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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世纪的人很少有快乐的童年,也不一定有奔放的成年生活或平静的老年时光。死亡并不难,而且非常容易。多数人都认为,生命不过是死亡和死后生命的序曲。
有时这段序曲很长,但通常都很短暂。
这适用于凡人,也适用于超凡人。
「小朋友,你在听我说话,还是已经睡着了?」
当时埃拉斯谟十四岁。如果在二十世纪,他可能会为「小朋友」三个字感到气愤。不过这种称谓在十七世纪很正常。老实说,二十或二十一世纪的人会把埃拉斯谟当成十岁、十一岁的小孩,也会因为埃拉斯谟身上穿的裤子与无袖上衣与他的成年同伴一模一样而困惑,但这是时代特色之一:孩子无论在饮食穿着上,都不需特别料理。他们不过是小人类,如果幸运,才有机会长大成人。在当时著名画家的笔下,孩童的身体和脸庞与成人并无差别:即使画家的目光捕捉到比例上的差异,也会下意识排除。小男孩不过是尚未长大的男人,小女孩则是尚未长大的女人……总之,小女孩很快就会变成女人,所以没人因此感到窘迫。人类的面团加入文明的酵母后,很快就膨胀起来。人类必须成长,为此得多事生产,因为人类无法操控死亡率。
「我没有睡觉!」埃拉斯谟气愤地说。
「那你的灵魂飞哪儿去了?」埃拉斯谟的同伴气恼地看着男孩。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岁──当时这年纪可不算小。如果他是凡人,不能说他年轻。但他是超凡人,而他的实际年龄只有自己知道。
「我在想……这个……」埃拉斯谟困窘地双手一摊。
「想这个?」埃拉斯谟的同伴嫌恶地看着开满鲜花的草原。「孩子,你是搜集花蜜的蜜蜂吗?」
「不是……」
「那你是煮药水的女巫吧?」
埃拉斯谟身体微微一震,他怕女巫,虽然摆在眼前的事实证明他根本无须害怕。
「不是的,老师……」
「或者你是即将在此牧牛的农民?」
埃拉斯谟沉默不语。
「你是超凡人。」他的同伴坚定地说。「你拥有预见与预言的巨大能力,上天赋予你另一种命运,世俗之事不应再烦扰你!」
「真的是上天赋予吗?」埃拉斯谟从鼻子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嘟囔。他的同伴听到了,但一反常态没有发火。他耸耸肩,往地上一坐,压住青草与花朵,躺下来看着天空。这才回答他:
「我见过大声呼喊法力源自上帝的超凡人,他们坚守岗位,恪遵戒律,经常上教堂。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忏悔……他们可能有自己的神父……我也见过相信黑暗国王撒旦赐给他们力量的超凡人。他们在夜里燃烧从亡者身上抽取的油脂做成的黑色蜡烛……你应该要知道这玩意儿散发的臭味!他们亲吻被砍掉的山羊头,干淫荡的勾当,关于这点我连说都觉得反感。但有一件事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既没见过上帝和他的仆人,也没遇过撒旦和他的手下。可能因为他们管不到我们,也可能因为我们的法力就只是法力,就像翱翔空中的鸟,悠游水中的鱼。」
「我不想点黑色蜡烛,或干什么淫荡勾当。」埃拉斯谟慎重地说。
「不用点,也不要做。」他的同伴冷淡地响应。
「但我在教堂里觉得很无聊。」埃拉斯谟承认。「而且……而且有一回我偷了一便士……还有每天晚上贝蒂替我在床上放热水袋时,我都让她躺在身边……」
「女仆就是为了讨主人欢心的。」他的同伴宽厚地回答。「况且你不只是她的主人,你是超凡人。就跟贝蒂享乐去吧。」
小男孩默不作声。男人斜睨着他。埃拉斯谟缓缓触摸被压倒的草茎,它们瞬间往他的指尖挺立。
「你与植物王国有亲属关系,」男人不乐意地承认,「这比较像女巫,而非巫师,不过法力总会找到出人意料的出口……你别忘了自己是先知。山丘上的战斗中谁会获胜?」
「国王。」埃拉斯谟毫不迟疑地回答。他不解地皱眉,抬起头问:「哪个山丘?」
「不重要。尽管眼下还不太成熟,不过你预言了未来。请问……三、四百年后谁会统领卡比托利欧山1?」
「黑人登上王位,人们会夸赞他是世界和平的调解人,不过他会派遣铁鸟横跨大洋,好把利比亚和波斯的宝藏据为己有,也会因此发生大战和世界性的灾难……」小男孩梦呓般缓缓道来。
「嗯。」埃拉斯谟的同伴抓抓鼻尖。「不,你离主要预示还很远,太多错误了。意大利人和阿拉伯人老是在打架,但黑人怎么可能统治罗马?波斯就算了……但利比亚没有任何宝藏,只有生产无用黑油的沙漠。就算三百年后世界上出现铁鸟,哪有什么大洋?意大利和利比亚之间只隔着海。不,错误太多……你还没准备好。还有时间。」
