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化公司大楼内隐藏的秘密
我们找到了第七层。那个洞的确是通往那里。我们像老鼠一样钻进去，但灰尘中布满各种各样的动物足印，要我猜的话，这里大概曾经有兽群或者军队经过。不管这算不算一条秘密通道，一直有人在使用它，不过我没看见狐狸的踪迹。我们钻出来之后，眼前是一片宽广宏大的空间，没什么特别装饰。那扇被堵住的门在我们身后，前方是一条拱廊，通往错综复杂的过道与房间。
拱廊里弥漫着荒废的气息，墙上发出微弱的白光，说明有照明用的荧光微生物，只是随着年月的流逝已逐渐衰弱。消毒剂的味道也很淡，或者说是被浓郁刺鼻的动物毛皮味所掩盖。这地方就好像有某种东西即将复活，中途却被卡住了——永远无法再苏醒过来。然而背景中还有一种低沉的嗡嗡声，仿佛极其轻微的震颤。
维克期望能找到帮助的房间——里面存储着药品——就在前面走廊的转角处。我扶着维克在洞口对面坐下，然后依照他的指示穿过拱廊，来到医疗室……却发现已被洗劫一空。我们来迟了。所有能搬运的物品都被劫走了——各种医疗仪器、椅子，甚至桌板。
但我搜查得很仔细。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我找到四粒鹦鹉螺药丸，它们看上去干瘪萎缩，似乎很古老。我用颤抖的双手将它们轻轻地捡起来，抹去灰尘。我们总是磕磕绊绊地前进，可以坚持忍耐，却很难兴旺发达，然而对于眼前这点小小的仁慈，我心怀感激。一粒能管一个月。我给维克换来四个月时间，或许五个月。如果他能战胜毒液活下来。我将药丸连同其他残余的物资一并带走，以防万一维克也需要用到。
我只离开了二十分钟，等我回来时，维克仍在原地。我单膝跪下，让他吞下鹦鹉螺药丸，他清醒过来，感激地伸手接过去，深吸了一口气。
“一切仍旧在这里。一切仍旧全都在这里。”他喘着气说。
“但楼梯井被人堵上是有原因的。”我说道。从这一侧看过去，那道失效的门似乎被水泥或石块封住了。干这件事的人显然十分周到细致。
“是吗？”
那药丸似乎让他找回了一点自我，但他清醒过来也可能是因为终于发现生化公司里还有个地方没被摧毁，他仿佛回到了家。
“这底下还有什么吗，维克？”我问道，“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
“没了，”维克说道，“尽量多拿些补给物资，然后我们就离开。”
然而就在此时，我发现了异样——在光亮之中，在动物的足迹以及我和维克的靴印之间，还有一排脚印。除了我们之外，走廊里没有其他人。
“我离开时，有谁来过吗，维克？”
“没人。”
“没人？”
“我没看见有人。”
“那你有听见什么吗？”
维克摇摇头。
在我们四周，整个楼层有种真空的感觉——无声无息，如此沉寂——忽然拥有充足的空气与空间让我暂时放松下来。但这种感觉消失了。
我身上只有一把匕首。我们迫切需要大量补给——食物、水，以及这地方所能提供的一切。我不能带着维克一起走，要是他再次陷入昏迷，我拖不动他；毕竟他体内仍有熊的毒液。
随着越走越深，我意识到，自己认得这地方。我曾经在这些走廊里走动——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观景崖。维克不知是受何种隐秘的本能或怀旧情绪驱使，将观景崖里我们居住的地方布置得跟生化公司大楼这一层的格局几乎一模一样。
也许我永远无法彻底了解维克的秘密。
我把匕首留给维克，带他到医疗室，将他藏在一个从门口看不见的角落里。我把背包放在他身边，又让他将剩余的鹦鹉螺药丸塞进衬衫口袋。
我告诉维克，我很快就回来，然后便去四处探索。我想要看一看，此处对应游泳池的地方是什么样，是不是也那么令人作呕？但大多数时候，我都在追踪那双足印，借着光亮寻找灰尘中的痕迹。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正确的决断，但这是我自己的决断。
一路上，我聚集起一批追随者。先前去医疗室时，我就以为他们会出现。每经过一间屋子，我都能看到更多证据，揭示出他们的计划，证明他们是此处的主人。他们踩着细碎隐秘的脚步，紧跟在我身边，先是两只，然后三只，然后增加到六只。他们抬头看着我，目光令人不安：这些就是曾经跟随着博恩的小狐狸，或者是他们的兄弟姐妹。他们张着嘴，眼睛微微闪光。附近还有她的同伙，有些伪装成狐狸，有些则没有伪装。这片幽暗之地里充斥着黑影，我很庆幸自己只是个路人，也庆幸他们允许我经过。
