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废弃的平原上遇到了谁
我们朝南进发，希望能在生化公司大楼中获得解救。如今，我们的信仰跟那些崇拜摩德的祭司没有区别，只是仪式和祷词不同。维克说他知道一个秘密的侧门，位于公司大楼旁的两个储备池附近。维克要我放心，摩德现在转移到了北边，而那些废弃的楼层早已被洗劫一空，拾荒者都去了别处。我同意他的计划，但这更像是我们唯一可做的事。
“你知道怎么到达下面的楼层吗？”
“知道。摩德带我看过，当时他还是人类。”
“那岂不是过时了？”
“一切都没改变。”
真的吗？维克说得如此神秘，又充满希望，令我无法分辨虚实，不知哪些是为了让他自己安心。
在最深沉的夜里，我们穿过枯树林，来到城区与生化公司大楼之间的无人地带。很久以前，生化公司在这片区域里布设了许多生化制品，随着时间的流逝，废弃的陷阱逐渐陷入地下深处，如果运气好，我们不会触发任何活体地雷。此刻，这片缓冲区看上去毫无生气，只有危险而富有冒险精神的生物才会在此出现：就像没有烂泥的烂泥滩，表面覆盖着一层盐，以及很久以前的毒气污染，再往下则是碎裂崩塌的混凝土地基，其对应的房屋早已消失。地底深处的污水时不时会渗上来，黏稠油腻。这些液体曾经是有生命的，聪明人不会去喝，也不会接近污水淤积形成的池塘。
但是，要穿越此处，还是趁夜间比较好。地面上有一簇簇微弱的荧光，那是早年遗留的人工微生物。日光下，这片平原更为炎热，令人不适。而且捕猎者远远地就能看见你，除非你有魔术师那样的伪装。水泥地基掩埋在大量杂乱的废弃物底下，因而这里没有地标可以参照，就连秃鹰也很少深入其上空翱翔。此处有一股泥沼和化学药品的酸味，根据风向的不同，我们有时需要掩住口鼻。
通过避难所的望远镜可以看到，远处的生化公司大楼就像碎裂的鸡蛋——从空中俯视，它也许是个扁平的白色椭圆，周围散落着破碎的残骸，仿佛摩德曾经胡乱翻掏出大楼的内脏。但维克指出，墙壁依然延伸至地下，说明更深处有尚未被破坏的楼层。
紧挨着大楼东南方，可以看到宽阔的泄漏池，它更像个大湖，其中依然留存着许多因生化公司的过失而造成的死尸和逐渐衰亡的躯体，还有一些生物是从生化公司逃出来的，至少它们以为自己逃出来了。我也曾一度逃离，但现在又回来了。
在平原里穿行时，我们隐约听见了各种冲突。第一小时中，我们似乎听到摩德的代理在远处追踪，随着天色逐渐暗淡，暮光如血与火一般鲜红，并点缀着少许金色。伴随着阵阵热风，不远处出现两头熊。
此时，我们已开始穿越平原，缺少可以隐蔽的屏障。我们在一堆碎石后面痛苦地趴下，用望远镜观察摩德的代理。我的腹部贴着地面，感觉大地仿佛要卷起来将我吞噬似的。我身上很痛，我也知道，过不了多久，我就必须站起来，哪怕是爬也要继续向前，我的大脑必须强制身体行动。
摩德的代理像士兵一样伏在自己挖掘的堑壕里隐蔽起来。最后一丝日光带走了红色，也抹去了金色。在朦胧的蓝灰色暑气之中，我们有种感觉，仿佛它们探出头来，在微微闪烁的光影里，发现我俩正弓着背在大地上行走。
但是不对：它们从壕沟里跳出来，往西南方奔去，横向穿过我们的视野，身后扬起一阵尘埃。但我们看不见它们的敌人，只看到它们对着某个隐形的目标胡乱抓咬，似乎是已把猎物逼入了绝境。
那些不是狐狸的狐狸远远地待在安全距离之外，就像是在模仿熊的动作，一边倒退，一边朝着空气扑咬——利用伪装从一处消失，又从另一处冒出来，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一头摩德的代理瞪视着狐狸，仿佛不确定这是否是敌人。
“那儿有人。”我说道。
“到处都有人。”维克答道。
“狂犬病？疯子？演戏？”我猜测道。
“或者是魔术师。”维克说道。
“蠓虫？”
我们继续观察，隐形的一方摆脱了可见的一方，追逐一直延续至遥远的平原西侧，不过那看不见的猎物总是一次次尝试折向南方。随着光线彻底消失，我似乎看到有头摩德的代理摇摇晃晃跌倒在地，仿佛受到强力的打击，但此刻我们必须开始穿越平原的逃亡行动了。
