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储备池的遭遇
僵死的鳍，鼓动的腮，不明原因的颤动，一只原本应该有四条腿，实际却只有两条腿的怪物拍打着地面往前爬。蜷曲的小虾米被困在水潭里，一次次孵化，一次次死亡，同一个物种陷入永恒的生殖循环。有毒的水，封闭的容器，其中的基因材料不断重组，永不停歇，但也绝非真正的生命。
较大的那个池塘里有血液渗出，占据了一半水面，仿佛一只盲眼。水底的毒血——喝了就会死——不停地涌上来，却不知是来自何处，也许那是生化公司最恶毒的陷阱之一，也许他们已失去控制。由于没人将其关闭，因此它不停地扩散，如今，这已不再是他们要解决的问题，也不再是他们的责任。有谁会造出这样一个地方？
这就是与公司大楼和荒原相邻的储备池。那荒原并非自然形成，而是由塑料、玻璃和金属的碎末构成。他们也许是无法焚烧这些废料，也许是故意选择不烧。储备池里也有废料，黏糊糊地堆积在公司大楼旁，就像某种工业化的鱼子。在我们的踩踏下，它们一团团地黏结到靴子上。水池的颜色也是来自这些废料，因此湖水中映出各种各样你能想象得到的色调，在某些光照条件下，其综合效果是墨绿色，换一种光照，则成了浅蓝或粉红。水面上升起一丝丝雾气，泛出淡淡的光，但还没到膝盖的高度，便已挥发消散。
这是一切污染的源头。许多生化产物被扔到池子里等死，它们有的被淹死，有的被其他遭遗弃的生化怪物吃掉，有的被秃鹰和郊狼掠走，还有的被像我这样的人捡到。我们以职业拾荒者自居，专门收集活体生物组织。这里也有一群死去的宇航员，拴在较小的那个池子底下，隔离服依然是鲜亮的橙色，其内部只剩下一点点血肉与骨骼，或者根本就是空的。
我已经很久没在此处狩猎，但我知道这地方，我一直很痛恨它，因为这里不仅有悲哀与病态，也是一种最纯粹的证据，说明生化公司对我们有多不屑。虽然不想成为这条生态链的一部分，但我别无选择。直到后来，由于摩德的怒气，由于他对生化公司难以琢磨的态度，此处成了禁区。接着，魔术师与摩德发生冲突，再加上摩德的代理，这里依然还是禁区。
维克离开生化公司后，再也没有进入过大楼。
“跟你记忆中一样美？”随着我们逐渐走近，我问维克。
“更美。”
这里从来就不美，但公司大楼朝着两个湖的那一面已坍塌凹陷，白色的墙被烧得焦黑，还沾着腐烂的污渍，因此，原本一尘不染的墙上覆满了红色、绿色和黑色的斑纹，只透出少许白色。如今，由于摩德的破坏，碎裂的墙壁就像是厚厚的蛋壳，嵌落在人工沙地里，有的甚至有两层楼那么高，还有的掉入了湖中。坠毁的直升机仿佛被碾碎的蜻蜓，机体融合成长长的一条：这些就是被派出去攻击摩德的直升机。奇怪的是，这一场景中没有血迹，飞行员不在里面——连一块骨头都没有。
摩德的粪便堆积在生化公司大楼门口，没有人理会，就像是一个个散乱低矮的干草堆。这些粪便出自很久以前，十分干燥，而且已经被挑拣干净；我们很庆幸，摩德如今已不再来到此处。
但我们必须找到那道侧门——经过伪装，若有若无，极难察觉，只有像维克那样知道其存在的人，才能通过仔细查找将它重新开启。那道门有一半在水下，很少被用到，甚至连知道的人都不多。在摩德捣毁公司大楼前，那不可能成功，就算是现在也不太可能，但这是最值得尝试的地方。
更糟的是，出现了一头熊。我说更糟是因为一开始，它在荒原上朝着与我们相反的方向奔跑，然后回过头，从巨硕的肩膀后面观望，仿佛很困惑，不知该怎么办。
它是要继续穿越平原，奔向那令人惊恐的博恩-摩德结合体，还是来追赶我们？博恩已经抵达一簇残破的建筑，但仍是我们视野中最醒目的物体。
那头熊减慢速度，仿佛遇到了强风。它若有所思地掉转头，犹豫不决，然后在平原上朝着我们飞奔过来。我通过望远镜观察地标，估算速度。我告诉维克，我不太确定，但那头摩德的代理可能会在十分钟内赶上我们。
基本上，如果我们不能在五分钟内找到那扇门，就必须放弃尝试，继续往南跑，进入沙漠之中。一旦到了那里，要从西边的废墟再绕回城中是很困难的。我们只能在满是沙尘的古老海床中跟那些蹿来蹦去的狐狸作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死亡，或者死于干渴，或者死于猛兽，或者被那头熊逮到。
不远处的湖水中，有许多半死不活的可怜生物，这些不可思议的存在仿佛是在质问，我们为何要如此对待彼此，为何要如此对待动物。我们在人工沙地里艰难地行进，力图抵达公司大楼的侧面，找到并钻进那扇门，以避免成为熊的大餐。
