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之舞
伊拉龙、蓝儿和阿丽娅，还有布洛德迦姆等精灵懒洋洋地靠在大路的边坡上。伊拉龙坐着一块大石头，无聊地磕打着脚后跟，等得很不耐烦。这条路从毕拉同那城出发，一直向东，穿越绿油油的、作物成熟的庄稼地，跨过吉特河上一条宽阔的石拱桥，绕过雷欧那湖的南端，之后分成了两岔：一条向右，朝烈火平原和色达奔去，另一条伸向北方，直指雷欧那城，最终到达乌鲁邦。
毕拉同那的东门外聚着数千人类、矮人和巨人，城内也一样，沃顿人在一片争吵扰攘之中集结队伍。作战部队包括步兵队和奥林国王的骑兵队——一大群马打着响鼻，活蹦乱跳。在这之后是长长的后勤队列：推车、货车、拉禽畜的板车，绵延一英里半长，侧翼是一大片沃顿人从色达购买的一群牛，还有他们在行军途中从农民手里尽可能地搜刮来的各种牲畜家禽，只听得牛的低叫、驴和骡的粗吼，以及鹅的高喊，还有驼马的嘶鸣，形形色色，不绝于耳。
这些足以让伊拉龙恨不得堵住耳朵。
已经集结过那么多次，你是不是认为我们应该表现得更好些? 他从石头上跳下，对蓝儿说道。
她不屑地喷了个响鼻：应该让我来指挥。只要我一发威，他们肯定各就各位，用不了一个小时，不至于让咱们等这么久。
这想法令他觉得很好笑：嗯，我相信你做得到……不过，话不能乱说，也许娜绥妲真的想派你出马呢。
然后，伊拉龙想起了若伦。在为霍司特和伊莱恩的孩子治病的那个晚上之后，他们俩就没有再见过面，他不知道表哥怎样了，对于他被派到离自己那么远的地方感到很不安。
“这事做得傻透了。”伊拉龙想起若伦没让自己强化护体魔法就走了，不由得喃喃说道。
他是一个老练的猎手， 蓝儿说道，他不会傻乎乎地等着猎物用爪子来挠自己的。
我知道，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最好还是小心谨慎，没别的，我不希望他一瘸一拐地回来，或者更糟糕，全身缠着白布。
伊拉龙的情绪突然有些低落，然后他打起精神，在原地蹦蹦跳跳，没有一刻安稳，只想在一连好几个小时坐在蓝儿身上之前，尽可能地活动活动身体。他喜欢和她一起飞，不过不喜欢被迫一整天只飞大约十二英里，像秃鹰一样在缓缓蠕动的大队人马上空兜圈子。只有他们自己的话，他和蓝儿当天傍晚时分就能到达雷欧那城。
他快步从大路边走开，来到相对平坦的一处草地上。他不理会阿丽娅和其余几位精灵的表情，拔出布里星迦，摆出在很久很久以前，布鲁姆最先教他的一个防守姿势，缓缓地吸气，身体下沉，隔着靴底感觉脚下的地面。
随着一声大喝，他挥剑在头顶一旋，向斜下方猛劈，力量足以将任何人类、精灵甚至巨人连人带甲劈成两半。他在离地面不到一英寸的地方陡然收住剑势，剑锋凝止，不曾抖动分毫。在茵茵绿草的映衬之下，宝剑鲜艳夺目，蓝得不可思议。
伊拉龙再吸一口气，挺身前刺，仿佛在与看不见的对手决一死战。他一招接一招地练习剑术的基础动作，关注的不是速度或者力量，而是精准。
一套剑术耍下来，他通体舒泰，浑身暖洋洋的。他向护卫们扫了一眼，他们排成半圆形，离他有一段距离。“有谁愿意陪我切磋一下吗?”他扬声问道。
精灵们互相看了看，表情高深莫测。然后，精灵韦尔登踏前一步。“如果您有兴致的话，我愿意陪您过几招，魔影杀手。不过，我希望您戴上头盔。”
“同意。”