暮光中，那群狐狸就像是一道道亮橙色的闪电，然后变成蹲坐守望的影子。再往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于是我们在黑暗中奋力向前，这片平原不像我们期望的那样沉寂。此处有吼声，比熊的咆哮稍弱一点——还有狐狸的尖声吠叫。另有一种沙沙的摩擦声，我们希望那只是蛇而已。善于掘洞的哺乳动物踩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粉红色的脚趾就像是星星。一株仙人掌旁边甚至有呱呱的叫声，也许只是青蛙找到了水源，但我们还是绕道而行。面对形状各异的黑影，我们完全无法知晓哪些是无害的，哪些是威胁。
“我记忆中这里没那么热闹。”维克抱怨道。但我怀疑他已经很多年没在夜间来到此处游荡。
月亮出来了，在云层的遮掩下，给天空增添了一点淡紫色调，同时也带来一丝舒适的风。我们继续艰难地跋涉，黎明前一小时，我们停了下来，周围的地面颜色更加深暗，并形成浅浅的沟渠与山脊，在这样的地形中，声音没有扭曲失真。我们在一根倒塌的巨柱旁边扎营，尽量往缝隙深处钻。我们得克服毫无理性的恐惧，比如柱子会滚过来将我们压扁，或者半夜里会有一头熊把我们像白蚁一样挖出来。
我们不知道摩德的代理此刻是否正在赶来，但由于要观察它们的意向，再加上此处的夜晚比预期的活跃，我们减缓了速度。我们打算休息一小时，到清晨再继续向平原与储备池的交界处前进。即使包扎起来，我的脚踝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依然不太灵便。为了让我的肩膀恢复，大多数时候都是维克扛着背包。我感觉自己就像是提前衰老的动物，浑身嘎吱作响。
我和维克默默地分吃了一袋食物。在喝过一点点储备稀少的淡水之后，维克睡下了，由我来值夜，因为我反正也睡不着。我的臀部很痛。我感觉像是穿着一副被锤子砸变形的机甲。
从柱子后面的凹穴中观望，月亮就像是中了毒，毫无生气，呈现出灰蒙蒙的工业色调：仿佛一颗圆脑袋，属于某个僵死的机器人，一半头骨暴露在外。但我依然仰望着它，因为天空中没有其他更亮的光源，而我面前又空无一物。
我试图回忆避难岛屿上的夜晚，将那阵阵凉风想象成热带的轻风，将黑影和沙子想象成翻滚的海浪和幽暗的棕榈树林。但周围的环境既太肮脏，又洁净得缺少生命。我依然对过去耿耿于怀，让自己疲惫不堪。
我目光涣散，视线游移不定，可能还差点儿不小心睡着。我总是看见摩德的代理在平原上追逐隐形的猎物，也总是看见摩德的大脚向我踩踏下来。我感受到一种特殊的惊畏，带有自我毁灭的特质。
等到我忽然再次变得警醒，空气中有股浓烈的气味，仿佛古老而平静的海洋，埋没在自身的泥沙、盐晶和倒影之下。黑暗似乎产生了意识。我眼前的平原中原本隐约有一道道隆起，此刻却变成平整而黝黑的地面，泛出点点微光。事实上，这是一种友善的表现，也唤起令人欣慰的记忆：仿佛观景崖天花板上的千百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地面上柔和的金色闪光显然是为了让我感到平静。
那闪烁的海洋边缘拱了起来，攀上碎裂的石柱，好奇地窥视着我。
“嘘——蕾秋。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像是变戏法。
我一动不动，抵制住叫醒维克的冲动。
“我把那些熊吓跑了，”他说道，“我暂时把它们赶走了。”但哪些熊？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博恩？”这问题似乎很关键。
“噢，一只小狐狸告诉我你们在这儿。我本来在城里跟摩德的代理搏斗。”
“你想干什么？”我压低声音，保持平静。
维克开始在我背后翻身，我很清楚他会怎么说，而且无法反驳。
“嗨，维克，你好吗？”
“走开。”维克说道。
“不然呢，维克？”博恩不屑地说，“你要朝我丢虫子？羞辱我？驱逐我？”
我回头瞥了一眼，伸手按住维克的胸口，轻声说：“让我来跟他谈。相信我。”
“你们被迫离开观景崖，我很难过。”博恩说道，“对我们大家来说，那都是个好地方。你不想回去吗？”
“将来有一天吧，博恩。”
尽管我口袋里有匕首，却仍在周围搜寻武器，但我知道没有什么可以保护我，最多只能提供虚假的幻觉，让我感觉好一点。比如一块石头、一根铁管。
他的体积如此硕大，覆盖着地面，仿佛一层浮油。我知道他一直在进食，一直在取样。假如博恩暴露出本性，将我们杀死，蕾秋和维克只存在于博恩体内，那我们是真的死了，还是将以某种方式继续存在？
