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遗产系列之四《帝国》(下)> 摇篮曲

摇篮曲

  即将逝去的太阳投下惨淡的微光,渗进伊拉龙的帐篷里。里面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好像用花岗岩雕成的一般。伊拉龙用他的精灵视力,能轻易看清物体的轮廓,但他知道葛楚德会有困难,所以为她说了句:“Naina hvitr un böllr(白色小光球亮起来)。”话音一落,篷顶最高处浮现了一个发亮的小东西,像一团白光,这个柔和的白色小球不产生明显的热量,但照明不输明亮的灯笼。在咒语中他特意没有使用“布里星迦”,以免剑刃着起火来。他听到身后的葛楚德顿了顿,便转过身去,看到她正愣愣地看着那点魔光,把随身带来的小包抓得紧紧的。她熟悉的面庞让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卡沃荷,浓浓的思乡之情猝不及防地抓住了他。

  她慢慢垂下眼光,看向他。“你变化真大,”她说,“已经不是当年我看护过的那个发着烧的男孩了,我想。”

  “可你还认得我。”他回答说。

  “不,我不认为如此。”

  她的话令他难过,但现在没有时间,于是他便不再多想,向帆布床走去。轻轻地,非常轻地,他把怀里的新生儿放在毯子上,如此小心,仿佛她是一个玻璃娃娃。女婴紧紧地攥着小拳头,冲他挥舞。他微微地笑了,用右手食指尖碰了碰她的拳头,女婴发出轻柔的呢喃。

  “你想怎么做?”葛楚德在帐篷一侧的木凳上坐下,问道,“你要怎么治她?”

  “我还没想好。”

  这时,伊拉龙发现阿丽娅没有跟进来,便提高嗓门叫了她一声。她在外面应了一句,隔着厚厚的篷布,声音显得闷闷的。“我在,”她说,“我在这儿等着,需要的时候,用意念召唤一下,我就进来。”

  伊拉龙轻轻地皱了皱眉。他原本指望她一直陪在身边,看着自己施救,一旦发现失误立即出手纠正。嗯,没关系,反正一有问题我就可以问她,只有这样,葛楚德才不会怀疑阿丽娅对这个女婴动了什么手脚。 阿丽娅处处小心,唯恐引起女孩被调包的怀疑,这让他暗暗称奇,心想,是不是她曾经遭到过偷小孩的指控。

  他看着那婴儿,慢慢坐到床上,床架嘎嘎作响。蓝儿通过他的眼睛,看着躺在毯子上的女婴,此时她有点儿瞌睡,仿佛对外面的世界毫不关心。透过上唇的裂缝,她的舌头闪着湿润的微光。

  你怎么想? 他问。

  慢慢来,免得不小心咬到自己的尾巴。

  他表示同意,然后突然淘气起来,问道:你试过吗?我是说,咬到自己的尾巴?

  她冷冷地沉默着,不过,他捕捉到许多一闪而逝的感觉:杂乱的图像——树木,草地,阳光,斯拜恩山,还有红兰花甜得发腻的香气,以及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被挤压的感觉,好像尾巴被夹在了门缝里。

  伊拉龙偷偷笑了,接着,他集中精神,构思治疗女孩需要的咒语。时间过了很久,几乎有半个小时,他和蓝儿一起,反复推敲那些深奥的句子,检查并讨论每一个词、每一个短语——甚至还有他的发音——要保证这段咒语能恰到好处地实现他的意图,不多也不少。

  在他们沉默地交流之时,葛楚德在凳子上往前探了探,说道:“她没什么变化,事情进行得不顺利,对吗?没必要瞒着我,伊拉龙,更糟糕的事情我这辈子也遇到过。”

  伊拉龙扬起了一道眉毛,然后语气温和地说:“还没开始呢。”