稍远处，在荒芜的平原上，那头熊正逐渐接近，除此之外，还有一群黑影，摇摇晃晃，步履蹒跚，被伪装下的博恩吸引过去。这些掉队的熊仍落在后面，但并不是太远。它们有时会触发地下的生化陷阱，那些防御设施释放出一簇簇具有特定用途的微生物，仿佛翠绿或天蓝色的烟尘，闪烁着消失在风中，但转过一个角度后又重新出现，不停地起伏波动。我们看到一头熊被网状的陷阱套住，抽搐着跌倒在地，张开大嘴，仿佛无法呼吸。但那张网很快就散开了，熊又站了起来。由此可见，这种老旧的防御只不过是幽灵，生化公司的统治已不复存在。
更远处发生的事简直令人无法相信，但通过望远镜能清晰地看到。那也许是海市蜃楼的幻象。也许我们以为那不该是日光之下可见的景象，一直试图否认。
看着眼前的情景，看着那头长有毒牙的熊以荒诞的速度在平原上飞奔而来，看着生化科技幻灭的美感，维克笑出声来。我们都注意到其中的反讽——为了逃离较小的威胁，我们必须冒更大的风险。这种压力就像是逼向脖子的热气和指着咽喉的匕首。我们失去了观景崖，我们放弃了临时居所。我们离开了市区。如今，我们即将失去在地面活动的自由。我们显然比自己想象的更坚忍，在经历了如此连续不断的损失之后，竟然还能活着。
但如果没有挚爱，那坚忍和损失又有什么意义呢？两个储备池之间是一片由垃圾堆积而成的浅滩，曾有聪明的前人将烂木板铺垫在浅水中，形成一条摇摇晃晃的过道，通往庇护所边缘。维克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我蹚过这条水深较浅的沙脊。
他的这一表现意味着希望，而我的外衣口袋里还有一封信。
你记得哪些事，不记得哪些事，有时候很奇怪。我记得潮湿的沙子裹住我的脚，就好像要把我们吸下去似的，我记得那头熊脸上疯狂的表情，有一种类似人类的冷漠，仿佛对自己的安全毫不在意，它在第一个储备池对面的沙地上猛跑，每一步都伴随着怒吼。我记得维克说的话，却不记得他为什么这样说。我就像被困在琥珀里，或者是又变成了幽灵。我凝视着那头熊，仿佛即将来临的死亡令我动弹不得。我只能呆呆地站着，希望那扇侧门快点打开。
那头熊一路奔跑跳跃，充满生命的火焰，而相比之下，我们显得如此孤独，如此渺小。但事实或许正是如此，只是我没能看清。
储备池的水面上泛起一股巨大的气泡，几乎就在我们脚边。在那些死去的宇航员下方深处，一个巨硕的棕色肩膀开始浮现出来，表面覆盖着枯死的野草。
与此同时，维克找到了门。
那扇门被堵住了。
它救不了我们。
那头熊就在眼前。
但附近的墙上有一道裂缝，足以形成一条通道，能让我们钻进去，而且熊进不去。
这不是梦境，这不是噩梦，这是我们遇到的真实情况。我记得我们当时有多疲惫，因为缺少睡眠，喝水也需要限量。以我们此刻的状态，还没准备好用疯狂激烈的抵抗来面对死亡。眼前是两个池塘，我们曾经在此收集物资，而摩德的代理正朝着我们扑来——我们所在的这片狭窄陆地更像是潮湿松散的沙滩，我们被困在一头熊和墙上的裂缝之间。熊或者裂缝。
我们仍有时间。我相信我们仍有时间。
摩德的代理脸上充满愤怒、憎恨与嗜血，也许我没什么可争辩的。也许没有真正的答案。但我是个人类，我宁愿在黑暗中迷失死亡，也不愿喉咙被撕裂，脸被咬掉，肠子被拖拽出来。
那头躲在储备池里等着我们的熊猛地蹿出来，我拉着维克，将他拽进墙壁的裂缝，拽进那渺小的生存机会——那头熊沉默而执着地撞向外面的墙，其冲击力扬起无数尘埃，毛皮上的污水泼溅到我身上。
维克在大楼内部。我能看到他已经跟我一起在大楼内部。但一簇棕色的毛皮堵在出口处，挡住了光亮，还有一股强烈的腐臭味，我知道我们躲得不够远。我们还不够远。
维克不断地呼喊，我使劲扒开一条路往里钻，幽闭的恐惧感让我胃里一阵翻腾，粗糙的石头摩擦着我的脸颊。熊朝着维克挥舞爪子，他发出一阵嘶喊。
我用一只胳膊痛苦地抓住维克的腰部，将他拽到我背上，然后他一个踉跄，朝着裂缝仰面跌落回去，巨熊的爪子一挥，维克再次发出惨叫，接着，我们趴在地上，盲目地朝着黑暗深处爬去。
那条缝刚刚够让我钻进去，我的臀部抵着一边墙壁，双手抵住另一边，像螃蟹一样侧身行走。我尽量加快速度，衣服和皮肤都磨破了。我用一只手将背包推到前面。它跌落下去，卡在了底下，而熊的吼声如此接近。空气封闭滞涩，满是灰尘与蛛网。
维克在我身边推挤碰撞，迈着碎步往里钻。我想要加速奔跑，拼命地继续往前，直到那尖牙和利爪无法触及，然而此处不可能有速度。这条缝太窄了，无法奔跑，连侧身行走都很困难。
“快，维克！快一点！”我说道。也许我是在嘶喊，也许我只是默默地集中精神往深处钻，同时尽量避免再次磨破手掌。
“集中精力在一件事上——最重要的事——然后忘掉其他的。”我母亲曾经说过，有一次是在船上，另一次在一座破败的城市里，还有一次是在高高的草丛里，躲避一群持枪的人。
