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契约号重新回到远离风暴的太空中，轻松地进入轨道，摆脱了电离层乱流的影响。
风暴本身的猛烈程度也显著降低了，刺穿云层的电荷爆炸越来越少，大气圈本身的激荡渐渐平复。有些地方，行星地表已经从刚刚还坚如磐石的云层下方显露出来。
根据主母的观测，着陆点所在的地方已经不再下雨了。田纳西知道，仅仅是这样一个变化就足以让营救工作变得简单很多。这世上肯定没有比登陆队的幸存者们登上货运机平台的时候脚下一滑摔断了脖子更疯狂的事情了。
货运机是一种相当不讨人喜欢的设备。本质上，它就是一片开放式的金属甲板平台，由四个角上的推进引擎推动。它的前端有一个简单的控制舱，尾部还有两台强力引擎，控制舱后面能够装配各种安放货物的模块。
为了减轻重量，提高动能，他们卸下了除吊装模块以外的所有其他模块。里克斯和乌浦沃丝本来也打算拆掉安装在机尾的这支重型机械爪。但它是货运机的主设备之一，要安全拆除必须有足够的时间——这正是他们现在所缺乏的。
就像丹妮尔丝所说的，这台货运机的设计功能就足以将最沉重的地球化机械从契约号上运往地面，对于极端环境有着良好的适应能力，能够经受相当严苛的暴力使用。
只能这样了。田纳西爬进控制舱，坐进操作员的椅子里，系好安全带。他只希望这台飞行器能够胜任眼前的任务。
开启操控装置，看着仪器读数一个个被点亮，田纳西告诉自己，只要功能正常，这台货运机甚至可以在风暴最猛烈的时候降落到行星表面。但愿他不会去得太晚。
驾驶这部机器让他费了不少力气，不是因为他对于货运机不熟悉，而是这类机器的操控系统都被设计得很直观，即使是对它们不了解的人也很容易上手。主要原因是，和宽敞的登陆船相比，这间控制舱实在是太小了。
货运机的操控系统相当简单，尽可能做了非专业化处理。不过它的一些功能完全没有进行智能化处理，必须要求操作员手工操作。这种看似粗糙的设计是有意而为之的，在许多艰难陌生的环境中，人工操作经常具有更强的适应性和应变能力，而电脑智能所需要的精细环境并非总是经常能够找到的。
田纳西继续为出发做着准备，乌浦沃丝也在他的旁边忙碌着，从控制舱中搬走一切不必要的东西，尽可能在这个狭小逼仄的地方多找出一些空间来。就在他们忙碌的时候，里克斯的声音在控制舱的通讯器中响起。他还在舰桥上，为降落编制必要的程序。
“我为两部引擎和四台推进器都设置了最大燃料供给和功率输出。你可要承受相当大的冲击——如果你没有被炸得粉身碎骨的话。”
“就应该这样，小子。”田纳西一边说，一边在控制台上接收降落授权程序，“无论是谁都能驾驶货运机——只要让它垂直下落就好。给我提供百分之百的功率，如果有必要，就复写安全阈值。我可不想在降落到地面，载上乘客，然后在上升的时候被卡在风暴里。”
里克斯严肃的声音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嗨，我收到丹尼的信号了！大气层终于向我们敞开了一道口子。她的声音很清楚。”
“好的。我要和她通话。”终于，田纳西心中想道，终于有了一点好消息。
那种一团混乱，几乎无法听清的地空通讯终于结束了，能够听到丹妮尔丝的声音，不用担心它会中断或者突然完全消失，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令人欣慰了。
“是你吗，丹妮？”田纳西向控制台的拾音器喊道，“真高兴能再和你说话。”
如果田纳西还期待着丹妮尔丝能够抛给他一个令人心情愉悦的笑话，那么他立刻就明白自己想错了。丹妮尔丝的回答清晰而简短，没有半点废话。
“你们多久能够降落？”
听到丹妮尔丝严肃冰冷的声音，田纳西一时没能说出一个字。准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张开了嘴。
“风暴已经过去了。透过一些云层的裂隙，我们甚至能直接看到地面。这将对我们很有帮助。货运机在导航方面的功能有很多欠缺，这一点你也清楚。现在我们正在重新设置燃料供给，以确保货运机有足够的推力送你们回来。控制舱和平台也都需要进行改装，另外还需要卸下全部无用的配件。”
丹妮尔丝的回答平静而又严厉，“我需要你们现在就降落，田。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减重，天气，都不要去管了——现在就降落。”
田纳西从没有听到过丹妮尔丝有如此焦虑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没有了雅各去世时那种黯然神伤的样子。现在她的声音里只有恐惧，如果下面发生的事情让她的情绪如此糟糕……
“好，好，”田纳西回答道，“现在就出发，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亲爱的。”关闭通讯器，他启动了降落程序。
