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伊拉龙踩到一片滑溜溜的烂泥,脚下打了滑,突兀地摔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他咕哝了一声,屁股开始抽痛的时候,畏缩了一下,想着这么狠狠地一摔,肯定会留下一块瘀伤。
“Barzûl!”他诅咒一声,并起双脚,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幸好还没有压到布里星迦,他想着,从绑腿上撬开一块块冷泥污垢。
他有点闷闷不乐地重新朝他们决定安营的那座废弃楼房跋涉,相信到那里会比露宿在森林边上来得更安全。
他穿过草地,惊起了一大群牛蛙。它们匆匆从藏身之地跃起,又纷纷逃逸到两旁的草丛中去。在这座岛上,除去先前所遇的那些奇怪物种,他们就只看到过这种牛蛙。每只牛蛙那略带红色的眼睛上方,都有一个触角似的隆起物,从它们额头的中央萌生出一道弯曲的长柄——很像渔夫的钓竿——末端挂着一个细小的肉质器官,在夜间放出或白或黄的光。那光引诱过来的成千上万的飞虫最终沦为牛蛙舌尖的美食,也正是因为食物唾手可得,它们一个个出落得极其肥硕。他看到有些牛蛙大小与熊头相当,肥大多肉的一团躯体上面托着虎视眈眈的眼睛和大张的嘴巴——其开口近乎两拃宽。
这些牛蛙让他想起了草药师安吉拉,想着要是她在就好了。要是真有人能说得上这些东西的名字,我敢打赌那人一定是她。 出于某种原因,他总觉得草药师能看穿他,似乎她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那种感觉令人很不舒服,但此时此刻,他会乐于接受。
他和蓝儿已经决定姑且信任索伦明,最多在伏鸾迦岛上再待上三天,试图在此期间找出他们的真名。葛勒多让他们自己来做出决定,他说:你们比我更了解索伦明。去还是留,两者都有很大的风险,再没有更稳妥的路可走了。
最终是蓝儿做出的选择:猫人是绝对不会效忠于加巴多里克斯的, 她说,他们很重视自由。比起其他任何生物,即便是精灵,我更宁愿选择相信他们的话。
于是,他们便留了下来。
那天的其余时间以及第二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一直坐着、想着、聊着,分享各自的记忆,审视各自的内心,用古语尝试各种词语的组合,尽一切努力,希望要么有意识地想出自己的真名,要么运气来了,能够误打误撞地找到它。
每当伊拉龙和蓝儿有疑问时,葛勒多都尽己所能地回答他们,但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沉默无声,留给伊拉龙和蓝儿私底下交谈的空间,因为对于伊拉龙而言,他们对话的许多内容,假如被第三方听到的话,或许会感到尴尬。要想找出自己的真名,必须靠一己之力去完成, 葛勒多说,如果我能想出你们任何一个的真名,我会告诉你们的——因为再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但最好还是由你们亲自去发现。
然而到目前为止,他们谁也没有成功。
自从布鲁姆向他解释了有关真名的事情以后,伊拉龙便一直想要知道他自己的真名。知识,尤其是自我认知,永远是有用的东西。他希望他的真名能让他更好地把握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尽管如此,他仍然情不自禁地对即将可能的发现感到不安。
假如真的能在这几天找出他的真名——对此他没有把握——他希望由自己来完成,因为他既希望不虚此行,又不希望假手于葛勒多或蓝儿获得这种发现。要是他的存在真的能用一个词或者一个短语来描述,他想凭自己的力量去达到这种自觉,而不是由他人现成地交付给自己。