我在一条条走廊中穿行，跟他们一样轻而易举——仿佛我属于此地，或者曾来过这里。
但我不可能来过，不是吗？
我在一个地方找到了她。我给那间屋子取名为“镜厅”。此处的位置对应于维克那个充斥着人工生命的游泳池，令我感觉恍如隔世。然而这里就只是个大屋子，有点像剧场，铺着灰暗的金属地板，四周围绕着石墙，高耸的圆形天花板消失于头顶的黑暗之中。
房间另一端是一堵银色的墙。墙的前面原本有一条轨道，像是给某种运输工具用的，但如今已被撬起来，搁在一旁，取而代之的是许多胡乱堆放的塑料箱子，里面的东西都被倾倒出来。跟这一层的其他地方一样，镜厅有种平整圆滑的感觉，仿佛是由同一种方法建造而成，因此特征也很统一。生化公司在各地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大厅？
魔术师站在靠左手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我在打或逃之间摇摆，但最终克制住了这两种本能。
“你好，蕾秋。”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完全无法猜测，她是故意让我看见，还是因为伪装已经失效，别无选择。原本从头到脚覆盖着她全身的材料此刻就只剩下几丝时隐时现的残痕，看得出那应该是一件有生命的斗篷，其质地让人联想到飞蛾、变色龙和羽毛。它在魔术师的后背上不停地闪烁变换，忽明忽暗，给人以焦躁不安的感觉，而且看上去破烂陈旧，难以为继。
我走上前去，但也没太靠近，我的靴子在金属地板上咔嗒作响。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魔术师问道，语气中有一丝熟悉的蛮横与恼怒，“你不想说什么吗？比如问这是什么东西？”她朝着银色的墙比了个手势。
我不想看那堵墙。我担心一旦看了之后，就会找不到魔术师。我继续走近，不过仍不是太近。我能感觉到一缕缕能量，这里的陷阱正在等着我，也在等着她。我也清楚地意识到，背后有许多动物。
我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那奇特的光线和魔术师黑色的身影。她跟往常一样，站姿挺拔，但似乎不太整洁，头发乱蓬蓬的，一侧脸颊上沾有污渍。我怀疑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是因为受了伤，又不想让我知道。
“我在平原上看到你了，”我说道，“我看到你击退一头摩德的代理。你的斗篷也许就是那时候受到了损伤。”
“它们那毛茸茸的笨脑瓜儿里都认定是我夺走了摩德的翅膀。”魔术师说道。
“是你吗？”
魔术师耸耸肩，但语气中带着满足：“也许摩德只是不想再飞。也许他厌倦了。”
“你太蠢了，竟然去攻击摩德。”我说道。
她在黑暗中露出一丝扭曲的微笑，就像是掠夺成性的捕食者：“我几乎没有损失。我仍然能避免损失。”
“是啊，你跟摩德代理的战争一定是占了上风，所以你才亲自跑到这里来。”我说道。
“听你的意思，好像是不希望摩德死，蕾秋。”
“你跟踪我们有多久了？”我问道。
我不在乎答案，我只想知道她的计划。但我也想争取一点时间，思考下一步怎么办。
这时，魔术师转过身，我看到了她的脸。然而，她的脸在短短三年时间里老了十岁——布满沧桑与伤痕。在某些关键问题上，她迷失了方向。我还注意到，她在颤抖，右手紧紧握着，仿佛要捏起拳头与痛苦对抗。她在逃亡——我看出来了。据我猜测，就在观景崖遭到攻击的差不多同一时间，摩德的代理也把她给赶了出来，她的处境不太妙。
“相当久了。”她说道，“比如说，从蓄水箱开始。比如说，从我把你们在观景崖的气味传送给熊群开始。但那不重要。这，”她指向银色的墙，“才是最重要的。这就是传说中珍贵的宝藏，城里的人从来不曾提起，因为即使在公司内部，也很少有人谈论。”
我看到她的另一只手中抓着一件类似无线控制器的东西。她按下一个按钮。
“这里很少有人记得，令我无从追寻，”她说道，“但仍有一些线索，让人很期待这地方的真实性。”
银色的墙上出现许多银色水滴，仿佛构成一条河流，然后又凝聚成栩栩如生的画面，我难以相信这只是屏幕而已。它就像是许多年前那家高级餐厅里的三维影像，但只有唯一的一个静止画面。