“你受伤了吗？”我问维克。我看不到他是否受伤。
“我的肩膀，”维克说，“在流血。”
毒液。
我们就像没有头脑的甲壳动物，为了躲避入口处撕咬的大嘴，只知道跌跌撞撞往前走，毫无思维可言。我甚至没有一点自主意识，只是用脑袋把那背包往前顶，它就像是一件烦人的障碍物，而我们身后则传来那头熊疯狂撕扯墙壁的声音，它一点一点掏出更大的空间，“咕噜噜！咕噜噜！”的叫声在我们的头颅里振荡，然后又从前方反射回来，让我们本能地以为那里面幻影熊在等待着。
维克沉默下来，身体软绵绵的，我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但随着一声喘息，他又动了起来，我猜是他仅存的那条诊疗蠕虫止住了流血。在狭窄的空间里，我稍稍转回身，看到维克朝着我缓缓移动，要不是我也在往前挪，他或许会从我身上爬过去。熊的影子周围漏进来一点点光，我看到维克的肩膀被抓得血淋淋的：四条长长的爪印扯烂了衣服，血涌出的速度比正常要慢，但由于光线太弱，我看不出伤口的深浅，也看不清里面沾有多少泥尘和其他猎物的腐肉。
它们的爪子跟牙齿一样毒，但并不是每只熊都有毒。我看到最后一条蠕虫已经死亡，在伤口周围形成一圈圆滑的白色条纹。它的死是因为碰到毒液，还是因为维克的过度使用已超出其承受能力？
那头熊不再破坏墙壁，充血的眼睛从挖开的裂缝中恶狠狠地盯着我们，目光中带着自我意识，仿佛是在评估我们的实力。我拧着身子侧行，却无法移开视线。它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吼声，就像是讥讽。
接着，眼睛消失了，那头熊厚实的身影离开了裂缝。
维克已恢复意识，半躺在我的膝盖上。我从汗背心底部撕下一条布，替他擦掉最后一点血。
“好快，”他说道，“它们速度好快。”
“你受伤了。我们得去安全的地方。”
“毒液。”维克说出了我的担忧。
“还不一定。”
“我能感觉到。诊疗蠕虫感觉到了。诊疗蠕虫从不会出错。”他说道。
“你可以战胜毒液存活下来。”这有过先例。据说曾经有人存活下来。但不是生病的人，也不是已如此饱受折磨的人。
我们在那条通道内，但只钻进去二三十英尺。
那头熊完全消失了，我们听不到吼声。那窄窄的一条浅蓝色天空洁净明亮，充满诱惑，充满希望，仿佛在召唤我们。
“我觉得它没有离开，”我说道，“而且可能还有第二头。”
“扔块石头，”维克说，“我不行。”
但我也不行——我在狭小的空间里试了八次都失败了，因为只能低手抛出。第九次，石头精准地飞了出去，中途没有被拦截，也没有谁咆哮着再次挡住光亮。
“那些熊还在。”维克说道。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们不能冒险。”
“这条通道比我想象的深。”我承认道。
“如果它是死胡同怎么办？”
“我们再折回来，大胆走出去。但是你受伤了。”
“我可以站起来，我可以走。”然而在这样一道窄窄的断层里，“走”是个很可笑的概念。
“光明的裂缝还是黑暗的裂缝？”我问道。
“你会布陷阱，”维克说，“你的建议是什么？”
“我建议从这个噩梦里醒来。”
维克笑出声来。这种声音属于一个听天由命、准备接受一切的人。
“那就选黑色的裂缝吧。”
“是通道。”
“是裂缝。”
“好吧，裂缝中的通道。因为，假如我快要死了，我可不想把最后一口气浪费在这种争论上。”
我俩坚定一致地认为，那一线蓝天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我们也无法忘记，在逃离那些熊时，远处发生了什么。因为，在翻腾的烟尘与火焰中，在遥远的嘶喊与爆炸声中，有两头巨兽在搏斗——仿佛是对称的镜像——摩德对摩德，到最后，终有一方将获得胜利。摩德的代理在他们脚下团团乱转，它们显然必须做出选择，要支持哪一边，不过很可能会选错。两头巨熊后腿直立，扭打在一起，时而互相追逐，时而互相撕咬，致命而巨硕的利爪挥舞拍击，咆哮声与喘息声震耳欲聋。
博恩为了城市的控制权与摩德搏斗，而我们趁机溜进生化公司大楼，等我们再次回到地面，不知哪一个神祇会胜出。
我们进入黑暗之中。
这是一条窄得可怜的通道。我们虽然需要那背包，但它一直都是个麻烦——我将它举在身前，直到手臂累得撑不住，然后一边走，一边把它往前推，仿佛囚犯蹒跚的步伐。天空从一条细线变成一道悬浮的灰色缝隙，最后彻底消失，连一点残留的视觉幻象都不剩。我不知道这条缝向上延伸到多高，也没感觉有天花板。