伊拉龙叹着气,在房子里爬了五段楼梯。这是一处居所,或类似的地方,据葛勒多说,以伏鸾迦岛的标准来看的话,它是如此小,如此不值一提,但它的墙壁仍然有三层楼高,内部的空间也足以让蓝儿活动自如。东南角的墙壁已经向内坍塌,上面的天花板因之也掉下了一部分,但除此以外,这座建筑物尚算完整。
穿过有拱顶的入口通道,伊拉龙踩出了回声,随后他穿过了地上布满玻璃碎片的主厅。嵌在透明材料中的是有颜色的旋涡图案,抽象而繁复,令人眼花缭乱。每次他盯着它看时,都觉得那些线条似乎暗藏着某种可辨认的形状,但没有一次能分辨出什么来。
坍塌的墙壁和天花板形成了一个露天的大洞,下方有一块石头,以它为中心,网状的细密裂纹在地板上向外辐射。常春藤长长的卷须像一段段打了结的绳子,从破天花板的边缘垂了下来。水从藤蔓的边缘滴下,滴进形状各异的浅洼里,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在整幢房子中回荡。伊拉龙觉得,如果一连好几天听着这种持续不断而又没有节奏的滴水声,他肯定会疯掉的。
对着北墙有半圈石头,是蓝儿收集并摆放的,用以保护他们的宿营地。伊拉龙走到这儿,忽地跳上身边那块高达六英尺的岩石,然后又从另一侧跳下,重重地落到地面。蓝儿正在舔她的前掌,见此突然停了下来。他从她的行为中察觉出一丝询问之意,便摇了摇头,她则继续整饰仪容。
伊拉龙脱下斗篷,走向他在墙边支起的火堆旁,把湿漉漉的衣服铺在地板上,然后脱下满是泥浆的靴子,把它们摆好,也准备烤干。
天看起来像是又要开始下雨了? 蓝儿问。
很有可能。
他在火边蹲了一会儿,然后坐到铺盖卷上,靠着墙。他看着蓝儿,她正在用深红色的舌头舔舐每个爪子根部有弹性的外皮。他想到一个主意,用古语喃喃地说了一句话。令他失望的是,他觉得这些话语没有什么力量,蓝儿也没有对它们做出反应,这与史洛恩在听到伊拉龙说出自己的真名时的反应不一样。
伊拉龙闭上了眼睛,轻轻地敲击着自己的后脑勺。
连蓝儿的真名他都无法破解,他对此分外沮丧。他可以接受他没有充分认识自己,但他从蓝儿孵出的那一刻就认识她了,而且他分享了她几乎所有的记忆。对他来说,她怎么会还藏有秘密呢?较之于他对史洛恩那样一个凶手的了解,他对自己以魔法力量相联结的伙伴的了解反而更少吗?因为她是龙而他是人?还是因为史洛恩的存在比蓝儿简单?
伊拉龙不得而知。
他和蓝儿曾经听从葛勒多的建议,把自己发现的对方的缺点如实相告:她眼中的他和他眼中的她。这是一个令人发窘的做法。葛勒多也说出了他的看法,尽管用词已经很客气,但是当伊拉龙听到葛勒多列举他的种种缺陷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有自尊心受挫的感觉。不过他知道,要是想发现自己的真名,这些就必须考虑在内。
对蓝儿来说,最难接受的就是她的虚荣心,这一点她长期以来一直拒绝承认。对伊拉龙来说,则是葛勒多声称他有时会显现的自负,他对于他杀死的人的感情,以及所有的任性、自私、愤怒,以及其他一些让他和普通人一样感到烦恼的缺点。
然而,尽管他们已尽力真诚地去审视自己,他们的反思还是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今天和明天,这就是我们所有的一切。 空手返回沃顿的念头令他沮丧。我们怎么能打败加巴多里克斯? 这个问题再一次浮上心头,像过去的千百次一样。要不了几天,我们的生命就可能不再是自己的了。我们将像穆塔和荆刺一样,沦为奴隶。
他低声咒骂,暗暗地一拳砸向地板。
要冷静,伊拉龙。 葛勒多说。伊拉龙注意到老龙屏蔽了意念,使蓝儿没法听到。
我怎么能冷静呢? 他咆哮着。
心无挂虑时的冷静是容易的,伊拉龙,然而,对你的自我控制能力的真正考验,在于你是否能在一个艰难的局势中保持平静。你不能让愤怒或沮丧模糊你的想法,至少此刻不能。现在,你需要保持头脑清醒。
你在这样的时刻一直都能够保持冷静吗?
