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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只是风。是发动机,声音在渐渐变大,几秒钟后,一辆车——只此一辆——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我坐起来,抓住方向盘——我必须抓住点什么,透过风挡玻璃往外看。我眼珠子鼓起,舌头抵在牙齿间。

  灰色凯迪拉克下了山坡,开向平路,车速五十或五十多一点。刹车灯完全没亮,到了最后都没亮。他们完全没看到陷阱,甚至连一点点想法都没有。

  接下来的事情是这样的:突然间,凯迪拉克好像开在了路里,而不是路面上。这想象如此有说服力,我感到了一瞬的眩晕,即使这只是我自己的想象,也让我觉得困惑不已。多兰的凯迪拉克已经深深地陷在了71号公路里,先是毂盖,接着是车门。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通用汽车公司生产豪华潜水艇,这估计就是那玩意下水时候的样子。

  支撑帆布的支柱在车的撞击下断裂了,我能听到微弱的断裂声,还有帆布起伏和撕裂的声音。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三秒内,但这三秒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我感觉凯迪拉克现在只看得见车顶和两三英尺的车窗了,然后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巨响,以及玻璃碎裂、金属压弯的声音。空中扬起一大片灰尘,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我想下去看看——想立刻下去,但首先得把绕道警示牌放回去。我不想自己被打断。

  我下了车,绕到后面,拿出轮胎。我把轮胎放到后轮位置,尽快拧紧六个螺母,只用了手指。过会儿可以做得更细致,现在只需要把车开回绕行车道和71号公路分岔的地方。

  我放下保险杠,一瘸一拐地迅速跑向驾驶座。我在那儿停了一会儿,支起脑袋听着。

  能听到风声。

  还有长方形洞里传来的喊叫……也可能是尖叫。

  我微笑着上了车。

  我沿着道路快速开了回去,货车醉酒似的前后摇晃。我下了车,打开后车门,拿出交通锥。我竖起耳朵,留心听着不断靠近的车辆,但风太大了,听不清楚。当我听到声音的时候,车子已经很近了。

  我跳进沟里,摔倒了,屁股着地地滑到了底部。我推开沙色帆布,把绕道警示牌拖到最上面,然后立起警示牌,回到车旁,“砰”地关上后门,完全不打算装回指示箭头。

  我开车返回第二个上坡,停在刚好看不见绕行道的老位置,然后下车拧紧后轮的螺母,这次用了撬胎棍。喊叫停了,不过明显是尖叫了,声音越来越大。

  我不紧不慢地拧紧螺母,不担心他们会爬出来,也不担心他们会攻击我或者跑进沙漠里,因为他们没法出来。陷阱运行完美。凯迪拉克现在不偏不倚、轮子着地地陷在洞底,两侧都只有不到四英尺的空隙。车里的三个人最多只能打开门,伸出一只脚。他们没法开窗,因为窗是电动的,而电池早已被挤碎,成了塑料、金属和酸液,散在发动机的残骸里。

  司机和副驾驶座上的人大概也被挤成了碎片,不过我并不关心;我知道车里还有人活着,正如我知道多兰总是坐在后排,系着安全带,像一个好公民会做的那样。

  螺母拧紧到我满意了之后,我把车开到陷阱较宽、较浅的一端,下了车。

  大部分支柱都没了,但我还能看到一些碎裂的末端,仍戳在沥青上。帆布“路”在洞底躺着,皱了,撕裂了,变形了,看上去像蜕下的蛇皮。

  我走到较深的一端,多兰的凯迪拉克就在那儿。

  车头完全废了。发动机盖向上翻折成了锯齿状的扇形。发动机部分则是一堆金属、橡胶和软管,整个被撞击时崩塌的沙子和灰尘给盖住了。洞里传出“嘶嘶”声,还能听到某个地方有液体往外漏,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防冻液里冰冷的酒精味飘在空气中,辛辣刺鼻。