维克身上发出病态的微弱红光，看上去很不舒服。但这忽明忽暗的光在墙上映出阴影，让我确信维克的确有跟上来——确信我握着的那只纤瘦的手并非幻觉，因为我的手有时会麻木地失去知觉。
我们侧身前进，如果这裂缝里的通道是条死胡同，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们也许会绝望地放弃。有时候，裂缝变得很窄，我怕被卡住，只能撑着两边的墙继续往前。但它总是会再次变得开阔起来，因此，原本感觉狭窄不堪的地方，如今却像是宽松舒适的空间。
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却什么东西都看不到。墙壁上没有一丝生化制品的痕迹，连生化公司的苔藓都没有。这种空无一物的感觉压迫着我，填满我的胸腔，我努力克服一阵阵涌起的恐惧与眩晕。屈服于恐慌的无脑状态要比继续艰难缓慢地前进容易得多，但我仍一步步推着背包往前走，一，二，推，一，二，推。
我一边前进，一边跟维克说话，以免他老是想着伤口。他有时含含糊糊地回应，有时捏一捏我的手，或者以其他方式告诉我，他听见了。
“我那时是什么样的？”我问他，“你我初次见面的时候？”这是个复杂的问题。
“快乐、冷漠、美丽。”
“不像现在。郁闷、随和、丑陋。”
“跟现在一样，”维克说道，“就是现在。”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我说道。
“你的手感觉不到……我的脚。”
他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或者说是歇斯底里的怪声。
我们用沙哑刺耳的嗓音唱歌。我们唱起即兴创作的歌曲，愚蠢而荒谬。我们也唱我父母从前会唱的老歌，只是我得先教维克。
我给他讲故事，因为这能让我暂时忘记现状，忘记我们面临的困境，就好像能将墙壁推开，给我们更多空间。我们只有保持安静才能更安全——前方不知有什么东西等着，后方也不知有谁在追踪——然而在这片黑暗中，保持沉默就像是最后的自我摧残，令我无法接受。我仍然会说话。这不是冥界。我还没有死。维克也没有死。
我跟他讲传奇拾荒者的故事，跟他讲人们捡到过哪些最好的生化制品，还跟他讲我父母从前讲的故事，我告诉他世界的起源，告诉他地球最初是驮在一只海龟的背上。我告诉他鲨鱼神的故事，告诉他海岛上的男男女女如何变成树木和鸟，机智地骗过了怪兽。我也讲自己在城中的冒险经历，尽管维克以前都听过。而当我陷入阴郁的情绪，不得不停下时，维克便会接过话头，用他那疲惫而缥缈的嗓音讲述城中关于魔术师的传说，或者讲述关于摩德的回忆。
在说话的间歇，我们努力大口吸气，因为空气变得更加窒闷。我们都觉得有点眩晕，似乎很难集中精神，侧行的脚步也踉踉跄跄。一路上，我有种被困在棺木里的感觉，只有衣服的摩擦声以及手肘与墙壁的碰撞才让我意识到，现实还不至于如此。
终于，我再也无法向前挪动，我踢到那背包，扭伤了脚踝，然后停下脚步，双腿半蹲，手撑在大腿上。
“为什么停下？”维克的声音似乎更虚弱了。
我不想告诉他。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们失败了，我们完了。我相信我们没有力气走回去。就好像我们仍被困在观景崖的通风管道里，根本没有逃脱，这一切都是幻觉。
“我前面有堵墙，维克。”我说道。
我曾经想做个幽灵，现在，这一愿望或许即将实现。只不过我的感官仍然太强烈。汗水和墙上的泥灰让我浑身沾满污渍，我的双腿在颤抖，臀部疼痛难忍。
维克早就觉察到我的战栗，但仍保持惊人的镇静。
“爬上去。”维克说道。
“上面没有光，也没有一丝气流。如果我们爬上去，但上面什么都没有……”
我们会掉下来，或者更糟的情况是，跌入岩石的怀抱。此处的墙壁靠得太近，没有合适的支撑点，因此很难攀爬。即使我们拼命爬上去，也将会耗尽肌肉中最后一点力量，当疲劳达到一定程度之后，腿和胳膊将不再受控。然后，坠落的过程也不会太爽快。我们将在墙壁上碰撞摩擦，痛苦而缓慢地逐渐滑落，经历一系列致命伤害。两侧的墙壁不允许我们直接坠落，干脆利落地磕碎脑袋。我们将变得极度虚弱，即使想倒退回去也不可能，更何况本来机会就不大。谁知道我们残破的躯体将在黑暗中等多久才会死去？
“爬上去。”维克说道。我明白，他这样说相当于承认他也没有力气倒退回去。