  葛楚德闻言向后坐好,百无聊赖地从包袱里掏出一团黄色毛线和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熟练而灵巧地织了起来。织针持续不断的咔嗒声安抚了伊拉龙,这是他儿时经常听到的声音,与之相伴的是寒冷的秋夜,他坐在厨房炉火边听大人讲故事,他们在饱餐一顿后,美美地享受着一口烟或者一口黑褐色的啤酒。

  终于,他和蓝儿对咒语的安全感到了满意,伊拉龙也相信,他的舌头不会在这段古语中任何一个古怪的发音上打结,于是,他调集他们汇聚在一起的能量,准备说出咒语。

  然而,他又迟疑了。

  当精灵们使用魔法,将一棵树或者一株花催生成他们想要的形状,或者改变自己的形态变成另一种动物时,据伊拉龙所知,他们通常是将咒语以歌曲的形式唱出来。似乎他也应该这样才对。但是,在那么多的精灵歌谣中,他会唱的屈指可数,其中没有合适的——甚至连够长的都没有——可以改编为一支动听而复杂的曲子。

  于是,他从自己记忆的最深处,一个最为隐秘的所在,选择了一支曲子,那是他的舅妈玛丽安为他唱过的。当时他还小,舅妈也还没有被病魔带走。从遥远的不知名的年代起,卡沃荷的女人每当把孩子们塞进被窝,准备让他们一夜甜睡时,就会低低地唱起催眠曲——一支摇篮曲。它的旋律简单易记,能让人放松心情,他希望以此来安抚女婴。

  歌声响起,他的声音柔和低沉,缓缓地吐出歌词。歌声在帐篷里荡开,就像热量从火苗里散发。在使用魔法以前,他用古语告诉女婴,他是她的朋友,他是为了她好,她要相信他。

  她在睡眠中轻轻扭动,好像是在给他回应,紧张的表情放松了。

  然后,伊拉龙唱出了咒语的开头部分:一段由两个短句构成的简单咒文,他像祈祷一般,将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这时,在女孩分裂的嘴唇上,那个粉红色的小裂口合拢了,它微微闪亮,轻轻蠕动,仿佛那儿的皮肤底下,有一个蛰伏的生命被惊扰了。

  他要做的绝非易事。和所有新生儿一样,这个女婴的骨头很软,还没有完全成形,与成年人的骨头大为不同,也不同于他在沃顿军中治疗过的所有骨头。他必须小心,不能用成年人的骨头、血肉、皮肤填满她嘴里的裂缝,否则,这些地方日后的生长就会和她身体的其他部位不同步。而且,修补她上腭和牙龈上的裂缝时,他要移动并拉直日后将发育成门牙的牙根,并使之对称,这也是生平头一次。更困难的地方在于,他从未见过这名女婴没有兔唇时的模样,所以,对于她的嘴巴应该是什么样子,他完全没有把握。在他看来,她和别的婴儿都一样:肥嘟嘟的,小小的,特征模糊。因此,哪怕他现在能给她一张令人满意的面孔,也担心随着时间流逝,她的脸会越变越古怪,越变越难看。

  于是,他格外小心谨慎,一次只改动一点点,每次改动之后都停下来斟酌再三。他从女婴面孔的最里层开始动手,从软骨和骨头上一点点向外修复,同时一直没有停止歌唱。

  不知何时起,蓝儿在帐篷外面也开始低声哼鸣,应和着他的歌声。她低沉的嗓音震荡了空气,魔光随着她音量的起伏时明时暗,这一现象令伊拉龙大为好奇,决定在完事后向蓝儿问个清楚。

  一个字接一个字,一段咒文接一段咒文,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长夜慢慢消逝,然而伊拉龙完全忘记了时间。女婴因为饥饿大哭起来,他给她喂了一小点能量。他和蓝儿都尽量避免用自己的意识接触她的意识——因为不知道这种接触对她稚嫩的大脑有什么影响——不过他们还是偶尔会从其表面轻轻掠过。她的大脑对伊拉龙来说充满了模糊和混沌,是一片动荡起伏的感受之海,世间一切在此都只是无意识而已。

