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维克的信中了解到的事
亲爱的蕾秋：
我不知道要如何写这样一封信。这是我给别人写的第一封信。
我说过我有患病，这是真的，但我还有另一种病症，也就是所有隐藏的秘密。其中有一个是因为你不让我说，而其他的，我也必须隐瞒起来。但它们大多源自同一个事实：你记忆中第一次遇见我，其实不是我们第一次碰面。你不是从河上来的，也不是来自北方。你来自生化公司内部。我能找到你，是因为你来自生化公司。
来到这里之后，你父母很快就死了。他们死得很惨，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创伤。七年前的一天，我发现你跌跌撞撞地走在公司大楼旁的储备池附近，而你记忆中遇见我的时间，要在那之后几个月。由于极度悲哀，你神志错乱，而且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
那时候，储备池比现在可怕得多，简直就像是恐怖秀。这是个充满讽刺的地方，生化公司自诩仁慈，因为许多被丢弃的东西还是活的，至少暂时仍活着。被遗弃的实验品多得吓人，引来拾荒者和掠食动物疯狂凶残的抢夺。
我发现你时，你正在一片令人绝望的杀戮场景中行走——到处是生化公司遗弃的产品，仿佛人间地狱。我不知道你在那里能存活多久，如果有人认定你是生化制品，而不是人，就会把你杀了，或者把你抓走，施行生化改造。
你处于震惊之中，眼神迷离，衣服破破烂烂，鞋子已经被人夺走。
当我走近你时，你说话的样子就好像把脑袋里正在想的事直接讲了出来。但你语调平淡，心不在焉，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
“你很美，那么美。长得美的人不会伤害我。”
这跟我想象的完全不同，如今的你也不会这样说话，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那是你唯一开口讲的句子。当时，我笑了起来。这就像是胡言乱语，证明你处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也证明你是可回收的废品。
然而那并非事实。我的确有伤害你，不过并不是把你留在那里不管，长期以来，我自己都不知道原因。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救你。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在那样的环境中，你是唯一的人类。因为我没料到会在那里突然看到你。因为我没料到你会那样说。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被遗弃的人。
然而到了观景崖，你并没有好转，过去的遭遇依然让你处于创伤状态。
有些人是从生化公司内部来到城里的，而不是来自城外。至少以前有这样的人。你的父母就是来自生化公司内部——躲在货箱里，从其他地方被运到这座城市。如果我无法告诉你，这另一个地方在哪里，那是因为城里没人知道，而大多数人也想不到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
但假如你是装在补给物资的箱子里面被运送过来，按照公司规定，你不算是人类，而是生化产品，是零部件。从来没有例外。他们不愿杀死你，他们不愿杀死一名年轻女孩，而是把你扔到了储备池，让你死在他们的视线之外，这也算是一点小小的仁慈。
但你的父母死在公司大楼内。他们从箱子里出来后就遭到杀害，而你亲眼目睹了一切，然后，你被扔到城市边缘一片血腥残忍的荒地里，你不认识这座城市，也从没见过这里。
于是你迷失了。你父母将你从遥远的地方带到此处，然后在你眼前被杀死，这让你的内心受到无可弥补的伤害。
我收留你仅一个月之后，你了解到我的生计，有一天，你找到我，乞求我取走你的记忆。你要把记忆撒向四散的风中。你要它们消失——不是埋藏起来，不是被压制，被遗忘，仿佛一道伤疤，而是彻底消失，一点都不剩。你想要重新开始。“用其他人的记忆来填充，”你说道，“我知道你关心我，维克，请你帮帮我。”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展露出情绪。
由于你要我这么做，我知道你的脑袋不太正常，但我很快意识到，如果我不答应，你会去找其他办法，去找其他人，甚至采取更糟糕的手段。