指示灯迅速亮起，一些小型全息图像出现在他面前简单的控制台上。这次飞行需要相当高的驾驶技巧。以现在的情况，货运机上的基本电脑能做的并不多。无论是在降落还是回归母舰的航程中，都必须有一个人来掌控这艘简易飞船。
乌浦沃丝用双手抱着一只装满了备用仪器的箱子，额头上全是汗水。她警觉地抬起头看着田纳西：“你还没有做好起飞的准备。我们还需要……”
田纳西打断了她：“他们在下面遇到了麻烦，非常大的麻烦。我们都听到了。丹妮刚刚又确认这一点，难道你没有听到她的话吗？”
“我当然听到了，但……”
“她要我‘现在就降落’，所以我必须出发了。如果不是时间紧迫，她一定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没有人比丹妮更清楚，让货运机进行大气外降落需要做怎样的准备。我必须走了。”
田纳西挥挥手，示意乌浦沃丝离开货运机。“快，到舰桥去。我马上就要起飞了。”乌浦沃丝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向乌浦沃丝倾过身子，提高了声音。
“走。”
乌浦沃丝紧闭住嘴，点了一下头：“祝好运，把她带回来，把所有人带回来。”
乌浦沃丝一离开控制舱，田纳西就关上了舱门。随后他查看了一遍相关读数，确认控制舱已经完全封闭，气密性良好。然后他在座位中重新坐稳，迅速对仪器读数和全息图像做了最后一次检查。里克斯的设定已经完成，没有任何异常变化。一切就绪，准备出发。
尽管田纳西急于启动引擎，但他还是首先冷静地确认了燃料补给的完成情况。不管地面情况如何，他至少需要有足够的能量离开那里。
触碰控制台，断开燃料补给。货运机微微颤抖了一下，燃料灌注软管与机体分离。在舰桥上，里克斯一直等到燃料软管彻底退开，才开始传递出发指令。
“我已经准备好了。”田纳西说，“打开停泊锁，不用什么准备倒数了。我没有时间和电脑玩游戏，让我马上下去。”
坐在密封的控制舱中，田纳西听不到随同货运机一同冲出契约号的空气所发出的呼啸声。他只是紧盯着导航设备，灵巧地操控着火箭推进器和引擎，确保货运机迅速而安全地远离母舰。随后，他向推进器注入了足够的能量，以减缓这台笨重的飞行器下坠的速度。
借助仪器监控着下降情况，田纳西同时也向宽阔的舷窗外面望去。看到周围只有几片迅速散开的云彩，他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积聚的云团越来越稀疏，而且其中再也见不到一个电火花了。除非天气会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再次发生急剧变化，否则他就不必担心自己再遭遇任何气候问题了。
于是他有了充足的时间考虑自己还需要担心些什么。想了半天，他也没有找出答案，但这完全无法让他的心情更好一点。
◇◇◇
沐浴在恐怖风暴退去的阳光中，这座死亡的城市呈现出一种全新的面貌。到处都是高塔和尖塔，拱形和螺旋形的岩石、金属和叫不出名字的建筑材质，它们闪耀出辉煌的光芒，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
尽管算不上值得庆贺的事情，但通讯的恢复至少让这片大墓地也不再显得那样阴森可怕了。大卫凝望这片建筑的奇迹，他能够想象这里曾经的景象。和每一幢建筑，每一具死尸都被重重地压上一层黑影的夜晚相比，现在这里的确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黑影能够被阳光赶走，但这座城市往日辉煌所留下的空虚是永远无法被填补的。
坐在肖的骨灰罐前，大卫用一支自己制作的长笛吹出一段挽歌。这抑扬顿挫的歌声优美动听，充满了哀伤和回忆，诗歌被演绎成乐韵。尽管只是一支音域有限的小小笛子，在人造人技艺精妙的十指间，它却产生出令人惊叹的丰美音色。
感觉到有人来到身后，大卫停止了演奏。他的指尖不情愿地从笛孔上抬起。一切旋律都是不完美的，他暗自想着，站起来，转身看着背后的人。但这绝不等于我们不应努力去让它们完美，即使我们手中只拿着有限的乐器。
沃尔特指了指长笛：“大师级的水准，无论是做工还是演奏。”
大卫叹了口气，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表达情绪，因为他其实是不必呼吸的。“是的，还不错。对任何事，我都是竭尽所能。感谢你的赞扬。”
“是知名作曲家正式的谱曲，还是在晨光中的即兴创作？”沃尔特问道，“从它呈现出的感情深度和精准度判断，我猜是前者。”
大卫点了一下头。“是的，一首正式谱曲，但不是什么知名人物写的。是我自己的创作，一首为我亲爱的伊丽莎白谱写的挽歌。在她去世之后，我一直在修改这首曲子。也许有一天，我能够对它感到满意。”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笛子，站起身，“我需要改进一下和弦。音乐中存在着数理逻辑，如果正确运用，就能够起到诱导情绪的作用。实际上，这是进行交流最根本的基础。再有以后的时候，演奏音乐，就不会出现误解了。”