老龙似乎轻笑了一声:不,我过去常常会咆哮,我连咬带撞,摧折树木,撕开地面。有一次还掀掉了斯拜恩山的一个山头,其他的龙为此而烦我。但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我知道你不明白,但是让我的经验来引导你。让你的烦恼远去,只专注于手头的任务。将来会变成怎么样就会怎么样,为它烦躁只会更加使你所恐惧的事物成为事实。
伊拉龙叹了口气:我明白,但是这并不容易。
当然不容易。有价值的事情都是不容易做到的。 然后葛勒多就离开了,留下他自己静静地思考。
伊拉龙从鞍囊中取出他的碗,跳过那半圈石头,赤脚走向天花板缺口下的一个水洼。小雨已经开始落下,那一部分的地板又湿又滑。他蹲在水洼边,将水捧入碗中。
碗里的水注满,伊拉龙后退几英尺,把碗放在一块桌子般高矮的石头上。然后他把若伦的形象固定在脑海中,小声地说:“Draumr kópa(梦境显现)。”
碗里的水闪闪发光,若伦的形象在一个纯白色的背景下显现。他走到霍司特和艾伯瑞旁边,牵着他的马雪焰。三人看上去都人累脚酸,但他们仍然携带武器,因此伊拉龙知道帝国并没有俘获他们。
他接着占卜了约蒙杜,然后是索伦明——他正在为一只刚刚死去的知更鸟流泪,再然后是阿丽娅。阿丽娅的护体咒语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所看到的是一片黑暗。最后伊拉龙解除咒语,把水倒回水洼。正当他在攀越他们营地周围的障碍时,蓝儿伸展着腰肢,像猫一样弓起背打了个哈欠,问道:他们怎么样?
安全,据我判断。
他把碗放回鞍囊,然后躺在铺盖卷上,闭上眼睛,继续思索他的真名可能是什么。每隔几分钟,他就想到一个不同的名字,但没有一个触及他的心弦,于是他抛弃这些名字,重新开始。所有名字中都包含了几个常量:他是一个骑士的事实;他对蓝儿和阿丽娅的感情;他战胜加巴多里克斯的愿望;他与若伦、加罗和布鲁姆的关系,以及他与穆塔的血缘关系。但无论他怎样组合这些元素,都无法得出他的名字。很明显,他遗漏了一些关于自己的重要方面,所以他不断加长名字,希望发现任何被他忽略的东西。
当那名字必须超过一分钟才能被完整地读出来时,他意识到他是在浪费时间。他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基本假设。他深信,他的失败在于他忽略了一些错误,或者对已经注意到的错误认识得不够全面。他早已发现,人很少愿意承认自己是不够完美的,他知道他自己也一样。他必须在还来得及的时候以某种方式克服这一缺陷。这是出于自尊和自我保护的盲目性,因为它让他相信自己是最好的。然而,他再也不能沉迷于这种自我欺骗。
如此,白昼慢慢逝去,他不停地苦苦思索,但一切努力都以失败告终。
雨下得更大了,伊拉龙不喜欢雨水击打水坑的声音,因为这毫无特征的噪声使他很难辨认是否有人要偷袭他们。自从他们在伏鸾迦岛的第一夜之后,他再没有看到那些戴着风帽穿过城市的奇怪身影,也没有捕捉到他们的任何思想。然而,伊拉龙一直能意识到他们的存在,总觉得他和蓝儿随时会被袭击。
白昼的光芒慢慢消退,黄昏逼近,随后一个漆黑无星的夜晚降临在整个山谷。伊拉龙把更多的木材投入火堆,这是屋内唯一的照明。聚集在一起的黄色火焰在这个巨大的充满回声的空间里就如同一截小小的蜡烛一样。靠近火源,玻璃般的地板反射出燃烧的树枝所发出的光芒。它像一块抛光的冰块那样闪耀着,色彩里的锋芒经常使伊拉龙从他的沉思中分心。
伊拉龙没有吃晚饭,他饿了,但他太紧张了,觉得食物都无法安安分分地待在他的肚子里,而且他还认为,一顿饭无论如何都会减缓他的思维速度。他的大脑唯有在空腹时才是最为敏锐的。
他决定了,要么等到他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要么等到他们不得不离开岛屿,等两者满足其一时,他才会再次进食。
几个小时过去了,尽管伊拉龙与蓝儿仍然彼此清楚对方的情绪和思想的大体动向,但他们几乎没有交谈。
然后,当伊拉龙正要进入他醒梦状态时——既是休息,也希望梦可能会提供一些启示——蓝儿一声号叫,右爪向前伸出,在地板上拍打起来。火堆里的树枝顷刻土崩瓦解,冲黑色的天花板爆裂出一阵火花。
伊拉龙警惕地跳起来,拔出布里星迦,在那半圈石头之外的一片漆黑中寻找敌人。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蓝儿的情绪表达的不是忧虑或愤怒,而是胜利。