于是我们向着黑暗爬了上去，没有再低头看，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回到下面。我们也向原本并不信仰的各路神祇祈祷，希望上面能有一丝光亮。什么样的光亮都行。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较大的那个池塘里有血液渗出，占据了一半水面，仿佛一只盲眼。水底的毒血——喝了就会死——不停地涌上来，却不知是来自何处，也许那是生化公司最恶毒的陷阱之一，也许他们已失去控制。由于没人将其关闭，因此它不停地扩散，如今，这已不再是他们要解决的问题，也不再是他们的责任。有谁会造出这样一个地方？
这就是与公司大楼和荒原相邻的储备池。那荒原并非自然形成，而是由塑料、玻璃和金属的碎末构成。他们也许是无法焚烧这些废料，也许是故意选择不烧。储备池里也有废料，黏糊糊地堆积在公司大楼旁，就像某种工业化的鱼子。在我们的踩踏下，它们一团团地黏结到靴子上。水池的颜色也是来自这些废料，因此湖水中映出各种各样你能想象得到的色调，在某些光照条件下，其综合效果是墨绿色，换一种光照，则成了浅蓝或粉红。水面上升起一丝丝雾气，泛出淡淡的光，但还没到膝盖的高度，便已挥发消散。
这是一切污染的源头。许多生化产物被扔到池子里等死，它们有的被淹死，有的被其他遭遗弃的生化怪物吃掉，有的被秃鹰和郊狼掠走，还有的被像我这样的人捡到。我们以职业拾荒者自居，专门收集活体生物组织。这里也有一群死去的宇航员，拴在较小的那个池子底下，隔离服依然是鲜亮的橙色，其内部只剩下一点点血肉与骨骼，或者根本就是空的。
我已经很久没在此处狩猎，但我知道这地方，我一直很痛恨它，因为这里不仅有悲哀与病态，也是一种最纯粹的证据，说明生化公司对我们有多不屑。虽然不想成为这条生态链的一部分，但我别无选择。直到后来，由于摩德的怒气，由于他对生化公司难以琢磨的态度，此处成了禁区。接着，魔术师与摩德发生冲突，再加上摩德的代理，这里依然还是禁区。
维克离开生化公司后，再也没有进入过大楼。
“跟你记忆中一样美？”随着我们逐渐走近，我问维克。
“更美。”
这里从来就不美，但公司大楼朝着两个湖的那一面已坍塌凹陷，白色的墙被烧得焦黑，还沾着腐烂的污渍，因此，原本一尘不染的墙上覆满了红色、绿色和黑色的斑纹，只透出少许白色。如今，由于摩德的破坏，碎裂的墙壁就像是厚厚的蛋壳，嵌落在人工沙地里，有的甚至有两层楼那么高，还有的掉入了湖中。坠毁的直升机仿佛被碾碎的蜻蜓，机体融合成长长的一条：这些就是被派出去攻击摩德的直升机。奇怪的是，这一场景中没有血迹，飞行员不在里面——连一块骨头都没有。
摩德的粪便堆积在生化公司大楼门口，没有人理会，就像是一个个散乱低矮的干草堆。这些粪便出自很久以前，十分干燥，而且已经被挑拣干净；我们很庆幸，摩德如今已不再来到此处。
但我们必须找到那道侧门——经过伪装，若有若无，极难察觉，只有像维克那样知道其存在的人，才能通过仔细查找将它重新开启。那道门有一半在水下，很少被用到，甚至连知道的人都不多。在摩德捣毁公司大楼前，那不可能成功，就算是现在也不太可能，但这是最值得尝试的地方。
更糟的是，出现了一头熊。我说更糟是因为一开始，它在荒原上朝着与我们相反的方向奔跑，然后回过头，从巨硕的肩膀后面观望，仿佛很困惑，不知该怎么办。
它是要继续穿越平原，奔向那令人惊恐的博恩-摩德结合体，还是来追赶我们？博恩已经抵达一簇残破的建筑，但仍是我们视野中最醒目的物体。
那头熊减慢速度，仿佛遇到了强风。它若有所思地掉转头，犹豫不决，然后在平原上朝着我们飞奔过来。我通过望远镜观察地标，估算速度。我告诉维克，我不太确定，但那头摩德的代理可能会在十分钟内赶上我们。
基本上，如果我们不能在五分钟内找到那扇门，就必须放弃尝试，继续往南跑，进入沙漠之中。一旦到了那里，要从西边的废墟再绕回城中是很困难的。我们只能在满是沙尘的古老海床中跟那些蹿来蹦去的狐狸作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死亡，或者死于干渴，或者死于猛兽，或者被那头熊逮到。
不远处的湖水中，有许多半死不活的可怜生物，这些不可思议的存在仿佛是在质问，我们为何要如此对待彼此，为何要如此对待动物。我们在人工沙地里艰难地行进，力图抵达公司大楼的侧面，找到并钻进那扇门，以避免成为熊的大餐。
稍远处，在荒芜的平原上，那头熊正逐渐接近，除此之外，还有一群黑影，摇摇晃晃，步履蹒跚，被伪装下的博恩吸引过去。这些掉队的熊仍落在后面，但并不是太远。它们有时会触发地下的生化陷阱，那些防御设施释放出一簇簇具有特定用途的微生物，仿佛翠绿或天蓝色的烟尘，闪烁着消失在风中，但转过一个角度后又重新出现，不停地起伏波动。我们看到一头熊被网状的陷阱套住，抽搐着跌倒在地，张开大嘴，仿佛无法呼吸。但那张网很快就散开了，熊又站了起来。由此可见，这种老旧的防御只不过是幽灵，生化公司的统治已不复存在。