你仍然让我捉摸不透。造鱼计划之后，我离开了生化公司，我也是被赶出来的，被扔到储备池。他们以为我会死在那里，就跟先前许多被弃置的东西一样。但我在城里活了下来。不过我不认为自己是人。我不像平常人一样选择决断。我在生化公司里所做的事和经历的磨难让我感觉自己不配做个普通人。我很迷失，而且自觉永远都会如此迷失，最多也就只能求取生存。因此我的决断不像是正常人，而像是个只求生存的人。
然而关于你，我的决定却不合常理。我本来就不该把你从储备池带回来，不该多管闲事。不管结局如何，我应该把你交托给命运。然而我让你进入我的生活，我的一系列行为就像是个普通人，这令我很困扰。但是现在，如果我答应你的请求，就必须把你从我的生活中驱除。你的记忆中将不再有我，不再有这座城市里的一切。出于许多原因，我说我不能帮你。
然而你依然坚持——紧紧抓着这个念头不放，就好像那是唯一能获得拯救的方法，我猜你是想惩罚自己。我猜你相信自己应该受到惩罚——因为太弱小。但你受到过创伤，孤独而困惑。你原本跟父母一起生活，如今却失去了他们，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所以，我最终答应了你的要求……至少是其中的一大部分。我消除了你的一些记忆：关于这座城市，关于你父母的死亡，以及在那之前发生的事。这些记忆我已经取走，但其他的都留下了。
我不知道现在的你，现在的蕾秋，是否能理解当时的你为什么想要遗忘一切，为什么我无法完全答应你的请求。你没有叫我杀死你，而是要成为另一个人，成为一个全新的生命，从头来过。如果我尊重你——更不用说如果我爱你——就应该按照你的要求去做。
然而要把你变作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你无法理解，但对我来说，这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事。我也无法想象，要如何用其他人的记忆填充你的大脑，让你自己都不知道这回事，这太残忍了。因此我对自己说，我要补偿你，我会找到一个办法。然而事实上，我找到的方法很自私：即使你不再认识我，我却依然认识你。
后来，我又把你放了出去，让你再次独自生活。因为，我知道如何跟另一个人共同生活，如何照顾另一个人吗？我根本不知道。
我让你在观景崖下那条有毒的河流附近醒来，以便用望远镜观察，确保你能安全地恢复意识。我看着你站起身，看着你走远。
当时，我以为就是这样而已——这件事到此为止。
但我一直惦记着你，一直想着你在干什么，想着你是否感觉好一点了。我不知道自己干的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者不好也不坏。
我无法控制自己，开始在城里寻找你，等我终于找到你，有一段时期，我只是在一旁观察，以为这样就足够了。然后有一天，就是你记忆中与我初次见面的那天：在那条河边，我找到你，并对你撒了谎。我假装不认识你，然后表示愿意提供帮助。
我问你是否想要更好的记忆，因为我可以提供。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但你说不要。如果你说要，我已下定决心替换你的记忆，然后就此离开，再也不来找你。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将会达成先前的愿望。
我一直无法告诉你，我干了什么。我很害怕，然后，一转眼，时间就已经过去太久。我生活在一个谎言的中心。尽管我们先前认识的时间很短，我仍感觉羞愧，因为我利用了对你的了解。虽然很不道德，但我也暗暗感到得意：那一刻，你决定留下来，这是第二次机会，然后，我们就成了伙伴，一起巩固观景崖的防御，一起住在那里面。
现在的蕾秋不是来自生化公司，也不知道父母是如何死的，她很困惑，没错，她非常哀伤，也没错，但你变得更加自信，目光中不再有绝望的迷失，不再有焦虑不安，我从你的眼睛里已看不到那深深的创伤。我开始琢磨，我也许可以成为真正的人——哪怕是背负着最严重的背叛。
这是最反讽的事，我对你的背叛也是一种忠实，世界仿佛颠倒过来。
但我还干了别的事。在我们相遇之前，在你住到观景崖之前，还有一件事我从没告诉过你。
你想要彻底遗忘，你想要彻底消失。但那是有代价的。我将你的记忆卖给了魔术师。这是我开的价码，也是你同意支付的代价，只是你现在已经不知道了。关于生化公司内部的记忆，关于我的记忆。还有你父母的死亡，以及你们是如何抵达传输点的。
魔术师对我很感兴趣，她对所有来自生化公司的生灵都很感兴趣，尤其是以前在公司里认识的人，那些她觉得应该比她更了解生化公司的人。她到处打探，秘密渗透。她看见我被赶到储备池，从而了解到造鱼计划的存续。
利用这一点，她又挖掘出更多信息。