「有时间做什么?」
「准备刽子手的到来。」
───
我洒了一些威士忌在指头上,然后问:
「埃拉斯谟,所以您称他刽子手?」
「是啊,布莱克叫他老虎……您知道他是诗人……」埃拉斯谟若有所思地望着烧得火红的壁炉。「那时我的老师称他刽子手……或者沉默的刽子手……或者先知的刽子手……最后一个称呼可能最正确,因为他只找先知。也就是那些准备说出主要预示的人。」
「为什么?主要预示为什么那么重要?」
「因为它攸关全球。」埃拉斯谟冷笑一声。「预言利比亚战争或登陆月球,都是个别事件。如果从这些事件的重要性判断,第一个预言应该涉及全人类。」
我思索片刻,想厘清埃拉斯谟的话语中,什么最让我震撼。然后我明白了。
「全人类?」
「当然。主要预示影响非常深远,而且不只牵涉我们超凡人。预言总是与凡人相关,是全人类的问题。」
「有什么事件关系到全人类?」我把想法大声说出。「世界大战?」
「这是一个例子。」埃拉斯谟点点头。「当然,就算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都没有真正牵动全世界。但它们的确也都造成全球性的影响。」
「世界大战也被预言过?」我问道。
「当然,只不过不是预言,是先知说的预示。第一次及第二次世界大战、俄国的社会主义革命……」
「共产党员应该觉得骄傲。」我不由得说。「『具世界历史意义的事件』,在苏联就是这么说革命的。」
埃拉斯谟笑了出来。
「先知们还预言了什么?」
「根据我个人的非正式信息。」埃拉斯谟彬彬有礼地说。「属于第一预言之列的还有核子武器的发明、盘尼西林的发现、摇滚乐的出现……」
我狐疑地看着埃拉斯谟,但他肯定地点点头。
「是的,是的,摇滚乐的出现。还有爱伦坡的诗作〈铃儿响叮当〉的出版、迷你裙的流行、一九七七年电影《蜜桃成熟时》的上演、阿拉斯泰尔.马克斯韦尔的出生……」
「阿拉斯泰尔.马克斯韦尔是何方神圣?」我不太明白。
「上世纪六○年代死在澳洲。」埃拉斯谟说。「在襁褓中。还没满月。」
「然后呢?」
「我也不知道。但《蜜桃成熟时》对人们影响很大吗?那迷你裙呢?」
「迷你裙的确深具影响力!」我笃定地回答。
「那我们假设马克斯韦尔也影响了人类。」
「怎么影响的?」
埃拉斯谟双手一摊:
「有时预言无法立即参透。显然马克斯韦尔的诞生将影响全人类。」
「在襁褓中死亡后的半世纪?」
「『须知天地间有些事情,贺拉许,我们连做梦也没梦到』2……此外还有两、三个奇怪的预言,而且无法证明它们真的是预示,而非预言。显然可能因为我们没听到重点。因为老虎或其他因素。」
「其中也包括您的预示。」我说道。
埃拉斯谟一脸困窘。
「其中也包括我的……但您知道吗?我很想活下来。」
「关于这点我无法诘难您。」我同意他的说法。
───
老师在黎明时分叫醒埃拉斯谟。他不认为白天与黑夜有何差异,凡人当然也妨碍不了他。「起来!」老师用手掌摀住他的嘴。「闭上嘴巴,别作声!」
埃拉斯谟爬下床。老师把衣服丢给他:长袜、裤子、衬衫、无袖上衣。
「他快到了。」老师说。他的脸色苍白,嘴唇略微颤抖。「我成功脱身……他已经被引到乡下……」
「到乡下?」埃拉斯谟匆忙穿衣,完全不明白老师的话。
「嗯……我让人们去应付他……但这样做,顶多拖延一点时间,刽子手向来认真,他会先解决凡人……」
睡眼惺忪躺在埃拉斯谟羽绒被底下的人动了一下。老师看着埃拉斯谟涨红的脸,并对他说:
「不要叫醒贝蒂!她可以帮我们争取两分钟……」
埃拉斯谟只迟疑了片刻,随后点点头就跟着老师钻出窗户。
花园散发黎明前的静谧与沁凉。埃拉斯谟跟着嘴里念念有词的老师穿过花园。
「我怎么能……这样的错误……你早就准备好说出预示了……我忽略了前兆……」
「如果我说出预示,刽子手就会离开?」埃拉斯谟问。
「是啊,假如你的预示无人听见,或者有凡人听见。」
「如果你听到……」
「预示是针对凡人的!」老师大声喝斥。「如果听到的是凡人,它必定会实现!如果没人听到,就不会实现。而且你将来也记不起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他就不会动你,但如果是我听到,我就死定了!他不会让我有机会告诉凡人!」
「那么……」埃拉斯谟抓住老师身上那件无袖背心的后襟。「那您还是快点离开吧!我记得您教给我的东西,我会照做,然后说出预示!」
「你没办法。」老师回答。「你还没准备好,你需要聆听者。你没有对空说出预示的经验……我来不及教你……」