“我得承认你家维克很厉害，”魔术师说，“他一直瞒着我，我还以为他没这个胆子，或者他本来就不知道这地方。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瞒着你。他瞒着你多少事你知道吗，蕾秋？”
此刻，那些小狐狸开始围着我们转圈，时隐时现，行踪诡秘，仿佛在时空之间穿梭。她看不出这些其实是人，所以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包围了。由于长久以来的误解，我也差点儿没注意。
魔术师再次指向屏幕：“这就是所有产品的去向。一切全都是为了这。他们把物资送过来。他们从城市里不断索取，然后我们再把成品送回去。不是经由铁路或地下隧道，而是通过那里。”
那地方的景色相当美，没有被战争破坏，也没有遭到生化公司的侵蚀。画面不停地闪烁，虽然是静止的，但焦距永远不准。然而我能看出，它至少是完整的、正常的、富裕的，与我们的城市完全不同，也是我们永远不可能达到的状态。但它并不真实，无法解救我们，无法解救我们中的任何人。我拒绝成为它的媒介，拒绝让它进入我们的现实。
“已经许多年没东西进去那里了，”魔术师说道，“当我意识到它的存在时，这一层楼已经成为一个传说。如今最好还是保持现状。不过他们一直在传送东西过来，不是吗？比如——”她指了指那些箱子，以及从中掉落出来的物品。
我猜魔术师没有去其他房间看过。狐狸和她的伙伴们到处搜索，将收获的物品带入城中，或者改制成他们自己的。这些东西我只看到一小部分，而魔术师却完全没见过。这一层楼有许多隧道，有的在墙角下，有的在天花板上，就算她发现了这些洞口，也没有在意。它们对人类来说太过窄小，对某些动物却足够了。
“我曾经梦想这是真实的，”魔术师说道，“我曾经梦想这是真实的，然后我就能穿到另一边。但现在另一边不存在了。真是可惜。在那里，我可以干成更多事。不过，如果对它仔细研究一下，也许还有点用。”
对，魔术师直接来到了这里，这就是她寻找的宝藏。她想再多争取一次复兴的机会，她想再多一次机会。但那需要更多生化制品。就在这一层楼，就在我们所在的这间大屋子里，即使大多数物品已被洗劫一空，却仍有足够的珍贵物资供魔术师使用，让她能从头来过，只需一点点助力即可。
“谁知道城里会发生什么事呢，蕾秋。”魔术师说道，“没人知道等我们回去，将面对何种局面。但我了解你，蕾秋。我了解你的一生。我们可以有共同的目标。你可以帮助我，我能保护你。我能保证你什么都不缺。这是你应得的报酬，因为你把我带到了这儿。”
接下来，她会不会要求我抛弃维克？她真有那么绝望吗？我无从知晓。她穿着那件残破的斗篷，站在我面前，要求我加入。她将儿童当作实验品，对他们造成伤害，然后告诉人们，这是有正当理由的，而世人也总是希望得到类似的保证，因为那比较容易。然而可怕的是，在我看来，这也不是太糟的选择，因为我是一名拾荒者、一名杀手。这是她获取权力的方法——提供安全、食物和领地。这也使得她成为一名领袖，至于她依靠何种方式领导，以及她领导的是什么人，你也许不一定赞同。不过那不重要，况且，她虽然在逃亡，却依然活着。
“我可以告诉你许多事，关于你的过去，蕾秋，许多你从来都不知道的事，那些空白的纸页，我知道应该填入什么内容。”
换作是你会怎么办，我的读者？毕竟，你跟魔术师一样，一路追踪着我，观察着我，既不现身，又不用承担后果。
我很难解释，当我看到那含有静止景像的镜子时，心里有多憎恨生化公司。一路上，我的恨意一直都在增长，因为维克脚步蹒跚，体力衰退，也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仍效忠于生化公司。如今，这就像是我自身的恐惧，贯穿我的全身，令我仿佛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情绪。
我们被迫依赖他们，成为他们的试验品。他们剥夺了我们自主自辖的能力。为了维持秩序，他们派出一名恐怖的仲裁者，但他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越来越疯狂。他们夺走了维克的人格。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创造了魔术师，因为她所干的每一件事，她所制造出的一切，都是为了与生化公司对抗。然而，到最后，等到我们被剥削殆尽，等到形势变得太危险，生化公司便把自己的残余势力圈禁起来，让他们自给自足，并与摩德进行谈判。但停火协定越来越凶险，越来越难以维持，迟早是要破裂的。