更远处发生的事简直令人无法相信，但通过望远镜能清晰地看到。那也许是海市蜃楼的幻象。也许我们以为那不该是日光之下可见的景象，一直试图否认。
看着眼前的情景，看着那头长有毒牙的熊以荒诞的速度在平原上飞奔而来，看着生化科技幻灭的美感，维克笑出声来。我们都注意到其中的反讽——为了逃离较小的威胁，我们必须冒更大的风险。这种压力就像是逼向脖子的热气和指着咽喉的匕首。我们失去了观景崖，我们放弃了临时居所。我们离开了市区。如今，我们即将失去在地面活动的自由。我们显然比自己想象的更坚忍，在经历了如此连续不断的损失之后，竟然还能活着。
但如果没有挚爱，那坚忍和损失又有什么意义呢？两个储备池之间是一片由垃圾堆积而成的浅滩，曾有聪明的前人将烂木板铺垫在浅水中，形成一条摇摇晃晃的过道，通往庇护所边缘。维克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我蹚过这条水深较浅的沙脊。
他的这一表现意味着希望，而我的外衣口袋里还有一封信。
你记得哪些事，不记得哪些事，有时候很奇怪。我记得潮湿的沙子裹住我的脚，就好像要把我们吸下去似的，我记得那头熊脸上疯狂的表情，有一种类似人类的冷漠，仿佛对自己的安全毫不在意，它在第一个储备池对面的沙地上猛跑，每一步都伴随着怒吼。我记得维克说的话，却不记得他为什么这样说。我就像被困在琥珀里，或者是又变成了幽灵。我凝视着那头熊，仿佛即将来临的死亡令我动弹不得。我只能呆呆地站着，希望那扇侧门快点打开。
那头熊一路奔跑跳跃，充满生命的火焰，而相比之下，我们显得如此孤独，如此渺小。但事实或许正是如此，只是我没能看清。
储备池的水面上泛起一股巨大的气泡，几乎就在我们脚边。在那些死去的宇航员下方深处，一个巨硕的棕色肩膀开始浮现出来，表面覆盖着枯死的野草。
与此同时，维克找到了门。
那扇门被堵住了。
它救不了我们。
那头熊就在眼前。
但附近的墙上有一道裂缝，足以形成一条通道，能让我们钻进去，而且熊进不去。
这不是梦境，这不是噩梦，这是我们遇到的真实情况。我记得我们当时有多疲惫，因为缺少睡眠，喝水也需要限量。以我们此刻的状态，还没准备好用疯狂激烈的抵抗来面对死亡。眼前是两个池塘，我们曾经在此收集物资，而摩德的代理正朝着我们扑来——我们所在的这片狭窄陆地更像是潮湿松散的沙滩，我们被困在一头熊和墙上的裂缝之间。熊或者裂缝。
我们仍有时间。我相信我们仍有时间。
摩德的代理脸上充满愤怒、憎恨与嗜血，也许我没什么可争辩的。也许没有真正的答案。但我是个人类，我宁愿在黑暗中迷失死亡，也不愿喉咙被撕裂，脸被咬掉，肠子被拖拽出来。
那头躲在储备池里等着我们的熊猛地蹿出来，我拉着维克，将他拽进墙壁的裂缝，拽进那渺小的生存机会——那头熊沉默而执着地撞向外面的墙，其冲击力扬起无数尘埃，毛皮上的污水泼溅到我身上。
维克在大楼内部。我能看到他已经跟我一起在大楼内部。但一簇棕色的毛皮堵在出口处，挡住了光亮，还有一股强烈的腐臭味，我知道我们躲得不够远。我们还不够远。
维克不断地呼喊，我使劲扒开一条路往里钻，幽闭的恐惧感让我胃里一阵翻腾，粗糙的石头摩擦着我的脸颊。熊朝着维克挥舞爪子，他发出一阵嘶喊。
我用一只胳膊痛苦地抓住维克的腰部，将他拽到我背上，然后他一个踉跄，朝着裂缝仰面跌落回去，巨熊的爪子一挥，维克再次发出惨叫，接着，我们趴在地上，盲目地朝着黑暗深处爬去。
那条缝刚刚够让我钻进去，我的臀部抵着一边墙壁，双手抵住另一边，像螃蟹一样侧身行走。我尽量加快速度，衣服和皮肤都磨破了。我用一只手将背包推到前面。它跌落下去，卡在了底下，而熊的吼声如此接近。空气封闭滞涩，满是灰尘与蛛网。
维克在我身边推挤碰撞，迈着碎步往里钻。我想要加速奔跑，拼命地继续往前，直到那尖牙和利爪无法触及，然而此处不可能有速度。这条缝太窄了，无法奔跑，连侧身行走都很困难。
“快，维克！快一点！”我说道。也许我是在嘶喊，也许我只是默默地集中精神往深处钻，同时尽量避免再次磨破手掌。
“集中精力在一件事上——最重要的事——然后忘掉其他的。”我母亲曾经说过，有一次是在船上，另一次在一座破败的城市里，还有一次是在高高的草丛里，躲避一群持枪的人。
“你受伤了吗？”我问维克。我看不到他是否受伤。
“我的肩膀，”维克说，“在流血。”
毒液。
