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尽管有相对论的存在，至少在一艘星际飞船的内部和外部，时间的流失似乎还是一致的。在契约号上，修复集能器薄膜的工作一直在谨慎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现在舰桥中又活跃了起来，船员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里克斯，乌浦沃丝，沃尔特和法瑞丝一边工作，一边不必抬头就能相互进行交流。
他们的一部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显示飞船外状况的屏幕上，现在好几块这样的屏幕中都是田纳西的身影。一般进行太空行走的船员都需要通过体征监测设备以确认其身体和精神状态，田纳西则不然，他不断吹响的口哨就足以证明现在他的状态很不错。
此时田纳西已经开始修理最后一批受损的能量传输阵列。就在他刚刚修好其中一部的时候，奥拉姆走进了舰桥。仿佛是为了迎接船长的到来，一直处在备用电源支持状态的许多灯光，仪器读数，显示屏画面和全息图像突然变得更加明亮，另外一些已经关闭的设备也重新开始运转。船员们的脸上纷纷流露出宽慰的神情，许多人都在兴奋地窃窃私语。
乌浦沃丝笑着向身边的通讯话筒说道：“干得好，阿田。我们这里又活过来了，正在进行第一次检测，看样子，一切都都恢复正轨了。”她向整个舰桥环顾了一圈，“我们离开太阳系之后，我就没有见到过这么充满活力的景象了，你真应该好好看看。快回来吧。”
“听起来很不错，”田纳西回答，“你们可不要丢下我就走。”
法瑞丝坐在乌浦沃丝旁边，她转过头瞥了一眼这位比自己年轻的女同事：“行行好，就把他丢在这里吧。他总是在他自己的轨道里打转，所以他在这里应该会过得很好。”
乌浦沃丝摇摇头，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不能那么干。抛弃船员，即使是因为明显的正当原因，也是违反条例的。他们一定会扣我的薪水。”
“你为什么要在乎这个？”法瑞丝不以为然地说，“你永远都不会回去拿那份薪水了。”
“我把它给了我喜欢的一个慈善团体。”乌浦沃丝查看了一下田纳西的工作情况，满意地确认他的太空服和穿太空服的人都一切正常，“好吧，也许他们会扣罚我在奥利加-6上的住房津贴。而且如果有他在船上，我们也不会感到那么无聊。”
“这一点听起来不错，”法瑞丝也露出微笑。
丹妮尔丝走进来的时候，她们两个都闭住了嘴。丹妮尔丝显得有些更加疲惫了，呼吸星际飞船上的循环空气对于缓解宿醉后的头痛并没有什么好处。
奥拉姆微笑着向丹妮尔丝打招呼，不过他的表情有些僵硬：“欢迎回来，今天早晨感觉不太好吗？”他本来还想说些别的话，但妻子的告诫还回荡在他的耳边。
丹妮尔丝几乎没有瞥一眼奥拉姆。他的态度和语气都在明显地告诉丹妮尔丝，他知道那场葬礼，还有她的酗酒。
随你怎样吧……船长，丹妮尔丝心中想道。她的头还在一跳一跳地作痛，让她没办法好好思考，就连挖苦的话也说不出口。没有理会那些偷偷看她的船员，丹妮尔丝只是静静地走到了她的座位前。
◇◇◇
飞船外，修理团队正在完成收尾工作。安佳最后查看了一下他修理的桅杆内部的导管读数。一切功能都恢复了正常，这让他很满意。他关闭伺服门，转过身，轻轻碰了一下太空服上的移动控制按钮，向正在等待他的气密舱飞去。
“这里已经全搞定了。要进去了，阿田，干得好！”
“嗨，”那名大汉回答道，“我的工作永远都是一流的。”
对集能器面板和延伸臂进行了必要的更新以后，田纳西准备离开他工作的桅杆顶端，返回飞船了。
他迅速查看了一下头盔内部的显示读数，确认一切相关系统都恢复了正常。这意味着他们能够再一次与现在已经极为遥远的地球取得联系了，只不过这种信息交流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且必须借助一连串电子珠一样的中继站才能进行。
如同任何一艘殖民船一样，契约号是一个能够完全自给自足的封闭环境。但这一条能够一直连接到家乡的细线依然是无比重要的，当殖民船在宇宙中行进时，就会在每一次停下充能的时候放出一颗中继站。这意味着当他们在奥利加-6上建立起殖民地的时候，地球上的人们就能知道，他们已经在选定的目的地获得了成功。
田纳西启动了太空服上的推进装置，转身向巨大的契约号飞去。他告诉自己，在殖民船外进行EVA工作的特点之一就是不可能找不到家，因为在一光年范围之内都不会再有其它东西。他让安佳知道，他这里也一切平安。
“那么，一切小心，”他的同事回答道，“飞船里面见。”
“我会紧跟在你后面，”田纳西对他说，“请为疲劳的旅人准备好一杯凉啤酒。”
“少不了你的，伙计。”说话的是乌浦沃丝，不是安佳，“我会和你们一起喝一杯。”
“非常感谢。也许给我准备两杯吧，我这就过来。”
“知道吗，”乌浦沃丝在私人频道中低声说，“如果我们能把你喝的酒精都攒起来，也许我们能直接让飞船多出一个循环周期的能量。”
“这可没用，”田纳西对乌浦沃丝说，“我在那个多出来的周期里会需要更多酒精，这是个收益递减的过程。”他瞄准了气密舱，准备回去了。
一切都沉寂了。
耳机中彻底没有了声音，甚至连一点杂音都没有。头盔内显示屏和全部读数显示都变成了空白，田纳西发现自己飘浮在黑暗中，能看到的只有遥远的星光和飞船的光亮。不需要仪器读数他就知道，他的心率和呼吸频次都突然变快了。他知道太空服的生命维持系统还在运作——只是因为他还活着。
该死，出什么状况了？
他正要进行安全复位操作，却突然看到一张煞白的面孔在他的头盔中闪过。那张脸一闪即逝，他甚至没有认出是谁的面孔，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无比清晰的凄厉尖叫。
田纳西直觉地打了个哆嗦。异样的影象和声音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就完全消失了。他依然飘浮在太空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声。他开始对头盔的内置话筒说话，却忘记了就像这件太空服的其他部件异样，它的音频系统也不正常工作了。
“这到底……？你们看到了吗？有什么东西刚刚经过了……”
◇◇◇
田纳西在不断说着话。在契约号的舰桥上，他们能够听到他的声音，但那声音微弱而又混乱。法瑞丝忧心忡忡地向乌浦沃丝靠过来。
“他在说什么？我发誓，我听到他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乌浦沃丝的手指正在操作台上移动，试图让声音更清晰一些，“我觉得他是看见了什么东西。”
“田纳西，”法瑞丝提高了声音，“能听见我说话吗？”
◇◇◇
他没有。
田纳西第二次因为那个骇人的苍白面孔从眼前闪过而浑身颤抖。这一次，那张脸变得更清晰了。那是一张扭曲的面孔，伸展，变形，如同显微镜下的细胞外胚层。那是人类，又不可能是人类——一张白色的脸变化如此迅速，甚至让他无法分辨出五官轮廓。
然后又是一声尖叫，那声音也像这白色的脸一样无从辨别，只是如同一只利爪撕扯他的耳膜。田纳西依稀感觉到自己能够听到其中的几个字，或者至少是一两个音节。他几乎能感觉到那个声音在挣扎着想要表达出一些意思。支撑那声音的是一片刀刃，刀刃的一边是理智，另一边是疯狂。
这一次，影象和声音持续的时间都稍稍久了一点，但又像上次一样，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耶稣啊，”田纳西喃喃地说道，“那到底是什么？”他再一次尝试使用话筒，“我这就进来。”
◇◇◇
田纳西的太空服头盔被放在诊断台上，上面连接着许多导线和传输纤维，看上去就像是一株异星蘑菇。分析程序在周围的仪器上呈现出无数画面，全息图和基本符号。所有这些信息汇聚成一个复杂的影象，悬浮在诊断台上方。
