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人之王
布里星迦已经入鞘,伊拉龙手按剑柄,立于城堡主厅的大理石平台上,左边是布莱德伯姆大人的座椅。座位的另一边站着沃顿军的副统帅约蒙杜,他将头盔托在臂弯里,褐色的长发在脑后编成长辫,两鬓各有一绺已经染上了灰白。他瘦长的面孔全然没有表情,这种空白属于那些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去等待别人的人。伊拉龙发现,在约蒙杜右手的护腕下,有一道细长的红痕,但他没有显示出半点伤痛的迹象。
他们俩中间坐着首领娜绥妲。她刚刚解下战衣,此刻身上是一袭更适合于处理政事的黄绿二色华美长裙。显然,她在战斗中也挂了彩,因为她的左手还缠着亚麻绷带。
娜绥妲把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伊拉龙和约蒙杜听得到:“要是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可是,他们会要求什么回报呢?”约蒙杜问道,“我们的钱箱已经快见底了,我们的前途吉凶莫测。”
她几乎不动嘴唇地答道:“也许,他们什么也不求,只求一个反击加巴多里克斯的机会,”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如果不是的话,我们就找一个不用金子的办法,说服他们加入我们的行列。”
“可以送他们几桶奶油。”伊拉龙说,惹得约蒙杜哈哈大笑,娜绥妲也轻声笑了出来。三声号角在主厅之外响起,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接着,一个发色淡黄的小听差,束腰外衣上绣有沃顿的标志——宝剑下方一片紫色的原野,上方白龙腾跃,趾爪间握有玫瑰花枝——从主厅的另一头,大踏步走进敞开的门里,手中权杖敲击地面,用尖细的颤音高声宣布:“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猫人之王、孤寂地之领主、夜河之统治者、独行者、断掌格雷米尔驾到!”
独行者,好奇怪的名号。 伊拉龙暗地里对蓝儿说。
我猜也许名副其实。 她回答道。她盘踞在城堡里,他看不到她,但是能感觉到她饶有兴味的心情。
小听差闪到一边,从门里昂首阔步地走近了断掌格雷米尔。他此时化成了人形,带着四名猫人做随从。那四名猫人紧跟在他身后,毛茸茸的大脚掌轻轻落在地面,模样与伊拉龙认识的猫人索伦明很相像,当时索伦明也以动物的形态出现,同样都有发达的肩膀、修长的四肢,黑油油的短毛环绕颈部一圈,并延伸到肩胛处。他们长着一双细长的耳朵,尾巴优雅地轻轻摆动,尾巴尖儿是黑的。
然而,断掌格雷米尔却与伊拉龙见过的所有人、所有生物都不一样。他的身量与矮人相当,在四英尺左右,然而没有人会把他错认成矮人或者人类。他长着一个尖尖小小的下巴,颧骨很宽,在两道向上挑起的眉毛下,是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眼梢斜斜地吊着,睫毛长得像扇子一样。黑黑的毛发乱糟糟地搭在他的额头上,又从他的脸旁垂下,柔顺而光滑地披散在肩头,和他同类的鬃毛一样。至于他有多大年纪,伊拉龙一丝端倪也看不出来。
格雷米尔只穿着一件皮坎肩,系一条兔皮缠腰布。坎肩的前襟挂满了骷髅头,有数十个之多——都是鸟类、鼠类等小型动物——随着他的步伐,这些头骨彼此敲击,哗哗作响。一把短剑连着剑鞘斜插在缠腰布的腰带里,他栗子色的皮肤上遍布着数不清的伤疤,全是一道道白色的细线,就仿佛是布满累累划痕的旧桌子。正如名号所言,他的左手缺了两根指头,看上去像是被咬掉的。