伊拉龙还剑入鞘，跑到蓝儿身边，爬到她背上，不小心被一片龙鳞划伤了左手大拇指。他身上穿着链甲，护胫、护腕齐全，但头盔放在一侧的鞍囊里，这样不会从蓝儿身上滚下来跌落草丛。
取头盔时，他无意中看到了装有葛勒多心中之心的匣子，它被一块毯子包着，放在鞍囊的深处。他伸出手，抚摸这个打着结的包袱，默默地向雄壮威武的金龙的仅余之物表示哀悼。然后，他盖好鞍囊，纵身从蓝儿背上跃下。
伊拉龙大步向草坪走去，边走边往头上戴衬帽和头盔。他舔了舔大拇指上的血，戴上护手，希望伤口不会在里面流出太多血来。为防受伤，他和韦尔登使用了相同的咒语——不过又略有不同——给各自的剑刃加持了薄薄的一层屏障，基本无形无迹，只是会让空气泛起微微的波纹。同时，他们又降低了护身魔法的等级。
接着，他和韦尔登相对而立，互相鞠了一躬，举起长剑。伊拉龙凝视精灵那双黑幽幽的一眨不眨的眼睛，韦尔登也同样凝视着他。伊拉龙牢牢地盯着对手，小心地向前移动，试图慢慢绕到韦尔登的右侧，这个方向对于惯使右手的精灵来说，比较难以防护。
精灵慢慢转动身体，一直保持正面朝向伊拉龙。脚跟碾碎了地上的野草，走出几步之后，伊拉龙停了下来。韦尔登实在是太机警太老到了，伊拉龙根本无法攻向他的侧面。他可能永远无法使这位精灵失去平衡。当然，除非我能分他的心。
还没等他做好打算，韦尔登就朝伊拉龙的右腿发起了佯攻。他虚晃一剑，刺向他的膝盖，中途却陡然转向，手臂一扭，劈向伊拉龙的胸口和颈部。
尽管精灵行动迅捷，然而伊拉龙似乎快了三分。韦尔登的身形刚动，他就已经察觉了对方的意图，立即退后半步，竖起长剑在面前一挥。
“哈!”伊拉龙喝了一声，布里星迦挡住了韦尔登的剑，剑锋相交，锵的一声响。
伊拉龙一发力，将韦尔登推开，随即抢上前，向他发出一连串凶猛的抢攻。
他们在草地上格斗了几分钟。伊拉龙抢先得手——在韦尔登的腰胯部轻轻一击——随后又第二次击中了他。然而在此之后，他们的交手变得更加势均力敌，仿佛精灵已经摸透了他的底，对他进攻和防守的套路了然于心。伊拉龙很难遇到一个具有韦尔登这般速度与力量的对手，因此这场与精灵的比试让他打得兴味盎然。
然而，他的愉悦之情很快烟消云散，因为韦尔登在一瞬间连续四次击中了他：一下落在伊拉龙的右肩，两下在肋部，还有险恶的一划，横切他的腹部。他被打得生疼，但自尊心的刺痛却更深。精灵轻而易举地突破了他的防卫，这令他十分不安。如果是真打，伊拉龙知道前几个回合中自己已经胜了，然而这并不能让他心里好过一点。
你不该让他打中这么多下。 蓝儿发表意见说。
嗯，我知道。 他闷声闷气地说。
要不要我去把他撞翻，给你出气?
不……今天不要。
伊拉龙沮丧地垂下长剑，感谢韦尔登陪他过招。精灵鞠躬道：“乐意效劳，魔影杀手。”然后便回到了同伴中间。
伊拉龙将布里星迦插在两脚之间的泥地里——换作是一把普通的钢剑，他肯定不会这样做。他两手搭在剑柄上，向石头城外的大路上看去，只见路面上摩肩接踵，挤满了人和牲畜家禽，然而之前的混乱已经大为减少，估计过不了多久，沃顿军开拔的号角就会吹响。
但他还是等得心浮气躁。
他向站在蓝儿旁边的阿丽娅看去，突然嘻嘻一笑。他将布里星迦扛上肩，溜溜达达地走上前去，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剑。“阿丽娅，你上?我们只在垡藤杜尔较量过一次，”他笑得更欢，挥舞着布里星迦，“我可是比那时候厉害了呢。”
“确实如此。”
“那，要不要过几招?”
她向沃顿军扫了一眼，然后耸耸肩：“有何不可?”