“你们要去生化公司大楼。”博恩说道。
“对。”
博恩发出啧啧的声响，仿佛对我很失望：“但生化公司大楼令人厌恶。太令人厌恶了。我讨厌它，我不想跟生化公司大楼扯上关系。”
从他的日记里，我知道这是因为他想掩盖早年的恐惧。
接着，维克开口了，语气中甚至带着同情：“博恩，我们不打算去北边。我们要去南边。你帮不了我们。”
博恩的沉默持续了很久，让我有点不安。在他的沉默中，我听见一种震颤声与轻微的咝咝声，还有牢骚般的呜咽声——全都发自博恩那覆盖着整个原野且萤火遍布的身体。维克退到柱子底下的黑影里，我知道他正警惕地提防着攻击，如有必要，他将动用所有剩余的生化制品来对付博恩。但我的关注点不在这里。
“你还好吗，博恩？”我不想显出太多关心，因为担心维克的感受……但我很疲惫，而且是我养大了他，我忍不住。即使是此刻，在这片地狱般的平原上，在死气沉沉的月亮底下，我正奔向一座敞开的坟墓，我依然隐约感觉欠博恩一份情。
“噢，蕾秋，”博恩的语气很疲惫，而且，自从我认识他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起来显得很苍老。“我还好。我尽力了，但摩德的代理很聪明。即使我假扮成它们，最后还是被赶了出来。我打败它们，吸收它们，但它们数量太多，而且被它们咬到也很痛。”
“给我看看你哪里痛。”我对他说。
萤火熄灭了，博恩覆盖着平原的身体上呈现出一片片暗淡的银灰色斑块。
那许多身体组织遭到毒液的侵害，失去了活力。博恩的体积如今已巨硕无比，而且仍在快速增长，坏死的部位对他妨碍不大，但他仍会受到伤痛的折磨。看他的样子，我也不确定最终谁会在这场消耗战中胜出。
“你应该停下。”我说道，昔日的母爱又从甲壳底下冒出头来。“你应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阵子，让伤口恢复。”
博恩笑出声来，仿佛我的话很荒唐，他的体表现出波纹与旋涡。一个外表与人类截然不同的怪物，其反应竟与人类如此相像。随着博恩的笑声，他的伤口消失了，点点萤火再次出现，不过不如先前那样多。
他又在我面前构造出从前的形状，亦即那可笑的花瓶状身体，只是略小一些，上面还有一圈眼睛，蜷曲的触手从顶端伸出。
“我太大了，哪儿都躲不久，蕾秋。我没法儿让自己挤进限定的空间。而且我一直都很饿，你知道的，蕾秋。你一直都知道，你告诉过我，但我没有听。因为我办不到。我吃得越多，饥饿感就越强。”
此刻，他的那许多眼睛都望着我，世故的眼神中也有些无奈。这是两名疲惫的幸存者之间的对话。
“很容易获取猎物。”我说道，将话题带进危险区域。
“不，蕾秋，我已经不再尝试做个好人，”博恩说道，“那不是我的天性。我生来就是为了吸收，为了杀戮，我现在明白了。没有用的。”
“你一定要努力尝试。”
这种空洞的言辞让他很恼火，他一下子激动起来：“我说了，蕾秋，我办不到。我跟你们的构造不一样。我不是人类。我不是人。”
他海洋般广阔的身体上布满起伏的波浪，其中现出许多人类的脑袋，就像游泳的人在踩水。除此之外也有动物脑袋，以及变异的儿童和摩德的代理。至少有十来头摩德代理。在这些闪光的黑脑袋上，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一个个窟窿，仿佛空洞的凝视。
但我已经不会被吓到。
“停下，博恩。”我说道。
那些脑袋缩了回去，海面上变得宁静平和。我嗅到沙滩、阳光和浪花的气味，还有我过去喜爱的各种东西，他一定都知道。
“你是人。”我说道。我必须讲出来，哪怕有眼前的这些证据，或者说正是由于眼前的这些证据。
“蕾秋，你不明白我能看到什么。我能看见所有的关联，”博恩说道，“我能看见未来的发展趋势。但以我的能力，仍无法彻底看透。我磨磨蹭蹭，拖延时间。我原本还想……”
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我也曾这样想过，即使是在向维克做出承诺之后。维克在我身后焦躁不安。他相信博恩会攻击我们，但我们是安全的，我们一直都是安全的，哪怕其他人都不安全。
“就像我说的，躲起来，”我说道，“找个地方，伪装一下。”
然而博恩有别的想法。
“蕾秋，我们死后会怎样？会去哪里？”
