安东,我什么都不明白。」盖瑟回答。「完全不明白。甚至连听都没听过。而这……」他咬住嘴唇,显然正思索该说什么。「这使我害怕。」
他打开门,我们走进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