船员们聚集在诊断台周围，他们之中有些人在聚精会神地观察悬浮的影象，另一些人则不停地瞥着周围的仪器读数。因为田纳西刚刚经历的意外可能涉及到飞船的安全问题，洛佩中士也参加了这次情况分析。
尽管在田纳西进行EVA工作的时候，通讯曾经一度中断，他的太空服备份系统还是自动记录下了当时的整个情况。船员们全都看到了那张变形的白色面孔在一片死寂中出现在悬浮于头盔上方的全息图象上。尽管电脑已经对它进行了清晰化处理，却依然模糊不清。大家只能看出它是一张……属于某种生物的脸。它不停地前后移动，扭曲变形。没有人能想出这图象到底有什么意义。
里克斯是第一个提出假设的人：“这最有可能是一个离散错位的通讯信号。”他的目光转向田纳西，“一定是因为你工作的位置距离飞船很远，离开了飞船的内部通讯缓冲区，你的太空服才捕捉到了它，而我们则对此毫无察觉，因为它的信号实在是太弱了。”
“离散信号，”洛佩问，“从哪里离散出来的？”
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能够回答。在多次看过这份记录之后，舰桥上没有人真的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奥拉姆高声问道：“主母，我们能够听一听和这个图象同时出现的音频吗？”
那张脸向前，向后，又向前，又向后，只是这一次伴随着一种含义不明的尖叫声。丹妮尔丝觉得这尖叫声中似乎夹杂着可以理解的音节，就像其他人一样，她努力想要搞清楚自己到底听见了什么。最终，她相信那是一种半理智，半疯狂的吼声。
里克斯思忖道：“这可能是一个有残缺的信号，否则它就应该更清晰一些，可能只是某种原发信号的回音。也许是在我们被耀光爆发冲击的时候，这种回音在我们的通讯缓冲层周围散播开来，并在那里变得愈发混乱。我们的一些设备遭受到严重损坏，乱成一团的并不只是这些信号。”
乌浦沃丝不同意：“不，我不认为这是一种回音。这是一个被直接发送出的信号。”她指了指自己的操控台，“它也出现在了航行日志里。每四十六秒一次，自从我们脱离跳跃开始充能起就是这样了。”她冲着仪器读数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为什么它在此之前没有出现，为什么又会突然出现在田纳西的头盔里，而不是在航行日志上。”
里克斯继续争辩说：“应该是回声。没有人能够知道信号回声会出现在何时何地。我们的飞船刚刚经历过一场耀光爆发，很多船内标准信号都会散佚到窗外去。”
奥拉姆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喃喃地低声说道：“这就像……我还记得。”他察觉到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便用更加平常的声音说，“我是在圣灵降临中长大的。”
洛佩打趣地问：“那是什么？某种特殊的育婴堂吗？”
船长却没有笑：“是一个教派，一个真正的古老而又狂热的教派。”他指了指悬浮的全息图象，“在那个教派的聚会中，你也会听到这种声音。它被称为‘乱音之语’，如果你是聚会以外的人，你能感到那声音中的词句有些熟悉，但它们又不够清晰，令你无从分辨意义。只有你是信徒中的一员，才能听清楚它的内容。所以，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也许这样做并没有用，不过……”他稍稍提高了声音。
“主母，减慢信号的速度，在其内部寻找离散的辞句模式。去除掉一切不符合语言序列的内容，将剩下的内容辑录并合成，然后倒转播放。”
“正在处理，”飞船回答道，“请稍候。”
“上帝语言的倒转。”奥拉姆像是在对舰桥上的每一个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是欺诈之语，是恶魔的语言。”
对于丈夫的话，凯莉恩报以一个干涩的微笑，“听起来还挺安慰。”
乌浦沃丝好奇地看着奥拉姆：“你怎么会想到要这样做的，船长？”
奥拉姆的注意力从遥远的未知之处转回到乌浦沃丝身上：“因为这让我有一种亲切感。这是一个古老的游戏，被称作‘听起来……’，可能它和现在我们遇到的情况没有半点关系，但值得一试，反正试试又没有害处。”说到这里，奥拉姆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我很熟悉这种语言游戏，并不是和它有什么亲密关系。”
乌浦沃丝撅起下嘴唇，有些闷闷不乐地说：“我们可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事，船长。”
奥拉姆扬了扬眉毛，不过脸上的表情依稀显得有些高兴。
“我已经重新整理并编辑了这段信息，奥拉姆船长，”飞船说道，“我将摘取其中可以理解的内容进行了完整的组织，同时只在必要的最小程度内对它们进行了修改，以确保它们能够被理解。”
“我相信你的工作。”船长不经意地挥挥手，“把它用通用频道播放。”
依然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尖叫，但这一次，船员们从尖叫中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种节律很奇怪，话音很模糊，但它肯定属于人类。而这段话语的内容更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
“……泪滴在我的……我属于的地方……”
内容并不多。不是交谈，不是乞求，但完全可以理解。舰桥上的每一个人都惊呆了。
一个人类。在这么远的地方。
在所有人中，只有沃尔特没有显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坐在自己所属的控制台后，脸上只有工作时的那种冷漠。正是因为对工作的专注，他才能回答已经跳到每个人眼前只是还没有被说出口的那个问题。
“这段信息中还存在空间数据。”
“有多少？”奥拉姆立刻问道。
人造人毫不迟疑地地继续回答道：“足够多，实际上是相当丰富。主母，请追踪这个信号的源头，对其进行编译和显示。”
“追踪和编译工作正在进行，请稍候。”
一个航行全息图出现在舰桥中央控制台上方。沃尔特不断修改它的大小，色彩和内容，目光在控制台的仪器读数和全息图象之间来回移动，飞快地引入各种附加数据和连接点。
结果是——出人意料的。
全息图闪烁，变形，突然消失了。它原先所在的地方升起一团蓝色的象素点，这一片蓝色迅速扩张出导航图象的范围，片刻之间充盈了整座舰桥。在最初的全息图象中心点上，另一个图象开始成形。它的轮廓很模糊，逐渐成形，又急速发生变化，发出微弱的爆裂声。仿佛飞船的电脑正努力维持自身的完整。
“……到我属于的那个地方……我的一切记忆都飘扬在……”
随后的一段话又变得无法辨识。这时中心控制台上的图像也稳定下来，逐渐塌缩成一个能够辨识的形体。众人这时都看清了，那是一名女子的身影，大约有真人大小。在惊愕的船员们眼前，那个影子开始在舰桥中飘动，穿过各种物体，比幽灵更难以察觉。一个哀伤的幽灵，唱着令人难以理解的挽歌。
“……收音机中的广播让我想起了遥远的家，沿着大路驾车前行，我有一种感觉，我昨天就应该回家去，昨天……”
田纳西向那个飘浮的影子侧过头，努力倾听它发出的声音，想要搞清楚那很像歌声一般的微弱声音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些词汇来自于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地方，如同声波形成的幽影萦绕在舰桥凝滞的空气中。当带着旋律的辞句再一次出现的时候，田纳西依照自己的记忆也哼唱起来。
“……乡间的大路，带我回家，带我去我属于的那个地方。西佛吉尼亚，大山妈妈，带我回家，乡间的大路……”
那个四处飘荡的影子突然停住了。它在众人头顶又悬挂了片刻，就无声地散开，变成一片象素颗粒，转眼间消散无踪。