“博恩——”
“哪里，蕾秋？”
“哪里也去不了，博恩。我们会埋进土里，再也出不来。”
“我觉得不是这样的，蕾秋。我认为我们会去一个地方。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但我们会去某个地方。我相信一定是这样。”
“博恩，为什么？”
“因为我来这儿，是要告诉你，我知道如何让一切恢复正常。我看得很清楚，现在就能执行。我可以做到。我会让一切恢复正常。你看着吧——我说的是实话。”
他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要不是我非常了解他，根本无法察觉，也不明白那其中的意味。
“到最后，我们之间会完全恢复正常，你可以回观景崖居住，我们一起搬回去，就像从前一样，在走廊里一边跑，一边笑，就像从前一样，你让我穿上衣服，带我到阳台上，底下是那条美丽的河。就像从前一样。”
“博恩。”
我只能叫出他的名字，因为我无法明白地向他解释，我的本能与理智有多矛盾。因为这是在维克面前。另外，我也相信，博恩被一种叫作懊悔的虚假能量所控制，它会让你觉得，只要有信心与激情，就能纠正一切错误，即使事实并非如此。我相信，正是懊悔与虚假的希望让博恩说出这番疯狂的话。
“再见，蕾秋。”博恩说道。
“再见，博恩。”
我误判了这一刻，我是多么后悔。我以为必须狠下心，真心实意地道别，坚决不能让步。
“但我相信我们会再见的。”博恩说道。
如果能回到那一刻，我会给予他许可，让他带着我的认同离开。不管事实如何，我会告诉他，我相信他，好让他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快乐一点。我甚至可以假装允许他在观景崖愉快地生活。我只能希望，我脸上的表情或者我的姿态能告诉他，不管他做了什么，我绝不会彻底遗弃他。
当时，一切发生得特别快，维克警惕地爬到我身边。
随着灰黑的天空中出现一丝曙光，博恩缩了回去，速度快得惊人。一瞬间，他变成一大团没有定形的黑影，仿佛厚实的黏土，然后长出一颗覆盖着金棕色毛皮的大脑袋：一颗熊的脑袋，目光温和，嘴角隐约带着笑意，还有一条粉色的大舌头。他以此向我示意，这是他最后一次看着我。
接着，那眼睛变成龋齿般的黄色，嘴越拉越长，越来越尖，脑袋也长得更大。我和维克退入柱子的阴影里。那颗漂亮的大脑袋底下生长出巨硕强健的身躯。旭日中，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表情，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憎恨与恐惧，而是一种安详快乐的确定感，牙齿白皙而洁净，仿佛天国的神兽。
他的身体越来越大，向着天空不断生长，最后，博恩的熊脑袋高高在上，下面是强壮巨硕的身体，而他的后腿和脚掌比我们面前的柱子还要粗。我们继续往洞里躲。他对摩德的模仿是基于被吸收的摩德代理，而不是摩德本身，因此显得既相像又怪异，比摩德更加凶猛，体形也多了些紧致，少了些笨拙。
眼前的这个新摩德、新博恩，从天空高处注视着我们，然后发出一声吼，朝着北方的城区跑了回去。我们从藏身之处跳出来观望。
一开始，博恩-摩德的结合体奔跑起来就像是蜥蜴，然后像是衣鱼虫，然后又变得踉踉跄跄，仿佛喝醉了酒，蹒跚的步伐踢起一阵阵泥尘。他在调整姿态，以成为一头熊。最后，他站稳了脚步，前后摆动的四肢果然像是熊的模样。他一边大步往前跨，一边吼叫：“摩德！摩德！”他在呼唤对手。他已下定决心把我们留在身后，向着未知的领域出击。
博恩已和我们分道扬镳。我们无话可说，只能收拾起补给物资，往南前进。我无计可施，只能转身离开。远处，博恩沉重的脚步触发了一个个生化陷阱，它们以各种形态出现，仿佛陆地与水生的怪兽，这些虚幻的生命徒劳地扑咬着空气，寻找周边可以撕扯的血肉，然后跌落回去，在阵阵抽搐中死去。
即使博恩已逐渐远去，我仍不由自主地感觉他还在身边，以某种微妙的伪装状态存在着，就像我呼吸的空气分子。
在清晨的光亮下，我发现柱子周围山脊状的地形是魔术师失败的导弹攻击所致。
走出平原后，我们在一潭肮脏的泥水旁看到一只折了一边翅膀的鸭子。它在水潭跟前来回走动，从中喝一口水，站直身体，再喝一口水，然后又静静地站着。它在等待。它逃过了所有人的注意，至今没被杀死，简直是太幸运了。