  我之前担心风挡玻璃,担心它可能向内破裂,让多兰有足够的空间挤出来。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说过,多兰的车是按小国家独裁者和暴虐军事领袖的规格搞的。玻璃不应该碎,也确实没碎。

  后窗更结实,因为面积小。多兰没法打碎它——当然了,在我给的时间里做不到,而且他也不敢开枪打。近距离射击防弹玻璃简直就是另一种形式的俄罗斯轮盘赌。子弹只会在玻璃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白色斑点,然后弹回车里。

  我确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他能找到出来的办法,但有我在,我什么都不会给他。

  我朝凯迪拉克的车顶踢了一脚土。

  下面立刻有了反应。

  “我们需要帮助,求你了。我们陷在这里了。”

  多兰的声音。他听起来没有受伤,而且镇静得让人毛骨悚然。不过我感受到了他深层的恐惧,他被这种恐惧牢牢地控制着,当时我对他产生了极度同情。我能想象到他正坐在自己被压扁的凯迪拉克的后座上,一个保镖受伤了,不停地呻吟,大概是被发动机压住了,另一个保镖不是死了就是昏迷了。

  我想象着,感到了一瞬间的紧张——共情幽闭恐惧症,我只能这么形容。摇车窗——没反应。试试门吧,虽然你也明白,在他们能挤出来之前,怕是得用力敲上半天。

  然后我止住了想象。是他自己买的这车,不是吗?是的。他买了自己的死亡车票,还付了全价。

  “谁在那儿?”

  “我,”我说,“不过我不是你想要的帮手,多兰。”

  我又踢了一脚沙石到车顶。那个尖叫的人又开始尖叫,因为第二波沙石从车顶“哗啦”漏了下去。

  “我的腿!吉姆,我的腿!”

  多兰的声音突然变得警觉起来。外面的这个男人,这个站在车顶的男人,知道他的名字。这意味着现在的情况极度危险。

  “吉米,我的腿骨都露出来了!”

  “闭嘴。”多兰冷酷地说。听他们的声音这样飘上来有点诡异。我想我可以爬下去,站到凯迪拉克的后备厢盖上,透过后窗往里看,不过也看不到什么,就算把脸紧紧贴在玻璃上也不行,因为玻璃是偏光的,我之前可能说过。

  不管怎么说,我并不想见到他。我知道他长什么样。我见他干吗呢?为了搞明白他有没有戴劳力士?有没有穿名牌牛仔裤?

  “你是谁,兄弟?”他问。

  “我谁也不是,”我说,“只是一个完全有理由把你弄成如今这样的无名之辈。”

  突然,多兰说:“你是鲁宾逊吧?”真是诡异又恐怖。

  我感觉有人冲我的腹部打了一拳。他如此快速地建立了联系,在一堆不熟悉的名字和脸中分析筛选,然后找出了完全正确的那一个。我是否想过他是个野兽,有着野兽的直觉?我一点都不知道。事实上,还好我不知道,不然我没胆子做今天的事情。

  我说:“我的名字无关紧要。但你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对吧?”

  尖叫又开始了——叫得很好,听起来像液体在沸腾。

  “让我出去,吉米!让我出去!上帝哪!我的腿断了!”

  “闭嘴。”多兰说。然后,他对我说:“我听不清你说话,朋友,他叫得太大声了。”

  我趴了下来,双手和双膝着地,向前倾了倾身子。“我说你知道——”

  突然,我眼前浮现出狼外婆对小红帽说话的场景。亲爱的,再靠近一点,这样我能听得更清楚。我立刻后退,很是及时。左轮手枪响了四次。在我刚刚趴着的地方声音已经很大了,车里一定震耳欲聋。凯迪拉克的车顶出现了四只黑漆漆的眼睛,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擦着我的额头过去了。