人们的目光从幽影最后消失的地方转向了那个正在哼唱古老歌曲的人身上。
“《乡间大路，带我回家》”田纳西意识到大家还想知道更多的细节，便又说道，“最早唱这首歌的是伟大的约翰·丹佛，二十世纪中叶的歌手，歌曲作家，环保主义者。”
“什么是‘环保主义者’？”乌浦沃丝问道。
“一种为了保护环境而积极行动的人。”田纳西看着她回答道。发现乌浦沃丝一脸茫然，他又说道，“这样的人彻底灭绝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们的理论也早已被忘记了。”
洛佩摇摇头：“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田纳西向中士皱了一下眉头，声音变得格外严肃：“对于约翰·丹佛，我从不会开玩笑。”
主母这时打断了田纳西的历史课：“信号源已定位。”
“请切换到视频。”奥拉姆命令道。
电脑显示出了它对这个星域能够生成的最详细的全息星图。不需命令，主母直接放大了星图画面，将中心定位在一颗模糊的星体上，那颗星体没有名字，没有坐标。有一些地方，一些星体，就算是飘浮在地月轨道之间的高能望远镜也无法进行清晰的分辨。实际上，“空旷”的宇宙充满了尘埃，万有引力扭曲了空间，无数天文事件经常会遮蔽对偏远天体的观测。主母之所以能够确定这个遥远星体的位置，全都是因为他们的飞船正在这片星域中。
不过那颗星星还是显得很不起眼，看不出有什么特征。“进行详细报告，”奥拉姆说。
“信号源位于105扇区，以我们当前位置为原点，向上四十七点六，偏斜二十四点三。完整坐标数据已经获得并被记录。”
“收到。”航行控制台前的里克斯利用补充设备进一步细化了已知数据。得到满意的结果之后，他按下一个控制按钮，全息图象立刻第二次被放大，显示出更多细节元素来——那颗模糊的星星变得清晰起来，船员们现在能看到它是一颗恒星，周围有五颗行星环绕，整个星系中还有月亮，小星星和其他小型天体。领航员的目光不住地在全息图象和他的控制台之间来回移动。
“看上去，它是一个星系的主星，很像我们自己的恒星。不过这是一个很古老的星系，可以说非常古老，一共有五颗行星。”他停止叙述，微微皱起眉，重新查看了一遍几个明确的读数，“看这个——第四号行星正好处在宜居带上。”
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一直以来，地球都在不遗余力地寻找殖民船能够到达的可居住世界，却在相对如此接近的星域中错过了一颗宜居行星。这实在令人感到震惊。
也许这其实没有什么可惊讶的，奥拉姆心中想。即使在这个深层空间进行探索和殖民已不再新鲜的时代，人们似乎仍然很难理解一个简单的事实——宇宙到底有多么巨大。再加上他们刚刚发现的星系本身就位于一个充满了空间干扰的区域内（比如他们刚刚遭遇过一场耀光爆发），也许它被地球错过也是有情可原的。
错过这个星系的可能并不只是他们。
“好吧，现在我们知道了它就在附近，”奥拉姆说道，“甚至靠近到我们能够对它进行实时观测的程度。那么，它看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里克斯将观察尺度进一步放大，把飞船的辨析能力推进到极点。一段时间里，主母不断收集关键数据并进行计算，以得出里克斯能够报告的结果。
“是一颗类地行星。行星基本为圆形，表面重力系数为地球重力的96%，。没有极端的赤道和极地重力扭曲，但有液态水海洋。分散的大片陆地，主要由花岗岩和玄武岩组成，地质构造无法辨明——我们距离那里太远了，暂时只能获得一些基本信息。要想对那里有更详细的了解，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他停顿了片刻，“但现在的一切情报都表明那里很可能存在活跃的生物圈，至少一切必要的条件都存在了。”他的目光转向丹妮尔丝，“我看到的一切都表明，那里的状况要比公司和你们对奥利加-6最乐观的期待更为优越。”
“这一点你确定？”丹妮尔丝带着怀疑的神情望向里克斯控制台上的数据。
里克斯哼了一声：“只要主母的探测器没有错，我就能确定。况且我们在这里对那颗行星的观测总要比从地球上看奥利加-6要清楚。”所有人都明白领航员在这句话中的暗示。
“我们怎么会错过它？”丹妮尔丝问，“我们搜索过这个星域的每一个角落。”
奥拉姆很高兴丹妮尔丝提出这个问题：“很明显，从地球进行的观测受到了遮蔽，也许是高密度的星云，也许是尘埃云团，或者周期性的耀光爆发遮蔽了那颗行星的红外光谱——也许当观测者在搜索这一区域的时候，这颗行星正在近日点，或者被它的恒星挡住了。或者一整个星系都被另外的一两颗恒星挡住了。更不用说还有常常戏弄行星搜索器的重力透镜。”他尽量用安慰的语气说，“不必因为错过一颗行星就责备自己，或者程序。”
洛佩一直像其他人一样仔细聆听着，他的问题则更加务实。
“它有多远？我说的不是从地球，是从这里。”
“很近。”对于这个新世界，里克斯就像其他人一样充满好奇，他已经完成了必要的计算，“真的很近，从现在的位置只需要一次短程跳跃就能到达，也许只要两个星期。如果以跳跃速度前进，我们甚至不需要进入冬眠。”
大家全都认真回味着领航员的这句话。不必再进行冬眠。不需要再全身僵硬地醒来，有时候甚至因为肌肉过度衰弱而酸痛难忍，发出神经质的尖叫，肠胃仿佛绞缠在一起，一张嘴就像是嚼了二十年的棉花。所有这一切，再加上一颗有可能比契约号计划中的目的地更具有生命活力的可殖民行星。
奥拉姆注意到众人的反应，他转向沃尔特。
“我们到达奥利加-6还需要多久？”
“七年，四个月，三个星期，两天。”人造人迅速做出回答，“如果不出意外，误差在二十四小时之内。”
“那可真是一段长到该死的睡眠周期。”法瑞丝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丈夫，“而且还是随时都会有‘意外’的七年，大脑和身体都无能为力，连飞船会遇到什么状况都不知道的七年。”
“告诉你们吧，”乌浦沃丝插口道，“如果再回到那些豆荚里，我也许不会发疯，但我总觉得自己有一点幽闭恐惧症。”
法瑞丝做了个鬼脸，“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根本不会被录用为殖民船的船员。”
年轻的乌浦沃丝耸耸肩，“好吧，我在提交申请的时候撒了一点小谎。”她躲开奥拉姆的目光，“反正我睡觉的时候又不会害怕。”
奥拉姆决定不去理会乌浦沃丝的招认，现在这种事并不重要。他知道，每一个人都在等待他的决定，他知道现在是自己承担起船长责任的时候了。
“好吧，让我们去那里看看，”他说道，“暂时脱离奥利加航道应该不会对这艘船上的资源造成太大消耗。即使没有其他收获，我们也能够向地球送回一些有趣的信息。”
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但他很清楚，船员们都希望如此。大家全都情绪高涨地返回了工作岗位，兴奋的情绪溢于言表。只有丹妮尔丝和田纳西显得有些担忧。当奥拉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时，丹妮尔丝走过来，和他一同望向前方的舷窗。其他人都在忙着完成自己的工作，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
“船长，你确定要这样？”
奥拉姆瞥了丹妮尔丝一眼。“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们用了十年寻找一个像奥利加-6那样的世界。公司，公司的合作伙伴，相关政府部门——每一个人和每一件工具都被用来寻找最新且最适合建立殖民地的行星。十年里，成千上百的专家仔细搜寻上万个星系，只为确定出最佳的新世界。我们对全部搜索结果进行详细核查，进行了上万次模拟实验，根据远距离观测能够搜集到的全部信息绘制出尽可能详细的地形图——一直以来我们的全部训练都是基于这些信息。”