我们继续朝着公司大楼前进。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你知道怎么到达下面的楼层吗？”
“知道。摩德带我看过，当时他还是人类。”
“那岂不是过时了？”
“一切都没改变。”
真的吗？维克说得如此神秘，又充满希望，令我无法分辨虚实，不知哪些是为了让他自己安心。
在最深沉的夜里，我们穿过枯树林，来到城区与生化公司大楼之间的无人地带。很久以前，生化公司在这片区域里布设了许多生化制品，随着时间的流逝，废弃的陷阱逐渐陷入地下深处，如果运气好，我们不会触发任何活体地雷。此刻，这片缓冲区看上去毫无生气，只有危险而富有冒险精神的生物才会在此出现：就像没有烂泥的烂泥滩，表面覆盖着一层盐，以及很久以前的毒气污染，再往下则是碎裂崩塌的混凝土地基，其对应的房屋早已消失。地底深处的污水时不时会渗上来，黏稠油腻。这些液体曾经是有生命的，聪明人不会去喝，也不会接近污水淤积形成的池塘。
但是，要穿越此处，还是趁夜间比较好。地面上有一簇簇微弱的荧光，那是早年遗留的人工微生物。日光下，这片平原更为炎热，令人不适。而且捕猎者远远地就能看见你，除非你有魔术师那样的伪装。水泥地基掩埋在大量杂乱的废弃物底下，因而这里没有地标可以参照，就连秃鹰也很少深入其上空翱翔。此处有一股泥沼和化学药品的酸味，根据风向的不同，我们有时需要掩住口鼻。
通过避难所的望远镜可以看到，远处的生化公司大楼就像碎裂的鸡蛋——从空中俯视，它也许是个扁平的白色椭圆，周围散落着破碎的残骸，仿佛摩德曾经胡乱翻掏出大楼的内脏。但维克指出，墙壁依然延伸至地下，说明更深处有尚未被破坏的楼层。
紧挨着大楼东南方，可以看到宽阔的泄漏池，它更像个大湖，其中依然留存着许多因生化公司的过失而造成的死尸和逐渐衰亡的躯体，还有一些生物是从生化公司逃出来的，至少它们以为自己逃出来了。我也曾一度逃离，但现在又回来了。
在平原里穿行时，我们隐约听见了各种冲突。第一小时中，我们似乎听到摩德的代理在远处追踪，随着天色逐渐暗淡，暮光如血与火一般鲜红，并点缀着少许金色。伴随着阵阵热风，不远处出现两头熊。
此时，我们已开始穿越平原，缺少可以隐蔽的屏障。我们在一堆碎石后面痛苦地趴下，用望远镜观察摩德的代理。我的腹部贴着地面，感觉大地仿佛要卷起来将我吞噬似的。我身上很痛，我也知道，过不了多久，我就必须站起来，哪怕是爬也要继续向前，我的大脑必须强制身体行动。
摩德的代理像士兵一样伏在自己挖掘的堑壕里隐蔽起来。最后一丝日光带走了红色，也抹去了金色。在朦胧的蓝灰色暑气之中，我们有种感觉，仿佛它们探出头来，在微微闪烁的光影里，发现我俩正弓着背在大地上行走。
但是不对：它们从壕沟里跳出来，往西南方奔去，横向穿过我们的视野，身后扬起一阵尘埃。但我们看不见它们的敌人，只看到它们对着某个隐形的目标胡乱抓咬，似乎是已把猎物逼入了绝境。
那些不是狐狸的狐狸远远地待在安全距离之外，就像是在模仿熊的动作，一边倒退，一边朝着空气扑咬——利用伪装从一处消失，又从另一处冒出来，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一头摩德的代理瞪视着狐狸，仿佛不确定这是否是敌人。
“那儿有人。”我说道。
“到处都有人。”维克答道。
“狂犬病？疯子？演戏？”我猜测道。
“或者是魔术师。”维克说道。
“蠓虫？”
我们继续观察，隐形的一方摆脱了可见的一方，追逐一直延续至遥远的平原西侧，不过那看不见的猎物总是一次次尝试折向南方。随着光线彻底消失，我似乎看到有头摩德的代理摇摇晃晃跌倒在地，仿佛受到强力的打击，但此刻我们必须开始穿越平原的逃亡行动了。
暮光中，那群狐狸就像是一道道亮橙色的闪电，然后变成蹲坐守望的影子。再往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于是我们在黑暗中奋力向前，这片平原不像我们期望的那样沉寂。此处有吼声，比熊的咆哮稍弱一点——还有狐狸的尖声吠叫。另有一种沙沙的摩擦声，我们希望那只是蛇而已。善于掘洞的哺乳动物踩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粉红色的脚趾就像是星星。一株仙人掌旁边甚至有呱呱的叫声，也许只是青蛙找到了水源，但我们还是绕道而行。面对形状各异的黑影，我们完全无法知晓哪些是无害的，哪些是威胁。