我做到了! 蓝儿惊呼道,她拱起脖子,将蓝色和黄色的火焰喷向建筑顶部,我知道我的真名了! 她用古语说了一串词,伊拉龙的头脑里似乎回响起洪钟般的声音,一时间,蓝儿的鳞片边缘光芒四射,看起来像是由星星堆成的一般。
这个名字宏伟而壮丽,但也略带悲伤,因为它把她命名为族群最后一位女性。从这一串词中,伊拉龙可以感知她对他的爱与献身,也了解到所有组成她的个性的其他特征。他认识到了其中的大部分,还遗留了一小部分。她的缺点和她的优点一样突出,但总的来说,她给人的印象是火与美丽和庄严。
从鼻尖下到尾端,蓝儿浑身颤抖起来,扇动着翅膀。
蓝儿。
我知道我是谁了。 她说。
做得好,闪鳞, 葛勒多说,伊拉龙能感觉到这给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你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名字。但是,我不会再重复一遍,甚至对你也不会,直到我们到达……到达我们要找的那座高塔前。既然你知道了,你必须非常小心地藏好你的名字。
蓝儿眨了眨眼睛,再次扇动她的翅膀。是的,老师。 她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伊拉龙将布里星迦插入鞘中,向她走了过去。她低下头,朝他靠过来。抚摸着她下颚的纹理,他把额头压在她的硬鼻子上,紧紧地抱住她,她的鳞片摩挲着他的手指。滚烫的泪水滑下他的脸颊。
你为什么哭呢? 她问。
因为……能够与你成为伙伴我可真够幸运啊。
小家伙。
他们聊了一阵子,蓝儿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对自己的新认识。伊拉龙虽说听得入神,但终究还是有点难过,因为他没找到自己的真名。
蓝儿在一旁蜷缩着睡去了,留下伊拉龙独对渐将燃尽的篝火。葛勒多时刻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尽管伊拉龙时不时地询问他一些问题,但在大多数情况下,葛勒多只是在一旁自己待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伊拉龙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他和蓝儿理当在几天前便动身前往沃顿营地的,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不管他再怎么努力,他似乎连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究竟是谁了。
雨停了,他推算此刻应该是接近午夜时分了。
伊拉龙坐立不安,试图找出点头绪;然后动了动自己的脚,再也不想干坐着了。他告诉葛勒多他要出去散散心。
他本以为老龙不会答应他的,可出乎意料的是,葛勒多只是说:把武器和装甲留在这里吧。
为什么呢?
无论你遇到什么,你都要自己去面对。如果你总是借助外物或者他人,将永远无法依靠你真正的自己。
伊拉龙觉得葛勒多这话讲得有点道理,但仍犹豫了片刻才解下他的剑和匕首,脱下护胸甲,套上靴子,披上那件有点潮湿的斗篷,然后拽了拽装着葛勒多晶核的鞍囊,使它更贴近蓝儿。
当伊拉龙动身离开半圆形岩石时,葛勒多说:去完成你无法逃避的事吧,但记住凡事千万小心。
屋外,成片闪耀的星光和一抹皎洁的月色穿透云层的缝隙洒落下来,伊拉龙很高兴,这片光亮助他看清周围的环境。
他踮了几下脚,寻思着该往哪儿走,随后提起轻快的步伐向那座废墟之城的中心走去。不出片刻,失意沮丧再次占据了上风,他开始加大步伐,全力以赴地跑了起来。
伴随着他的呼吸声和健步叩击石子路的脚步声,他不禁问自己:我到底是谁?然而,答案无处可觅。
他拼命地跑着,渐渐地开始有些气喘。他又接着跑了一小段,直到他上气不接下气,脚也迈不动了,才倚在杂草丛生的喷泉旁小憩了一会儿。
几栋庞大的建筑投下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四周。
眼前的这些阴影,好似一座屹立千年的崇山的残骸,就如同这偌大的方形庭院之中屹立着的喷泉一样,历经风霜,只剩散落的碎石块。
他慵懒地绕着喷泉一圈又一圈地走着。不远处,传来了牛蛙的鸣唱,忽而,一个奇怪的鸣叫声荡漾了起来,那是一只更大的牛蛙加入了这个欢唱的队伍吧?