“我明白，”奥拉姆说，“但我们现在有可能……”
丹妮尔丝不顾条例的约束，猛然打断船长的话：“而现在，我们要将这一切弃之不顾，去追逐一段莫名其妙的信息？”
奥拉姆没有因为丹妮尔丝的无礼而斥责她。“我们关注的不是一段莫名其妙的信息，而是可能开创一个更美好未来的机会——一个距离地球更近，还很可能更适宜居住的新世界，这段讯息和它的来源都将是我们的意外收获。”船长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如果这个世界最终被证明符合我们的需要，我不在乎是否能找出那段信息发出的具体源头。殖民者们先要建立起自己的家园，这个谜他们将来有的是时间去解开，或者就让它变成一个吓唬小孩的鬼故事好了。如果那颗行星就像主母报告的那样优秀，其他的事情又有什么重要呢？”奥拉姆耸耸肩，“如果主母错了，那也没什么关系，我们继续前往奥利加-6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丹妮尔丝吸了一口气：“克里斯多夫船长，请认真考虑一下。一段来自于人类的非正常信息，而发出它的地方根本不应该有任何人类。一颗未知的行星——不，一个完全未知的星系——突然凭空出现。不要和我说什么宇宙尘埃和其他星体的遮挡，我们刚好撞上了一颗完美的行星，或者说就在我们抬手可及的距离内——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好得太不真实了。”
奥拉姆稍稍后退一点，盯住丹妮尔丝，“‘好得太不真实’？你这是什么意思？对于尚未最终确认的发现，一名科学家也应该能用更加口语化的方式来说明。”
“你想要口语，船长？好吧，我就不用技术词汇。我的意思是，我们根本不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
记住妻子对你说的话，奥拉姆提醒自己，耐心，耐心并理解对方。
“你感到不安，是因为你的团队没能发现这个星系吗？”奥拉姆平静地问，“或者你们记录了这个星系，却错过了它的第四颗恒星？又或者也许是因为负责分析这一扇区搜索结果的人忽视了它的可能性？即使是自动行星搜索系统也有可能错过它。的确，电脑有时候会漏过重要信息。毕竟我们也只是收到了一段颠倒的数据，突然之间，没有人能想到那里会有一个宜居世界，而事实是那里真的就存在这样一个世界。”
丹妮尔丝毕竟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所以她很难与船长进行争论。
她只是说了一句：“这太冒险了。”
船长的回答显得很有度量：“每一次殖民远征都是一场冒险，我们要做的是尽量减少这其中的风险。现在，我看到的是殖民者们有可能只需要再冬眠几个星期，而不再是漫长的七年。更不要说殖民船本身所承受的消耗和磨损也会大幅降低。这一切只需要我们绕一点路。就算这段弯路白走了，也看不出我们会有什么损失。作为船长，我必须及时踏上已经在我面前展开的道路。”他回过头，朝里克斯的位置点点头。
“领航员已经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有可能更近，更易到达，也存在着更大开发潜力的目的地。”他又向丹妮尔丝转回头，“如果我们足够幸运，船上电脑的分析是准确的，那我们的殖民地就能建立在一个更好的生态环境中。如果结果真的是这样，你能想象我们在复活殖民者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景吗？”
丹妮尔丝会意地点点头，但她阴沉的面色依然没有半点开朗：“到时候再看吧。”
奥拉姆没有继续和她争辩。也许他的退避忍让只会让丹妮尔丝更加顽固，但他对此并不很在乎。
“而且我们不想再进入冬眠了，”他说道，“没有人想再回到那些该死的冬眠舱里去。而且我们还应该关注另一件事，除了古老的歌谣以外，那段信息中还有一个很像是人类的声音，一个请求援助的声音，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那种绝望的声音是毋庸置疑的。”船长压低了自己的话音，“如果我孤身一人，被困在一颗遥远、未知的行星上……”
“这怎么可能？”丹妮尔丝问。
船长已经准备好了一个答案：“飞船失踪已经不是个案了，这一点你也知道。运输船，探矿船……并非每一个遇到麻烦的人都有机会报告他们的行程。”他试着露出一个干涩的微笑，“也并非每一个人都想要政府或者竞争公司知道他们的行程。”
丹妮尔丝向后一退：“我们要为两千名殖民者负责，那是一个个完整的家庭。他们在进入冬眠的时候都相信，他们能够在一个有生命力的，适宜居住的，安全的世界中醒来。他们已经得到承诺会到达奥利加-6。我们现在要考虑的不是你有什么打算，”她加强了语气，“而是他们。”
奥拉姆身子一僵：“我完全清楚对他们的承诺。凯莉恩和我也做出了同样的承诺，我们要保证他们在契约号结束运行时得到一个新的世界，这个新世界也同样是属于你和其他船员的。我不能呆在这个位子上却玩忽职守，我要根据我们得到的一切数据做出正确的判断。或者你在怀疑里克斯和主母的分析？”
“是的，嗯，”丹妮尔丝喃喃地说，“我们不是要为殖民者们做出正确的判断，我们要为他们做出最好的判断，船长。根据我的判断，跟着一段游离信息去往一个星图中本来没有的星系，进入一个未知的，未经判别的世界，这不是最好的判断。”
奥拉姆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怒意了。
“这是我做的决定，”他回答道，“这段信息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这一点我已经说过了。我们真正要做的是去查看一个不需要七年时间就能到达的潜在殖民地，而且那里有可能比奥利加-6更适合进行开发。”
丹妮尔丝挺起身子，“那么，作为你的副手，我需要提出正式抗议。”
“正式抗议？”奥拉姆的声音变得冰冷，“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主母会把你的抗议记录在日志里，你也可以在你认为合适的时间将它发出去。如果你愿意，我会确认是你提出了抗议——正式的。”然后他就转过身，不再看丹妮尔丝。
◇◇◇
丹妮尔丝看着奥拉姆向里克斯走去，感觉到胸中腾起的怒火，但她对此也无能为力。尽管认为这样做非常不妥，但她也知道，绝大多数时候，甚至可能除她以外的全体船员都会支持奥拉姆的决定。
只要想到不必再忍受七年的冬眠，就足以让船员们感到欢欣鼓舞了，就算是有可能支持丹妮尔丝的人也会因此而转向奥拉姆一边。她只能记录下自己的正式抗议，同时又知道，不等自己的抗议被传回到地球，契约号早就到达那个星图中没有标记出的星系了。而地球做出的反应只会在更晚的时间传回契约号。想到这一点，丹妮尔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值得这样费力提出抗议。
她明白，奥拉姆也很清楚这一点。
她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尖叫着狠踢墙壁，发泄自己的愤怒。如果她需要沃尔特的陪伴，沃尔特会立刻前来认真地倾听她诉说自己的满腹委屈，甚至还会表达对她的赞同，但真想要那个人造人反对船长是绝对不可能的。逻辑和现实的道理是她仅有的盟友，但不管它们是多么真实，最终也只会被封锁起来，就像那些冬眠的殖民者一样。
她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做了，她还记得沃尔特为她卷好的那些香烟。那也许没办法解决她的愁苦，但至少能给她带来片刻的满足。