他们踏上那片草地，他说道：“这次你想打败我可没有上一次那么容易了。”
“那是当然。”
阿丽娅拔剑在手，两人正面相对，相隔约三十英尺。伊拉龙成竹在胸，快速向前移动，已经明确了自己的攻击目标：她的左肩。
阿丽娅站着不动，毫无闪避之意，等他到了离自己不足四码的地方，突然朝他展颜一笑，一个温暖、灿烂的笑容，让她显得格外美丽。伊拉龙顿时身形一晃，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寒光一闪，向他劈来。
他措手不及，赶快举剑一拨，却觉得手臂猛地一震，剑尖从一个东西表面划过：剑柄、剑刃，还是人的身体，他不能确定，但无论是什么，他知道自己对距离的判断出了问题，他的反应已经令自己门户大开。
他只来得及收住去势，另一下重击就已将他握剑的手打到一边，紧接着他的上腹猛地一疼，人已被阿丽娅打倒在地。
伊拉龙闷哼一声，后背着地，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仰面朝天，大张着嘴，拼命想吸气，但是腹部一阵痉挛，硬得像石头一样，根本没法把空气吸进肺里。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群深红色的星星，在极其难受的那一刻，他还以为自己就要晕过去了。然后，他的肌肉开始放松，随着一声狠狠的吸气声，他终于恢复了呼吸。
脑子清醒过来之后，他撑着布里星迦，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像老头儿拄拐杖一样，用剑支着自己，等着肚子上的剧痛缓解。
“你使诈。”他咬着牙说道。
“不，我只是利用了对手的弱点，这是不同的。”
“你觉得……那是‘弱点’?”
“在战斗中，是这样的，你想继续吗?”
他一声不吭，用力从地上抽起布里星迦，大步回到自己开始的位置，举起了长剑。
“很好。”阿丽娅说着，摆了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姿势。
伊拉龙向她靠近，这一次警觉得多，而阿丽娅则不再待在原地，她小心地迈着步子走上前来，一双晶莹的绿眸片刻不离伊拉龙。
她作势一扑，又硬生生止住，伊拉龙立即向后一闪。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憋着气，于是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再踏出一步之后，他挥起长剑，用上了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量。
她挡住了刺向自己肋部的一剑，并挺剑刺向他暴露的腋下。伊拉龙将她的剑拨开，她钝化的剑锋从他不拿剑的手背上滑过，刮擦着连缀在护手上的链甲。此时阿丽娅全身门户大开，但她离伊拉龙太近，无论是砍是刺都不便利。
于是，他挺身上前，用剑柄撞向她的胸骨，想将她打翻在地，一报还一报。
她身躯一拧，灵巧地闪过一旁，剑柄撞了个空，伊拉龙跌跌撞撞地扑了出去。
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发现自己傻愣愣地站在地上，阿丽娅一手箍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咒语钝化过的长剑，光滑冰冷地贴在他的脸上。
阿丽娅站在他身后，在他的右耳边低声说道：“我轻轻一拧就能摘下你的头颅，就像从树上摘下一只苹果。”
说完，她松开手，一把将他推开。他恼羞成怒，一个急转身，看到她已经严阵以待，稳稳地持着剑，表情坚定。
他怒火攻心，朝她攻去。
他们交换了四招，一招比一招激烈。阿丽娅抢先出手，劈向他的双腿。他一个闪身，剑锋朝她的手腕削去，布里星迦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阿丽娅纵身一跃，跳出布里星迦的剑光之外。他不给她还手的机会，紧跟着翻手将剑斜向上一挑，却被她看似轻描淡写地挡住了。接着，她踏前一步，长剑划过他的腹部，动作轻柔，宛如蜂鸟翅膀的扇动。
这一招使完，阿丽娅保持姿势不变，他们的面孔相距不过数英寸，她的额头湿润闪亮，双颊染上了红晕。
二人急忙各自闪开，都有几分不自在。
伊拉龙理理外袍，在阿丽娅身边蹲下。他在打斗中被激起的怒气已经消耗殆尽，即使还做不到从容不迫，至少能够定下心神了。
“我不明白。”他静静地说。
“你已经过于习惯与帝国士兵交手了，他们不可能与你匹敌，所以你形成了冒险托大的习惯，换个场合，你可能就因此没命了。你的进攻过于明显，太过依赖蛮力，并且你的防守过于空虚。”
“你能帮我吗?”他问道，“有空就陪我练练剑?”