  在他身边,葛楚德的织针嗒嗒响个不停,只有在乱了针数,或者将出错的部分拆开重织时,才会中断。

  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女婴牙龈和上腭的缝隙天衣无缝地合拢了,分成两片的兔唇也接在了一起——皮肤像水一样流动起来——她的上唇慢慢变成了粉嫩的弓形,没有半点瑕疵。

  伊拉龙又花了很多时间,摸索调整女婴嘴唇的形状,一直放不下心来,到最后蓝儿开口了:行了,就这样吧。 他这才不情愿地承认,女婴的外表已经没有任何可改善的余地了,再调整只会变糟。

  于是,他的歌声渐低,缓缓结束了摇篮曲。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发疼,从帆布床上站起身来,却只能佝偻着腰,身子硬得半天伸不直。

  帐篷里除了魔光,还有淡淡的光亮,和他刚进来时一样。一开始他好生迷惑——太阳明明已经下山了,然后才想起来,这光亮来自东方,不是西方,于是恍然大悟。难怪全身酸疼,我足足坐了一整夜!

  那我呢? 蓝儿说,我的骨头和你一样疼。 她的坦白令他很是吃惊。她无论疲惫到什么地步,嘴上可是从来不示弱的。这一仗中,她的损耗肯定比表面上多。他这样想着,蓝儿立即有所察觉。她从他的意识中略略退缩,说道:别管我累不累,不管加巴多里克斯派多少人来,我一样把他们通通干掉。

  我知道。

  葛楚德把编织活儿放回包袱里,站起来,蹒跚地走到床边。“从没想到会亲眼看到这样的事,”她说,“尤其是从你身上,伊拉龙·布鲁姆逊。”她带着疑问,注视着他,“布鲁姆是你父亲,对吗?”

  伊拉龙点点头,声音沙哑地答道:“他是的。”

  “嗯,感觉很合适。”

  伊拉龙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一抬眼,随着心念一动,熄灭了魔光。帐篷里暗了下来,只余黎明前的微光。他的眼睛比葛楚德的更快适应光线,她连连眨眼,皱着眉头左顾右盼,好像在找他的位置。

  伊拉龙抱起女婴,她暖暖的,沉甸甸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疲惫是缘于施用了魔法,还是因为这个任务耗用的时间过于漫长。

  他低头注视女婴,爱护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喃喃地说了句:“Séono waíse ilia。(愿你幸福。)”这不是一句咒语,不完全是,但是他希望它能庇护她,让她免于人们普遍遭受的痛苦。如果做不到的话,他希望它能逗她发笑。

  果然如此,一个大大的笑容出现在她小小的面孔上,她热情洋溢地说了一声:“哈!”

  伊拉龙也笑了,然后转身向外面走去。

  门帘掀开,他看到外面聚了一小群人,他们围成一个半圆,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还有的蹲着。他认出其中大部分是卡沃荷的村民,阿丽娅和其余几位精灵也在——不过与众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还有沃顿族几个他叫不出名字的武士。他还看到埃娃躲在相邻帐篷的后面,黑丝面纱放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脸。

  这群人肯定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伊拉龙心想。他对他们的存在毫无感知。有蓝儿和精灵的守卫,他是安全的,但这也不能成为他疏忽大意的借口。

  还是要更小心些。 他对自己说。

  人群的最前面是霍司特父子,一个个忧形于色。眉毛打结的霍司特看着伊拉龙怀里的襁褓,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伊拉龙更不多言,径直走到铁匠面前,让他看女婴的脸。有好半天,霍司特呆呆地一动不动,然后他的眼睛里开始放出光彩,表情混合了喜悦和欣慰,如此强烈,让人分不清是喜是悲。

  伊拉龙将女婴朝霍司特递过去,说道:“我的手更适合于战场杀敌。不过我很高兴能帮上忙。”

  霍司特伸出中指,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女婴的上唇,然后摇了摇头。“我真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他看着伊拉龙,“伊莱恩和我永远欠你的情,如果……”

  “你们不欠我什么,”伊拉龙轻声说道,“如果别人有能力,也会这样做的。”

  “然而是你亲手治好了她,我要感谢你。”

  伊拉龙略一迟疑,然后微微颔首,接受了霍司特的感谢:“你们给她起什么名字?”