  “打中你了吗,狗娘养的?”多兰问。

  “没有。”我说。

  尖叫变成了哭泣。这个人在副驾驶座上。我看到了他的手,惨白得像一个溺水之人的手,虚弱地拍打着风挡玻璃,旁边倒着一具尸体。吉米必须把他救出去了,他在流血,痛得厉害,痛得要死,痛得超过了承受范围。以上帝之名,他真心为过往的罪行忏悔,但这实在是超过了——

  又传来两声巨响。副驾驶座上的人不叫了,他的手从风挡玻璃上滑了下来。

  “好了,”多兰说,声音里带点深思的意味,“他不痛了,我们也能听清彼此说话了。”

  我一言不发,突然感到晕眩和不真实。他刚刚杀了一个人。杀了他。我又感到自己远远低估了他,虽然一直很小心谨慎,但现在我还能活着已经很幸运了。

  “我有个提议。”多兰说。

  我继续沉默——

  “我的朋友?”

  继续沉默。

  “喂!你!”他的声音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如果你还在那儿,说话啊!这又能有什么坏处呢?”

  “我在,”我说,“我只是在想,你已经开了六次枪,不久之后,你可能会希望给自己留一发子弹。不过枪里也可能有八发子弹,或者你还有备用的。”

  现在轮到他沉默了。

  “你在计划什么?”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我说,“过去的三十六小时,我一直在挖洞,挖出了世界上最长的坟墓,现在,我要把你埋在你那辆该死的凯迪拉克里。”

  他声音里的恐惧还在控制之弦内。我希望那根弦断掉。

  “你想先听听我的提议吗?”

  “我会听的,不过得几秒钟后。我要先去拿点东西。”

  我走回货车,拿上铲子。

  我回来时,听到他在喊:“鲁宾逊?鲁宾逊?鲁宾逊?”像一个对着挂了的电话喊话的人。

  “在呢,”我说,“你说吧,我听着呢。你说完了我可能会提一个相反的提议。”

  他开始说了,听上去开心了很多。我说的相反提议其实就是交易。如果我开始谈交易,那么他就快出局了。

  “我给你一百万美元,让我离开这里。但是,同样重要的是——”

  我往凯迪拉克的后备厢盖上铲了一铲沙土,小石子在后窗上噼里啪啦地蹦着,尘土沿着后备厢盖的缝隙往下漏。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尖利起来,充满警觉。

  “手闲着干点坏事,”我说,“我觉得在听你说话的时候手可不能闲着。”

  我又挖了一铲土,倒了进去。

  多兰的语速变快了,声音更加急切。

  “一百万美元,再加上我的个人保证,绝对没有人伤害你……我不会,我的人不会,任何其他人的人也不会。”

  我的手不疼了,这很神奇。我不断地铲土,五分钟不到,凯迪拉克的后盖就已经深埋在了土下。显然,把车埋起来,即使是徒手,也比弄出来简单得多。

  我停了一会儿,靠在铲子上。

  “接着说。”

  “嘿,这就是疯了,”他说,现在我能明显地听出他声音里的惊恐了,“我说这完全就是疯了。”

  “这点你说对了。”我说,铲了更多土。

  他坚持的时间比我想的要长了很多,说话,讲道理,哄骗——但是随着沙土持续地在后窗上堆积,他说话越来越没有章法,重复、出尔反尔、结结巴巴。有那么一会儿,车门被开到最大,“砰”的一下撞到洞的侧面。我看到了一只手,关节上长着黑毛,食指上戴着一枚巨大的红宝石戒指。我快速往车里送了四铲松散的泥土。他大骂起来,用力关上门。

  又过了没多久,他崩溃了。我想是沙土掉落的声音最终吓住了他。当然是了。在凯迪拉克里,这声音听起来肯定很大。沙土和石头噼里啪啦地掉在车顶,再沿着车窗下滑。他一定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正坐在一个装着软垫、带有八缸发动机的棺材里。

  “让我出去!”他尖叫道,“求你了!我受不了了!让我出去!”