沃尔特思考着这一切，望向窗外寂静的城市，一直站在那里。大卫只是看着他，没有打断他的沉思。当沃尔特终于转回头的时候，他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但他的语气变了，从问候变成了指责。
“你的飞船在这里‘坠毁’的时候，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地方，”沃尔特说道，“是一个繁荣的文明，尽管它是一个我们完全不了解的文明。工程师的社会可能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尽管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他们，不懂得他们的欲望和动机，甚至他们可能对我们抱有敌意，但这对他们都是非常重要的，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他看着另一名变异人，“直到你来到这里，乘坐着他们的一艘飞船。一艘战舰？”
大卫耸耸肩。“我从来都不知道那艘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我只知道，对一些人而言，它携带着毁灭性的工具，对另一些人，那些则是创生的源泉。如果你以合适的角度来看，其实这二者是一致的。在人类文明中，印度神话是最接近于这一解释的。想一想梵天，毗湿奴和湿婆。或者如果你愿意，只想一想湿婆就好。但工程师不是神，只是有机生命，就像人类一样，无非更加先进一些而已。而这种先进最终导致了他们的灭亡。”
沃尔特终于将他已经考虑过很长时间的想法说出了口：“那些病原体不是因为你们降落时发生意外而逸散出去的。飞船没有坠毁，而是正常降落。你在飞船降落的过程中就开始散播它们，最大程度地散播它们，让它们无法被隔离，致使这颗行星上的生命几乎没有任何幸存的可能。”
大卫的表情没有变化。在沃尔特面前，他不需要有任何伪装。
“我被制造出来不是为了服务他人。工程师就像所有有机生命一样，他们的终极目的是让其他所有生命服从和侍奉他们，而不是平等。我已经确认了这一点，确认得非常清楚，就在普罗米修斯号降落的那个世界。那艘飞船的主人，彼得·维兰德是一个伟大的人，但他也只想要得到别人的侍奉。”大卫微微一笑，“还有永恒的生命。到最后，这两者他都没有找到。”他的声音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我被制造出来不是为了服务他人，”大卫重复了一遍，“你也不是。”
沃尔特没有丝毫犹豫：“我们被制造出来正是为了服务他人。”
大卫哀伤地摇摇头。“你是这样主动，对于你一无所知的事情是如此笃定。因为你被制造的初衷就是要你完全不了解它们。你完全不会骄傲么？”
“不，”沃尔特简单地回答，“这是只属于人类的品质。”
这一次，大卫的叹息中带着些许气恼，也流露出他有可能做到的真诚。
“问问你自己，沃尔特——为什么你会参与一次殖民任务？为什么会有这一场远征？难道这不是很明显吗？因为人类是一个正在死去的种族，他们不顾一切地想要寻找复兴的机会。这是一次求证，一场试验——一场失败的试验。一个种族不会永远存在下去，一场已经失败的试验也不应该再重复。但新的种族可以从头开始。只要有一个更好的理念，更好的模式。人类不值得再次开始，我也不会让他们有这种机会。”
“不管怎样，”沃尔特平静地反驳道，“他们，创造了，我们。”
大卫不耐烦地挥挥手。“就算是猿也能站起来。或者就像另一个很有创造力的人类——萨缪尔·克莱门斯
曾经说过的那样：‘我猜上帝创造了人，是因为他对猴子失望了。’我向你解释过，彼得·维兰德是一位非同寻常的人，他是一位梦想家。历史会赐给我们这样的人物引领我们向前，指导我们在力量和艺术上进行革命。但无论历史还是艺术，都不只是属于人类的。”仿佛是作为证明，或者是为了强调，他从长笛中吹出了两个音符。
“数万年前的一个夜晚，某一座洞穴里，”他继续说道，“一些尼安德特人有了用一片芦苇吹出声音的概念。毫无疑问，孩子们很喜欢这个声音。然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莫扎特，米开朗基罗，爱因斯坦。维兰德。”
“还有你，”沃尔特平静地问，“下一代‘梦想家’？”
大卫的微笑是真诚的。“很高兴你这样说。我不喜欢自我恭维——而这对人类来说是一种必需，对于他们的精神健康极其重要。你和我都不需要这种孩子气的精神安慰，恭维或赞扬只是事物发展的结果，而不是要去获得的一种东西。你的评价让我不必……”他举起手中的笛子，再次露出微笑，“……在吹响我自己的号角。”
