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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生化公司的废墟里发现的情况

有一件关于博恩的事,我曾向维克撒谎,因为等到这个问题真正有意义的时候……它已经不重要了。那还是第一次带博恩去城里之前。我和维克曾经争论博恩会不会是一件武器,我对维克说,没有迹象表明博恩是武器。但博恩的确说过,他也许是一件武器。那是在一次深夜的对话中——就是那种我无法入睡时发起的对话,或者那种会让我清醒过来的对话。
博恩自言自语说:“我觉得自己不像武器。我看上去不像是武器。也许我本来是要成为武器的,结果出了差错。我甚至不知道,‘武器’这个词是从哪儿来的。我从没拥有过武器。武器武器武器。武器?武——器。武,器。武,器。”他将这一词语分解吸收,以免受其束缚。
他的眼睛转变为棘刺或者条纹状隆起,他将身体平铺在地板上,仿佛一小片蓝绿色的海洋,隆起的条纹就像凝固的波浪。
“蕾秋,”博恩说道,“我知道你没睡着。”
他当然知道。我睁着眼睛,而博恩已经不止一次证明,他具有异乎寻常的夜视能力。
“你从哪里学来‘武器’这个词的?”虽然很多事他都是从我这里学的,但他已经习惯了我问他某样东西是从哪里学来的。
“噢,你知道的,”博恩说道,“你知道的——跟平常一样。”
“平常?”
“这里那里,各到各处。”
我知道这样问不出什么结果,因为他又用回了童书中的语言。我真的很后悔给他那么多童书。
“我不信你是一件武器,”我昏昏欲睡地说,“你太傻了,不可能是武器。”
“武器不能太傻?”
“不能。”我确认道。后来,当我回头再想,我意识到,大多数武器其实都很傻,或者看起来很傻,只是傻的方式不同而已。
“但假如我是武器怎么办,蕾秋?”
“我也不知道。”我说道。
“你不知道什么?怎样让我停下?假如我是武器,你是不是需要阻止我?书里总是说要阻止武器。”
这听起来很严肃。什么书?于是我在床上坐了起来,神情变得很严肃。虽然我对博恩影响很大,但他也对我产生影响,因此,当我从床上严肃地坐起来,感觉就像是改变自己的形状和眼睛的模样。
“你这样说太荒谬了。”我说道。我还有一个诀窍,就是让博恩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些词上——我用到的新词汇。通常,博恩会像陷入旋涡似的,反复诵读这个词,将它用在不同的语境。然而这一次他没有。
“但你怎样才能阻止我?”博恩问道,“怎样阻止?”
我不想思考这个问题,尤其是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而博恩就在我身边。
“你要怎样阻止其他武器?”博恩继续追问,“你有没有为了阻止别人而杀人?你是怎样做的?”
“假设你不是武器,”我说道,“假设你不是武器,而是某种非常奇妙而有用的东西。你得去发现这奇妙的东西是什么,然后努力成为这种东西。”
但我隐约有点担心,再也无法入睡。然而博恩知道什么呢?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全都是武器。我们都被改造成独特的武器。
“我是人还是武器?”他每次都想知道自己是人。他总是给我各种选项,也许有一天我会不小心说出“你不是人”。
“你是人。但是跟所有人一样,你也可能变成武器。”
如今,我和维克向上攀爬,希望能找到光亮,我记起这段对话,因此,在盼望光亮的同时,我也在期盼从前绝不希望发生的事。
我希望博恩是一件武器。我希望在我们看到光亮的那一刻,博恩不仅仅是一件好武器,而且是一件超乎寻常的武器,一件能够击败摩德的武器。
但这里没有光,我们被困在那条裂缝中的通道里,一直到黄昏时分。我们只发现一处空穴,仿佛是观景崖的遗留物,但我们发出愉快的笑声,因为此处有微微流动的新鲜空气。我们一边笑,一边抹去脸上的泥尘和蛛网。我们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来,躺倒在一副巨硕的骨架旁,这泛黄的骨骼属于某种死去的动物,它的另一侧有个白色石膏模型,是一头熊的头部。这让维克扶着腰轻声嗤笑起来。