你必须明白：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并不关心你，最多只是把你当作可回收的物资。我不关心任何人。关心你，那是后来的事。而且我没觉得有什么坏处。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我以为魔术师会逐渐淡出。我以为她会跟其他人一样被杀，或者再也听不到音讯。当初，除了眼里有一种冷酷无情的意味，没人看得出魔术师会变得如此强大，尤其是她还跟生化公司作对。
但魔术师从其他消息来源了解到摩德的事，她以此要挟我，向我敲诈勒索。我没有办法，只能给她一些我认为危害最小的东西。作为回报，她保持沉默，并卖给我补给物资。
因为她发现了真相：摩德是在我的帮助下创造出来的。生化公司利用我们从造鱼计划中学到的教训创造出摩德。不过他们并不是凭空把他造出来的，不是像对待那条鱼一样，把人脸安到动物身上。不，他们要以人为基础，创造出一头动物。
也许我没意识到生化公司对他有何种计划，但那不能当作借口。我应该设法脱身，应该设法帮摩德脱身。然而我没得选。我没有真正的选择权。随着造鱼计划的终止，我成了这件事的执行者。我遵照指示对他进行改造；一开始，我握着他的手，但是到后来，他再也无法真正认出我来。刚开始的时候，我猜他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然后我离开了，被生化公司抛弃，我什么都帮不了摩德，甚至连安慰他都不行。
我甚至无法拯救那条鱼——当它在储备池里煎熬了几个月之后，我只能了结它那悲惨的生命。我唯一做过的好事，可能就是把你救了出来。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我自己做了什么，但我以为这一切将会消散得无影无踪，连历史都算不上，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件事不可能消失，只会暂时蛰伏下来。
魔术师不仅知道我在摩德的诞生过程中扮演了何种角色，当我把你带回观景崖之后，她还知道你的历史，每次她想要什么东西，就会以此来要挟。到最后，她要求我交出观景崖，这就太过分了。
然后博恩出现了，我不能把博恩从你身边夺走，因为我已经对你的生命干涉太多。你总是问我，博恩是不是人。但我认为自己不是人，蕾秋。所以我没法儿告诉你。
因为你会发现，我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蕾秋。我更像是博恩，每次你说他是人类，我都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人，越来越不真实，我不会怪你，但这就是我的感受，永远无法改变。
你必须明白，我从没做过意图伤害你的事。请你相信我，这许多年来，我干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为了保护观景崖的安全。
在临时居所的时候，我就看了维克的信。前往生化公司大楼的途中，我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挣扎。每次把维克扶起来，给他喝水，鼓励他继续前进，我的心中都在挣扎。每次看着维克，我都会发现一些不同，感觉到一些不同。他就像是镜子或窗户，其中的景象一直在变化。
当我以为不可能再失去更多，当我以为已经没剩什么可以被剥夺，就连失而复得也成为一种损失。或许我本来就希望迷失自我？或许早先的我更聪明、更明智，意图把一切都抹除？这样我或许能存活下来，或许可以得到快乐。也许一直以来，我的不快乐就是因为有过快乐的回忆？
我们总是可以做出选择，即使那意味着遗忘或者自身的死亡。但如今，我也终于理解维克身上沉重的负担。他也许会死于疾病，然而这个秘密也可能以另一种方式要了他的命。城里会有许多人憎恨他，甚至想要杀死他。摩德的崇拜者或许会给予他很高的地位，但最终也一样能导致他的死亡。
如今，我也明白维克为什么总是如此宽宏大量。因为他感觉自己欠下了债。
但说到底，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不想要那些记忆。我不需要那些记忆。维克的信并不能让我重燃生命的活力。即使维克没能把我脑袋里的困惑都清除干净，这一点我也还是清楚的。这些年来，我并没有去寻找记忆，而是将它们保存在头脑中，为它们默哀。我不想要更多记忆。如果你能原谅自己，能面对自己所做的事，就能够原谅别人。如果你连自己所做的事都无法面对，那你也无法接受别人做的事。
维克的信不存在了。我已将它销毁，因为它太危险。但我没忘记他写了什么。