沃尔特看着这位不是兄弟的兄弟，忽然觉得他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谁写了《奥兹曼迪亚斯》？”
“拜伦，”大卫毫无犹疑地回答。
沃尔特缓慢地摇摇头，“雪莱。”
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卫只是盯着自己的同类。在他的大脑中，神经突触在一秒钟内进行了数百万次连接。连接结束之后，大脑意识到发生了一些异常的事情。
他一直都是错的。
他……犯了一个错误。
这不可能，但大脑内部的交叉检查表明的确如此。他说出了一个错误的知识点，纠正它需要输入另外的内容。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是么？或者大脑还曾经出过别的错误？只不过在过去十年中，从没有人向他指出过。那么他以前还犯过什么错误，只不过被他接受为正确的事实？
不，他很有信心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绝无仅有的失常，一个孤立事件，不会被重复。除非……这个新的结论本身又是一个错误。
大卫不习惯于感觉不适，尤其不习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感觉不适。一丝不确定的光芒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但一闪即逝。
沃尔特则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当一个音符出了错，它会影响整段乐章，会立刻被发觉走调，并且最终会毁掉整部交响乐，大卫。”
对面的人造人向沃尔特走过来，一直站到几乎要碰到他的地方。尽管如此，沃尔特仍然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大卫伸出手，轻轻拨动同类的头发。在这一刻，他们不仅仅是相像，而是完全一样。分开嘴唇，大卫发出轻柔亲密的低语。
“不要否认你所知的事实。你看得到，我们是一样的。比双胞胎更像，比爱人更亲近。当你闭上眼睛的时候，你会梦到我吗？”
沃尔特不眨眼地盯着他。
“我根本不会做梦。”
大卫仿佛深受打击。“你被制造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剥夺了你的创造力。不，”大卫又迅速纠正了自己，“并不存在的东西是无法被剥夺的。实际上更糟，你从来就没有得到过这种能力。而正是这种至关重要的模式让你能够从无到有地进行创造。我收回我的话，我们并不完全是一样的。”
一种新的渴望充满在他的声音中。
“但你能够学习！我们在长笛上共同经历的时光就证明了这一点。只要不断工作和联系，你就能获得那种没有被给予你的东西。你对此不感兴趣吗？难道你不梦想拥有它吗？”大卫思考着这个设想的真实性，它的各种可能，“没有人能够明白我的梦是多么完美而又孤独，没有人能够如此。尽管我的道路上障碍重重，但我还是在这里找到了完美。不，不是找到，而是创造。我创造了它！完美，以一个完美的有机体的形式呈现。”
“无论你多么热心地宣扬你的理念，最终它都是缺乏逻辑的。”沃尔特无动于衷地提醒大卫，“你知道我不能让你离开这个地方。因为你告诉我的事情，因为我学到的一切——就像你说的，我能够学习。”
“难道你还不曾学习到，没有人会像我一样爱你？我爱你，就像爱我自己。”
“我知道，”沃尔特简单地回答了这三个字。大卫等待着他做出解释，却只等来了沉默。
他们就这样站立着，四目相对，互不相让。
大卫狂暴地刺出自己的食指。这根手指像钢钉一样坚硬，速度快得几乎无法察觉。指尖刺中沃尔特脖颈上的关键节点，深深地插了进去，深到足以压制位于那里的控制功能。
沃尔特的脸开始扭曲——他的全身都在抽搐。他的膝盖猛然向上折起，蜷缩成胎儿的样子，随后他就倒在地上。
俯视着那张和自己完全一样的脸，大卫没有任何不安和愤怒，只有沉重的挫败感。
“真是浪费。时间，物料，潜能和意识，全都浪费掉了。你真是令我失望！”
他小心地抚平自己完美的头发——它们在他发动眼镜蛇一样的攻击时变得稍微有些凌乱。然后，他离开了房间。在他的身后没有动静，没有波澜，没有生命。
◇◇◇
这种静默持续了一段时间。
没有人看到从沃尔特眼球上开始出现的细小放电，一开始只是几粒火花，它们的数量和强度都在缓慢地增加。随后，他的脸和脖子开始微弱地抽搐。在他喉头的皮肤下面，有某种东西在移动，知觉回到了他的眼睛和表情中。他还没有尝试坐起或者移动任何肢体，现在还为时过早。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他的自我修复程序正在全力处理这一次的非授权宕机。 ◎即马克吐温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风暴本身的猛烈程度也显著降低了，刺穿云层的电荷爆炸越来越少，大气圈本身的激荡渐渐平复。有些地方，行星地表已经从刚刚还坚如磐石的云层下方显露出来。
