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入侵者
这个星系里有十一颗行星，狄龙发现较远的那几颗行星上根本没有任何形式的生命；第四颗行星上曾经有生命居住过的痕迹，而第三颗行星上将来会有生命出现；但是第二颗行星，这个只有一颗卫星的蓝色星球，上面存在着智慧生命。于是，狄龙驾着飞船直奔那颗行星而去。
在夜幕的掩护下，飞船偷偷地穿过大气层，从浓密的雨云之中下降，飞船本身看上去也像一朵云似的。他悄然着陆，没有引起半点骚动，这只有地球人才能办得到。
在黎明之前的一个小时，他的飞船终于停稳了，这是最保险的时刻，无论在哪颗星球上，大多数生物此刻都是最麻痹的。至少在他离开地球之前，父亲是这么教导他的。在黎明前入侵是地球人来之不易的宝贵经验之一，而目的只是为了在外星上生存下来。
“但这些知识也不见得都靠得住。”父亲提醒他，“因为它针对的是最不可预测的实体，那些智慧生命。”说这话时，老人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记住我的话，孩子。”老人继续道，“你也许能够毁灭流星，预测冰河时代的来临，看透新星的变化，但是，说实在的，对于那些令人困惑、始终变幻莫测的智慧实体，你又了解多少呢？”
狄龙意识到，人类已有的经验确实不多，但他坚信自己拥有的青春、热血和机智，以及地球人独特的入侵技术。只要具备了这项特殊的技能，无论环境多么陌生、多么不友善，一个地球人都可以杀出一条血路，登上新世界的顶峰。
从出生那天起，狄龙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导：生活是一场无休止的战斗。他知道，浩瀚的银河系环境并不适宜生存，里面主要是炽热的恒星和空旷的太空，但有时也有一些行星。在这些行星上生活着各类种族，他们的外形和身材虽千差万别，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仇恨一切非我族类。在这样的物种之间，不可能有任何合作。对于一个地球人而言，要想在他们中间生活下去，就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将身体和头脑发挥到极致。而且即便如此，如果没有毁灭性的地球入侵技术作为辅助，要想在其他星球上活下来，也是不可能的。
狄龙是一个聪颖的学生，他热切地盼望着能在星辰大海中找到自己的归宿。他自告奋勇地加入了“大迁徙”的队伍，而不是坐等应征。终于，如同此前的数百万年轻人一样，他分到了属于自己的宇宙飞船，并被派往太空，从此永远离开了拥挤不堪的小小地球。现在，他的燃料已然告罄，他的归宿就在眼前。
他的飞船停在一片丛林之中，隐藏在浓密的灌木丛里，几乎无法看见，附近有一座茅草屋顶的村落。他在控制台前紧张地等待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染上初升旭日的红晕。他发现没有人向他走来，也没有炸弹落下，他只能假设没有人发觉他着陆。
当这颗行星的黄色太阳爬上地平线时，狄龙走出飞船，对周围物理环境进行了一番分析。他用鼻子吸了吸空气，用双腿感受了一下重力，估测着太阳的光谱和能量，最后失望地摇了摇头——这颗行星与银河系中的大多数行星一样，无法支持地球生命。他大概有一小时的时间来完成这次入侵。
他摁了下仪表盘上的一个按钮，然后飞快地走开。在他身后，飞船化成了一团灰蒙蒙的尘埃，随着晨风飘散，洒落在丛林之上。现在他已然破釜沉舟，只得朝着那个外星村庄走去。
走近以后，他看到一些用木头和茅草建成的外星小屋，有一两间是用手工雕琢的石头建造的，都颇为粗制滥造，就此地的气候而言，似乎能够承受得住风吹雨打，还算坚固耐用。除了一条通往丛林的人行小径，没有道路的迹象。没有电力装置，也没有人工制造的物品。他认定，这儿还处于早期文明，控制起来应该毫不费力。
他自信地迈步向前，差点撞到一个外星人身上。
他们面面相觑。外星人也是一种直立行走的两足生物，比地球人高得多，颅脑容量看起来应该不差。他腰间裹着件条纹衣裳，灰色的体毛下，皮肤泛着浅棕色，一副完全不准备逃跑的模样。