几英尺之外的一块石板映入了他的眼帘。他走过去,抓住石板边上的缝隙,将它搬了起来,可石板的重量显然超出了他的臂力负荷,这令他胳膊的肌肉十分酸痛。他步履蹒跚地走到庭院的边缘,将那石板扔到草地上。
它着地的声响软绵绵,听起来怪舒服的。
他大步流星地回到喷泉边,解开斗篷,披挂在雕像上。然后,他又大步走到下一块瓦砾边上——一块已经裂开了的楔形物——用手指掂了掂,然后,将它搬了起来,放在肩膀上。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专心地清理着庭院。他不得不施用魔法去移动一些过于庞大的砖石,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凭借双手就绰绰有余了。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在庭院里来回穿梭,每一块瓦砾,无论大小,他都会处理。
如此繁重的体力活很快令他汗流浃背了,他整了整那件被些许尖锐砖石划破的外衣。也许正因如此,他的胸口和肩部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他伸手按着这些伤口。
然而这样的劳作能够令他静下心来,有时候多动手会比多动脑好一些,就把那些终日缠绕自己的困惑与难题先抛到一边吧。
在搬完一段特别重的长檐瓦后,他暂时停下了这份自找的活,在一旁坐下休息。就在这时,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一阵不安的咝咝声,他抬起头,只见一个六英尺多高的不明物体在黑暗中迅速闪过。这个不明生物无骨的颈部伸得很长,没有唇的嘴巴就像是它的软软的肉体上被鞭打裂开的一道黑色的伤疤,它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在月光的笼罩下,涡哥尼裸露出来的肉闪烁如银,身后留下的黏液的尾迹亦闪着亮光。
“Letta(停)。”伊拉龙说着,站了起来,将手臂上的血滴甩干净,“Ono ach néiat threyja eom ver-runsmal edtha, O snalglí(啊,涡哥尼呀,你不会想跟我打一架的)。”听到这句警告,那只蜗牛般的生物放慢了动作,触角似的眼睛缩短了几英寸。它原地停在几码远的地方,又不断发出那种声音,并从左侧绕着他兜起圈子来。
“噢,不,你不会想要这样的!”他喃喃自语道,随着它的绕圈而转动起来。他回头朝背后瞥了瞥,以确保再没有其他涡哥尼从背后袭击他。
这个巨型蜗牛似乎意识到,它恐怕没法以措手不及之势抓住他,因而停止了转圈,待在一旁,一直发出咝咝声并不断转动着它的眼球。
“你听起来可真像是个煮开了水的茶壶啊!”他对它说道。
涡哥尼的眼球转动得越发快了,继续审视着他,平滑的腹部此起彼伏。
伊拉龙等待着时机,忽然闪到一旁,牵引着涡哥尼的步伐。他大笑着,从背后突然拍拍它的壳说:“你的壳需要打点蜡了哟!”然后,他雀跃地跑开了,一边跑一边抛下各种各样充满嘲讽却又无比贴切的古语。
蜗牛看似怒气冲冠了,其颈部的肉瘤都凸了出来,它的嘴巴张得更大,冲着伊拉龙咕哝着,并咝咝作响。
它似乎不肯罢休,每次伊拉龙跳进它的视线,它就直直地盯着伊拉龙看。最后涡哥尼厌倦了这个游戏。它滑行出了几码远,然后停下来休息了,但眼球还是盯着他。
“像你这么慢的生物到底能赶得上、抓得住谁呢?”伊拉龙的语气充满嘲讽,说着还朝蜗牛吐了吐舌头。
涡哥尼再一次咝咝作响,然后转身滑进黑暗中去。
伊拉龙在原地等了几分钟,确保它不再出现了,又回身清理废墟。“我想我的名字说不定该叫蜗牛征服者,”他喃喃地说道,将一根柱子搬到院子的另一头,“魔影杀手伊拉龙,蜗牛征服者……总之无论走到哪儿,我都会将畏惧烙入他人的心中。”