他用双手抓住头,突然呻吟起来。
「怎么了?」埃拉斯谟叫了一声。
「我是笨蛋,小朋友……我应该先保护房子……你把预示告诉那个愚蠢的女孩……那么刽子手就会离开。」
「那……我的预示就会实现?」
「是的。这很不好,因为所有的预示都不好……但你可以活下去。」
老师突然苦涩地笑了起来。
「我似乎很依赖你,小朋友……」
「那贝蒂呢?他会杀死她吗?」
「刽子手不杀凡人。他会吃掉她的心灵。」老师回答。「她将对周遭的一切感到漠然,像稻草人那样……」
「反正她本来就不怎么热情……」男孩嘴里嘟囔。
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响起后随即中断,当时他们离开庄园有一哩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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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知道听到主要预示的应该是凡人,而非超凡人。」我说。「盖瑟试图说服凯沙在他面前说出预示……」
「凯沙?」埃拉斯谟不解地问。
「喔,这是先知男孩……不久以前我们在莫斯科发现他。老实说,所以我们才决定来打扰您……」
埃拉斯谟摇摇头:
「你们的大巫师太冒险了。如果只有他听到预示,老虎会把注意力从男孩身上转向他……而且老虎比我们任何人都强。现在情况如何?老虎还在找他?」
「没有,我们已经搞定了。」
「他说了什么预示?」
「我们不知道。没人听见。当时男孩独自待在房内,在夜巡队总部。我们拦住老虎,就在此时男孩说出了预示。」
「独自一个人?」埃拉斯谟不可置信地摇头。「奇怪,真奇怪。事实上,很少有人教会先知对空说出预示。这很复杂,通常老虎的动作比较快,要不然预示会让凡人听见……」
「但你办到了!」我提醒他。
「我是另外一回事。对我而言,人、狗和橡树没有什么特别的差异。」埃拉斯谟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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刽子手在森林空地追上他们。他的步伐似乎很慢,但黑色影子与奔跑的超凡人之间的距离,每秒都在缩短。
「快跑,小朋友!」老师说。他在通向森林、灰尘漫天的乡间小道停下脚步。「快跑……试着找到人,对他说出该讲的话……快跑!」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希望。他只是做该做的事,并不因为道德崇高,毕竟他是黑暗超凡人。或者他觉得活在让刽子手找到自己学生的世界上很不快乐。又或者,他只是不习惯输。
有时黑暗巫师的行为动机实在很难理解。
「喂,幽界产物!」男人叫喊。「我是黑暗大巫师!你过不了我这关的!快滚!」
刽子手丝毫没有放慢脚步。
埃拉斯谟看见老师手中伸出几条冒着蓝色火焰、沙沙作响的鞭子。鞭子抖动着,彷佛正准备扑向敌人。
刽子手没有放慢脚步。
埃拉斯谟明白老师什么也做不了。他可以挡个一、两分钟,火鞭会窜向地面与空中,无力地拍打刽子手的身体,然后就换刽子手击倒老师,压死之后丢到一旁,再继续追捕先知。
他不只是明白而已,更彷佛亲眼见过。
埃拉斯谟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不只是可能不会实现的预言,这是预示的前兆……他看到超凡人的命运,也就是说,它会成真……有可能……如果他不说出预示,会改变世界和命运的第一个预言,真正的预示……
他吞下喉咙里涌现的一团东西,环视四周,三步以外有一棵满是窟窿的橡树。埃拉斯谟扑向橡树,踮起脚尖,身体用力往前伸,因为橡树对他而言有点高。他把头伸进黑漆漆、散发腐烂树叶气味的缝隙。里面传来沙沙的声响,可能是以树洞为家的林鼠慌乱中钻入橡树缝隙发出的声音。
埃拉斯谟对这不感兴趣。老实说,他不认为人、动物或植物间有什么差别。
他闭上眼睛,原本还想摀住耳朵,但他得抓住橡树的边缘。因此只能试着什么都不听:无论是老师的声音,或者火鞭的响声,或者刽子手像老虎威胁对手般的嘶吼(埃拉斯谟从未看过老虎,但他觉得老虎就是这么叫的)。
应该远离所有一切。
远离过去。
远离现在。
远离未来。
过去不复重要,现在没有意义,未来混沌不明。
他不是预言家,他是先知。他是命运的喉舌,他的话即将成为真理。
只不过,不能让人听见,一定不能。
这棵老橡树有什么不好?