尽管格雷米尔形体秀雅,但是手臂和胸膛的肌肉却强壮有力,臀部窄小。他踏进主厅,从容地向娜绥妲走去,步履间隐含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这一切都说明他是男性无疑。
猫人似乎对夹道注视自己的人们视若无睹,直到格雷米尔走到草药师安吉拉面前。安吉拉站在若伦旁边,正用六根针织着一只条纹长筒袜。
看到草药师,格雷米尔眯起眼睛,毛发抖动着竖了起来,四名随从也是相同的模样。格雷米尔咧着嘴唇,亮出一对带着弧度的獠牙,发出短促而响亮的一声嘶叫,令伊拉龙很是吃惊。
安吉拉的视线从袜子上移开,一副懒洋洋爱搭不理的样子。“吱吱。” 她说了句。
一瞬间,伊拉龙以为猫人立即就要翻脸,向她发动攻击。暗红的血色涌上格雷米尔的头颈,他鼻孔大张,朝她无声地咆哮。其余猫人压低身子,摆出半蹲的姿态,两耳紧贴头部,作势欲扑。
主厅里响起一片金铁之声,利刃蓄势待发。
格雷米尔再次发出嘶吼,在草药师面前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最后一个猫人从安吉拉身边经过时,举起一只巴掌,冷不丁地朝安吉拉的毛衣针上的毛线拍去,就像只淘气的家猫一样。
蓝儿的迷惑与伊拉龙不相上下。吱吱? 她问道。
他耸了耸肩,忘记了她看不到自己。安吉拉做什么,说什么,有谁会知道原因?
终于,格雷米尔来到了娜绥妲面前。他微微颔首,动作之轻微,充分流露他无与伦比的自信,甚至是傲慢,这种风度是猫类、龙族以及个别出身高贵的女性的专属。
“娜绥妲小姐。”他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浑厚,跟与他相似的男孩那尖细的嗓音不同,更接近野猫低沉的吼叫。
娜绥妲也微微地点了点头:“断掌国王,沃顿族向您和您的族人表示最热烈的欢迎,我很遗憾,我们的盟友、色达国的奥林国王不能如他所愿在此恭候您的大驾,因为此刻他正率领骑兵在西侧与加巴多里克斯大军的一小路人马作战。”
“当然,娜绥妲小姐,”格雷米尔说话间,尖利的牙齿忽隐忽现,“永远不能把后背亮给敌人。”
“虽然如此……请问陛下,我们何幸蒙您大驾亲临?猫人一族向来以神秘和孤傲闻名于世,你们是动荡的往昔岁月的遗民,尤其在龙骑士陨落之后。人们甚至还说,与其说你们是一种古老的存在,不如说更接近于一个神话传说。那么,为什么你们选择此时此刻出现在世人面前?”
格雷米尔举起右臂,用一根手指指向伊拉龙,指甲有如利爪。
“因为他,”猫人低沉地说道,“不到对手暴露弱点时,不会轻易发动攻击,加巴多里克斯已经露出了他的弱点:他不想杀死魔影杀手伊拉龙和闪鳞蓝儿。很久了,我们等待这个机会,我们会紧紧地抓住它。加巴多里克斯将学会畏惧以及憎恨我们,最后,他将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他将明白,正是我们,将他赶到穷途末路。到那时,复仇的滋味是多么可爱,甜美有如乳猪鲜嫩的骨髓。”
“时机已到,人类。它属于每一个族类,甚至是猫人,我们要并肩战斗,向加巴多里克斯证明,他不曾消灭我们的斗志。我们愿意加入您的军队,娜绥妲小姐,以自由的盟友身份,帮助您完成大业。”
娜绥妲在想什么,伊拉龙猜不出来,不过他和蓝儿都被猫人的话震撼了。
沉默片刻,娜绥妲说道:“您的话令我心情振奋,陛下。不过,在接受您的好意之前,有一些问题还需要得到解答,如果您愿意的话。”
带着不可动摇的冷漠,格雷米尔挥了挥手:“我愿意。”
“猫人族行踪隐秘,离群索居。必须承认,我直到今天才得以听闻陛下的大名。事实上,我连猫人族有首领都不知道。”
“我这个国王和你们的国王不一样,”格雷米尔说,“猫人喜欢独来独往,不过,在战争时期,就算我们也需要推选一位首领。”
“我明白。请问您是代表全族,还是只代表随同您前来的这一部分族人?”
