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谈与书写
很晚了。 蓝儿说道。伊拉龙慢慢向自己的帐篷走去。蓝儿盘踞在帐篷一侧,在微弱的火把光里,她全身幽幽地闪亮,像老大一堆蓝汪汪的炭火,此时她正用一只半合半开的眼睛看着他走过来。
他在她的头颅边蹲下,张开手臂搂着她长着尖刺的龙吻,前额抵在她身上。是很晚了,过了半晌他才说道:在风里飞了一整天,你也需要休息了。快睡吧,明天早晨见。
她眨了眨眼睛作为回应。
到了帐篷里,伊拉龙为了舒服些,点亮了一支蜡烛,然后脱掉靴子,盘腿坐在帆布小床上。他放缓呼吸,敞开意识并向外无限伸展,去触碰周围一切生灵,从地里的昆虫,到蓝儿,到沃顿的战士们,甚至是附近仅余的几棵植物——它们的能量苍白而微弱,相比之下,哪怕最微小的动物,都带着灼灼的能量之光。
他坐了好久,心头一片空明,但却同时体味着一千种感觉,有的强烈,有的微妙。除了呼吸吐纳,他不专注于任何事物。
远处传来交谈声。几个人围站在一堆营火边,没有想到夜风会将他们的谈话送得那么远,远得足以被伊拉龙敏锐的耳朵所捕捉。他同时还能感觉到他们的意志,如果愿意,还能读出他们的思想,然而他选择尊重这些人最不为人知的隐私,只是听着。
一个粗嗓门的家伙说道:“瞧他们那副鼻孔朝天的模样,好像自己高人一等似的。你客客气气地向他们提个问题,他们却总是爱搭不理,一晃肩膀,转身就走了。”
“对啊,”另一个人说,“还有他们族的女人——美得像雕像,可是要论热情迷人,连雕像的一半都不如。”
“这是因为你是个十足的丑八怪,斯渥恩,没错。”
“这可不是我的错,我老爹有个习惯,走到哪儿都要勾引挤奶妇。而且,你也漂亮不到哪里去,你那张脸会叫小孩子做噩梦。”
粗嗓门的士兵哼了一声,然后是什么人咳嗽吐痰的声音,吐在燃烧的木头上,发出哧的一声。
第三个人的声音加入了谈话:“我和你们一样不喜欢精灵,不过咱们打这场仗还得靠他们出力。”
“可是,如果打完仗了,他们又对付起我们来怎么办?”粗嗓门男人说道。
“对啊,对啊,”斯渥恩附和说,“就像在赛隆和基里一样,加巴多里克斯那么强大,手下那么多人,都不能把他们挡在城墙外。”
“也许他还没努力。”
一阵长长的沉默。
然后,粗嗓门又说道:“嗯,不管他有没有努力,还有一件事特别让人放心不下……如果精灵族要求恢复他们以前的版图,我想不出咱们人类怎么阻止。比起我们,他们速度更快,力量更强,而且我们还有一样不如他们,我们不会用魔法。”
“啊,不过我们有伊拉龙,”斯渥恩反驳道,“只要他愿意,一个人就可以把他们全都赶回深山老林里。”
“他?呸!比起他真正的出身,他的模样更像精灵。我对他的信任不比对巨人更多。”
第三个人又开口了:“不管咱们多早开拔,他的下巴总是刮得干干净净,你们注意到了吗?”
“肯定是用魔法代替了剃刀。”
“这事儿违背了自然。现在咒语满天飞,我恨不得躲到洞里去,就让那些魔法师们自相残杀好了,没咱们什么事儿。”
“医师用咒语而不是钳子给你从肩膀上拔箭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抱怨呢?”
“也许吧,不过如果不是因为加巴多里克斯,我的肩膀也许永远不会中箭,就是他和他的魔法弄得天下大乱。”
有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错,不过,我敢用身上所有的铜板打赌,不管有没有加巴多里克斯,你都得被箭射个透心凉,你除了打仗,没别的用场。”
“话说在费斯特尔,伊拉龙救过我一命。”斯渥恩说。
“没错,不过如果你敢把这个故事再讲一遍给我们听,我就让你洗一个星期的锅。”
“呃,他真的……”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被粗嗓门的一声叹息打破。“我们要找到保护自己的法子。这是关键。我们现在依赖精灵、魔法师——不管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还有那些游荡在大地上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对于伊拉龙这种人来说,一切没有问题,可是我们没那么幸运,我们需要的是……”
“我们需要的,”斯渥恩说,“是龙骑士,他们能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
“噗!龙从哪儿来?没有龙哪有龙骑士?而且,就算这样,我们也还是没有自卫的能力,这是我担心的地方。我不是躲在妈妈裙子底下的娃娃,不过,夜里如果来了魔影,除了让他把脑袋揪掉,咱们一点该死的办法都没有。”
“这话让我想起一件事来,你们听说过巴斯特大人了吗?”第三人说道。
斯渥恩发出表示肯定的声音:“我听说他后来吃掉了那人的心。”
“这是怎么回事?”粗嗓门问道。
“巴斯特……”
“巴斯特是谁?”