信中的一部分内容，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不知道要如何写这样一封信。这是我给别人写的第一封信。
我说过我有患病，这是真的，但我还有另一种病症，也就是所有隐藏的秘密。其中有一个是因为你不让我说，而其他的，我也必须隐瞒起来。但它们大多源自同一个事实：你记忆中第一次遇见我，其实不是我们第一次碰面。你不是从河上来的，也不是来自北方。你来自生化公司内部。我能找到你，是因为你来自生化公司。
来到这里之后，你父母很快就死了。他们死得很惨，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创伤。七年前的一天，我发现你跌跌撞撞地走在公司大楼旁的储备池附近，而你记忆中遇见我的时间，要在那之后几个月。由于极度悲哀，你神志错乱，而且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
那时候，储备池比现在可怕得多，简直就像是恐怖秀。这是个充满讽刺的地方，生化公司自诩仁慈，因为许多被丢弃的东西还是活的，至少暂时仍活着。被遗弃的实验品多得吓人，引来拾荒者和掠食动物疯狂凶残的抢夺。
我发现你时，你正在一片令人绝望的杀戮场景中行走——到处是生化公司遗弃的产品，仿佛人间地狱。我不知道你在那里能存活多久，如果有人认定你是生化制品，而不是人，就会把你杀了，或者把你抓走，施行生化改造。
你处于震惊之中，眼神迷离，衣服破破烂烂，鞋子已经被人夺走。
当我走近你时，你说话的样子就好像把脑袋里正在想的事直接讲了出来。但你语调平淡，心不在焉，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
“你很美，那么美。长得美的人不会伤害我。”
这跟我想象的完全不同，如今的你也不会这样说话，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那是你唯一开口讲的句子。当时，我笑了起来。这就像是胡言乱语，证明你处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也证明你是可回收的废品。
然而那并非事实。我的确有伤害你，不过并不是把你留在那里不管，长期以来，我自己都不知道原因。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救你。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在那样的环境中，你是唯一的人类。因为我没料到会在那里突然看到你。因为我没料到你会那样说。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被遗弃的人。
然而到了观景崖，你并没有好转，过去的遭遇依然让你处于创伤状态。
有些人是从生化公司内部来到城里的，而不是来自城外。至少以前有这样的人。你的父母就是来自生化公司内部——躲在货箱里，从其他地方被运到这座城市。如果我无法告诉你，这另一个地方在哪里，那是因为城里没人知道，而大多数人也想不到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
但假如你是装在补给物资的箱子里面被运送过来，按照公司规定，你不算是人类，而是生化产品，是零部件。从来没有例外。他们不愿杀死你，他们不愿杀死一名年轻女孩，而是把你扔到了储备池，让你死在他们的视线之外，这也算是一点小小的仁慈。
但你的父母死在公司大楼内。他们从箱子里出来后就遭到杀害，而你亲眼目睹了一切，然后，你被扔到城市边缘一片血腥残忍的荒地里，你不认识这座城市，也从没见过这里。
于是你迷失了。你父母将你从遥远的地方带到此处，然后在你眼前被杀死，这让你的内心受到无可弥补的伤害。
我收留你仅一个月之后，你了解到我的生计，有一天，你找到我，乞求我取走你的记忆。你要把记忆撒向四散的风中。你要它们消失——不是埋藏起来，不是被压制，被遗忘，仿佛一道伤疤，而是彻底消失，一点都不剩。你想要重新开始。“用其他人的记忆来填充，”你说道，“我知道你关心我，维克，请你帮帮我。”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展露出情绪。
由于你要我这么做，我知道你的脑袋不太正常，但我很快意识到，如果我不答应，你会去找其他办法，去找其他人，甚至采取更糟糕的手段。
你仍然让我捉摸不透。造鱼计划之后，我离开了生化公司，我也是被赶出来的，被扔到储备池。他们以为我会死在那里，就跟先前许多被弃置的东西一样。但我在城里活了下来。不过我不认为自己是人。我不像平常人一样选择决断。我在生化公司里所做的事和经历的磨难让我感觉自己不配做个普通人。我很迷失，而且自觉永远都会如此迷失，最多也就只能求取生存。因此我的决断不像是正常人，而像是个只求生存的人。