已经到了子夜时分,最后一块石头也终于躺在了院子的草坪边上。他站在那里,气喘吁吁,饥寒交迫,累不堪言,手上和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院子的东北角就这样被清理完毕了。北面的一个巨型大厅遭受战火的殃及已残破不堪。唯独有一部分的后墙和一根爬满常春藤的柱子还伫立于此,彰显出昔日的入口通道。
他盯着柱子看得出了神。柱子之上,星燃苍穹:红的、蓝的、白的,璀璨的星光划破云端。他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就好像这一切的出现在向他预示着某些他必须领悟的重要性一般。
不带丝毫的顾虑,他走到柱子底端——避开一堆堆的碎石——尽量伸长了手去抓住最厚实粗壮的常春藤条:那茎足有他的前臂那么粗,表面附着细微的茸毛。
他拽了拽藤条,是结实的,于是便离地开始攀登。他一步一步地沿柱子往上攀,一边测量着柱子的高度,感觉大概有三百英尺那么高,但随着他越攀越高,离开地面越远,感觉那柱子似乎不止三百英尺。
他知道他这样做是有些过于鲁莽了,当此时此刻,他也变得不计后果了。
爬到一半,他身体的重量将较细的藤条卷须从石头表面拽了出来,这使得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抓住几段粗点的主干藤条或是一些稍微粗实点的旁枝。
终于攀到顶端的时候,他整个人几乎是筋疲力尽了。柱子的顶部仍然完好无损,呈一个正方形,平坦的表面足以坐上一个人,四周刚好都空开一英尺多的空间。
疲劳使伊拉龙感觉有些摇摇欲坠,他盘着腿,手掌心向上平摊在膝盖上,任凭空气来抚慰他被撕破的皮肤。
俯瞰着这座废墟之城:一座残碎的迷宫,时时回荡着诡异、凄惨的哭号。在零星分布的几处池塘上,他能够看到牛蛙发出的诱惑的微光,就像远处的一盏盏灯笼。
垂钓之蛙,古语中的这一词语突然蹦进了他的脑海。这便是他们的名字:垂钓之蛙。他确信这一点,正如一钥配一锁,再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的了。
随后,他抬头欣赏着闪烁的群星,这些刚刚诱使他进行这段攀登之旅的家伙。他减缓了呼吸,集中精神让肺部充分享受这股稳定、无尽的气流。寒冷、饥饿,甚至精疲力竭后的颤抖反而赋予了他一种气定神闲,他的灵魂似乎要挣脱肉身的束缚,似乎他的意识和肉体之间的联结正在逐步削弱,他对于眼前的这座城市、脚下的这座岛屿的认识似乎得到了升华。他能够锐利地感觉到每一缕风的动向,以及透过缕缕轻风送到柱子顶端的每一种声响与气息。
他坐在那儿,琢磨起更多的名号,尽管仍旧没有哪一个名字能够充分用来形容他,但那失败并非失意,内心的平静若是那般的根深蒂固,就再不会有任何挫折可以扰乱他的镇定。
难道关于我的本质的一切真的能够凭区区几个词就概括起来吗? 他想,任凭斗转星移,他仍继续思索着。
三个扭曲的阴影飞过这座城市——移动着的小小的斑纹——最后降落在他右手边那栋大厦的屋顶。随后那深色的猫头鹰状的剪影摊开它们带倒刺的羽毛,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它们的眼睛里闪着邪恶的光。这些阴影轻声地喋喋不休,其中的两只用虚无的爪子搔了搔它们空荡荡的翅膀。第三只乌木般的爪子间抓着一只牛蛙的残骸。
他愣愣地盯着来势汹汹的群鸟,它们也同样盯着他看,随后振翅幽灵般地消失在西边的天际,过后不留任何声响。
快破晓了,东边山峰之间闪烁的启明星向伊拉龙眨起了眼睛,他自问道:“我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费心去想过这个问题。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想推翻加巴多里克斯。他们会成功吗?成功之后又能怎样呢?自从他离开帕伦卡谷后,他曾设想过他和蓝儿终有一天会凯旋,他们能从此生活在他钟爱的群山附近。然而,随着对前景的不断思索,他慢慢地意识到自己对那样的生活已经不再提得起兴趣了。