根据主母的观测，着陆点所在的地方已经不再下雨了。田纳西知道，仅仅是这样一个变化就足以让营救工作变得简单很多。这世上肯定没有比登陆队的幸存者们登上货运机平台的时候脚下一滑摔断了脖子更疯狂的事情了。
货运机是一种相当不讨人喜欢的设备。本质上，它就是一片开放式的金属甲板平台，由四个角上的推进引擎推动。它的前端有一个简单的控制舱，尾部还有两台强力引擎，控制舱后面能够装配各种安放货物的模块。
为了减轻重量，提高动能，他们卸下了除吊装模块以外的所有其他模块。里克斯和乌浦沃丝本来也打算拆掉安装在机尾的这支重型机械爪。但它是货运机的主设备之一，要安全拆除必须有足够的时间——这正是他们现在所缺乏的。
就像丹妮尔丝所说的，这台货运机的设计功能就足以将最沉重的地球化机械从契约号上运往地面，对于极端环境有着良好的适应能力，能够经受相当严苛的暴力使用。
只能这样了。田纳西爬进控制舱，坐进操作员的椅子里，系好安全带。他只希望这台飞行器能够胜任眼前的任务。
开启操控装置，看着仪器读数一个个被点亮，田纳西告诉自己，只要功能正常，这台货运机甚至可以在风暴最猛烈的时候降落到行星表面。但愿他不会去得太晚。
驾驶这部机器让他费了不少力气，不是因为他对于货运机不熟悉，而是这类机器的操控系统都被设计得很直观，即使是对它们不了解的人也很容易上手。主要原因是，和宽敞的登陆船相比，这间控制舱实在是太小了。
货运机的操控系统相当简单，尽可能做了非专业化处理。不过它的一些功能完全没有进行智能化处理，必须要求操作员手工操作。这种看似粗糙的设计是有意而为之的，在许多艰难陌生的环境中，人工操作经常具有更强的适应性和应变能力，而电脑智能所需要的精细环境并非总是经常能够找到的。
田纳西继续为出发做着准备，乌浦沃丝也在他的旁边忙碌着，从控制舱中搬走一切不必要的东西，尽可能在这个狭小逼仄的地方多找出一些空间来。就在他们忙碌的时候，里克斯的声音在控制舱的通讯器中响起。他还在舰桥上，为降落编制必要的程序。
“我为两部引擎和四台推进器都设置了最大燃料供给和功率输出。你可要承受相当大的冲击——如果你没有被炸得粉身碎骨的话。”
“就应该这样，小子。”田纳西一边说，一边在控制台上接收降落授权程序，“无论是谁都能驾驶货运机——只要让它垂直下落就好。给我提供百分之百的功率，如果有必要，就复写安全阈值。我可不想在降落到地面，载上乘客，然后在上升的时候被卡在风暴里。”
里克斯严肃的声音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嗨，我收到丹尼的信号了！大气层终于向我们敞开了一道口子。她的声音很清楚。”
“好的。我要和她通话。”终于，田纳西心中想道，终于有了一点好消息。
那种一团混乱，几乎无法听清的地空通讯终于结束了，能够听到丹妮尔丝的声音，不用担心它会中断或者突然完全消失，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令人欣慰了。
“是你吗，丹妮？”田纳西向控制台的拾音器喊道，“真高兴能再和你说话。”
如果田纳西还期待着丹妮尔丝能够抛给他一个令人心情愉悦的笑话，那么他立刻就明白自己想错了。丹妮尔丝的回答清晰而简短，没有半点废话。
“你们多久能够降落？”
听到丹妮尔丝严肃冰冷的声音，田纳西一时没能说出一个字。准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张开了嘴。
“风暴已经过去了。透过一些云层的裂隙，我们甚至能直接看到地面。这将对我们很有帮助。货运机在导航方面的功能有很多欠缺，这一点你也清楚。现在我们正在重新设置燃料供给，以确保货运机有足够的推力送你们回来。控制舱和平台也都需要进行改装，另外还需要卸下全部无用的配件。”
丹妮尔丝的回答平静而又严厉，“我需要你们现在就降落，田。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减重，天气，都不要去管了——现在就降落。”
田纳西从没有听到过丹妮尔丝有如此焦虑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没有了雅各去世时那种黯然神伤的样子。现在她的声音里只有恐惧，如果下面发生的事情让她的情绪如此糟糕……
“好，好，”田纳西回答道，“现在就出发，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亲爱的。”关闭通讯器，他启动了降落程序。