然而关于你，我的决定却不合常理。我本来就不该把你从储备池带回来，不该多管闲事。不管结局如何，我应该把你交托给命运。然而我让你进入我的生活，我的一系列行为就像是个普通人，这令我很困扰。但是现在，如果我答应你的请求，就必须把你从我的生活中驱除。你的记忆中将不再有我，不再有这座城市里的一切。出于许多原因，我说我不能帮你。
然而你依然坚持——紧紧抓着这个念头不放，就好像那是唯一能获得拯救的方法，我猜你是想惩罚自己。我猜你相信自己应该受到惩罚——因为太弱小。但你受到过创伤，孤独而困惑。你原本跟父母一起生活，如今却失去了他们，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所以，我最终答应了你的要求……至少是其中的一大部分。我消除了你的一些记忆：关于这座城市，关于你父母的死亡，以及在那之前发生的事。这些记忆我已经取走，但其他的都留下了。
我不知道现在的你，现在的蕾秋，是否能理解当时的你为什么想要遗忘一切，为什么我无法完全答应你的请求。你没有叫我杀死你，而是要成为另一个人，成为一个全新的生命，从头来过。如果我尊重你——更不用说如果我爱你——就应该按照你的要求去做。
然而要把你变作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你无法理解，但对我来说，这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事。我也无法想象，要如何用其他人的记忆填充你的大脑，让你自己都不知道这回事，这太残忍了。因此我对自己说，我要补偿你，我会找到一个办法。然而事实上，我找到的方法很自私：即使你不再认识我，我却依然认识你。
后来，我又把你放了出去，让你再次独自生活。因为，我知道如何跟另一个人共同生活，如何照顾另一个人吗？我根本不知道。
我让你在观景崖下那条有毒的河流附近醒来，以便用望远镜观察，确保你能安全地恢复意识。我看着你站起身，看着你走远。
当时，我以为就是这样而已——这件事到此为止。
但我一直惦记着你，一直想着你在干什么，想着你是否感觉好一点了。我不知道自己干的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者不好也不坏。
我无法控制自己，开始在城里寻找你，等我终于找到你，有一段时期，我只是在一旁观察，以为这样就足够了。然后有一天，就是你记忆中与我初次见面的那天：在那条河边，我找到你，并对你撒了谎。我假装不认识你，然后表示愿意提供帮助。
我问你是否想要更好的记忆，因为我可以提供。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但你说不要。如果你说要，我已下定决心替换你的记忆，然后就此离开，再也不来找你。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将会达成先前的愿望。
我一直无法告诉你，我干了什么。我很害怕，然后，一转眼，时间就已经过去太久。我生活在一个谎言的中心。尽管我们先前认识的时间很短，我仍感觉羞愧，因为我利用了对你的了解。虽然很不道德，但我也暗暗感到得意：那一刻，你决定留下来，这是第二次机会，然后，我们就成了伙伴，一起巩固观景崖的防御，一起住在那里面。
现在的蕾秋不是来自生化公司，也不知道父母是如何死的，她很困惑，没错，她非常哀伤，也没错，但你变得更加自信，目光中不再有绝望的迷失，不再有焦虑不安，我从你的眼睛里已看不到那深深的创伤。我开始琢磨，我也许可以成为真正的人——哪怕是背负着最严重的背叛。
这是最反讽的事，我对你的背叛也是一种忠实，世界仿佛颠倒过来。
但我还干了别的事。在我们相遇之前，在你住到观景崖之前，还有一件事我从没告诉过你。
你想要彻底遗忘，你想要彻底消失。但那是有代价的。我将你的记忆卖给了魔术师。这是我开的价码，也是你同意支付的代价，只是你现在已经不知道了。关于生化公司内部的记忆，关于我的记忆。还有你父母的死亡，以及你们是如何抵达传输点的。
魔术师对我很感兴趣，她对所有来自生化公司的生灵都很感兴趣，尤其是以前在公司里认识的人，那些她觉得应该比她更了解生化公司的人。她到处打探，秘密渗透。她看见我被赶到储备池，从而了解到造鱼计划的存续。
利用这一点，她又挖掘出更多信息。