帕伦卡谷,那个他成长于斯的地方,也是他永远魂牵梦萦的归宿。可如今那里等待他和蓝儿的还会是什么呢?卡沃荷村早已被毁了,就算有朝一日重建,村庄也不可能恢复它昔日的样貌。除此以外,他和蓝儿的大部分朋友都已经移居他乡,况且他们两个还肩负保卫阿拉加西亚各族群的义务——这是至死不渝的义务。在他们历尽了无数风雨之后,他无法想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能够再过上平常普通而与世无争的生活了。
因为天原来是空的,而世界是圆的……
即使有天他们归去了,那么余生将如何度过呢?放牧和耕作吗?他无意去竭力过一种自己童年时期家人所维持的那种从土里刨食的日子。他和蓝儿,一名骑士和一条龙,他们的劫数同时也是使命便是翱翔于历史的最前沿,而不是每天坐在火炉前,慢慢发福、渐渐怠惰,碌碌无为终其一生。
还有阿丽娅,若是他和蓝儿定居在帕伦卡谷了,他将再难见到她了。
“不,”伊拉龙对自己说,这个字眼如一道晴天霹雳,“我不愿回去。”
冷风吹得后背凉飕飕的,他知道自从他、布鲁姆和蓝儿开始追踪蛇人的那一刻起,一切便都改变了,但他一直坚信,在内心深处,他还一直是原来的那个他。此刻他恍然明白,这不是真的。那个最初踏出帕伦卡谷的男孩已经不复存在了;此刻的伊拉龙再不是以往的模样,举止行为已异于往常,而他对于人生的期望亦已有所改变。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呼出来,就好像身子里已填满了真相一般。
“我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他大声地呼喊出来,似乎字字掷地有声。
破晓的第一道晨光照耀着这座骑士和龙曾经翱翔过的古老的伏鸾迦岛,就在这时,他想到了一个未曾想到过的名字,同时,一股强烈的信念注入了他的身体。
出于心中那份深深的信念,他念出了这个名字,身子也开始强烈地颤抖了起来,就好像此刻蓝儿在下面顶撞着柱子似的。
然后他又感慨,那一刻,自己既欢笑着,却也流着泪——笑,为他的所获与感悟;哭,为他所有的缺点,所有自己犯下的错,都是如此刻骨铭心,且又无以慰藉。
“我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他低语道,激动得用手紧紧地抓住柱子的边缘,“但我知道我是谁。”
这名字,这所谓的真名,或许远不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坚强与完美,他感到自我厌恶,却同时也油然而生钦佩之情。多加考虑之后,他觉得还是比较能够接受这个真实的自己。芸芸众生中,他并非圣贤,但也不是人渣。
他咆哮着:“我将永不放弃。”
命运并非注定不变的,任何人都是在成长的;只要他希望,他便一定能够蜕变。他紧接着对自己发誓,在往后的日子里,要更加奋发图强。
笑依旧、泪依旧,他望向苍穹,张开双臂。刹那间,泪水和欢笑都凝聚了。就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带着一丝幸福和释然。
他将葛勒多的训诫抛诸脑后,再次轻声低语自己的真名,每一个字都给予他强大的力量。
他双手平摊,在柱端站了起来,往前跨出一步,头朝下往地面落去。着地之前,他说道:“Vëoht(慢)。”下坠之势顿缓,他身体一旋,稳稳地落到了碎石堆上,就好像只是从一辆马车里走出来一般。
他回到院子中央的喷泉旁,取回斗篷。然后,迎着铺洒开来抚弄废墟的晨光,大步流星地回到宿营地,急欲回去唤醒蓝儿和葛勒多,告诉他们这一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