格雷米尔的胸脯鼓了起来,表情显得益发自傲——如果还有这个可能的话。“我代表整个猫人族,娜绥妲小姐,”他低沉柔和地说道,“阿拉加西亚境内所有体格健全的猫人,除了尚未成年的,都来此投入战斗了。我们数量不多,但却悍勇无敌。此外,我还可以号令那些‘定形族’,虽然我不能代表它们,因为它们和别的动物一样愚钝。不过,它们对我的号令无所不从。”
“定形族?”娜绥妲插嘴问道。
“就是你们称为‘猫’的动物,它们不能像我们一样变化形体。”
“您可以指挥它们?”
“是,没什么好奇怪的,它们崇拜我们。”
如果此话不虚 ,伊拉龙对蓝儿说,猫人的支持将是非常宝贵的。
这时,娜绥妲说道:“对于您提供的支援,您又希望我们以什么作为回报呢,断掌陛下?”她看了伊拉龙一眼,微微一笑,接下去道,“我们可以提供奶油,想要多少都可以,但是除此之外,我们的资源非常有限。如果您的武士期待他们的辛苦能得到报酬,恐怕会大大地失望了。”
“奶油是小猫们喜欢的,我们对金子也毫无兴趣,”格雷米尔一边说,一边举起右手,扬着下巴,低垂眼皮,端详自己的指甲,“我们的要求如下:每人配备作战需要的匕首一把,已经自备的不用了;每人要有两套盔甲,一套在两脚站立时穿,一套在四脚站立时穿;除此以外,别的供给都不需要——不要帐篷,不要毯子,不要盘子,不要勺子。要保证我们每人每天能得到一整只鸭子,或者鹅、鸡之类的禽鸟,每天的早餐则是一碗切碎的新鲜的肝脏。就算我们不吃,食物也要放在一旁准备着。还有,如果你取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不管下一位国王是谁——也不管在那以后谁拥有这个称号——都要在他们的王位旁设软垫一只,作为我们当中一员的座位,以示荣耀,如果我们想上去坐的话。”
“您谈起条件来颇有矮人立法长老的风采。”娜绥妲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然后朝约蒙杜欠过身去。伊拉龙听到她在小声问道:“咱们有足够的肝脏供养他们所有人吗?”
“我想是有的,”约蒙杜同样压低嗓门说道,“不过这取决于碗的大小。”
娜绥妲坐正身子:“两套盔甲有点太多了,断掌陛下,你的武士需要做个决定,作战时到底是当人,还是当猫,然后就不要再变了,两套盔甲我负担不起。”
如果格雷米尔这时候有尾巴,伊拉龙肯定他绝对会甩起来。既然没有,他便只是换了个姿势,然后说道:“很好,娜绥妲小姐。”
“还有一件事。加巴多里克斯的奸细和杀手无处不在,因此,作为加入沃顿的条件之一,您必须同意让我们的魔法师检查您的记忆,从而让我们确信加巴多里克斯没有控制您。”
格雷米尔轻轻哼了一声。“不这样做才傻呢。如果谁有胆量,就让他来查看我们的大脑吧,不过,不能是她。”说着,他朝安吉拉一指,“绝不能。”
娜绥妲略有迟疑,伊拉龙看得出来,她想问为什么,不过又忍住了。“就这样吧,我立即召唤魔法师,马上就可以见分晓。待结果出来之后——我相信,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我将很荣幸地代表沃顿族与您缔结盟约,断掌国王陛下。”
随着她话音落下,大厅里的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纷纷鼓掌,其中包括安吉拉,就连精灵们也喜形于色。
然而,猫人们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对这一片喧哗很不满,耳朵恼火地贴在头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