关于他们，我所了解的就只有眼前这个破败而充满不公的地方。这是未来在掠夺过去，还是过去在掠夺未来？镜中的景象是世界上另外某个繁荣兴旺的地点吗？或者是另一个版本的地球？我不知道。我只能猜测，这是一道通往别处的门户——生化公司由另一个地方组建，然后又被拆解。它有违我们的意愿，但等到摩德终于被击倒或者死亡，等到我变成灰烬或腐肉，埋进魔术师制造的坟墓里，生化公司将深深地嵌入我们的历史，直到永远。
我们只能靠自己。我们一直只能靠自己。我们无处求援，我也无法向你描述心中的渴望，我多么希望不需要亲自来解决问题，多么希望生化公司大楼底下仍存在那么一个人，可以提供答案，对这一切做出解释，然后，如果我们恳求他，如果我们苦苦哀求，他会拉动控制杆或者按下按钮，改善我们的处境，让一切重新恢复到最初的样子。
但这样的人并不存在。稍后，我意识到，魔术师依然站在身边。我们周围都是从裂缝里钻挖进来的动物。他们回到这里，回到这个既毁了他们一生，又赋予他们新生命的地方。他们是墙壁里的老鼠，正在重新布线，让一切改头换面。他们代表着未来，但魔术师没有意识到。她以为自己才是未来。
那堵银色的幕墙是一道单向门户，展示出一幅诱人的静景。画面里有一条汹涌的河，河边有码头与堤岸，耀眼的蓝天中是一群静止的飞鸟，四周透露出初春的迹象，远处陆地上有明亮的现代建筑，从未经历过战争的磨难。在我们这座破落的城市中，所有人都会对眼前的景象产生渴望，或许还会感觉有点眼熟。
这显然是个陷阱。
魔术师仍在说话。在那间巨大的屋子里，她仍试图向我宣讲，为什么我应该加入她，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这座城市要如何自救。
但我再也听不进去。我用一块石头反复地砸向魔术师，直到她死去，而那群动物并没有阻止我。如果没有我，或许他们也会这么干。但我杀死了她。这座城市的未来不需要魔术师。当我下定决心时，也许体力即将不支，然而我的头脑仍很清醒。
魔术师自以为了解我，因此，在我身边时太不谨慎，这是多么可笑。她并不了解我，虽然她知道许多我的事，但根本不了解我。
她也不知道另一个秘密：我已看过维克的信。因此，事实上，魔术师可以说完全没有机会。
但维克也有不知道的事，而且他还瞒着我一件事，在那封信里没有提及。维克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医疗药品。魔术师则是来寻找生化制品，用于支撑她再次统治城市的野心。而我，是维克的幽灵，纠缠着他生命中的每一天。
我们的思维都太狭隘，没有真正用心去看，因而没有意识到真相。
那些倾侧泄漏的箱子来自生化公司，其中装有各种物品。有给残余人员的补给物资和袋装食品，也有生化原材料，等到制出成品之后再送回去。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死胚胎，用以制造散播到城里的酒泡米诺鱼。
但生化公司送来的最后一批货是博恩——许许多多，数以百计的博恩从箱子里滚落到那面缓缓闪烁的镜子跟前。箱子侧面贴的标签是儿童玩具，但其图形与掉出的物品并不相符。这是博恩的种子。残余人员中不知是谁颇有远见，将整层楼封锁起来，因此，这批休眠的种子被困住了。
直到那些动物打洞钻进来。
那狐狸无动于衷地看着我杀死魔术师，然后，我用双手抚摩着控制银色幕墙的精密设备。这座城市的未来不需要魔术师，但如果有成百上千个用于吸收与“取样”的生物被秘密运送过来，并进入城中，那这座城市将不会再有未来。
生化公司打算毁灭城市吗？将它彻底抹除？或者是为了获取被吸收的部分？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失败了。从箱子里掉出来的东西已经全都被刺死，不可能再活过来。只有极少数有机会流落到外面，而且必须得到周围这些动物的同意，必须得到狐狸的同意。他们只尝试过一次吗？博恩是第一个醒来的吗？他们在将他放出去之前，有没有进行改造？从我在其他房间里见到的景象来看，狐狸和她的伙伴们一直在施行各种生化改造，有手的帮助没手的。这是一场无声的变革，正悄悄向我们袭来。
至于维克隐瞒的部分，我猜在信里可以找到端倪，但一路上也有许多线索。
通过摩德，我了解到自己的本质。
因为在一间屋子里，我找到一批被他保存得很好的物品，长久以来，这些东西一直都与他为伴：一堆废弃的生化科技图纸与模型。还有许多盒子，装满萎缩干瘪的器官部件。