“艾尔泰！”那家伙说，这在狄龙听起来像是在表示惊讶。他急忙环顾四周，还没有别的村民发现他。他全身微微绷紧，略向前倾。
“可塔泰阿……”
话音未落，狄龙就如同弹簧一样往前一跳。外星人想躲，但狄龙如同灵猫一般，在半空中一个翻身，单手牢牢钳住了外星人的一肢。
他得逞了，现在身体接触已经完成，那么剩下的事应该就很轻松了。
数百年来，地球人口出生率呈爆炸式增长，这迫使越来越多的地球人往外星球迁移。然而，适宜人类生存的行星比例还不到万分之一。因此，地球人曾经考虑过两种方案：一是改变外星环境，以适应人类的需要；二是对人类进行生物学改造，以适应新的环境。但还存在着第三种方式，付出的代价最小，获得的回报却最大，那就是在所有智慧种族身上进行意识入侵。
地球人发明了这一方法，经过集中训练，具备了这种能力的地球人就可以在任何星球上生活，他只需入侵该星球上某位居民的意识即可。一旦得手，他就占有了一具为当地环境量身定做的身体，其中充满了有用又有趣的信息。一旦完成了这种脱胎换骨，地球人热爱竞争的秉性会使他在那个被入侵的世界里所向披靡。
只有一个小小的麻烦：外星人一般都很讨厌自己的意识遭人入侵，有时候，他们还会采取某些行动来与之对抗。
在侵入外星人的最初一瞬间，狄龙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悔意，他的身体瘫倒在地，蜷作一团，随即消亡，不留痕迹，唯有他和他的宿主才知道刚刚发生了一场入侵。
而最终，他们二者当中只会剩一方明白发生了什么。
现在，狄龙已在外星人的意识中，全神贯注于面前的任务。他克服了一个又一个障碍，奋力向中枢区域进犯，也就是“我之为我”的那处所在。等到他攻入那个城堡，并成功逐出此刻盘踞其内的那个自我以后，这具身体就属于狄龙了。
外星人意识中仓促树起的防御在他面前土崩瓦解，有那么一瞬间，狄龙还以为他这第一波夺命狂奔就能将其一路畅通地带到终点。然后，猛然间，他失去了方向，开始在一片灰蒙蒙的意识荒野中徘徊。
那个外星人从最初的惊吓中逐渐恢复了镇静，狄龙能感觉到周围的能量在缓慢增长。
现在他真的要激战一场了。
在这个外星人意识中的无人地带，一场敌我双方的谈判展开了。
“你是谁？”
“爱德华·狄龙，来自地球。你呢？”
“阿瑞克。我们这个星球叫克格拉。你来这儿想要什么，狄龙？”
“一点点生存空间而已，阿瑞克。”狄龙狡黠地笑道，“你能腾腾地儿吗？”
“哦，那我就见鬼了……快从我心里滚出去！”
“我办不到，”狄龙说，“我没地方可去。”
“我明白了。”阿瑞克沉思着，“这可就难办了。但你不请自来的。而且我有种感觉，你不单只是想找个地方住，你想统统给占了，对吧？”
“我一定得控制一切。”狄龙承认，“没别的办法。不过，如果你不反抗，我会给你留下一席之地，尽管这并不符合我们的惯例。”
“不符合吗？”
“当然不符合。”狄龙说，“不同种族不能共存，这是颠扑不破的自然法则，强者会把弱者赶走。但我可以试着与你和平共处一段时间。”
“用不着你假慈悲。”阿瑞克说着，中断了与他的联系。
灰色的荒野变得漆黑。狄龙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战斗，他第一次感受到自我怀疑的折磨。
阿瑞克是个原始人，肯定从未经历过这种思维意识的厮杀。虽然他也能及时地根据情况调整自己作好准备，来对付狄龙发起的进攻。他的反抗多半不足挂齿，但仍然……
这是什么生物？
他正站在一处怪石嶙峋的山坡上，四周被参差不齐的悬崖所包围，一层薄雾笼罩着远处高耸的蓝色山脉。太阳发出强烈的光芒，刺眼而炽热。这时，有一个小黑点顺着山脊朝他爬来。
狄龙用脚踢开一块石头，等着看那个小黑点将会变成个什么东西。意识战斗就是这样的模式：思想变成了物质实体，概念则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那个小黑点一下子变成一个克格拉人。突然间，他就赫然耸立在狄龙面前，身形庞大，肌肉虬结，闪闪发亮，手持利剑和匕首。