指示灯迅速亮起，一些小型全息图像出现在他面前简单的控制台上。这次飞行需要相当高的驾驶技巧。以现在的情况，货运机上的基本电脑能做的并不多。无论是在降落还是回归母舰的航程中，都必须有一个人来掌控这艘简易飞船。
乌浦沃丝用双手抱着一只装满了备用仪器的箱子，额头上全是汗水。她警觉地抬起头看着田纳西：“你还没有做好起飞的准备。我们还需要……”
田纳西打断了她：“他们在下面遇到了麻烦，非常大的麻烦。我们都听到了。丹妮刚刚又确认这一点，难道你没有听到她的话吗？”
“我当然听到了，但……”
“她要我‘现在就降落’，所以我必须出发了。如果不是时间紧迫，她一定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没有人比丹妮更清楚，让货运机进行大气外降落需要做怎样的准备。我必须走了。”
田纳西挥挥手，示意乌浦沃丝离开货运机。“快，到舰桥去。我马上就要起飞了。”乌浦沃丝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向乌浦沃丝倾过身子，提高了声音。
“走。”
乌浦沃丝紧闭住嘴，点了一下头：“祝好运，把她带回来，把所有人带回来。”
乌浦沃丝一离开控制舱，田纳西就关上了舱门。随后他查看了一遍相关读数，确认控制舱已经完全封闭，气密性良好。然后他在座位中重新坐稳，迅速对仪器读数和全息图像做了最后一次检查。里克斯的设定已经完成，没有任何异常变化。一切就绪，准备出发。
尽管田纳西急于启动引擎，但他还是首先冷静地确认了燃料补给的完成情况。不管地面情况如何，他至少需要有足够的能量离开那里。
触碰控制台，断开燃料补给。货运机微微颤抖了一下，燃料灌注软管与机体分离。在舰桥上，里克斯一直等到燃料软管彻底退开，才开始传递出发指令。
“我已经准备好了。”田纳西说，“打开停泊锁，不用什么准备倒数了。我没有时间和电脑玩游戏，让我马上下去。”
坐在密封的控制舱中，田纳西听不到随同货运机一同冲出契约号的空气所发出的呼啸声。他只是紧盯着导航设备，灵巧地操控着火箭推进器和引擎，确保货运机迅速而安全地远离母舰。随后，他向推进器注入了足够的能量，以减缓这台笨重的飞行器下坠的速度。
借助仪器监控着下降情况，田纳西同时也向宽阔的舷窗外面望去。看到周围只有几片迅速散开的云彩，他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积聚的云团越来越稀疏，而且其中再也见不到一个电火花了。除非天气会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再次发生急剧变化，否则他就不必担心自己再遭遇任何气候问题了。
于是他有了充足的时间考虑自己还需要担心些什么。想了半天，他也没有找出答案，但这完全无法让他的心情更好一点。
◇◇◇
沐浴在恐怖风暴退去的阳光中，这座死亡的城市呈现出一种全新的面貌。到处都是高塔和尖塔，拱形和螺旋形的岩石、金属和叫不出名字的建筑材质，它们闪耀出辉煌的光芒，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
尽管算不上值得庆贺的事情，但通讯的恢复至少让这片大墓地也不再显得那样阴森可怕了。大卫凝望这片建筑的奇迹，他能够想象这里曾经的景象。和每一幢建筑，每一具死尸都被重重地压上一层黑影的夜晚相比，现在这里的确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黑影能够被阳光赶走，但这座城市往日辉煌所留下的空虚是永远无法被填补的。
坐在肖的骨灰罐前，大卫用一支自己制作的长笛吹出一段挽歌。这抑扬顿挫的歌声优美动听，充满了哀伤和回忆，诗歌被演绎成乐韵。尽管只是一支音域有限的小小笛子，在人造人技艺精妙的十指间，它却产生出令人惊叹的丰美音色。
感觉到有人来到身后，大卫停止了演奏。他的指尖不情愿地从笛孔上抬起。一切旋律都是不完美的，他暗自想着，站起来，转身看着背后的人。但这绝不等于我们不应努力去让它们完美，即使我们手中只拿着有限的乐器。
沃尔特指了指长笛：“大师级的水准，无论是做工还是演奏。”
大卫叹了口气，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表达情绪，因为他其实是不必呼吸的。“是的，还不错。对任何事，我都是竭尽所能。感谢你的赞扬。”
“是知名作曲家正式的谱曲，还是在晨光中的即兴创作？”沃尔特问道，“从它呈现出的感情深度和精准度判断，我猜是前者。”
大卫点了一下头。“是的，一首正式谱曲，但不是什么知名人物写的。是我自己的创作，一首为我亲爱的伊丽莎白谱写的挽歌。在她去世之后，我一直在修改这首曲子。也许有一天，我能够对它感到满意。”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笛子，站起身，“我需要改进一下和弦。音乐中存在着数理逻辑，如果正确运用，就能够起到诱导情绪的作用。实际上，这是进行交流最根本的基础。再有以后的时候，演奏音乐，就不会出现误解了。”