每一个都标有维克的脸，但模样各不相同。残破碎裂，中途遭到遗弃的报废品。
维克从来就不是人。
但对我来说，他一直是人。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拱廊里弥漫着荒废的气息，墙上发出微弱的白光，说明有照明用的荧光微生物，只是随着年月的流逝已逐渐衰弱。消毒剂的味道也很淡，或者说是被浓郁刺鼻的动物毛皮味所掩盖。这地方就好像有某种东西即将复活，中途却被卡住了——永远无法再苏醒过来。然而背景中还有一种低沉的嗡嗡声，仿佛极其轻微的震颤。
维克期望能找到帮助的房间——里面存储着药品——就在前面走廊的转角处。我扶着维克在洞口对面坐下，然后依照他的指示穿过拱廊，来到医疗室……却发现已被洗劫一空。我们来迟了。所有能搬运的物品都被劫走了——各种医疗仪器、椅子，甚至桌板。
但我搜查得很仔细。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我找到四粒鹦鹉螺药丸，它们看上去干瘪萎缩，似乎很古老。我用颤抖的双手将它们轻轻地捡起来，抹去灰尘。我们总是磕磕绊绊地前进，可以坚持忍耐，却很难兴旺发达，然而对于眼前这点小小的仁慈，我心怀感激。一粒能管一个月。我给维克换来四个月时间，或许五个月。如果他能战胜毒液活下来。我将药丸连同其他残余的物资一并带走，以防万一维克也需要用到。
我只离开了二十分钟，等我回来时，维克仍在原地。我单膝跪下，让他吞下鹦鹉螺药丸，他清醒过来，感激地伸手接过去，深吸了一口气。
“一切仍旧在这里。一切仍旧全都在这里。”他喘着气说。
“但楼梯井被人堵上是有原因的。”我说道。从这一侧看过去，那道失效的门似乎被水泥或石块封住了。干这件事的人显然十分周到细致。
“是吗？”
那药丸似乎让他找回了一点自我，但他清醒过来也可能是因为终于发现生化公司里还有个地方没被摧毁，他仿佛回到了家。
“这底下还有什么吗，维克？”我问道，“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
“没了，”维克说道，“尽量多拿些补给物资，然后我们就离开。”
然而就在此时，我发现了异样——在光亮之中，在动物的足迹以及我和维克的靴印之间，还有一排脚印。除了我们之外，走廊里没有其他人。
“我离开时，有谁来过吗，维克？”
“没人。”
“没人？”
“我没看见有人。”
“那你有听见什么吗？”
维克摇摇头。
在我们四周，整个楼层有种真空的感觉——无声无息，如此沉寂——忽然拥有充足的空气与空间让我暂时放松下来。但这种感觉消失了。
我身上只有一把匕首。我们迫切需要大量补给——食物、水，以及这地方所能提供的一切。我不能带着维克一起走，要是他再次陷入昏迷，我拖不动他；毕竟他体内仍有熊的毒液。
随着越走越深，我意识到，自己认得这地方。我曾经在这些走廊里走动——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观景崖。维克不知是受何种隐秘的本能或怀旧情绪驱使，将观景崖里我们居住的地方布置得跟生化公司大楼这一层的格局几乎一模一样。
也许我永远无法彻底了解维克的秘密。
我把匕首留给维克，带他到医疗室，将他藏在一个从门口看不见的角落里。我把背包放在他身边，又让他将剩余的鹦鹉螺药丸塞进衬衫口袋。
我告诉维克，我很快就回来，然后便去四处探索。我想要看一看，此处对应游泳池的地方是什么样，是不是也那么令人作呕？但大多数时候，我都在追踪那双足印，借着光亮寻找灰尘中的痕迹。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正确的决断，但这是我自己的决断。
一路上，我聚集起一批追随者。先前去医疗室时，我就以为他们会出现。每经过一间屋子，我都能看到更多证据，揭示出他们的计划，证明他们是此处的主人。他们踩着细碎隐秘的脚步，紧跟在我身边，先是两只，然后三只，然后增加到六只。他们抬头看着我，目光令人不安：这些就是曾经跟随着博恩的小狐狸，或者是他们的兄弟姐妹。他们张着嘴，眼睛微微闪光。附近还有她的同伙，有些伪装成狐狸，有些则没有伪装。这片幽暗之地里充斥着黑影，我很庆幸自己只是个路人，也庆幸他们允许我经过。
我在一条条走廊中穿行，跟他们一样轻而易举——仿佛我属于此地，或者曾来过这里。
但我不可能来过，不是吗？