“我记忆中这里没那么热闹。”维克抱怨道。但我怀疑他已经很多年没在夜间来到此处游荡。
月亮出来了，在云层的遮掩下，给天空增添了一点淡紫色调，同时也带来一丝舒适的风。我们继续艰难地跋涉，黎明前一小时，我们停了下来，周围的地面颜色更加深暗，并形成浅浅的沟渠与山脊，在这样的地形中，声音没有扭曲失真。我们在一根倒塌的巨柱旁边扎营，尽量往缝隙深处钻。我们得克服毫无理性的恐惧，比如柱子会滚过来将我们压扁，或者半夜里会有一头熊把我们像白蚁一样挖出来。
我们不知道摩德的代理此刻是否正在赶来，但由于要观察它们的意向，再加上此处的夜晚比预期的活跃，我们减缓了速度。我们打算休息一小时，到清晨再继续向平原与储备池的交界处前进。即使包扎起来，我的脚踝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依然不太灵便。为了让我的肩膀恢复，大多数时候都是维克扛着背包。我感觉自己就像是提前衰老的动物，浑身嘎吱作响。
我和维克默默地分吃了一袋食物。在喝过一点点储备稀少的淡水之后，维克睡下了，由我来值夜，因为我反正也睡不着。我的臀部很痛。我感觉像是穿着一副被锤子砸变形的机甲。
从柱子后面的凹穴中观望，月亮就像是中了毒，毫无生气，呈现出灰蒙蒙的工业色调：仿佛一颗圆脑袋，属于某个僵死的机器人，一半头骨暴露在外。但我依然仰望着它，因为天空中没有其他更亮的光源，而我面前又空无一物。
我试图回忆避难岛屿上的夜晚，将那阵阵凉风想象成热带的轻风，将黑影和沙子想象成翻滚的海浪和幽暗的棕榈树林。但周围的环境既太肮脏，又洁净得缺少生命。我依然对过去耿耿于怀，让自己疲惫不堪。
我目光涣散，视线游移不定，可能还差点儿不小心睡着。我总是看见摩德的代理在平原上追逐隐形的猎物，也总是看见摩德的大脚向我踩踏下来。我感受到一种特殊的惊畏，带有自我毁灭的特质。
等到我忽然再次变得警醒，空气中有股浓烈的气味，仿佛古老而平静的海洋，埋没在自身的泥沙、盐晶和倒影之下。黑暗似乎产生了意识。我眼前的平原中原本隐约有一道道隆起，此刻却变成平整而黝黑的地面，泛出点点微光。事实上，这是一种友善的表现，也唤起令人欣慰的记忆：仿佛观景崖天花板上的千百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地面上柔和的金色闪光显然是为了让我感到平静。
那闪烁的海洋边缘拱了起来，攀上碎裂的石柱，好奇地窥视着我。
“嘘——蕾秋。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像是变戏法。
我一动不动，抵制住叫醒维克的冲动。
“我把那些熊吓跑了，”他说道，“我暂时把它们赶走了。”但哪些熊？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博恩？”这问题似乎很关键。
“噢，一只小狐狸告诉我你们在这儿。我本来在城里跟摩德的代理搏斗。”
“你想干什么？”我压低声音，保持平静。
维克开始在我背后翻身，我很清楚他会怎么说，而且无法反驳。
“嗨，维克，你好吗？”
“走开。”维克说道。
“不然呢，维克？”博恩不屑地说，“你要朝我丢虫子？羞辱我？驱逐我？”
我回头瞥了一眼，伸手按住维克的胸口，轻声说：“让我来跟他谈。相信我。”
“你们被迫离开观景崖，我很难过。”博恩说道，“对我们大家来说，那都是个好地方。你不想回去吗？”
“将来有一天吧，博恩。”
尽管我口袋里有匕首，却仍在周围搜寻武器，但我知道没有什么可以保护我，最多只能提供虚假的幻觉，让我感觉好一点。比如一块石头、一根铁管。
他的体积如此硕大，覆盖着地面，仿佛一层浮油。我知道他一直在进食，一直在取样。假如博恩暴露出本性，将我们杀死，蕾秋和维克只存在于博恩体内，那我们是真的死了，还是将以某种方式继续存在？
“你们要去生化公司大楼。”博恩说道。
“对。”
博恩发出啧啧的声响，仿佛对我很失望：“但生化公司大楼令人厌恶。太令人厌恶了。我讨厌它，我不想跟生化公司大楼扯上关系。”