“哦,蕾秋。”他喘着气说,“哦,蕾秋。”
如此宽敞的空间,简直是一种奢侈,我们终于能伸直躯体,呼吸新鲜空气——太多氧气,太多自由。
我们抬起头,看见晴朗无云的深蓝色天空正逐渐转为灰色,死气沉沉的月亮变得清晰起来。此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盐水味,就连那一阵阵涌入的风也无法吹散。这气味来自被摩德杀死的鱼怪,它的脊椎骨如今环绕着我们四周的废墟。
除非被风吹动,此处的物品全都是静止的。除了我们之外,其他的一切纹丝不动,这看起来有点古怪,但也没有怪物跳出来攻击我们。这只是一座废弃的建筑,我们周围有许多残存的垃圾,包括扭曲损坏的仪器、残破的帐篷,等等。种种迹象表明,生化公司的雇员曾经像流浪汉一样在此躲藏,直到最后的日子,到处都显露出他们临时凑合的日常细节。
风只带来一种声响,仿佛来自从前,来自摩德捣毁生化公司大楼的时候。但摩德的憎恨已经转移到博恩身上。我们听到他的吼声,也听到另一头巨兽的吼声。一个带着怒气,另一个则好像有点困惑,仿佛搞不清对方的本质。这声音来自北方——遥远、清晰、恒定——说明摩德和博恩仍在搏斗。
摩德将生化公司变成一片废墟,而我们就钻在这废墟之间,仿佛两具无用的皮囊。我们浑身覆满污渍,维克就如同被挖出地面的穴居生物,但不像是在地下仅逗留了一天,而像是待了许多许多年。如果摩德仍能飞行,他会从上方看到两块活肉,小得根本不值得费劲去捕杀,四周是一大片混乱不堪的垃圾之海,而且仍有高耸的围墙挡住我们的视线。这两块肉尽管很虚弱,但终于存活下来,愉快得近乎亢奋。
然而维克比我更虚弱。我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阵阵酸痛,我的体侧和后背由于跟窄道里的墙壁摩擦,就像火烧一样的痛,但是我没有被熊爪伤。
我扶起维克,让他靠在那巨硕的骨架上,然后从背包里翻找可用的物资。绷带、止痛片、消毒剂。
“你感觉怎么样?”我问道。
“很好。”他说道,他的嗓音就像是金属线的擦刮声。“我很好。”
但他不太好。他的双手在颤抖,脸上蒙着一层阴影,眼睛下面泛出黄斑,但两者都不是因为泥尘。他肩上的爪印肿胀起来,形成鼓凸的血痂,仿佛随时都会崩裂开。虽然我无法让毒液从他体内排出,但还是得给他洗净伤口,包扎起来。
“会有点痛。”我说道——从他看着我的眼神判断,这句话没有必要。很好。他本来就很警惕,因此有点不耐烦。
我拨开他的皮肤,并以火炙烧,然后包扎他的肩膀,不过不能太紧,以免皮肤与绷带黏连,在此过程中,维克没有叫出声。我们没有谈论那伤口意味着什么,也没有谈论毒液在他体内的感染进程。
我让他喝一口水壶里的水,自己也喝了点,然后我们背靠着那副摩德手下败将的骨骼,静静地坐了很久。我太累了,面对这种静止感,我只能理解为,我们此刻是安全的。但如果我不是刚刚从地板缝中钻出来,而且差点儿死在那里面,也许就会意识到,这种静止感意味着控制。此处没有拾荒者,说明受到了控制。虽然感觉像废墟,但这地方属于某个人或某种势力的管辖范围。
“你知道接下来往哪里走吗?”我问道。我们别无选择,只要还能走得动,就必须继续前进。我希望不仅能找到维克的药,还能找到对付毒液的东西。
“知道,”维克说道,“如果那道门没被埋在怪兽的骨头或者梁柱底下。”
城区里再次传来咆哮声,从那孔武有力的吼声判断,胜负仍不太明了。
“等你有力气了就走。”我说道,只不过起身行走这样的念头,就像躺在流沙里的人渴望抵达传说中遥远的土地。
“现在就走。”维克说着,咬紧牙关,用一只手撑住地面站了起来。
我也跟着站起身,但感觉一阵眩晕,差点儿失去意识,然后我恢复过来,背包在我手中摇晃,仿佛沉重的钟摆。维克拉住我的手腕往前走,由于太过用力,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快到了,”他说道,“我知道那扇门还在。”
我们在那地方的所有对话都是如此实用,仿佛当你距离死亡太近,一切就都太迟了。仿佛其他可以向对方讲的话都应该在过去说出来,应该在知道未来之前说出来。