我在一个地方找到了她。我给那间屋子取名为“镜厅”。此处的位置对应于维克那个充斥着人工生命的游泳池，令我感觉恍如隔世。然而这里就只是个大屋子，有点像剧场，铺着灰暗的金属地板，四周围绕着石墙，高耸的圆形天花板消失于头顶的黑暗之中。
房间另一端是一堵银色的墙。墙的前面原本有一条轨道，像是给某种运输工具用的，但如今已被撬起来，搁在一旁，取而代之的是许多胡乱堆放的塑料箱子，里面的东西都被倾倒出来。跟这一层的其他地方一样，镜厅有种平整圆滑的感觉，仿佛是由同一种方法建造而成，因此特征也很统一。生化公司在各地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大厅？
魔术师站在靠左手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我在打或逃之间摇摆，但最终克制住了这两种本能。
“你好，蕾秋。”她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完全无法猜测，她是故意让我看见，还是因为伪装已经失效，别无选择。原本从头到脚覆盖着她全身的材料此刻就只剩下几丝时隐时现的残痕，看得出那应该是一件有生命的斗篷，其质地让人联想到飞蛾、变色龙和羽毛。它在魔术师的后背上不停地闪烁变换，忽明忽暗，给人以焦躁不安的感觉，而且看上去破烂陈旧，难以为继。
我走上前去，但也没太靠近，我的靴子在金属地板上咔嗒作响。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魔术师问道，语气中有一丝熟悉的蛮横与恼怒，“你不想说什么吗？比如问这是什么东西？”她朝着银色的墙比了个手势。
我不想看那堵墙。我担心一旦看了之后，就会找不到魔术师。我继续走近，不过仍不是太近。我能感觉到一缕缕能量，这里的陷阱正在等着我，也在等着她。我也清楚地意识到，背后有许多动物。
我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那奇特的光线和魔术师黑色的身影。她跟往常一样，站姿挺拔，但似乎不太整洁，头发乱蓬蓬的，一侧脸颊上沾有污渍。我怀疑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是因为受了伤，又不想让我知道。
“我在平原上看到你了，”我说道，“我看到你击退一头摩德的代理。你的斗篷也许就是那时候受到了损伤。”
“它们那毛茸茸的笨脑瓜儿里都认定是我夺走了摩德的翅膀。”魔术师说道。
“是你吗？”
魔术师耸耸肩，但语气中带着满足：“也许摩德只是不想再飞。也许他厌倦了。”
“你太蠢了，竟然去攻击摩德。”我说道。
她在黑暗中露出一丝扭曲的微笑，就像是掠夺成性的捕食者：“我几乎没有损失。我仍然能避免损失。”
“是啊，你跟摩德代理的战争一定是占了上风，所以你才亲自跑到这里来。”我说道。
“听你的意思，好像是不希望摩德死，蕾秋。”
“你跟踪我们有多久了？”我问道。
我不在乎答案，我只想知道她的计划。但我也想争取一点时间，思考下一步怎么办。
这时，魔术师转过身，我看到了她的脸。然而，她的脸在短短三年时间里老了十岁——布满沧桑与伤痕。在某些关键问题上，她迷失了方向。我还注意到，她在颤抖，右手紧紧握着，仿佛要捏起拳头与痛苦对抗。她在逃亡——我看出来了。据我猜测，就在观景崖遭到攻击的差不多同一时间，摩德的代理也把她给赶了出来，她的处境不太妙。
“相当久了。”她说道，“比如说，从蓄水箱开始。比如说，从我把你们在观景崖的气味传送给熊群开始。但那不重要。这，”她指向银色的墙，“才是最重要的。这就是传说中珍贵的宝藏，城里的人从来不曾提起，因为即使在公司内部，也很少有人谈论。”
我看到她的另一只手中抓着一件类似无线控制器的东西。她按下一个按钮。
“这里很少有人记得，令我无从追寻，”她说道，“但仍有一些线索，让人很期待这地方的真实性。”
银色的墙上出现许多银色水滴，仿佛构成一条河流，然后又凝聚成栩栩如生的画面，我难以相信这只是屏幕而已。它就像是许多年前那家高级餐厅里的三维影像，但只有唯一的一个静止画面。
“我得承认你家维克很厉害，”魔术师说，“他一直瞒着我，我还以为他没这个胆子，或者他本来就不知道这地方。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瞒着你。他瞒着你多少事你知道吗，蕾秋？”