男孩的影子落在橡树树根,他垂头迎向影子。
……埃拉斯谟睁开眼睛,老师就坐在他身旁,左手悬在空中。那只手彷佛被挤碎或嚼烂似的。
「刽子手……」埃拉斯谟小声地说。
「你成功了,小朋友。」老师响应他,声音里透露出不解。「我无法想象你怎么能对空说出预示。刽子手已经离开,就在杀死我的前一刻。」
「我不是对空说出。」埃拉斯谟回答。「我……我对橡树说了。」
一抹微笑浮现在老师的脸上。
「啊,是这么回事啊……嗯,也许你对树木的爱不是没有意义的。或许这是你天赋的一部分:你预见到唯有喜爱橡树与山杨,自己才能获救。」
起身拍掉衣服上的尘土前,老师哈哈大笑,而且笑了很久,笑到连眼泪都流出来了。衣服上还有许多污渍,但老师不以为意。
「那么,我们就此分别了,埃拉斯谟小朋友。你知道自己的能力,可以保护自己。如果你想要权力与法力,也能够得到。看你想一个人,还是加入日巡队。」
「在都柏林?」
「都柏林、爱丁堡、伦敦,世上任何一座现有或将来会出现的城市。」
转身上路前,老师拍了拍埃拉斯谟的肩膀。也许他真心喜欢这个学生,不过他没有回头。
埃拉斯谟坐在尘土中思索了一会,可怕的敌人消失了,天也亮了。
生活中会有许多趣事,而埃拉斯谟非常热爱生活。
他决定返回庄园,看看贝蒂怎么了。就算她对一切漠不关心,也许不是件坏事。或许,现在她会同意一些从前笑着拒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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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半晌后才说话。
「书上写的是榆树。」
「橡树。」埃拉斯谟立刻否认。「我不是特别喜欢榆树,橡树比它有深度。」
「您恩师的大名是?」
「我想你应该知道。」埃拉斯谟随口说出。
「我应该猜得到,不过……」
「他叫萨武龙。此后我们从未相逢,据我所知,多年来他一直是莫斯科日巡队的老大。你们认识吧?」
「坏东西,他可以先告诉我们啊!」我怒气冲冲地大叫。「他曾经和老虎交手过!」
「萨武龙从不全盘托出。」埃拉斯谟回答。
「你也是吗?埃拉斯谟?」
「我也是。」埃拉斯谟微微一笑。「我不玩巡队的游戏,所以衷心感谢你!但只有白痴才会一五一十道来。信息既是武器,也是商品。」
「如果是商品……我觉得你好像欠我们什么。」我碰运气地把目光投向壁炉上怪异的盆栽。
埃拉斯谟皱起眉头,也看着盖瑟的赠礼。
「是啊。」他不情愿地承认。「我只是不了解应该讲多少……好吧,你先提问,我再回答其中几个问题。这样的话……三题吧。然后换我提问。」
喔,我真是受够这些讲究形式的老巫师!三个问题,三个答案……
「你说你等待我的到来。」我说道。「说等了很久,还以为我是法国人……」
「或许你是俄国人更好。」埃拉斯谟说。「很抱歉,塞瓦斯托堡战役之后,我就不喜欢俄国人。但我更不喜欢法国人。」
「百年战争之后……」我嘴里念念有词。
「几乎是这样。但和俄国人的恩怨已经过去。你们是死去的敌人,对于死去的敌人,可以尊敬,也可以同情。」
我没料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反应。杯子在我手中炸开,玻璃碎片与威士忌洒落一地,我的眼眸中显然出现了很不愉快的神情。埃拉斯谟立刻举起手,做出安抚我的手势:
「停,停……这纯属个人意见,不问世事的老预言者的想法。我……没考虑到您还很年轻,安通,还非常容易激动。」
「话不能这么说。」我轻声说。
「任何大巫师都不会把自己和出身的民族连结在一起。」埃拉斯谟仍想安抚我。「但您还年轻,我忘了这点。望您原谅,安……安东。」
「我接受您的道歉。」我阴郁地回答。