我们就像没有头脑的甲壳动物，为了躲避入口处撕咬的大嘴，只知道跌跌撞撞往前走，毫无思维可言。我甚至没有一点自主意识，只是用脑袋把那背包往前顶，它就像是一件烦人的障碍物，而我们身后则传来那头熊疯狂撕扯墙壁的声音，它一点一点掏出更大的空间，“咕噜噜！咕噜噜！”的叫声在我们的头颅里振荡，然后又从前方反射回来，让我们本能地以为那里面幻影熊在等待着。
维克沉默下来，身体软绵绵的，我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但随着一声喘息，他又动了起来，我猜是他仅存的那条诊疗蠕虫止住了流血。在狭窄的空间里，我稍稍转回身，看到维克朝着我缓缓移动，要不是我也在往前挪，他或许会从我身上爬过去。熊的影子周围漏进来一点点光，我看到维克的肩膀被抓得血淋淋的：四条长长的爪印扯烂了衣服，血涌出的速度比正常要慢，但由于光线太弱，我看不出伤口的深浅，也看不清里面沾有多少泥尘和其他猎物的腐肉。
它们的爪子跟牙齿一样毒，但并不是每只熊都有毒。我看到最后一条蠕虫已经死亡，在伤口周围形成一圈圆滑的白色条纹。它的死是因为碰到毒液，还是因为维克的过度使用已超出其承受能力？
那头熊不再破坏墙壁，充血的眼睛从挖开的裂缝中恶狠狠地盯着我们，目光中带着自我意识，仿佛是在评估我们的实力。我拧着身子侧行，却无法移开视线。它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吼声，就像是讥讽。
接着，眼睛消失了，那头熊厚实的身影离开了裂缝。
维克已恢复意识，半躺在我的膝盖上。我从汗背心底部撕下一条布，替他擦掉最后一点血。
“好快，”他说道，“它们速度好快。”
“你受伤了。我们得去安全的地方。”
“毒液。”维克说出了我的担忧。
“还不一定。”
“我能感觉到。诊疗蠕虫感觉到了。诊疗蠕虫从不会出错。”他说道。
“你可以战胜毒液存活下来。”这有过先例。据说曾经有人存活下来。但不是生病的人，也不是已如此饱受折磨的人。
我们在那条通道内，但只钻进去二三十英尺。
那头熊完全消失了，我们听不到吼声。那窄窄的一条浅蓝色天空洁净明亮，充满诱惑，充满希望，仿佛在召唤我们。
“我觉得它没有离开，”我说道，“而且可能还有第二头。”
“扔块石头，”维克说，“我不行。”
但我也不行——我在狭小的空间里试了八次都失败了，因为只能低手抛出。第九次，石头精准地飞了出去，中途没有被拦截，也没有谁咆哮着再次挡住光亮。
“那些熊还在。”维克说道。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们不能冒险。”
“这条通道比我想象的深。”我承认道。
“如果它是死胡同怎么办？”
“我们再折回来，大胆走出去。但是你受伤了。”
“我可以站起来，我可以走。”然而在这样一道窄窄的断层里，“走”是个很可笑的概念。
“光明的裂缝还是黑暗的裂缝？”我问道。
“你会布陷阱，”维克说，“你的建议是什么？”
“我建议从这个噩梦里醒来。”
维克笑出声来。这种声音属于一个听天由命、准备接受一切的人。
“那就选黑色的裂缝吧。”
“是通道。”
“是裂缝。”
“好吧，裂缝中的通道。因为，假如我快要死了，我可不想把最后一口气浪费在这种争论上。”
我俩坚定一致地认为，那一线蓝天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我们也无法忘记，在逃离那些熊时，远处发生了什么。因为，在翻腾的烟尘与火焰中，在遥远的嘶喊与爆炸声中，有两头巨兽在搏斗——仿佛是对称的镜像——摩德对摩德，到最后，终有一方将获得胜利。摩德的代理在他们脚下团团乱转，它们显然必须做出选择，要支持哪一边，不过很可能会选错。两头巨熊后腿直立，扭打在一起，时而互相追逐，时而互相撕咬，致命而巨硕的利爪挥舞拍击，咆哮声与喘息声震耳欲聋。
博恩为了城市的控制权与摩德搏斗，而我们趁机溜进生化公司大楼，等我们再次回到地面，不知哪一个神祇会胜出。
我们进入黑暗之中。
这是一条窄得可怜的通道。我们虽然需要那背包，但它一直都是个麻烦——我将它举在身前，直到手臂累得撑不住，然后一边走，一边把它往前推，仿佛囚犯蹒跚的步伐。天空从一条细线变成一道悬浮的灰色缝隙，最后彻底消失，连一点残留的视觉幻象都不剩。我不知道这条缝向上延伸到多高，也没感觉有天花板。
维克身上发出病态的微弱红光，看上去很不舒服。但这忽明忽暗的光在墙上映出阴影，让我确信维克的确有跟上来——确信我握着的那只纤瘦的手并非幻觉，因为我的手有时会麻木地失去知觉。