“嗯,就是那个在基里城有庄园的伯爵。”
“是不是那个带领骑兵冲进兰默村的……”
“没错,就是他。嗯,他来到村子里,命令所有男丁加入加巴多里克斯的队伍,这事儿不新鲜,新鲜的是人们不听话,还袭击了巴斯特和他的人马。”
“有种,”粗嗓门说,“很傻,不过有种。”
“嗯,论聪明,他们完全不是巴斯特的对手。早在进村之前,他已经暗暗布置下了弓箭手,将整个村子团团围住。他的人将村民屠杀了一半,剩下的也都奄奄一息。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然后,巴斯特抓住了村民的头儿,就是带头造反的那个,捏住了他的脖子,就凭一双手,扯下了他的脑袋!”
“不!”
“就像拧断小鸡的脖子。更惨的是,那人的家人也全都被他活活烧死了。”
“能揪下活人的脑袋,巴斯特肯定和巨人一样强壮。”斯渥恩说。
“也许里面有什么古怪。”
“是魔法吧?”粗嗓门问道。
“大家都说他向来身强力壮——既强壮又聪明,据说,当他还是年轻小伙子的时候,就曾经一拳打死一头受伤的公牛。”
“我听着还是像魔法。”
“那是因为你疑神疑鬼,看哪儿都躲着魔法师。”
粗嗓门不忿地哼了一声,不过没说话。
之后,这几个人分头巡逻,伊拉龙再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换成别的时候,他们的交谈会影响他,但是由于冥想,他能始终保持平静,不过他还是努力记下了他们说的话,留待以后适当地想一想。
思绪理清之后,头脑清醒,全身松弛,伊拉龙收回意识,睁开眼睛,慢慢放下双腿,活动僵硬的肌肉。
烛火的摇动吸引了他的视线,他凝目看去,沉迷在火焰的飘摇扭摆之中。
然后,他走到早先放下蓝儿鞍囊的所在,拿了羽毛笔、刷子、墨水瓶和几天前向乔德讨来的羊皮纸,还有这位老学者送给他的《天意》。
回到小床上,伊拉龙将沉重的书本放得离自己远远的,以免溅上墨水。他将盾牌摆在膝盖上,像托盘一样,将羊皮纸摊在弯曲的表面,然后拧开墨水瓶塞,把羽毛笔管点进栎树汁做的墨水里,一股强烈的丹宁味儿直呛鼻子。
他用笔尖在瓶口点了点,刮去多余的墨汁,小心翼翼地写下了第一笔。他写的是本族语的如尼字母,笔下沙沙作响。写完之后,他将之与前一天晚上写的比了比,看自己的书法有没有进步——只有一点点。此外,他还对着《天意》上的字母做了一番比较,那是他书写的范本。
他把那些字母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格外留意最难写的部分,然后开始写下他一天来的心得和体会。这是个很有益的练习,它不仅提供了练字的机会,还能让他更好地思考一天之内的所见与所为。
虽然做起来很吃力,他还是很喜欢写字,因为这个挑战让他兴奋。还有,它让他想起布鲁姆,想起老说书人教他认识每一个如尼字母时的情形,只有这样,他才能体会与父亲相处的亲密之感。
写完所有想说的话之后,他洗净羽管,换成一支毛笔,拣出一张羊皮纸,一行行的古语文字已经写满了半面。
精灵的书法,即liduen kvaedhi(诗化字体),字形繁复回转,比人类的如尼文更难模仿,然而他还是坚持不懈,原因有两个:他要熟悉这种字体;如果要用古语写东西,还是采用让多数人能看懂的形式为好。
伊拉龙记性很好,饶是如此,对于布鲁姆和俄拉米斯教过的很多咒语,有的也已经记不清了。于是他决定列一个清单,收录他认识的每一个古语字词。虽然这办法说不上首创,但是直到最近,他才体会到这份清单的好处。
他又埋头苦干了几个小时,制作这份汇总,然后,他将书写工具放回鞍囊,拿出了装有葛勒多心中之心的小匣子。像过去许多次一样,他想将老龙从麻木中唤醒。同样地,他又失败了。然而伊拉龙不肯放弃,他坐在打开的匣子边,大声为葛勒多朗读《天意》中的矮人仪式和典礼——其中没有几样是伊拉龙熟悉的——直到最冷、最黑的深夜降临。
伊拉龙放下书,熄灭蜡烛,躺在床上休息,进入了清醒的梦境之中。他在奇幻之境漫游了不大一会儿,东方便出现了第一抹亮光,于是他立即挺身起床,又开始了同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