丹妮尔丝没有再对同事们说一个字，独自一人走出了舰桥。而对未来充满期待而兴奋不已的船员们，包括田纳西在内，全都低头忙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一个人问一声她在想些什么，要到哪里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现在舰桥中又活跃了起来，船员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里克斯，乌浦沃丝，沃尔特和法瑞丝一边工作，一边不必抬头就能相互进行交流。
他们的一部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显示飞船外状况的屏幕上，现在好几块这样的屏幕中都是田纳西的身影。一般进行太空行走的船员都需要通过体征监测设备以确认其身体和精神状态，田纳西则不然，他不断吹响的口哨就足以证明现在他的状态很不错。
此时田纳西已经开始修理最后一批受损的能量传输阵列。就在他刚刚修好其中一部的时候，奥拉姆走进了舰桥。仿佛是为了迎接船长的到来，一直处在备用电源支持状态的许多灯光，仪器读数，显示屏画面和全息图像突然变得更加明亮，另外一些已经关闭的设备也重新开始运转。船员们的脸上纷纷流露出宽慰的神情，许多人都在兴奋地窃窃私语。
乌浦沃丝笑着向身边的通讯话筒说道：“干得好，阿田。我们这里又活过来了，正在进行第一次检测，看样子，一切都都恢复正轨了。”她向整个舰桥环顾了一圈，“我们离开太阳系之后，我就没有见到过这么充满活力的景象了，你真应该好好看看。快回来吧。”
“听起来很不错，”田纳西回答，“你们可不要丢下我就走。”
法瑞丝坐在乌浦沃丝旁边，她转过头瞥了一眼这位比自己年轻的女同事：“行行好，就把他丢在这里吧。他总是在他自己的轨道里打转，所以他在这里应该会过得很好。”
乌浦沃丝摇摇头，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不能那么干。抛弃船员，即使是因为明显的正当原因，也是违反条例的。他们一定会扣我的薪水。”
“你为什么要在乎这个？”法瑞丝不以为然地说，“你永远都不会回去拿那份薪水了。”
“我把它给了我喜欢的一个慈善团体。”乌浦沃丝查看了一下田纳西的工作情况，满意地确认他的太空服和穿太空服的人都一切正常，“好吧，也许他们会扣罚我在奥利加-6上的住房津贴。而且如果有他在船上，我们也不会感到那么无聊。”
“这一点听起来不错，”法瑞丝也露出微笑。
丹妮尔丝走进来的时候，她们两个都闭住了嘴。丹妮尔丝显得有些更加疲惫了，呼吸星际飞船上的循环空气对于缓解宿醉后的头痛并没有什么好处。
奥拉姆微笑着向丹妮尔丝打招呼，不过他的表情有些僵硬：“欢迎回来，今天早晨感觉不太好吗？”他本来还想说些别的话，但妻子的告诫还回荡在他的耳边。
丹妮尔丝几乎没有瞥一眼奥拉姆。他的态度和语气都在明显地告诉丹妮尔丝，他知道那场葬礼，还有她的酗酒。
随你怎样吧……船长，丹妮尔丝心中想道。她的头还在一跳一跳地作痛，让她没办法好好思考，就连挖苦的话也说不出口。没有理会那些偷偷看她的船员，丹妮尔丝只是静静地走到了她的座位前。
◇◇◇
飞船外，修理团队正在完成收尾工作。安佳最后查看了一下他修理的桅杆内部的导管读数。一切功能都恢复了正常，这让他很满意。他关闭伺服门，转过身，轻轻碰了一下太空服上的移动控制按钮，向正在等待他的气密舱飞去。
“这里已经全搞定了。要进去了，阿田，干得好！”
“嗨，”那名大汉回答道，“我的工作永远都是一流的。”
对集能器面板和延伸臂进行了必要的更新以后，田纳西准备离开他工作的桅杆顶端，返回飞船了。
他迅速查看了一下头盔内部的显示读数，确认一切相关系统都恢复了正常。这意味着他们能够再一次与现在已经极为遥远的地球取得联系了，只不过这种信息交流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且必须借助一连串电子珠一样的中继站才能进行。
如同任何一艘殖民船一样，契约号是一个能够完全自给自足的封闭环境。但这一条能够一直连接到家乡的细线依然是无比重要的，当殖民船在宇宙中行进时，就会在每一次停下充能的时候放出一颗中继站。这意味着当他们在奥利加-6上建立起殖民地的时候，地球上的人们就能知道，他们已经在选定的目的地获得了成功。
田纳西启动了太空服上的推进装置，转身向巨大的契约号飞去。他告诉自己，在殖民船外进行EVA工作的特点之一就是不可能找不到家，因为在一光年范围之内都不会再有其它东西。他让安佳知道，他这里也一切平安。
“那么，一切小心，”他的同事回答道，“飞船里面见。”
“我会紧跟在你后面，”田纳西对他说，“请为疲劳的旅人准备好一杯凉啤酒。”
“少不了你的，伙计。”说话的是乌浦沃丝，不是安佳，“我会和你们一起喝一杯。”
“非常感谢。也许给我准备两杯吧，我这就过来。”
“知道吗，”乌浦沃丝在私人频道中低声说，“如果我们能把你喝的酒精都攒起来，也许我们能直接让飞船多出一个循环周期的能量。”
“这可没用，”田纳西对乌浦沃丝说，“我在那个多出来的周期里会需要更多酒精，这是个收益递减的过程。”他瞄准了气密舱，准备回去了。
一切都沉寂了。
耳机中彻底没有了声音，甚至连一点杂音都没有。头盔内显示屏和全部读数显示都变成了空白，田纳西发现自己飘浮在黑暗中，能看到的只有遥远的星光和飞船的光亮。不需要仪器读数他就知道，他的心率和呼吸频次都突然变快了。他知道太空服的生命维持系统还在运作——只是因为他还活着。
该死，出什么状况了？
他正要进行安全复位操作，却突然看到一张煞白的面孔在他的头盔中闪过。那张脸一闪即逝，他甚至没有认出是谁的面孔，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无比清晰的凄厉尖叫。
田纳西直觉地打了个哆嗦。异样的影象和声音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钟就完全消失了。他依然飘浮在太空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声。他开始对头盔的内置话筒说话，却忘记了就像这件太空服的其他部件异样，它的音频系统也不正常工作了。
“这到底……？你们看到了吗？有什么东西刚刚经过了……”
◇◇◇
田纳西在不断说着话。在契约号的舰桥上，他们能够听到他的声音，但那声音微弱而又混乱。法瑞丝忧心忡忡地向乌浦沃丝靠过来。
“他在说什么？我发誓，我听到他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乌浦沃丝的手指正在操作台上移动，试图让声音更清晰一些，“我觉得他是看见了什么东西。”
“田纳西，”法瑞丝提高了声音，“能听见我说话吗？”
◇◇◇
他没有。
田纳西第二次因为那个骇人的苍白面孔从眼前闪过而浑身颤抖。这一次，那张脸变得更清晰了。那是一张扭曲的面孔，伸展，变形，如同显微镜下的细胞外胚层。那是人类，又不可能是人类——一张白色的脸变化如此迅速，甚至让他无法分辨出五官轮廓。
然后又是一声尖叫，那声音也像这白色的脸一样无从辨别，只是如同一只利爪撕扯他的耳膜。田纳西依稀感觉到自己能够听到其中的几个字，或者至少是一两个音节。他几乎能感觉到那个声音在挣扎着想要表达出一些意思。支撑那声音的是一片刀刃，刀刃的一边是理智，另一边是疯狂。
这一次，影象和声音持续的时间都稍稍久了一点，但又像上次一样，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耶稣啊，”田纳西喃喃地说道，“那到底是什么？”他再一次尝试使用话筒，“我这就进来。”
◇◇◇
田纳西的太空服头盔被放在诊断台上，上面连接着许多导线和传输纤维，看上去就像是一株异星蘑菇。分析程序在周围的仪器上呈现出无数画面，全息图和基本符号。所有这些信息汇聚成一个复杂的影象，悬浮在诊断台上方。
船员们聚集在诊断台周围，他们之中有些人在聚精会神地观察悬浮的影象，另一些人则不停地瞥着周围的仪器读数。因为田纳西刚刚经历的意外可能涉及到飞船的安全问题，洛佩中士也参加了这次情况分析。