狄龙向后一闪，避开了第一击。这场战斗以一种敌我分明、进退可控的方式进行着。外星人往往在战斗中臆想出一个理想化的种族形象，对其各种特质加以夸张和强化。这些角色基本都跟超人一样强大，令人生畏，无法抵挡。但一般情况下，这些角色也都有个阿喀琉斯之踵。狄龙决定冒险赌上一把。
克格拉人猛冲向前，狄龙闪开，顺势倒地，旋即猛地蹬出双脚，身体在瞬间暴露给对方。克格拉人试图格挡，但反应太慢了，狄龙穿着靴子的脚狠狠踢中了他的肚子。
狄龙欢欣鼓舞，一跃向前。对方的命门就在那里！
他佯装进攻，灵巧地从对方剑下穿过，趁克格拉人想要防守的时候，利落地用手掌劈向了对方的脖子。
倒下的克格拉人震撼了大地，狄龙略带同情地看着他死去。经过理想化的种族战斗形象比活人更伟岸、更健壮、更勇武，也更有耐力，带着一种自信且可怖的威严感。这对于一个形象来说固然极佳，但对于一具战斗机器来说则不然——他高大笨重，行动迟缓，而且他的反应时间太长了，这无疑意味着死亡。
死去的巨人消失了。有那么片刻工夫，狄龙以为自己获胜了。接着他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嘶吼。他猛然转身，看见一头身量不高的修长黑兽，长相如豹，耳朵向后竖起，龇着锋利的牙齿。
这么看来，阿瑞克还有后手。不过狄龙知道这样的战斗会消耗不少能量。用不了多久，这个外星人的后备力量就会耗尽，到那时……
黑豹步步紧逼，狄龙拾起巨人的那柄剑，向后退去，直至他找到了一块可以倚靠的巨石。他利用身前一块齐腰高的岩石作掩护，豹子不得不跃起进攻。烈日当头，晃着他的眼睛，一阵微风将灰尘拂到他脸上。当黑豹朝他扑过来时，他向后挥起长剑。
在接下来漫长的几小时里，狄龙接二连三地遭遇了克格拉星上形形色色的猛禽怪兽，并把它们挨个干掉，他对付它们的手段与对付地球上类似的动物大同小异。有一种类似犀牛的猛兽，尽管体型庞大、速度惊人，但还是很好对付，他成功地把它引到悬崖边上并刺激它冲了出去。眼镜蛇要更危险一些，在被他拦腰斩作两段之前，险些把毒液喷到他眼睛里。那头大猩猩则孔武有力、行动如风，但它那双能将骨头生生捏碎的巨掌永远也抓不住狄龙，狄龙来回跳闪，把它砍成了碎片。霸王龙身披厚甲，不屈不挠，狄龙只好用一场山崩将它埋葬。他遭遇的奇异怪兽数不胜数。到最后，他疲乏至极，独自站在那里，手中的剑已经变成一块豁了口的金属片。
“受够了吗，狄龙？”阿瑞克问道。
“半点儿没事。”狄龙回答，干渴的嘴唇有些发乌，“你没法一直这么搞下去的，阿瑞克，就算是你，生命力也有个限度。”
“真的吗？”阿瑞克问道。
“你肯定没剩下多少能量了。”狄龙嘴硬道，佯装出一副外强中干的自信，“如果你不再负隅顽抗，我会给你留下点地方的，阿瑞克，我真的会这么做。我……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儿佩服你。”
“谢了，狄龙。”阿瑞克说，“我也有同感，如果你愿意放弃的话……”
“不行。”狄龙说，“得照我说的来。”
“好。”阿瑞克说，“这可是你自找的！”
“来吧。”狄龙咕哝道。
忽然间，怪石嶙峋的山坡消失了。
他站在一片齐膝深的灰色沼泽里。平静的深绿色水面上，耸立着结有木瘤的参天巨树，树身上覆盖着茂密的苔藓。百合花洁白如鱼腹，虽然没有一丝风，它们却在颤动摇摆。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死寂的白气，紧紧包裹住粗糙的树皮。沼泽里没有半丝声响，但狄龙却感觉周围全是活物。
他等待着，缓缓转过身，嗅着缓缓飘动的污浊空气，双脚在黏糊糊的烂泥里来回地挪动，闻到了百合花腐烂的气息，他突然意识到：这片沼泽在克格拉星上从未存在过！
他深知这一点，千真万确，这是地球人对外星球所特有的一种敏感。重力不同，空气也不同，甚至就连他脚下的泥也不像是克格拉星上的泥。
这种感觉如潮水般不断涌出，快得难以理清。这么说，克格拉星也有太空旅行这回事吗？不可能！那么，阿瑞克怎么可能对其他星球如此了解呢？他是在哪本书里读到过，抑或是凭空想象，又或者……
他正思索着，不知什么东西从肩上重重擦过，这次袭击令他措手不及。
他想动，但双脚却被淤泥死死裹住。头顶的一棵巨树上掉下一根树枝。他抬头一看，树身开始摇晃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粗大的树枝变得弯曲，嘎吱作响，然后断裂，如雨点般落下来，打在他的身上。