从他的日记里，我知道这是因为他想掩盖早年的恐惧。
接着，维克开口了，语气中甚至带着同情：“博恩，我们不打算去北边。我们要去南边。你帮不了我们。”
博恩的沉默持续了很久，让我有点不安。在他的沉默中，我听见一种震颤声与轻微的咝咝声，还有牢骚般的呜咽声——全都发自博恩那覆盖着整个原野且萤火遍布的身体。维克退到柱子底下的黑影里，我知道他正警惕地提防着攻击，如有必要，他将动用所有剩余的生化制品来对付博恩。但我的关注点不在这里。
“你还好吗，博恩？”我不想显出太多关心，因为担心维克的感受……但我很疲惫，而且是我养大了他，我忍不住。即使是此刻，在这片地狱般的平原上，在死气沉沉的月亮底下，我正奔向一座敞开的坟墓，我依然隐约感觉欠博恩一份情。
“噢，蕾秋，”博恩的语气很疲惫，而且，自从我认识他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起来显得很苍老。“我还好。我尽力了，但摩德的代理很聪明。即使我假扮成它们，最后还是被赶了出来。我打败它们，吸收它们，但它们数量太多，而且被它们咬到也很痛。”
“给我看看你哪里痛。”我对他说。
萤火熄灭了，博恩覆盖着平原的身体上呈现出一片片暗淡的银灰色斑块。
那许多身体组织遭到毒液的侵害，失去了活力。博恩的体积如今已巨硕无比，而且仍在快速增长，坏死的部位对他妨碍不大，但他仍会受到伤痛的折磨。看他的样子，我也不确定最终谁会在这场消耗战中胜出。
“你应该停下。”我说道，昔日的母爱又从甲壳底下冒出头来。“你应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阵子，让伤口恢复。”
博恩笑出声来，仿佛我的话很荒唐，他的体表现出波纹与旋涡。一个外表与人类截然不同的怪物，其反应竟与人类如此相像。随着博恩的笑声，他的伤口消失了，点点萤火再次出现，不过不如先前那样多。
他又在我面前构造出从前的形状，亦即那可笑的花瓶状身体，只是略小一些，上面还有一圈眼睛，蜷曲的触手从顶端伸出。
“我太大了，哪儿都躲不久，蕾秋。我没法儿让自己挤进限定的空间。而且我一直都很饿，你知道的，蕾秋。你一直都知道，你告诉过我，但我没有听。因为我办不到。我吃得越多，饥饿感就越强。”
此刻，他的那许多眼睛都望着我，世故的眼神中也有些无奈。这是两名疲惫的幸存者之间的对话。
“很容易获取猎物。”我说道，将话题带进危险区域。
“不，蕾秋，我已经不再尝试做个好人，”博恩说道，“那不是我的天性。我生来就是为了吸收，为了杀戮，我现在明白了。没有用的。”
“你一定要努力尝试。”
这种空洞的言辞让他很恼火，他一下子激动起来：“我说了，蕾秋，我办不到。我跟你们的构造不一样。我不是人类。我不是人。”
他海洋般广阔的身体上布满起伏的波浪，其中现出许多人类的脑袋，就像游泳的人在踩水。除此之外也有动物脑袋，以及变异的儿童和摩德的代理。至少有十来头摩德代理。在这些闪光的黑脑袋上，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一个个窟窿，仿佛空洞的凝视。
但我已经不会被吓到。
“停下，博恩。”我说道。
那些脑袋缩了回去，海面上变得宁静平和。我嗅到沙滩、阳光和浪花的气味，还有我过去喜爱的各种东西，他一定都知道。
“你是人。”我说道。我必须讲出来，哪怕有眼前的这些证据，或者说正是由于眼前的这些证据。
“蕾秋，你不明白我能看到什么。我能看见所有的关联，”博恩说道，“我能看见未来的发展趋势。但以我的能力，仍无法彻底看透。我磨磨蹭蹭，拖延时间。我原本还想……”
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我也曾这样想过，即使是在向维克做出承诺之后。维克在我身后焦躁不安。他相信博恩会攻击我们，但我们是安全的，我们一直都是安全的，哪怕其他人都不安全。
“就像我说的，躲起来，”我说道，“找个地方，伪装一下。”
然而博恩有别的想法。
“蕾秋，我们死后会怎样？会去哪里？”
“博恩——”
“哪里，蕾秋？”
“哪里也去不了，博恩。我们会埋进土里，再也出不来。”
“我觉得不是这样的，蕾秋。我认为我们会去一个地方。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但我们会去某个地方。我相信一定是这样。”