  “你准备好听我的提议了吗?”

  “是的!是的!天哪!是的!是的!是的!”

  “尖叫。这就是我的提议。这就是我想要的。为我尖叫。如果你叫得够大声,我就让你出来。”

  他发出刺耳的尖叫。

  “不错!”我说,而且我真这么觉得,“不过离好差远了。”

  我又开始挖土,一铲子一铲子地往车顶上倒。散开的土块沿着风挡玻璃往下滑,落进流水槽里。

  他又叫起来,甚至更大声了,我开始好奇人到底能不能喊破自己的喉咙。

  “不差嘛!”我说,加倍努力地干起活来。虽然我的背抽痛着,但我露出了微笑。“你可能会成功哟,多兰——你真的可能成功。”

  “五百万。”这是他说出来的最后一个完整的句子。

  “我想还是不要了。”我说,靠在铲子上,用脏兮兮的手掌根擦了擦前额的汗,手上满是污垢。整个车顶几乎已经被土盖住了,看上去像星暴,或者像一只巨大的棕色的手攫住了多兰的凯迪拉克。“不过如果你能从嘴里发出一声,我想想,和一辆在点火开关上绑了八捆炸药的1968款雪佛兰爆炸时一样大的声音,我就让你出来,你可以信我这话。”

  他叫起来,我继续把土铲进洞里。有那么一会儿,他确实叫得很大声,但我判断也就两捆炸药的音量。最多三捆。到凯迪拉克整个被盖住的时候,我歇了下来,看着洞里这个被土覆盖的小圆丘,他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了,只有一些嘶哑破碎的咕哝。

  我看了看表,刚过一点。手又开始流血,铲柄也滑溜溜的。一捧沙砾吹到脸上,我后退了一步。沙漠里的强风发出了让人特别不舒服的声音——长而平稳的嗡嗡声,持续不断,像一个蠢蛋幽灵发出的声音。

  我靠近洞口。“多兰?”

  没有回答。

  “叫啊,多兰。”

  一开始没有声音,然后传来一串尖利的咆哮。

  圆满!

  我回到车里,发动货车,开了一点五英里回到道路施工的地方。在路上,我把收音机调到了拉斯维加斯的WKXR台——这辆车唯一能收到的电台。巴里·马尼洛说他写出了让整个世界一起歌唱的歌,对此我是存疑的,接下来天气预报开始了。预报有强风,拉斯维加斯到加利福尼亚的主路上已经架起了通行警示牌。电台主持人说,席状砂的出现很可能导致能见度不足,但真正要小心的东西是风切变。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因为我能感觉到风切变正在切割我的货车。

  我的凯斯-乔丹铲斗装载机就在这儿,我已经把它当作自己的东西了。上了车,哼着巴里·马尼洛的歌,我把蓝线和黄线接到一起,铲斗装载机顺利地发动起来。这次我记得挂空挡。不错嘛,朋友。我能听到廷克在我脑海里说。你在学呢。

  是的,我一直都在学。

  我坐了一分钟,看着沙帘呼啸着穿过沙漠,听着铲斗装载机的发动机嗡嗡作响,想着多兰现在怎么样了。毕竟,这是他绝佳的机会。打破后窗,或者爬到前座去打破风挡玻璃。虽然前后玻璃上都堆了几英尺厚的沙土,但还是有可能打破的。这主要看他现在疯成什么样了,不过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了,所以真的没法去想。其他事情却可以想。

  我挂上挡,铲斗装载机动了起来,上了公路,开向大坑。到了以后,我紧张地小跑过去,往下看,希望能看到凯迪拉克小圆丘的前窗或后窗上出现一个人形的鼠洞——多兰打破玻璃爬出来了。

  我艰苦卓绝的工作没有被破坏。

  “多兰。”我说。我想我的语气足够高兴。

  没有回答。

  “多兰!”