  铁匠无限喜悦地看着他的女儿:“如果伊莱恩同意,我想叫她‘希望’。”

  “希望……是个好名字。难道我们的生活不需要希望吗?伊莱恩怎样了?”

  “累坏了,不过还好。”

  艾伯瑞和波多尔围着他们的父亲,看着新生的妹妹,葛楚德也和他们站在一起——她跟着伊拉龙走出了帐篷——众村民在最初的腼腆之后,也纷纷围了上来。就连那群好奇的沃顿战士也向霍司特聚拢来,伸长脖子想看女婴一眼。

  过了一会儿,精灵舒展修长的四肢,也走了过来。看到他们,人们立即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向霍司特的小路。铁匠呆了呆,下颚朝前突,像如临大敌的斗牛犬。精灵们排成队,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前来看这个女婴,偶尔用古语向她说上一两个词。他们似乎对村民们怀疑的眼光浑然不觉,毫不在意。

  队列里只剩三个精灵了,此时,埃娃从她藏身的帐篷后面跑了出来,排在了最后。没等多久,就轮到她站在霍司特的面前。尽管他看上去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放低胳膊,弯下了膝盖。不过,他比埃娃高得太多了,尽管如此,埃娃还是得踮起脚才能看到女婴。伊拉龙屏气凝神,看着她注视那曾经天生畸形的孩子,猜不透她面纱背后有什么心思。

  过了一会儿,埃娃放下脚跟,不紧不慢地沿小径走了。经过伊拉龙的帐篷时她跑了起来,跑到二十码之外又停下,转身看着他。

  他歪歪头,挑起了一条眉毛。

  她短促地点点头,然后便走了。

  伊拉龙看着她的背影,阿丽娅走了过来。“你应该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骄傲,”她轻轻地说,“孩子很健康,矫正得非常好,就算是本族最高明的魔法师也不能对你的法术再做任何改进。那些是非常好的东西,我说的是你给予这女孩的一切——面孔和未来——她不会忘记,我相信,大家都不会忘记。”

  伊拉龙发现,她和众位精灵此时看自己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全新的尊重——不过,还是来自阿丽娅的欣赏和赞美最有意义。“因为我有最好的老师。”他用同样低的音量回答道。阿丽娅对他的回答没有争辩,两人一起向围着霍司特父女的村民们看去,只见众人都兴奋不已,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伊拉龙眼睛看着他们,人向阿丽娅凑过去,说了句:“谢谢你帮助伊莱恩。”

  “不用谢,不帮她是不对的。”

  霍司特转过身,把孩子带回帐篷,让伊莱恩看她新出生的女儿,但人们却没有散开的意思。伊拉龙最终被无休无止的握手,还有回答不完的问题弄烦了,向阿丽娅说了声再见之后,便溜进了自己的帐篷,并严严实实地系紧了门帘。

  除非有敌人来袭,在接下来的十个小时里,我谁也不想见,连娜绥妲也不行, 他往帆布床上一扑,对蓝儿说道,你能转告布洛德迦姆吗,拜托?

  当然, 她说,休息吧,小家伙,我也一样。

  伊拉龙长出一口气,将胳膊搭在脸上,挡住早晨的阳光。他呼吸放缓,意识开始涣散,很快,在半梦半醒之间,奇怪的图景和声音淹没了他——真切然而虚幻,鲜艳却又透明,仿佛这些画面都用彩色玻璃拼嵌而成——在一段时间内,他忘却了自己的责任,忘却了过去的苦痛折磨。那首摇篮曲飘荡在他的整个梦境里,就像风在低吟,时而清晰,时而湮灭。它带来家乡的记忆,抚慰着他,让他获得了孩子般的安宁。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