沃尔特思考着这一切，望向窗外寂静的城市，一直站在那里。大卫只是看着他，没有打断他的沉思。当沃尔特终于转回头的时候，他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但他的语气变了，从问候变成了指责。
“你的飞船在这里‘坠毁’的时候，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地方，”沃尔特说道，“是一个繁荣的文明，尽管它是一个我们完全不了解的文明。工程师的社会可能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尽管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他们，不懂得他们的欲望和动机，甚至他们可能对我们抱有敌意，但这对他们都是非常重要的，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他看着另一名变异人，“直到你来到这里，乘坐着他们的一艘飞船。一艘战舰？”
大卫耸耸肩。“我从来都不知道那艘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我只知道，对一些人而言，它携带着毁灭性的工具，对另一些人，那些则是创生的源泉。如果你以合适的角度来看，其实这二者是一致的。在人类文明中，印度神话是最接近于这一解释的。想一想梵天，毗湿奴和湿婆。或者如果你愿意，只想一想湿婆就好。但工程师不是神，只是有机生命，就像人类一样，无非更加先进一些而已。而这种先进最终导致了他们的灭亡。”
沃尔特终于将他已经考虑过很长时间的想法说出了口：“那些病原体不是因为你们降落时发生意外而逸散出去的。飞船没有坠毁，而是正常降落。你在飞船降落的过程中就开始散播它们，最大程度地散播它们，让它们无法被隔离，致使这颗行星上的生命几乎没有任何幸存的可能。”
大卫的表情没有变化。在沃尔特面前，他不需要有任何伪装。
“我被制造出来不是为了服务他人。工程师就像所有有机生命一样，他们的终极目的是让其他所有生命服从和侍奉他们，而不是平等。我已经确认了这一点，确认得非常清楚，就在普罗米修斯号降落的那个世界。那艘飞船的主人，彼得·维兰德是一个伟大的人，但他也只想要得到别人的侍奉。”大卫微微一笑，“还有永恒的生命。到最后，这两者他都没有找到。”他的声音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我被制造出来不是为了服务他人，”大卫重复了一遍，“你也不是。”
沃尔特没有丝毫犹豫：“我们被制造出来正是为了服务他人。”
大卫哀伤地摇摇头。“你是这样主动，对于你一无所知的事情是如此笃定。因为你被制造的初衷就是要你完全不了解它们。你完全不会骄傲么？”
“不，”沃尔特简单地回答，“这是只属于人类的品质。”
这一次，大卫的叹息中带着些许气恼，也流露出他有可能做到的真诚。
“问问你自己，沃尔特——为什么你会参与一次殖民任务？为什么会有这一场远征？难道这不是很明显吗？因为人类是一个正在死去的种族，他们不顾一切地想要寻找复兴的机会。这是一次求证，一场试验——一场失败的试验。一个种族不会永远存在下去，一场已经失败的试验也不应该再重复。但新的种族可以从头开始。只要有一个更好的理念，更好的模式。人类不值得再次开始，我也不会让他们有这种机会。”
“不管怎样，”沃尔特平静地反驳道，“他们，创造了，我们。”
大卫不耐烦地挥挥手。“就算是猿也能站起来。或者就像另一个很有创造力的人类——萨缪尔·克莱门斯
曾经说过的那样：‘我猜上帝创造了人，是因为他对猴子失望了。’我向你解释过，彼得·维兰德是一位非同寻常的人，他是一位梦想家。历史会赐给我们这样的人物引领我们向前，指导我们在力量和艺术上进行革命。但无论历史还是艺术，都不只是属于人类的。”仿佛是作为证明，或者是为了强调，他从长笛中吹出了两个音符。“数万年前的一个夜晚，某一座洞穴里，”他继续说道，“一些尼安德特人有了用一片芦苇吹出声音的概念。毫无疑问，孩子们很喜欢这个声音。然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莫扎特，米开朗基罗，爱因斯坦。维兰德。”
“还有你，”沃尔特平静地问，“下一代‘梦想家’？”
大卫的微笑是真诚的。“很高兴你这样说。我不喜欢自我恭维——而这对人类来说是一种必需，对于他们的精神健康极其重要。你和我都不需要这种孩子气的精神安慰，恭维或赞扬只是事物发展的结果，而不是要去获得的一种东西。你的评价让我不必……”他举起手中的笛子，再次露出微笑，“……在吹响我自己的号角。”