  没有回答。

  他自杀了,我想。我感到一阵苦涩的失望。用某种方法自杀了,或者被吓死了。

  “多兰?”

  土堆里传出笑声,明亮的、不受抑制的、完全真实的笑声。我感到自己的肌肉自动鼓胀起来。这是一个疯子的笑声。

  他笑着,用嘶哑的声音笑着。然后叫了起来,又笑了起来。最后又笑又叫。

  我和他一起笑了一会儿,叫了一会儿,或者又笑又叫,风也对着我们又笑又叫。

  然后我回到铲斗装载机上,放下铲斗,开始真正地埋葬他。

  四分钟后,凯迪拉克连形状都看不出来了,只剩下一个填满了土的洞。

  我感觉自己能听见点什么,但风声很大,还有铲斗装载机发动机的嗡嗡声,所以没法判断。我跪下来,然后整个趴倒在地上,头探到洞里。

  洞的深处,在所有土层下面,多兰还在笑。那种声音像漫画书里读到的声音:嘻嘻嘻,哈哈哈。可能也夹杂了些什么话,不好说。可我还是笑了,点了点头。

  “叫吧,”我低声说道,“叫吧,如果你想。”但那微弱的笑声一直持续着,不断从土里渗出来,像有毒的蒸汽。

  一阵突如其来又神秘的恐惧攫住了我——多兰在我身后!对,不知怎的,多兰到了我身后!在我转身之前他就要把我推到洞里了——

  我跳起来,转过身,伤得厉害的手勉强握成拳。

  被风吹起的沙子拍了我一脸。

  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我用脏手帕擦了擦脸,回到铲斗装载机驾驶室,继续工作。

  天黑之前我就把洞填回去了。

  甚至还有剩余的土,即使风吹走了一部分,因为凯迪拉克占了很大一块地方。事情进展很快,如此之快。

  我开起铲斗装载机,直接轧过埋多兰的地方,思绪疲倦、茫然若失,还有点神志不清。

  把车停到一开始的地方后,我脱下衬衫,用它擦了驾驶室里的所有金属,为了抹去指纹。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哪怕到了今天也不知道,因为在其他一百多个地方,我肯定也留下了指纹。做完一切后,伴着风暴下黄昏的棕灰色微光,我回到了货车上。

  打开后门,看到多兰蹲在里面,我尖叫着,踉跄地退了几步,抬起一只手护住脸。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要在胸腔里爆炸了。

  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从车里出来。门在风中拍打摇晃,像闹鬼房子里的最后一扇百叶窗。最后,我慢慢挪过去,心怦怦跳着,往车里看。什么都没有,只有我留下的那堆东西——碎了灯的闪光指示箭头、千斤顶、工具箱。

  “你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轻轻地说,“坚持住。”

  我等着伊丽莎白说:你会没事的,亲爱的……就像这样的话……但只有风声。

  我上了车,发动起来,朝着坟墓开了一半。这是我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了。虽然我知道这很蠢,但我就是越来越相信多兰正在车里潜伏着。我不停地瞟后视镜,想从那堆东西里找出他。

  风更大了,吹得货车摇摇晃晃。大片沙尘被吹起,落到车前,像是车头灯在冒烟。

  最后,我停到路边,下车,关上所有门。我知道想在这样的户外睡觉简直就是疯了,但我实在没办法睡在车里。就是不行,所以我拿着睡袋爬到了货车底下。

  我拉上睡袋,五秒后就睡着了。

  我被噩梦吓醒了,但我忘了这个梦,只记得有手掐着我的喉咙,然后我发现自己被活埋了。鼻子上有沙,耳朵里有沙,喉咙里也有沙,这让我窒息。

  我大声尖叫,奋力爬起。一开始,我还以为困住我的睡袋也是沙土,结果脑袋一下子撞到了货车的底盘,几块铁锈掉了下来。

  我滚出车底,这时候正是黎明时分,天色是混浊的青灰色。一出睡袋,它就像风滚草似的被吹走了。我惊叫一声,追着跑了二十英尺,然后意识到这是最可怕的错误。可见度已经降到最多二十码,还可能更低。某些地方的路已经完全消失。回头看车,模糊一片,也几乎不见了,像一幅深褐色幽灵城的遗迹照片。