「我真的在等候你的到来。」埃拉斯谟说。「我有一个关于自己的预言,但它没什么特别……只有几个字:『临死之前安通到来,他知道第一个预示的意义,并听见最后一个预示。』」
我眉头一皱。
「这在说什么?」
「说我。」埃拉斯谟解释。「你的造访意谓着我快死了。而你将得知第一个预示的含义,并见证我的最后一个预示。」
「你的第一个预示是什么?」我问道。
「这是第二个问题?」埃拉斯谟向我确认。
「是的!」
「我不知道。」老先知微微一笑。「我告诉过你,我把预示喊进老橡树的缝隙。」
提出第三个问题前,我得思考一下。和他争辩自己浪费了第二个问题是白费工夫。
「请你清楚明白地告诉我,怎样才听得到你的主要预示?」
回答之前,埃拉斯谟替自己倒上威士忌,然后问我:
「你确定要问这个?两百五十年过去了,万一这个预示还没实现呢?只要你一听见,将启动预示的神秘机制……首先,如果你转述给凡人听,它可能会实现;其次,在只有你一人知道的情况下,老虎会来猎杀你。」
「我就是要这样。」我回答,想到外套口袋中的玩具电话,凯沙有可能把预示录在里面!
「或许你是对的。」埃拉斯谟说。「知识是很大的诱惑,你很难抵挡得了……」
他站起来,走向厨柜。打开柜子后,从角落里拿出一块布满灰尘的黑色玩意儿……他握在手里细看一秒后,才走回来我这边。
「拿去,安东。」
我拿起这个黑色杯子……更精确地说,是高脚杯:上方宽广,有一个小杯脚,上头刻了简单的图样。杯子惊人地轻盈。
「这是木头。」我明白了。
「橡树。」埃拉斯谟纠正我。
「这是……」
「这当然不是圣杯。」埃拉斯谟冷笑一声。「我从那棵橡树挖下来的。」
我狐疑地看着老先知。
「我不知道。」埃拉斯谟说。「我不知道究竟如何能听得到预言。但植物也有记忆,所以它应该在某处……我说的是第一个预示。」
我想了一会,把高脚杯拿到耳朵旁,聆听自己血液里轻微的声响。可惜,没有任何话语……
「是不是该倒点葡萄酒进去,然后把它喝掉?」
「那还不如倒威士忌。」埃拉斯谟窃笑。「如果喝得够多,可以听到世界上所有的事。」
他的表情非常满意,彷佛自己说了一个经典笑话。
「我觉得您在装傻。」我说。「您要不知道……要不就猜得出怎样才能从这里得到信息。」
「有可能。」埃拉斯谟不打算与我争论。「但盖瑟也没解释他这份礼物的含义啊?而且我非常想让你听见我的预示。」
「关于这点,我很难责怪您……」我同意。「虽然您如此平静地……面对关于自己行将就木的预言。」
「是预示。」埃拉斯谟纠正我,并转过身背对我,把手伸向壁炉。「但您很清楚预示有多么令人费解。『临死之前』,谁的死亡?我的吗?或者是全人类的?又或者指的不过是一天当中的时段?白日将尽?」
「不见得是一天中的时段。」我说道。「现在还是早上。」
「应该让您傍晚过来的!」埃拉斯谟举起双手轻轻一拍。「虽然……还有一种方案!『临死前安通来到这里』。」
我默不作声。
「这讲的可能是您?」先知和颜悦色地说,一面斜睨着我。「您在死前跑来找我……因为老虎就要猎捕你了……」
「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有人喜欢黑暗一方。」我站起来说。「谢谢您的杯子。」
「别生气,安通。」埃拉斯谟要不是真的很尴尬,就是假装很困窘。「我只是想警告您,并展现预示的各种诠释……」
「您最后一次和萨武龙说话是很久以前的事吗?」我激动地问。
「请允许我不回答这个问题。」埃拉斯谟叹了口气。
「看来您已经回答了。」我说道。「请代我向您的恩师问好。」
因为身在伦敦,我觉得有权用英国人的方式离开,所以连道别的话都没说。
1 罗马建城初期重要的宗教与政治中心。
2 出自《哈姆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