此刻，那些小狐狸开始围着我们转圈，时隐时现，行踪诡秘，仿佛在时空之间穿梭。她看不出这些其实是人，所以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包围了。由于长久以来的误解，我也差点儿没注意。
魔术师再次指向屏幕：“这就是所有产品的去向。一切全都是为了这。他们把物资送过来。他们从城市里不断索取，然后我们再把成品送回去。不是经由铁路或地下隧道，而是通过那里。”
那地方的景色相当美，没有被战争破坏，也没有遭到生化公司的侵蚀。画面不停地闪烁，虽然是静止的，但焦距永远不准。然而我能看出，它至少是完整的、正常的、富裕的，与我们的城市完全不同，也是我们永远不可能达到的状态。但它并不真实，无法解救我们，无法解救我们中的任何人。我拒绝成为它的媒介，拒绝让它进入我们的现实。
“已经许多年没东西进去那里了，”魔术师说道，“当我意识到它的存在时，这一层楼已经成为一个传说。如今最好还是保持现状。不过他们一直在传送东西过来，不是吗？比如——”她指了指那些箱子，以及从中掉落出来的物品。
我猜魔术师没有去其他房间看过。狐狸和她的伙伴们到处搜索，将收获的物品带入城中，或者改制成他们自己的。这些东西我只看到一小部分，而魔术师却完全没见过。这一层楼有许多隧道，有的在墙角下，有的在天花板上，就算她发现了这些洞口，也没有在意。它们对人类来说太过窄小，对某些动物却足够了。
“我曾经梦想这是真实的，”魔术师说道，“我曾经梦想这是真实的，然后我就能穿到另一边。但现在另一边不存在了。真是可惜。在那里，我可以干成更多事。不过，如果对它仔细研究一下，也许还有点用。”
对，魔术师直接来到了这里，这就是她寻找的宝藏。她想再多争取一次复兴的机会，她想再多一次机会。但那需要更多生化制品。就在这一层楼，就在我们所在的这间大屋子里，即使大多数物品已被洗劫一空，却仍有足够的珍贵物资供魔术师使用，让她能从头来过，只需一点点助力即可。
“谁知道城里会发生什么事呢，蕾秋。”魔术师说道，“没人知道等我们回去，将面对何种局面。但我了解你，蕾秋。我了解你的一生。我们可以有共同的目标。你可以帮助我，我能保护你。我能保证你什么都不缺。这是你应得的报酬，因为你把我带到了这儿。”
接下来，她会不会要求我抛弃维克？她真有那么绝望吗？我无从知晓。她穿着那件残破的斗篷，站在我面前，要求我加入。她将儿童当作实验品，对他们造成伤害，然后告诉人们，这是有正当理由的，而世人也总是希望得到类似的保证，因为那比较容易。然而可怕的是，在我看来，这也不是太糟的选择，因为我是一名拾荒者、一名杀手。这是她获取权力的方法——提供安全、食物和领地。这也使得她成为一名领袖，至于她依靠何种方式领导，以及她领导的是什么人，你也许不一定赞同。不过那不重要，况且，她虽然在逃亡，却依然活着。
“我可以告诉你许多事，关于你的过去，蕾秋，许多你从来都不知道的事，那些空白的纸页，我知道应该填入什么内容。”
换作是你会怎么办，我的读者？毕竟，你跟魔术师一样，一路追踪着我，观察着我，既不现身，又不用承担后果。
我很难解释，当我看到那含有静止景像的镜子时，心里有多憎恨生化公司。一路上，我的恨意一直都在增长，因为维克脚步蹒跚，体力衰退，也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仍效忠于生化公司。如今，这就像是我自身的恐惧，贯穿我的全身，令我仿佛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情绪。
我们被迫依赖他们，成为他们的试验品。他们剥夺了我们自主自辖的能力。为了维持秩序，他们派出一名恐怖的仲裁者，但他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越来越疯狂。他们夺走了维克的人格。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创造了魔术师，因为她所干的每一件事，她所制造出的一切，都是为了与生化公司对抗。然而，到最后，等到我们被剥削殆尽，等到形势变得太危险，生化公司便把自己的残余势力圈禁起来，让他们自给自足，并与摩德进行谈判。但停火协定越来越凶险，越来越难以维持，迟早是要破裂的。
关于他们，我所了解的就只有眼前这个破败而充满不公的地方。这是未来在掠夺过去，还是过去在掠夺未来？镜中的景象是世界上另外某个繁荣兴旺的地点吗？或者是另一个版本的地球？我不知道。我只能猜测，这是一道通往别处的门户——生化公司由另一个地方组建，然后又被拆解。它有违我们的意愿，但等到摩德终于被击倒或者死亡，等到我变成灰烬或腐肉，埋进魔术师制造的坟墓里，生化公司将深深地嵌入我们的历史，直到永远。