她点了点头：“当然可以。如果我不行，你去找布洛德迦姆指点一二，他的剑术与我不相上下。你所需要的只是过招，与合适的对手过招。”
伊拉龙张开嘴，正想向阿丽娅道谢。这时，他感觉到了一个意识的存在，一个不属于蓝儿的意识，它紧贴着他的意识，无边无际，气度森严，充满深不见底的哀伤。这哀伤如此深重，令伊拉龙的喉咙为之发紧，整个世界似乎在一瞬间黯然失色。然后，一个缓慢、低沉的声音响起，似乎说话已经是一种难以承受的挣扎，金龙葛勒多说道：
你必须学会……看到你眼中所见。
随后，这个存在消失了，只留下一片黑色的虚空。
伊拉龙向阿丽娅看去，她的表情和他一样，大为震撼，显然同样听到了葛勒多的话。在她身后，布洛德迦姆等精灵受到惊扰，喃喃低语，而路边的蓝儿则伸长了脖子，望向绑在背上的鞍囊。
他们全都听到了。 伊拉龙心想。
他和阿丽娅同时从地上站起来，飞快地向蓝儿跑去。蓝儿说：他不肯回应我，不管他曾经到了哪里，他又已经退回去了，除了自己的忧伤，什么也不听，来，你们看……
伊拉龙融合了自己和蓝儿的意念，又会合了阿丽娅的，大家同时让思维延伸，伸向葛勒多藏在鞍囊里的心中之心。金龙的残余之物似乎较之前强大了些，然而他的意志依旧拒绝外界的联系，紧紧地锁闭着，他心如死灰，不关心任何事，自从加巴多里克斯杀害了他的骑士俄拉米斯以来就是如此。
伊拉龙、蓝儿和阿丽娅千方百计地想让金龙从打击中恢复，然而，葛勒多始终对他们不加理睬，就像一头冬眠的洞熊，对围着自己脑袋嗡嗡乱飞的苍蝇毫无反应。
然而，在葛勒多出言教诲之后，伊拉龙禁不住想到，也许葛勒多并没有他表面上那么冷漠。
终于，他们接受了失败，各自收回了意念。伊拉龙的意识回归本身之后，阿丽娅说：“要是我们碰触他的龙晶呢?”
伊拉龙将布里星迦归入鞘中，跳上蓝儿的右前腿，爬到放在她双肩隆起处的龙鞍里。他在座位上扭过去，动手解开鞍囊的搭扣。
他解开一个，正在解另一个时，沃顿大军的前方传来嘹亮的铜号声，意味着开拔。随着这声号响，人畜组成的长队开始向前移动，起初略有阻滞，很快就顺畅起来，坚定地一步步走向前去。
伊拉龙被打断，不知所措地低头向阿丽娅看去。她挥了挥手，为他解决了难题：“等到晚上再说。去吧!和风一起飞吧!”
他迅速将鞍囊重新扣好，又系紧龙鞍两侧防止他从空中跌落的绑腿带。
接着，蓝儿身子一蹲，发出一声快活的长啸，从路面上腾空跃起。下方的众人纷纷弯腰，缩着身子闪避。她展开巨大的翅膀，用力拍动，惊得马匹四散奔逃。坚硬冷漠的大地越来越远，她向上升去，投身于广阔无垠的天空。
伊拉龙闭上眼，仰起面孔，为终于能离开毕拉同那而高兴。在城市里度过了无所事事、只能吃吃睡睡的一周——这是娜绥妲的命令——他热切地盼望向乌鲁邦进发。
蓝儿在城市的山峰和塔尖之上数百码的高空平稳地飞行。他开口说道：葛勒多会恢复吗，你怎么想?
永远不可能回到从前。
不可能，不过我希望他能找到办法，战胜自己的悲伤。我需要他的帮助，蓝儿。我不懂的东西还有那么多，没有他，我都不知道去问谁。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有翅膀拍打的声响。我们不能催促他， 她说，他受到了对龙或者龙骑士来说，最为深重的打击。在他能指点你、我或者任何人以前，首先要有活下去的愿望，否则的话，我们说什么都无法触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