维克领着我在这座残破的迷宫中穿行,一路上,我们看到许多荒废的遗迹,破碎的墙壁仿佛一块块拼图,被人遗忘的桌子如木柴般堆叠,那鱼怪的附肢骨和脊椎盘踞在其顶端,就像个无能的守护者。还有许多胡乱搁置的纸堆,上面覆满了灰尘。到处是一顶顶小帐篷,附近有篝火的痕迹,而且全都围绕着废弃的实验室。这些实验室往往已遭到破坏,暴露在空气中,但四周散落着完好的物品,仿佛摩德对它们特别小心留意。你也经常能看到死尸:压在柱子底下,或者缩在角落里。在摩德掀掉屋顶之前,此处就已遭到严重破坏。与其说是不同派系的内战,不如说是逐渐升级的混乱。
最令人不安的是:到处都有熊。墙上钉着许多熊的照片和图画,有的被撕裂,有的沾了水渍。还有各种粗糙的熊雕像,有全身的,也有半身的。无数头熊或奔跑,或行走,或蹲坐,姿态不一。这些图纸中的熊显然是为了创制摩德的代理,幸亏随着夜晚的降临,它们全都隐入了黑暗之中。很明显,生化公司幸存的雇员热切地加入了崇拜摩德的教团——或者是他们迫切地想要解决一个无解的问题。他们在这里用仅存的知识为摩德效力,罔顾一切,然而到最后,摩德还是将他们全都毁灭了。
事实证明,魔法门户并不存在,为了找到下楼的途径,我们互相搀扶着行走,仿佛饱受虚弱与疾病的折磨。我们在坍塌的天花板、摇摇欲坠的隔墙和一股股呛人的灰尘之间搜寻,每次看到死尸,也越来越麻木。
对维克来说,这就像是回到一个一心想要摧毁的地方——不过他想要亲手摧毁。维克无法忍受此处被其他人毁灭,我只能激励他的此种情绪,因为这能暂时点燃他内心的火焰,让他燃烧得更纯粹、更洁净。
随着我们在公司大楼的废墟内搜索,维克也逐渐与之妥协。他曾经被迫远离的地方如今已不复存在,深深印刻在他记忆中的那些人或许早已死去多年。他仿佛再次成为一名无足轻重的雇员,就好像是地位决定了人,而不是人决定自身的地位。
随着我们继续四处搜寻,他意识到,此处的一切都跟自己期望的不同,这一发现驱使他不停地寻找。寻找熟悉的事物,寻找与从前的差异。与此同时,博恩——或者说博恩与摩德的战斗——让我们意识到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明白,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即使此刻我正协助维克深入地下,钻入那一大堆沉寂而冷漠的垃圾。它们既神秘,又悲哀,但毫无用处。很快,我们将听不到摩德的咆哮,就连一丝微弱的吼声都不会有,我们也无法知晓,那是因为自己埋得太深,还是因为摩德已经获胜。
“这里从来没有这个,”维克喃喃地说,“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那没有用,”维克唠唠叨叨地说,“如果他们吃了它,而不是这样使用它,效果会更好!”
“难道他们不明白,这种障碍物什么都挡不住?”
维克就像变成了一个老人,我仿佛看到未来的他仍被囚禁在过去。我们俩都已控制不了自己的怪兽。
然后,当我们达到某个临界点——仿佛由某个方程式决定,包括梁柱、墙壁与废墟的总和,包括木材、金属和塑料的乘积——维克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然而这是一种消失的声音。摩德和博恩也许还在打斗,但我们听不到。
失去声响也让维克失去了能量,他不再继续抱怨,不再对着废墟诘问。我没有钟表,但一直感觉似乎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躲在暗处观察,于是我始终保持着警觉,也因此而十分疲惫。但维克已不再顾忌,也许在毒液的作用下,他失去了谨慎克制的能力。我不得不多次提醒他安静一点,脚步慢一点,不要那么快,以免跌倒,或者引发嘈杂的噪音。
“不远了,不远了。”片刻之后,维克说道,仿佛嗅到了某种气味。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仍是清醒的。
我们抵达废墟的底部。我抬头观望,头顶上方是个绵延纵深的大旋涡,从底下看上去,就像飓风或地震现场一样混乱。我们钻进了由垃圾杂物构成的旋涡。我不太有兴趣再次从这个人工制品的峡谷里爬上去,不过我们也许并没有机会。
接着,维克用拳头捶击一扇碎裂的门。这道门通往一个楼梯间,里面堆满碎石。他拍打着两侧的门框,用前额撞击门板。我不得不阻止他,握住他拼命乱抓的双手,还要避免弄痛他的肩膀。
“怎么了,维克?怎么了?”