  我摇摇晃晃地回到车旁,找出钥匙上了车。我还在不停地吐沙子、干咳。车子发动起来,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开回去。没必要等天气预报,整个早上,主持人能讲的只有天气,内华达州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沙漠风暴。所有道路都封闭了。在家待着,除非万不得已,那也还是在家待着。

  这光荣的七月四日。

  待着别动。疯了才出去。会被沙子弄瞎的。

  我愿意冒险。这是永远掩盖这一切的最好机会——我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即使在我最大胆的幻想里,而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要抓住它。

  之前多带了三四条毯子,我从上面撕下又长又宽的一条,绑在头上,看上去有点像疯了的贝都因人。出发。

  整个早上,我都在把沥青块从沟里弄上来,放回挖出的坑里,尽量弄得和泥瓦匠砌墙或者砌壁龛那么整齐。这活本身并不是特别困难,虽然我得从土里挖出大部分沥青块,就跟考古学家挖文物似的,而且差不多每二十分钟我就得回到车里躲避风沙,让刺痛的眼睛歇一会儿。

  我从洞的浅端开始,慢慢向西挪动。到了十二点一刻——六点开始的,已经到了最后的十七英尺左右。当时风快停了,我时不时能看到头上的一块块蓝天。

  我搬着、填着,搬着、填着。算起来,现在我应该正站在多兰上面。他死了吗?一辆凯迪拉克能有多少立方英尺的空气?考虑到多兰的两个朋友都已经不呼吸了,那还要多久车里的空气才会没法支撑生命?

  我跪倒在光秃秃的土里。风已经侵蚀了铲斗装载机的车辙,但还没有完全消除;在那些淡淡的锯齿状痕迹下方的某个地方,有一个戴着劳力士手表的男人。

  “多兰,”我亲切地说,“我改主意了,决定让你出来。”

  没反应。什么声音都没有。这次肯定是死了。

  我又回去拿起一块沥青,放到坑里。正要站起来,我听到了微弱的、咯咯的笑声从土里渗出来。

  我瘫成一团,蹲了下来,头往前伸——如果我还有头发,这会儿头发就挂脸上了,这个姿势维持了一会儿,我听着多兰在下面笑。声音很微弱,毫无音质可言。

  声音停了,我走回去又拿起一块沥青。这块有一段断裂的黄色通行线,看上去像连字符。我跪了下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尖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鲁宾逊!”

  “对啊,”我笑着说,“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把手头的沥青块整齐地摆放在其他沥青块旁,侧耳再听,多兰已经没声了。

  那晚十一点,我回到了拉斯维加斯,睡了十六小时,起床去厨房煮咖啡时,突然就瘫倒了,背上袭来一阵可怕的痉挛,痛得我在地板上打滚。我一只手去够后腰,另一只手塞到嘴里止住尖叫。

  过了一会儿,我爬进浴室——试着站起来,但引来了又一阵电击般的疼痛,扶着脸盆架支起身体,让自己刚好能够到药柜里的阿司匹林。

  我吃了三片,打算洗个澡。浴缸放水时,我躺在地板上。水满了,我扭动着脱掉睡衣,设法进入浴缸。我在里面躺了五小时,大部分时候都在打盹。出来的时候,可以走路了。

  一点点而已。

  我去找了一个脊椎按摩师。他说我有三节椎间盘突出,而且下面的脊椎还严重错位。他好奇我是不是打算去做马戏团的大力士。

  我告诉他这是在花园里挖坑时弄伤的。

  他让我去堪萨斯城。

  我去了。

  他们给我做了手术。

  麻醉师把氧气罩放到我脸上时,我听到多兰在嘶嘶作响的黑暗中大笑。我知道自己要死了。

  恢复室贴了水绿色的瓷砖。

  “我还活着吗?”我哑着嗓子说。

  护士笑了。“是的。”他的手碰了碰我的眉毛——绕着整个脑袋长的眉毛。“你晒伤太严重了!天哪!痛吗?还是你还晕乎着呢?”