我们侧身前进，如果这裂缝里的通道是条死胡同，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们也许会绝望地放弃。有时候，裂缝变得很窄，我怕被卡住，只能撑着两边的墙继续往前。但它总是会再次变得开阔起来，因此，原本感觉狭窄不堪的地方，如今却像是宽松舒适的空间。
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却什么东西都看不到。墙壁上没有一丝生化制品的痕迹，连生化公司的苔藓都没有。这种空无一物的感觉压迫着我，填满我的胸腔，我努力克服一阵阵涌起的恐惧与眩晕。屈服于恐慌的无脑状态要比继续艰难缓慢地前进容易得多，但我仍一步步推着背包往前走，一，二，推，一，二，推。
我一边前进，一边跟维克说话，以免他老是想着伤口。他有时含含糊糊地回应，有时捏一捏我的手，或者以其他方式告诉我，他听见了。
“我那时是什么样的？”我问他，“你我初次见面的时候？”这是个复杂的问题。
“快乐、冷漠、美丽。”
“不像现在。郁闷、随和、丑陋。”
“跟现在一样，”维克说道，“就是现在。”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我说道。
“你的手感觉不到……我的脚。”
他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或者说是歇斯底里的怪声。
我们用沙哑刺耳的嗓音唱歌。我们唱起即兴创作的歌曲，愚蠢而荒谬。我们也唱我父母从前会唱的老歌，只是我得先教维克。
我给他讲故事，因为这能让我暂时忘记现状，忘记我们面临的困境，就好像能将墙壁推开，给我们更多空间。我们只有保持安静才能更安全——前方不知有什么东西等着，后方也不知有谁在追踪——然而在这片黑暗中，保持沉默就像是最后的自我摧残，令我无法接受。我仍然会说话。这不是冥界。我还没有死。维克也没有死。
我跟他讲传奇拾荒者的故事，跟他讲人们捡到过哪些最好的生化制品，还跟他讲我父母从前讲的故事，我告诉他世界的起源，告诉他地球最初是驮在一只海龟的背上。我告诉他鲨鱼神的故事，告诉他海岛上的男男女女如何变成树木和鸟，机智地骗过了怪兽。我也讲自己在城中的冒险经历，尽管维克以前都听过。而当我陷入阴郁的情绪，不得不停下时，维克便会接过话头，用他那疲惫而缥缈的嗓音讲述城中关于魔术师的传说，或者讲述关于摩德的回忆。
在说话的间歇，我们努力大口吸气，因为空气变得更加窒闷。我们都觉得有点眩晕，似乎很难集中精神，侧行的脚步也踉踉跄跄。一路上，我有种被困在棺木里的感觉，只有衣服的摩擦声以及手肘与墙壁的碰撞才让我意识到，现实还不至于如此。
终于，我再也无法向前挪动，我踢到那背包，扭伤了脚踝，然后停下脚步，双腿半蹲，手撑在大腿上。
“为什么停下？”维克的声音似乎更虚弱了。
我不想告诉他。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们失败了，我们完了。我相信我们没有力气走回去。就好像我们仍被困在观景崖的通风管道里，根本没有逃脱，这一切都是幻觉。
“我前面有堵墙，维克。”我说道。
我曾经想做个幽灵，现在，这一愿望或许即将实现。只不过我的感官仍然太强烈。汗水和墙上的泥灰让我浑身沾满污渍，我的双腿在颤抖，臀部疼痛难忍。
维克早就觉察到我的战栗，但仍保持惊人的镇静。
“爬上去。”维克说道。
“上面没有光，也没有一丝气流。如果我们爬上去，但上面什么都没有……”
我们会掉下来，或者更糟的情况是，跌入岩石的怀抱。此处的墙壁靠得太近，没有合适的支撑点，因此很难攀爬。即使我们拼命爬上去，也将会耗尽肌肉中最后一点力量，当疲劳达到一定程度之后，腿和胳膊将不再受控。然后，坠落的过程也不会太爽快。我们将在墙壁上碰撞摩擦，痛苦而缓慢地逐渐滑落，经历一系列致命伤害。两侧的墙壁不允许我们直接坠落，干脆利落地磕碎脑袋。我们将变得极度虚弱，即使想倒退回去也不可能，更何况本来机会就不大。谁知道我们残破的躯体将在黑暗中等多久才会死去？
“爬上去。”维克说道。我明白，他这样说相当于承认他也没有力气倒退回去。
于是我们向着黑暗爬了上去，没有再低头看，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回到下面。我们也向原本并不信仰的各路神祇祈祷，希望上面能有一丝光亮。什么样的光亮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