但此刻并没有一丝风。
狄龙被打蒙了，挣扎着穿过沼泽，想要踩到一块坚实的土地，远离那些摇晃的大树。但沼泽地里除了湿地就是大树，没有一处可以站得稳的地方。越来越多的树枝砸下来，狄龙前前后后转来转去，想找点什么东西来抵挡一二，但周围唯有沉寂无声的沼泽。
“出来跟我打啊！”狄龙厉声高喊。他被砸得跪倒在地，站起来，又倒下。然后，迷迷糊糊之中，他看到了一处可供躲藏的地方。
他挣扎着走到一棵大树下，将身体紧紧地贴在树干上。大树的枝丫折断了，像一条条鞭子从天上坠落，但那棵树的树枝够不着他。他安全了！
可是接着，他便惊恐地发现，长在树根周围的百合花用长长的茎秆缠住了他的脚踝。他想把这些藤茎踢开，但它们像一条条苍白的蛇，紧紧地缠绕着他。他砍断花茎，从树下的藏身之处跑了出来。
“跟我打啊！”狄龙恳求，树枝如雨点般落在他周围，无人应答。百合花在花茎上翻卷着，向他包围过来。头顶上方，一片狂暴的羽翼在挥动，沼泽里的鸟类正在聚集，是聒噪的食腐黑鸦，等待着他的末日来临。狄龙跌跌撞撞地移动着脚步，感到某种热乎乎的恐怖玩意儿碰到了他的脚踝。
他一下子明白必须要怎么做了。
过了好一阵，他才鼓起勇气，接着一个猛子扎进了脏兮兮的绿水里。
他一扎入水中，整个沼泽地便立刻沉静下来了。参天巨树在灰蓝色的天空下定格；百合花不再疯狂地向他袭来，软绵绵地耷拉在花茎上；那片白汽纹丝不动地紧贴在粗糙的树皮上；猛禽在沉闷的空气中悄无声息地盘旋。
这一会儿，沼泽地里开始冒出气泡，然后气泡没有了。
狄龙从水里冒出头来，喘着粗气，脖颈和后背上全是深深的抓痕。他手中紧紧地抓着一个形状不规则的透明生物，正是它在沼泽地里呼风唤雨。
他涉水走到一棵树前，把那个软趴趴的家伙甩到树干上，摔得稀烂。然后他瘫坐下来。
他从未感到过如此疲惫、如此难受，也从未这般深信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既然在万事万物之中，生命所占的份额根本无足轻重，那他为何还要为生命而拼搏呢？与行星的永恒律动相比，与恒星的庄严光芒相比，他的生命不过一瞬而已，又有何意义呢？狄龙深感震惊，自己为了生存竟然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温热的水拍打着他的胸膛，狄龙睡意蒙眬地告诉自己，所谓生命，不过是寄生在无生命的外壳上的一块疥癣。当水淹到他的脖颈时，他对自己说，从统计学角度来看，和浩瀚的无生命世界相比，微不足道的生命几乎可以忽略。当水漫到他的下颌时，他心想，如果无生命世界是自然的，那么活着便是患上了疾病，而生命中唯一健康的想法就是期盼死亡。
当水触碰着他的嘴唇时，他感到死是一件乐事。有一种疲倦无法缓解，有一种疾病无法治愈。现在大可轻松放手，下沉，抛弃……
“很好，”狄龙低声说，一面挣扎着站起来，“很厉害的招数，阿瑞克。可能你也累了吧？可能你除了一点感情之外，也没剩下多少东西了吧？”
天色渐渐暗下来，黑暗中有个声音在向狄龙低声耳语，那声音来自一个缩小的跟狄龙类似的生物，懒洋洋地蜷在他肩膀上。
“但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缩小的狄龙说，“有些东西任何生物都无法面对，那就是你自知隐藏在灵魂深处的罪恶感，招人厌恶、令人不齿，但你又永远无法否认。狄龙，死亡胜过这种自知的罪恶感，它因而变得珍贵，需要付出无穷的代价方能换取。当你不得不面对自己灵魂深处的东西时，你会祈求死亡，千方百计渴望一死。”
狄龙尽量不去听那个缩影的话，但那个生物却牢牢趴在他肩上，指着前方。狄龙看见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成形，而且辨认出了它的形状。
“别这样，狄龙。”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生物恳求道，“求你了，别这样！勇敢点，狄龙！慷慨赴死吧！大胆一点，无畏一点！明明白白地接受死期吧！”