尽管在田纳西进行EVA工作的时候，通讯曾经一度中断，他的太空服备份系统还是自动记录下了当时的整个情况。船员们全都看到了那张变形的白色面孔在一片死寂中出现在悬浮于头盔上方的全息图象上。尽管电脑已经对它进行了清晰化处理，却依然模糊不清。大家只能看出它是一张……属于某种生物的脸。它不停地前后移动，扭曲变形。没有人能想出这图象到底有什么意义。
里克斯是第一个提出假设的人：“这最有可能是一个离散错位的通讯信号。”他的目光转向田纳西，“一定是因为你工作的位置距离飞船很远，离开了飞船的内部通讯缓冲区，你的太空服才捕捉到了它，而我们则对此毫无察觉，因为它的信号实在是太弱了。”
“离散信号，”洛佩问，“从哪里离散出来的？”
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能够回答。在多次看过这份记录之后，舰桥上没有人真的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奥拉姆高声问道：“主母，我们能够听一听和这个图象同时出现的音频吗？”
那张脸向前，向后，又向前，又向后，只是这一次伴随着一种含义不明的尖叫声。丹妮尔丝觉得这尖叫声中似乎夹杂着可以理解的音节，就像其他人一样，她努力想要搞清楚自己到底听见了什么。最终，她相信那是一种半理智，半疯狂的吼声。
里克斯思忖道：“这可能是一个有残缺的信号，否则它就应该更清晰一些，可能只是某种原发信号的回音。也许是在我们被耀光爆发冲击的时候，这种回音在我们的通讯缓冲层周围散播开来，并在那里变得愈发混乱。我们的一些设备遭受到严重损坏，乱成一团的并不只是这些信号。”
乌浦沃丝不同意：“不，我不认为这是一种回音。这是一个被直接发送出的信号。”她指了指自己的操控台，“它也出现在了航行日志里。每四十六秒一次，自从我们脱离跳跃开始充能起就是这样了。”她冲着仪器读数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为什么它在此之前没有出现，为什么又会突然出现在田纳西的头盔里，而不是在航行日志上。”
里克斯继续争辩说：“应该是回声。没有人能够知道信号回声会出现在何时何地。我们的飞船刚刚经历过一场耀光爆发，很多船内标准信号都会散佚到窗外去。”
奥拉姆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喃喃地低声说道：“这就像……我还记得。”他察觉到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便用更加平常的声音说，“我是在圣灵降临中长大的。”
洛佩打趣地问：“那是什么？某种特殊的育婴堂吗？”
船长却没有笑：“是一个教派，一个真正的古老而又狂热的教派。”他指了指悬浮的全息图象，“在那个教派的聚会中，你也会听到这种声音。它被称为‘乱音之语’，如果你是聚会以外的人，你能感到那声音中的词句有些熟悉，但它们又不够清晰，令你无从分辨意义。只有你是信徒中的一员，才能听清楚它的内容。所以，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也许这样做并没有用，不过……”他稍稍提高了声音。
“主母，减慢信号的速度，在其内部寻找离散的辞句模式。去除掉一切不符合语言序列的内容，将剩下的内容辑录并合成，然后倒转播放。”
“正在处理，”飞船回答道，“请稍候。”
“上帝语言的倒转。”奥拉姆像是在对舰桥上的每一个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是欺诈之语，是恶魔的语言。”
对于丈夫的话，凯莉恩报以一个干涩的微笑，“听起来还挺安慰。”
乌浦沃丝好奇地看着奥拉姆：“你怎么会想到要这样做的，船长？”
奥拉姆的注意力从遥远的未知之处转回到乌浦沃丝身上：“因为这让我有一种亲切感。这是一个古老的游戏，被称作‘听起来……’，可能它和现在我们遇到的情况没有半点关系，但值得一试，反正试试又没有害处。”说到这里，奥拉姆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我很熟悉这种语言游戏，并不是和它有什么亲密关系。”
乌浦沃丝撅起下嘴唇，有些闷闷不乐地说：“我们可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事，船长。”
奥拉姆扬了扬眉毛，不过脸上的表情依稀显得有些高兴。
“我已经重新整理并编辑了这段信息，奥拉姆船长，”飞船说道，“我将摘取其中可以理解的内容进行了完整的组织，同时只在必要的最小程度内对它们进行了修改，以确保它们能够被理解。”
“我相信你的工作。”船长不经意地挥挥手，“把它用通用频道播放。”
依然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尖叫，但这一次，船员们从尖叫中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种节律很奇怪，话音很模糊，但它肯定属于人类。而这段话语的内容更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
“……泪滴在我的……我属于的地方……”
内容并不多。不是交谈，不是乞求，但完全可以理解。舰桥上的每一个人都惊呆了。
一个人类。在这么远的地方。
在所有人中，只有沃尔特没有显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坐在自己所属的控制台后，脸上只有工作时的那种冷漠。正是因为对工作的专注，他才能回答已经跳到每个人眼前只是还没有被说出口的那个问题。
“这段信息中还存在空间数据。”
“有多少？”奥拉姆立刻问道。
人造人毫不迟疑地地继续回答道：“足够多，实际上是相当丰富。主母，请追踪这个信号的源头，对其进行编译和显示。”
“追踪和编译工作正在进行，请稍候。”
一个航行全息图出现在舰桥中央控制台上方。沃尔特不断修改它的大小，色彩和内容，目光在控制台的仪器读数和全息图象之间来回移动，飞快地引入各种附加数据和连接点。
结果是——出人意料的。
全息图闪烁，变形，突然消失了。它原先所在的地方升起一团蓝色的象素点，这一片蓝色迅速扩张出导航图象的范围，片刻之间充盈了整座舰桥。在最初的全息图象中心点上，另一个图象开始成形。它的轮廓很模糊，逐渐成形，又急速发生变化，发出微弱的爆裂声。仿佛飞船的电脑正努力维持自身的完整。
“……到我属于的那个地方……我的一切记忆都飘扬在……”
随后的一段话又变得无法辨识。这时中心控制台上的图像也稳定下来，逐渐塌缩成一个能够辨识的形体。众人这时都看清了，那是一名女子的身影，大约有真人大小。在惊愕的船员们眼前，那个影子开始在舰桥中飘动，穿过各种物体，比幽灵更难以察觉。一个哀伤的幽灵，唱着令人难以理解的挽歌。
“……收音机中的广播让我想起了遥远的家，沿着大路驾车前行，我有一种感觉，我昨天就应该回家去，昨天……”
田纳西向那个飘浮的影子侧过头，努力倾听它发出的声音，想要搞清楚那很像歌声一般的微弱声音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些词汇来自于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地方，如同声波形成的幽影萦绕在舰桥凝滞的空气中。当带着旋律的辞句再一次出现的时候，田纳西依照自己的记忆也哼唱起来。
“……乡间的大路，带我回家，带我去我属于的那个地方。西佛吉尼亚，大山妈妈，带我回家，乡间的大路……”
那个四处飘荡的影子突然停住了。它在众人头顶又悬挂了片刻，就无声地散开，变成一片象素颗粒，转眼间消散无踪。
人们的目光从幽影最后消失的地方转向了那个正在哼唱古老歌曲的人身上。