你必须明白：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并不关心你，最多只是把你当作可回收的物资。我不关心任何人。关心你，那是后来的事。而且我没觉得有什么坏处。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我以为魔术师会逐渐淡出。我以为她会跟其他人一样被杀，或者再也听不到音讯。当初，除了眼里有一种冷酷无情的意味，没人看得出魔术师会变得如此强大，尤其是她还跟生化公司作对。
但魔术师从其他消息来源了解到摩德的事，她以此要挟我，向我敲诈勒索。我没有办法，只能给她一些我认为危害最小的东西。作为回报，她保持沉默，并卖给我补给物资。
因为她发现了真相：摩德是在我的帮助下创造出来的。生化公司利用我们从造鱼计划中学到的教训创造出摩德。不过他们并不是凭空把他造出来的，不是像对待那条鱼一样，把人脸安到动物身上。不，他们要以人为基础，创造出一头动物。
也许我没意识到生化公司对他有何种计划，但那不能当作借口。我应该设法脱身，应该设法帮摩德脱身。然而我没得选。我没有真正的选择权。随着造鱼计划的终止，我成了这件事的执行者。我遵照指示对他进行改造；一开始，我握着他的手，但是到后来，他再也无法真正认出我来。刚开始的时候，我猜他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然后我离开了，被生化公司抛弃，我什么都帮不了摩德，甚至连安慰他都不行。
我甚至无法拯救那条鱼——当它在储备池里煎熬了几个月之后，我只能了结它那悲惨的生命。我唯一做过的好事，可能就是把你救了出来。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我自己做了什么，但我以为这一切将会消散得无影无踪，连历史都算不上，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件事不可能消失，只会暂时蛰伏下来。
魔术师不仅知道我在摩德的诞生过程中扮演了何种角色，当我把你带回观景崖之后，她还知道你的历史，每次她想要什么东西，就会以此来要挟。到最后，她要求我交出观景崖，这就太过分了。
然后博恩出现了，我不能把博恩从你身边夺走，因为我已经对你的生命干涉太多。你总是问我，博恩是不是人。但我认为自己不是人，蕾秋。所以我没法儿告诉你。
因为你会发现，我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蕾秋。我更像是博恩，每次你说他是人类，我都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人，越来越不真实，我不会怪你，但这就是我的感受，永远无法改变。
你必须明白，我从没做过意图伤害你的事。请你相信我，这许多年来，我干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为了保护观景崖的安全。
在临时居所的时候，我就看了维克的信。前往生化公司大楼的途中，我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挣扎。每次把维克扶起来，给他喝水，鼓励他继续前进，我的心中都在挣扎。每次看着维克，我都会发现一些不同，感觉到一些不同。他就像是镜子或窗户，其中的景象一直在变化。
当我以为不可能再失去更多，当我以为已经没剩什么可以被剥夺，就连失而复得也成为一种损失。或许我本来就希望迷失自我？或许早先的我更聪明、更明智，意图把一切都抹除？这样我或许能存活下来，或许可以得到快乐。也许一直以来，我的不快乐就是因为有过快乐的回忆？
我们总是可以做出选择，即使那意味着遗忘或者自身的死亡。但如今，我也终于理解维克身上沉重的负担。他也许会死于疾病，然而这个秘密也可能以另一种方式要了他的命。城里会有许多人憎恨他，甚至想要杀死他。摩德的崇拜者或许会给予他很高的地位，但最终也一样能导致他的死亡。
如今，我也明白维克为什么总是如此宽宏大量。因为他感觉自己欠下了债。
但说到底，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不想要那些记忆。我不需要那些记忆。维克的信并不能让我重燃生命的活力。即使维克没能把我脑袋里的困惑都清除干净，这一点我也还是清楚的。这些年来，我并没有去寻找记忆，而是将它们保存在头脑中，为它们默哀。我不想要更多记忆。如果你能原谅自己，能面对自己所做的事，就能够原谅别人。如果你连自己所做的事都无法面对，那你也无法接受别人做的事。
维克的信不存在了。我已将它销毁，因为它太危险。但我没忘记他写了什么。
信中的一部分内容，我永远不会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