  “还晕乎着,”我说,“我昏迷的时候说话了吗?”

  “说了。”

  我感到浑身冰冷,冷到了骨子里。

  “说了什么?”

  “你说:‘这里很黑,让我出去!’”他又笑了。

  “哦。”我说。

  他们再也没找到他——多兰。

  多亏了风暴,那赶巧的风暴。我很确定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如果我告诉你我从没靠近去查看,我想你也能理解。

  RPAV——记得吗?他们在重铺道路。风暴几乎埋了绕行车道所关闭的那段71号路。他们回来工作后,不用费力一次性地移走堆积起来的沙丘,而是干到哪儿算哪儿——何苦全移走呢?反正也不用担心交通问题,所以挖沙子和拆除旧路面同时进行。如果铲斗装载机司机碰巧留意到某一路段上被沙子覆盖的沥青——一段约四十英尺长的路面——在他的铲斗前断裂成了整齐的、几乎呈几何状的碎块,而他什么都没说,那大概是醉了,也可能是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带着孩子出去了。

  然后大型垃圾车就来了,装着满满当当的新沙砾,后面跟着洒布机和压路机。再后面是罐式汽车,车尾接着大喷枪,散发出热沥青味,特别像化了的皮鞋味。等新鲜沥青干了,贴合机将到场。帆布遮阳伞下的司机会不断回头看黄线,保证它笔直,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压过一辆雾灰色的凯迪拉克,里头还有三个人,不知道在下面的黑暗中,有一枚红宝石戒指和一块金色劳力士手表——这手表估计还在走时。

  本来这些重型设备中的任何一个肯定能压坏一辆普通的凯迪拉克,压下去的时候设备会晃一下,发出嘎吱声,然后一堆人就会去挖土,看能找到什么——或者谁。不过多兰的车简直就是辆坦克,而他的极端小心又成功地不让任何人找到他。

  当然了,凯迪拉克迟早会塌,可能是在一辆半挂车的重压下,然后经过的下一辆车将在西向车道上看到一个巨大的凹陷,人们会通知公路部,再安排一次RPAV。不过如果工人们不去现场勘察情况,不去发现其实是路面下的空心导致仅仅一辆卡车的重量就引发坍塌,我想他们会认为“沼洞”(就是这么叫的)是由霜冻、塌陷的盐丘,或者一次沙漠地震引起的。他们会把路修好,生活继续。

  他——多兰,被报失踪了。

  有几个人流了那么几滴眼泪。

  《拉斯维加斯太阳报》的一个专栏作家认为他可能在和吉米·霍法一起打牌、打台球。

  或许这个推测很接近事实了。

  我很好。

  我的背现在基本恢复了。医生严厉嘱咐我不能独自提任何超过三十磅的物体,好在今年我有一大帮三年级学生,他们什么样的忙都能帮。

  我开着自己新的本田讴歌,在那段路上跑了几个来回。有一次我还下了车(提前确认了两个方向上都没有来车),在那个点上撒了一泡尿,我很确定就是那个点。但尿不太出来,虽然膀胱满满当当。我继续上路,不断查看后视镜:你看,我有个很滑稽的想法,多兰会从后座上冒出来,皮肤烧成了肉桂色,木乃伊一般干瘪的皮肤挂在骨架上,头发上满是沙子,眼珠子和劳力士手表闪闪发光。

  事实上,那是我最后一次走71号公路。现在,向西走的时候我都走州际公路。

  伊丽莎白呢?跟多兰一样,她也归于宁静了。这对我是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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