“《乡间大路，带我回家》”田纳西意识到大家还想知道更多的细节，便又说道，“最早唱这首歌的是伟大的约翰·丹佛，二十世纪中叶的歌手，歌曲作家，环保主义者。”
“什么是‘环保主义者’？”乌浦沃丝问道。
“一种为了保护环境而积极行动的人。”田纳西看着她回答道。发现乌浦沃丝一脸茫然，他又说道，“这样的人彻底灭绝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们的理论也早已被忘记了。”
洛佩摇摇头：“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田纳西向中士皱了一下眉头，声音变得格外严肃：“对于约翰·丹佛，我从不会开玩笑。”
主母这时打断了田纳西的历史课：“信号源已定位。”
“请切换到视频。”奥拉姆命令道。
电脑显示出了它对这个星域能够生成的最详细的全息星图。不需命令，主母直接放大了星图画面，将中心定位在一颗模糊的星体上，那颗星体没有名字，没有坐标。有一些地方，一些星体，就算是飘浮在地月轨道之间的高能望远镜也无法进行清晰的分辨。实际上，“空旷”的宇宙充满了尘埃，万有引力扭曲了空间，无数天文事件经常会遮蔽对偏远天体的观测。主母之所以能够确定这个遥远星体的位置，全都是因为他们的飞船正在这片星域中。
不过那颗星星还是显得很不起眼，看不出有什么特征。“进行详细报告，”奥拉姆说。
“信号源位于105扇区，以我们当前位置为原点，向上四十七点六，偏斜二十四点三。完整坐标数据已经获得并被记录。”
“收到。”航行控制台前的里克斯利用补充设备进一步细化了已知数据。得到满意的结果之后，他按下一个控制按钮，全息图象立刻第二次被放大，显示出更多细节元素来——那颗模糊的星星变得清晰起来，船员们现在能看到它是一颗恒星，周围有五颗行星环绕，整个星系中还有月亮，小星星和其他小型天体。领航员的目光不住地在全息图象和他的控制台之间来回移动。
“看上去，它是一个星系的主星，很像我们自己的恒星。不过这是一个很古老的星系，可以说非常古老，一共有五颗行星。”他停止叙述，微微皱起眉，重新查看了一遍几个明确的读数，“看这个——第四号行星正好处在宜居带上。”
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一直以来，地球都在不遗余力地寻找殖民船能够到达的可居住世界，却在相对如此接近的星域中错过了一颗宜居行星。这实在令人感到震惊。
也许这其实没有什么可惊讶的，奥拉姆心中想。即使在这个深层空间进行探索和殖民已不再新鲜的时代，人们似乎仍然很难理解一个简单的事实——宇宙到底有多么巨大。再加上他们刚刚发现的星系本身就位于一个充满了空间干扰的区域内（比如他们刚刚遭遇过一场耀光爆发），也许它被地球错过也是有情可原的。
错过这个星系的可能并不只是他们。
“好吧，现在我们知道了它就在附近，”奥拉姆说道，“甚至靠近到我们能够对它进行实时观测的程度。那么，它看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里克斯将观察尺度进一步放大，把飞船的辨析能力推进到极点。一段时间里，主母不断收集关键数据并进行计算，以得出里克斯能够报告的结果。
“是一颗类地行星。行星基本为圆形，表面重力系数为地球重力的96%，。没有极端的赤道和极地重力扭曲，但有液态水海洋。分散的大片陆地，主要由花岗岩和玄武岩组成，地质构造无法辨明——我们距离那里太远了，暂时只能获得一些基本信息。要想对那里有更详细的了解，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他停顿了片刻，“但现在的一切情报都表明那里很可能存在活跃的生物圈，至少一切必要的条件都存在了。”他的目光转向丹妮尔丝，“我看到的一切都表明，那里的状况要比公司和你们对奥利加-6最乐观的期待更为优越。”
“这一点你确定？”丹妮尔丝带着怀疑的神情望向里克斯控制台上的数据。
里克斯哼了一声：“只要主母的探测器没有错，我就能确定。况且我们在这里对那颗行星的观测总要比从地球上看奥利加-6要清楚。”所有人都明白领航员在这句话中的暗示。
“我们怎么会错过它？”丹妮尔丝问，“我们搜索过这个星域的每一个角落。”
奥拉姆很高兴丹妮尔丝提出这个问题：“很明显，从地球进行的观测受到了遮蔽，也许是高密度的星云，也许是尘埃云团，或者周期性的耀光爆发遮蔽了那颗行星的红外光谱——也许当观测者在搜索这一区域的时候，这颗行星正在近日点，或者被它的恒星挡住了。或者一整个星系都被另外的一两颗恒星挡住了。更不用说还有常常戏弄行星搜索器的重力透镜。”他尽量用安慰的语气说，“不必因为错过一颗行星就责备自己，或者程序。”
洛佩一直像其他人一样仔细聆听着，他的问题则更加务实。
“它有多远？我说的不是从地球，是从这里。”
“很近。”对于这个新世界，里克斯就像其他人一样充满好奇，他已经完成了必要的计算，“真的很近，从现在的位置只需要一次短程跳跃就能到达，也许只要两个星期。如果以跳跃速度前进，我们甚至不需要进入冬眠。”
大家全都认真回味着领航员的这句话。不必再进行冬眠。不需要再全身僵硬地醒来，有时候甚至因为肌肉过度衰弱而酸痛难忍，发出神经质的尖叫，肠胃仿佛绞缠在一起，一张嘴就像是嚼了二十年的棉花。所有这一切，再加上一颗有可能比契约号计划中的目的地更具有生命活力的可殖民行星。
奥拉姆注意到众人的反应，他转向沃尔特。
“我们到达奥利加-6还需要多久？”
“七年，四个月，三个星期，两天。”人造人迅速做出回答，“如果不出意外，误差在二十四小时之内。”
“那可真是一段长到该死的睡眠周期。”法瑞丝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丈夫，“而且还是随时都会有‘意外’的七年，大脑和身体都无能为力，连飞船会遇到什么状况都不知道的七年。”
“告诉你们吧，”乌浦沃丝插口道，“如果再回到那些豆荚里，我也许不会发疯，但我总觉得自己有一点幽闭恐惧症。”
法瑞丝做了个鬼脸，“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根本不会被录用为殖民船的船员。”
年轻的乌浦沃丝耸耸肩，“好吧，我在提交申请的时候撒了一点小谎。”她躲开奥拉姆的目光，“反正我睡觉的时候又不会害怕。”
奥拉姆决定不去理会乌浦沃丝的招认，现在这种事并不重要。他知道，每一个人都在等待他的决定，他知道现在是自己承担起船长责任的时候了。
“好吧，让我们去那里看看，”他说道，“暂时脱离奥利加航道应该不会对这艘船上的资源造成太大消耗。即使没有其他收获，我们也能够向地球送回一些有趣的信息。”
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但他很清楚，船员们都希望如此。大家全都情绪高涨地返回了工作岗位，兴奋的情绪溢于言表。只有丹妮尔丝和田纳西显得有些担忧。当奥拉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时，丹妮尔丝走过来，和他一同望向前方的舷窗。其他人都在忙着完成自己的工作，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
“船长，你确定要这样？”
奥拉姆瞥了丹妮尔丝一眼。“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们用了十年寻找一个像奥利加-6那样的世界。公司，公司的合作伙伴，相关政府部门——每一个人和每一件工具都被用来寻找最新且最适合建立殖民地的行星。十年里，成千上百的专家仔细搜寻上万个星系，只为确定出最佳的新世界。我们对全部搜索结果进行详细核查，进行了上万次模拟实验，根据远距离观测能够搜集到的全部信息绘制出尽可能详细的地形图——一直以来我们的全部训练都是基于这些信息。”
“我明白，”奥拉姆说，“但我们现在有可能……”
丹妮尔丝不顾条例的约束，猛然打断船长的话：“而现在，我们要将这一切弃之不顾，去追逐一段莫名其妙的信息？”