我们只能靠自己。我们一直只能靠自己。我们无处求援，我也无法向你描述心中的渴望，我多么希望不需要亲自来解决问题，多么希望生化公司大楼底下仍存在那么一个人，可以提供答案，对这一切做出解释，然后，如果我们恳求他，如果我们苦苦哀求，他会拉动控制杆或者按下按钮，改善我们的处境，让一切重新恢复到最初的样子。
但这样的人并不存在。稍后，我意识到，魔术师依然站在身边。我们周围都是从裂缝里钻挖进来的动物。他们回到这里，回到这个既毁了他们一生，又赋予他们新生命的地方。他们是墙壁里的老鼠，正在重新布线，让一切改头换面。他们代表着未来，但魔术师没有意识到。她以为自己才是未来。
那堵银色的幕墙是一道单向门户，展示出一幅诱人的静景。画面里有一条汹涌的河，河边有码头与堤岸，耀眼的蓝天中是一群静止的飞鸟，四周透露出初春的迹象，远处陆地上有明亮的现代建筑，从未经历过战争的磨难。在我们这座破落的城市中，所有人都会对眼前的景象产生渴望，或许还会感觉有点眼熟。
这显然是个陷阱。
魔术师仍在说话。在那间巨大的屋子里，她仍试图向我宣讲，为什么我应该加入她，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这座城市要如何自救。
但我再也听不进去。我用一块石头反复地砸向魔术师，直到她死去，而那群动物并没有阻止我。如果没有我，或许他们也会这么干。但我杀死了她。这座城市的未来不需要魔术师。当我下定决心时，也许体力即将不支，然而我的头脑仍很清醒。
魔术师自以为了解我，因此，在我身边时太不谨慎，这是多么可笑。她并不了解我，虽然她知道许多我的事，但根本不了解我。
她也不知道另一个秘密：我已看过维克的信。因此，事实上，魔术师可以说完全没有机会。
但维克也有不知道的事，而且他还瞒着我一件事，在那封信里没有提及。维克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医疗药品。魔术师则是来寻找生化制品，用于支撑她再次统治城市的野心。而我，是维克的幽灵，纠缠着他生命中的每一天。
我们的思维都太狭隘，没有真正用心去看，因而没有意识到真相。
那些倾侧泄漏的箱子来自生化公司，其中装有各种物品。有给残余人员的补给物资和袋装食品，也有生化原材料，等到制出成品之后再送回去。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死胚胎，用以制造散播到城里的酒泡米诺鱼。
但生化公司送来的最后一批货是博恩——许许多多，数以百计的博恩从箱子里滚落到那面缓缓闪烁的镜子跟前。箱子侧面贴的标签是儿童玩具，但其图形与掉出的物品并不相符。这是博恩的种子。残余人员中不知是谁颇有远见，将整层楼封锁起来，因此，这批休眠的种子被困住了。
直到那些动物打洞钻进来。
那狐狸无动于衷地看着我杀死魔术师，然后，我用双手抚摩着控制银色幕墙的精密设备。这座城市的未来不需要魔术师，但如果有成百上千个用于吸收与“取样”的生物被秘密运送过来，并进入城中，那这座城市将不会再有未来。
生化公司打算毁灭城市吗？将它彻底抹除？或者是为了获取被吸收的部分？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失败了。从箱子里掉出来的东西已经全都被刺死，不可能再活过来。只有极少数有机会流落到外面，而且必须得到周围这些动物的同意，必须得到狐狸的同意。他们只尝试过一次吗？博恩是第一个醒来的吗？他们在将他放出去之前，有没有进行改造？从我在其他房间里见到的景象来看，狐狸和她的伙伴们一直在施行各种生化改造，有手的帮助没手的。这是一场无声的变革，正悄悄向我们袭来。
至于维克隐瞒的部分，我猜在信里可以找到端倪，但一路上也有许多线索。
通过摩德，我了解到自己的本质。
因为在一间屋子里，我找到一批被他保存得很好的物品，长久以来，这些东西一直都与他为伴：一堆废弃的生化科技图纸与模型。还有许多盒子，装满萎缩干瘪的器官部件。
每一个都标有维克的脸，但模样各不相同。残破碎裂，中途遭到遗弃的报废品。
维克从来就不是人。
但对我来说，他一直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