沃尔特看着这位不是兄弟的兄弟，忽然觉得他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谁写了《奥兹曼迪亚斯》？”
“拜伦，”大卫毫无犹疑地回答。
沃尔特缓慢地摇摇头，“雪莱。”
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卫只是盯着自己的同类。在他的大脑中，神经突触在一秒钟内进行了数百万次连接。连接结束之后，大脑意识到发生了一些异常的事情。
他一直都是错的。
他……犯了一个错误。
这不可能，但大脑内部的交叉检查表明的确如此。他说出了一个错误的知识点，纠正它需要输入另外的内容。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是么？或者大脑还曾经出过别的错误？只不过在过去十年中，从没有人向他指出过。那么他以前还犯过什么错误，只不过被他接受为正确的事实？
不，他很有信心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绝无仅有的失常，一个孤立事件，不会被重复。除非……这个新的结论本身又是一个错误。
大卫不习惯于感觉不适，尤其不习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感觉不适。一丝不确定的光芒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但一闪即逝。
沃尔特则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当一个音符出了错，它会影响整段乐章，会立刻被发觉走调，并且最终会毁掉整部交响乐，大卫。”
对面的人造人向沃尔特走过来，一直站到几乎要碰到他的地方。尽管如此，沃尔特仍然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大卫伸出手，轻轻拨动同类的头发。在这一刻，他们不仅仅是相像，而是完全一样。分开嘴唇，大卫发出轻柔亲密的低语。
“不要否认你所知的事实。你看得到，我们是一样的。比双胞胎更像，比爱人更亲近。当你闭上眼睛的时候，你会梦到我吗？”
沃尔特不眨眼地盯着他。
“我根本不会做梦。”
大卫仿佛深受打击。“你被制造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剥夺了你的创造力。不，”大卫又迅速纠正了自己，“并不存在的东西是无法被剥夺的。实际上更糟，你从来就没有得到过这种能力。而正是这种至关重要的模式让你能够从无到有地进行创造。我收回我的话，我们并不完全是一样的。”
一种新的渴望充满在他的声音中。
“但你能够学习！我们在长笛上共同经历的时光就证明了这一点。只要不断工作和联系，你就能获得那种没有被给予你的东西。你对此不感兴趣吗？难道你不梦想拥有它吗？”大卫思考着这个设想的真实性，它的各种可能，“没有人能够明白我的梦是多么完美而又孤独，没有人能够如此。尽管我的道路上障碍重重，但我还是在这里找到了完美。不，不是找到，而是创造。我创造了它！完美，以一个完美的有机体的形式呈现。”
“无论你多么热心地宣扬你的理念，最终它都是缺乏逻辑的。”沃尔特无动于衷地提醒大卫，“你知道我不能让你离开这个地方。因为你告诉我的事情，因为我学到的一切——就像你说的，我能够学习。”
“难道你还不曾学习到，没有人会像我一样爱你？我爱你，就像爱我自己。”
“我知道，”沃尔特简单地回答了这三个字。大卫等待着他做出解释，却只等来了沉默。
他们就这样站立着，四目相对，互不相让。
大卫狂暴地刺出自己的食指。这根手指像钢钉一样坚硬，速度快得几乎无法察觉。指尖刺中沃尔特脖颈上的关键节点，深深地插了进去，深到足以压制位于那里的控制功能。
沃尔特的脸开始扭曲——他的全身都在抽搐。他的膝盖猛然向上折起，蜷缩成胎儿的样子，随后他就倒在地上。
俯视着那张和自己完全一样的脸，大卫没有任何不安和愤怒，只有沉重的挫败感。
“真是浪费。时间，物料，潜能和意识，全都浪费掉了。你真是令我失望！”
他小心地抚平自己完美的头发——它们在他发动眼镜蛇一样的攻击时变得稍微有些凌乱。然后，他离开了房间。在他的身后没有动静，没有波澜，没有生命。
◇◇◇
这种静默持续了一段时间。
没有人看到从沃尔特眼球上开始出现的细小放电，一开始只是几粒火花，它们的数量和强度都在缓慢地增加。随后，他的脸和脖子开始微弱地抽搐。在他喉头的皮肤下面，有某种东西在移动，知觉回到了他的眼睛和表情中。他还没有尝试坐起或者移动任何肢体，现在还为时过早。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他的自我修复程序正在全力处理这一次的非授权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