奥拉姆没有因为丹妮尔丝的无礼而斥责她。“我们关注的不是一段莫名其妙的信息，而是可能开创一个更美好未来的机会——一个距离地球更近，还很可能更适宜居住的新世界，这段讯息和它的来源都将是我们的意外收获。”船长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如果这个世界最终被证明符合我们的需要，我不在乎是否能找出那段信息发出的具体源头。殖民者们先要建立起自己的家园，这个谜他们将来有的是时间去解开，或者就让它变成一个吓唬小孩的鬼故事好了。如果那颗行星就像主母报告的那样优秀，其他的事情又有什么重要呢？”奥拉姆耸耸肩，“如果主母错了，那也没什么关系，我们继续前往奥利加-6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丹妮尔丝吸了一口气：“克里斯多夫船长，请认真考虑一下。一段来自于人类的非正常信息，而发出它的地方根本不应该有任何人类。一颗未知的行星——不，一个完全未知的星系——突然凭空出现。不要和我说什么宇宙尘埃和其他星体的遮挡，我们刚好撞上了一颗完美的行星，或者说就在我们抬手可及的距离内——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好得太不真实了。”
奥拉姆稍稍后退一点，盯住丹妮尔丝，“‘好得太不真实’？你这是什么意思？对于尚未最终确认的发现，一名科学家也应该能用更加口语化的方式来说明。”
“你想要口语，船长？好吧，我就不用技术词汇。我的意思是，我们根本不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
记住妻子对你说的话，奥拉姆提醒自己，耐心，耐心并理解对方。
“你感到不安，是因为你的团队没能发现这个星系吗？”奥拉姆平静地问，“或者你们记录了这个星系，却错过了它的第四颗恒星？又或者也许是因为负责分析这一扇区搜索结果的人忽视了它的可能性？即使是自动行星搜索系统也有可能错过它。的确，电脑有时候会漏过重要信息。毕竟我们也只是收到了一段颠倒的数据，突然之间，没有人能想到那里会有一个宜居世界，而事实是那里真的就存在这样一个世界。”
丹妮尔丝毕竟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所以她很难与船长进行争论。
她只是说了一句：“这太冒险了。”
船长的回答显得很有度量：“每一次殖民远征都是一场冒险，我们要做的是尽量减少这其中的风险。现在，我看到的是殖民者们有可能只需要再冬眠几个星期，而不再是漫长的七年。更不要说殖民船本身所承受的消耗和磨损也会大幅降低。这一切只需要我们绕一点路。就算这段弯路白走了，也看不出我们会有什么损失。作为船长，我必须及时踏上已经在我面前展开的道路。”他回过头，朝里克斯的位置点点头。
“领航员已经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有可能更近，更易到达，也存在着更大开发潜力的目的地。”他又向丹妮尔丝转回头，“如果我们足够幸运，船上电脑的分析是准确的，那我们的殖民地就能建立在一个更好的生态环境中。如果结果真的是这样，你能想象我们在复活殖民者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景吗？”
丹妮尔丝会意地点点头，但她阴沉的面色依然没有半点开朗：“到时候再看吧。”
奥拉姆没有继续和她争辩。也许他的退避忍让只会让丹妮尔丝更加顽固，但他对此并不很在乎。
“而且我们不想再进入冬眠了，”他说道，“没有人想再回到那些该死的冬眠舱里去。而且我们还应该关注另一件事，除了古老的歌谣以外，那段信息中还有一个很像是人类的声音，一个请求援助的声音，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那种绝望的声音是毋庸置疑的。”船长压低了自己的话音，“如果我孤身一人，被困在一颗遥远、未知的行星上……”
“这怎么可能？”丹妮尔丝问。
船长已经准备好了一个答案：“飞船失踪已经不是个案了，这一点你也知道。运输船，探矿船……并非每一个遇到麻烦的人都有机会报告他们的行程。”他试着露出一个干涩的微笑，“也并非每一个人都想要政府或者竞争公司知道他们的行程。”
丹妮尔丝向后一退：“我们要为两千名殖民者负责，那是一个个完整的家庭。他们在进入冬眠的时候都相信，他们能够在一个有生命力的，适宜居住的，安全的世界中醒来。他们已经得到承诺会到达奥利加-6。我们现在要考虑的不是你有什么打算，”她加强了语气，“而是他们。”
奥拉姆身子一僵：“我完全清楚对他们的承诺。凯莉恩和我也做出了同样的承诺，我们要保证他们在契约号结束运行时得到一个新的世界，这个新世界也同样是属于你和其他船员的。我不能呆在这个位子上却玩忽职守，我要根据我们得到的一切数据做出正确的判断。或者你在怀疑里克斯和主母的分析？”
“是的，嗯，”丹妮尔丝喃喃地说，“我们不是要为殖民者们做出正确的判断，我们要为他们做出最好的判断，船长。根据我的判断，跟着一段游离信息去往一个星图中本来没有的星系，进入一个未知的，未经判别的世界，这不是最好的判断。”
奥拉姆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怒意了。
“这是我做的决定，”他回答道，“这段信息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这一点我已经说过了。我们真正要做的是去查看一个不需要七年时间就能到达的潜在殖民地，而且那里有可能比奥利加-6更适合进行开发。”
丹妮尔丝挺起身子，“那么，作为你的副手，我需要提出正式抗议。”
“正式抗议？”奥拉姆的声音变得冰冷，“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主母会把你的抗议记录在日志里，你也可以在你认为合适的时间将它发出去。如果你愿意，我会确认是你提出了抗议——正式的。”然后他就转过身，不再看丹妮尔丝。
◇◇◇
丹妮尔丝看着奥拉姆向里克斯走去，感觉到胸中腾起的怒火，但她对此也无能为力。尽管认为这样做非常不妥，但她也知道，绝大多数时候，甚至可能除她以外的全体船员都会支持奥拉姆的决定。
只要想到不必再忍受七年的冬眠，就足以让船员们感到欢欣鼓舞了，就算是有可能支持丹妮尔丝的人也会因此而转向奥拉姆一边。她只能记录下自己的正式抗议，同时又知道，不等自己的抗议被传回到地球，契约号早就到达那个星图中没有标记出的星系了。而地球做出的反应只会在更晚的时间传回契约号。想到这一点，丹妮尔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值得这样费力提出抗议。
她明白，奥拉姆也很清楚这一点。
她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尖叫着狠踢墙壁，发泄自己的愤怒。如果她需要沃尔特的陪伴，沃尔特会立刻前来认真地倾听她诉说自己的满腹委屈，甚至还会表达对她的赞同，但真想要那个人造人反对船长是绝对不可能的。逻辑和现实的道理是她仅有的盟友，但不管它们是多么真实，最终也只会被封锁起来，就像那些冬眠的殖民者一样。
她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做了，她还记得沃尔特为她卷好的那些香烟。那也许没办法解决她的愁苦，但至少能给她带来片刻的满足。
丹妮尔丝没有再对同事们说一个字，独自一人走出了舰桥。而对未来充满期待而兴奋不已的船员们，包括田纳西在内，全都低头忙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一个人问一声她在想些什么，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