“博恩，为什么？”
“因为我来这儿，是要告诉你，我知道如何让一切恢复正常。我看得很清楚，现在就能执行。我可以做到。我会让一切恢复正常。你看着吧——我说的是实话。”
他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要不是我非常了解他，根本无法察觉，也不明白那其中的意味。
“到最后，我们之间会完全恢复正常，你可以回观景崖居住，我们一起搬回去，就像从前一样，在走廊里一边跑，一边笑，就像从前一样，你让我穿上衣服，带我到阳台上，底下是那条美丽的河。就像从前一样。”
“博恩。”
我只能叫出他的名字，因为我无法明白地向他解释，我的本能与理智有多矛盾。因为这是在维克面前。另外，我也相信，博恩被一种叫作懊悔的虚假能量所控制，它会让你觉得，只要有信心与激情，就能纠正一切错误，即使事实并非如此。我相信，正是懊悔与虚假的希望让博恩说出这番疯狂的话。
“再见，蕾秋。”博恩说道。
“再见，博恩。”
我误判了这一刻，我是多么后悔。我以为必须狠下心，真心实意地道别，坚决不能让步。
“但我相信我们会再见的。”博恩说道。
如果能回到那一刻，我会给予他许可，让他带着我的认同离开。不管事实如何，我会告诉他，我相信他，好让他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快乐一点。我甚至可以假装允许他在观景崖愉快地生活。我只能希望，我脸上的表情或者我的姿态能告诉他，不管他做了什么，我绝不会彻底遗弃他。
当时，一切发生得特别快，维克警惕地爬到我身边。
随着灰黑的天空中出现一丝曙光，博恩缩了回去，速度快得惊人。一瞬间，他变成一大团没有定形的黑影，仿佛厚实的黏土，然后长出一颗覆盖着金棕色毛皮的大脑袋：一颗熊的脑袋，目光温和，嘴角隐约带着笑意，还有一条粉色的大舌头。他以此向我示意，这是他最后一次看着我。
接着，那眼睛变成龋齿般的黄色，嘴越拉越长，越来越尖，脑袋也长得更大。我和维克退入柱子的阴影里。那颗漂亮的大脑袋底下生长出巨硕强健的身躯。旭日中，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表情，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憎恨与恐惧，而是一种安详快乐的确定感，牙齿白皙而洁净，仿佛天国的神兽。
他的身体越来越大，向着天空不断生长，最后，博恩的熊脑袋高高在上，下面是强壮巨硕的身体，而他的后腿和脚掌比我们面前的柱子还要粗。我们继续往洞里躲。他对摩德的模仿是基于被吸收的摩德代理，而不是摩德本身，因此显得既相像又怪异，比摩德更加凶猛，体形也多了些紧致，少了些笨拙。
眼前的这个新摩德、新博恩，从天空高处注视着我们，然后发出一声吼，朝着北方的城区跑了回去。我们从藏身之处跳出来观望。
一开始，博恩-摩德的结合体奔跑起来就像是蜥蜴，然后像是衣鱼虫，然后又变得踉踉跄跄，仿佛喝醉了酒，蹒跚的步伐踢起一阵阵泥尘。他在调整姿态，以成为一头熊。最后，他站稳了脚步，前后摆动的四肢果然像是熊的模样。他一边大步往前跨，一边吼叫：“摩德！摩德！”他在呼唤对手。他已下定决心把我们留在身后，向着未知的领域出击。
博恩已和我们分道扬镳。我们无话可说，只能收拾起补给物资，往南前进。我无计可施，只能转身离开。远处，博恩沉重的脚步触发了一个个生化陷阱，它们以各种形态出现，仿佛陆地与水生的怪兽，这些虚幻的生命徒劳地扑咬着空气，寻找周边可以撕扯的血肉，然后跌落回去，在阵阵抽搐中死去。
即使博恩已逐渐远去，我仍不由自主地感觉他还在身边，以某种微妙的伪装状态存在着，就像我呼吸的空气分子。
在清晨的光亮下，我发现柱子周围山脊状的地形是魔术师失败的导弹攻击所致。
走出平原后，我们在一潭肮脏的泥水旁看到一只折了一边翅膀的鸭子。它在水潭跟前来回走动，从中喝一口水，站直身体，再喝一口水，然后又静静地站着。它在等待。它逃过了所有人的注意，至今没被杀死，简直是太幸运了。
我们继续朝着公司大楼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