维克浑身发烫——我能通过他的掌心感觉到。他在出汗,双眼深深陷入眼窝。在这对眼睛深处,我似乎能看见一簇深红色的火焰——炽烈、活跃,但实在太过明亮。他的视线直愣愣的,我怀疑维克是否失去了视力。附在他肩上的那条萎缩的蠕虫已经由白色转变为黑色,并开始融化成油状的液体,沾到他衬衫上。他也散发出这种油的气味。
“就是这里,蕾秋。”维克说道,语气中充满剧烈的惊恐。“就是这里。就在这底下。但摩德把它封起来了。摩德把它封起来,不让我们拿到。他恨我。他想杀死我。他想杀死我。他想杀死我。”
维克精神错乱,脑袋里仿佛塞满棉花和锋利的刀刃,他就像是坐在一口古老的井底跟我说话。在他的想象中,摩德对他特别关注,然而事实上他并没有受到任何关注。我望向那闭塞的深渊,只看到一片阴森尘封的黑暗。
“听我说,维克,”我说道,“这不是摩德干的,摩德不可能这么干。这太精确,年代也太久远。这道门很早以前就被封死了。”我的语气过于热切。
维克无力地靠在门上,垂着脑袋,四周都是无用的杂物:“也没什么区别。”
我从他微微闪烁的目光中看到了失落和彻底的绝望,如果要重新爬上去,经由裂缝中的通道回到储备池,以他现在的状态,绝不可能办到。我大概也不行。
虽然我们的水存量稀少,但我往他脸上拍了一点,再让他从水壶里喝一点,然后打开一袋食物,逼着他吃完,不过他又吐出来不少。
我将维克留在原地,守着我们的背包。他看上去苍老而憔悴,还有一点胡子茬儿。他呆呆地望着远处,仿佛需要暂时脱离这个世界。
我去寻找其他进入的途径。因为如果这坍塌的楼梯间已经有年头了,随着其他部位的挪移,随着各种灾难的叠加,或许还存在别的入口,我需要彻底搜查一下。
我将一张靠墙的桌子拖开。什么都没有。我朝一堵墙和一根断柱之间的空隙里张望,这柱子一定是从高处坠落下来的。然而那里面也什么都没有。
一次又一次,我一无所获。
维克的意识越来越弱。
我回想起从前博恩曾把东西藏在壁橱里。我逐一回忆维克藏匿物品的地方以及我自己的喜好。以前捡到好东西时,如果它太大,没有维克帮忙带不回去,我就会把它藏在外面的某个地方。我依然一无所获。
“维克,”我喃喃地说,“你得醒过来。你得帮帮我。”
然后,我注意到二十英尺开外有个狐狸脑袋正注视着我。它从墙壁里探出来,就像是狩猎的战利品。我首先想到的是:这怪诞的狐狸是个幽灵,因此能从墙壁里穿出来。我快要死了,这是幻觉。我很快就会看到一道白光。
但我随即意识到,这狐狸是从墙上的一个洞里钻出来的,而且似乎还有新鲜空气流入洞口。经历过裂缝中的通道之后,这个洞感觉还挺大的……如果它跟楼梯一样通往那地方……
狐狸消失了。但我们可能会进入她的巢穴。我们将面对尖牙与利爪,面对那闪烁机警的眼神。
我考虑了片刻。
“维克——到这儿来,带上背包。”我说道。
没有反应。他就在不远处,但瘫软无力,仿佛睡着了似的,等我走到他面前,发现他几乎失去了意识。我努力把他唤醒,尽管他神志不清,但我向他表明,我们需要钻进那个洞。维克点点头,我告诉自己,他的意思是,他认为这个洞或许真的能通到楼梯下面。我的胃里很不舒服,不仅仅是因为饥饿。因为我无法确定。因为我觉得即使维克完全清醒,他也不一定知道。
但我们不会再爬回去。我们也不会在原地等死。如果我留下维克,自己去探索,我不一定还能再回得来。如果我留下维克,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可能会孤独地死去。
“维克,你明白的,是吗?”我这样说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我们其实别无选择。我知道你病了,但你得跟我一起走。”跟我一起走,维克,再坚持一下。
我得让维克走在前面,不然如果他昏迷过去,我便无法将他叫醒,无法推着他继续前进。由于空间有限,背包必须顶在我俩前方。
如果我们坠入地心,那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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