狄龙辨认出了朝他逼近的那个身形，感受到一股无法想象的恐惧。因为这就是他灵魂深处的认知，是一种对自己的负罪感，一种对他而言曾代表一切的负罪感。
“快点儿，狄龙！”他的镜像喊道，“要坚强，要勇敢，要真实趁你还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死去吧！”
狄龙此刻真的想死。他如释重负地重重叹了一口气，开始松手，让他的精魂悄然流逝……
但他做不到。
“帮帮我！”他尖叫起来。
“我帮不了你！”缩小的他尖叫着回应，“你必须自己完成这件事！”
那些灵魂底部的认知紧紧贴在他眼球上，他又试了一次，请求死去，乞求死去，却怎么也死不了。
所以只剩下一个办法了。他使出仅存的一点力气，绝望地往前冲，朝着眼前舞动的那身影冲去。
它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狄龙意识到，所有的威胁都消失了。他独自站在已经征服的领土上。无论如何，他还是赢了！如今，那个城堡就在他面前，空荡无主，等待着他。他心中涌起一股钦佩之情，可怜的阿瑞克，他曾是一位出色的战士，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或许自己原本可以给他腾出点生存空间的，如果不是阿瑞克想要……
“你真是好心啊，狄龙。”一个声音低沉地响起。
狄龙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牢牢抓住了，任何反抗的念头都是白费力气。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克格拉人意识的威力究竟有多么强大。
“你表现得不错，狄龙。”阿瑞克说，“你无须为你自己战败感到耻辱。”
“你根本没给我机会战斗。”狄龙说。
“对，再也没机会了。”阿瑞克温和地说，“你以为地球入侵计划独一无二，大多数形成时间尚短的种族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是狄龙，克格拉星有着悠久的历史，在现今这个时代，我们已经多次遭到外族人的入侵，无论是身体上的入侵，还是意识上的入侵。所以这对我们来说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所以你是在逗我玩儿？！”狄龙喊道。
“我是想弄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阿瑞克说。
“你不要自鸣得意了！对你来说，这就是一场游戏。得了，你让游戏结束吧，快点了事！”
“了什么事？”
“杀了我啊！”
“我为什么要杀你？”阿瑞克问道。
“因为除了杀死我，你别无他法了。为什么不像对待其他种族那样对待我呢？”
“其他那些种族有的你已经见过了，狄龙。你跟埃坦交过手了，他在母星上是住在沼泽里的，后来才开始太空旅行。在你耳边轻声细语，说话特别让你信服的那个缩影叫乌勒米克，他才刚来没多久，气势汹汹，热情似火，跟你很像。”
“但是——”
“我们在这儿接纳了他们，为他们腾出了空间，利用他们的特点，来完善我们的不足。我们合为一体之后，比各自为战的时候更强大。”
“你们住在一起吗？”狄龙低声问，“在你的身体里？”
“当然了。在银河系里，素质上佳的身体并不多见，也没多少生存空间。狄龙，见见我的搭档们吧。”
狄龙又看见了那个形状不规则的沼泽生物，还有身上带鳞的乌勒米克，以及其他十几个生物。
“但这怎么可能呢！”狄龙叫道，“外星种族没法生活在一起！生命就是战斗和死亡！这是自然的基本法则。”
“那是早期的法则。”阿瑞克说，“很久以前，我们就发现了，只有合作才能生存，才能更好地生存。你会习惯的。狄龙，欢迎加盟！”
狄龙愣住了，不由自主地走进这个城堡，加入银河系里的众多种族，一起成为了搭档。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在夜幕的掩护下，飞船偷偷地穿过大气层，从浓密的雨云之中下降，飞船本身看上去也像一朵云似的。他悄然着陆，没有引起半点骚动，这只有地球人才能办得到。
在黎明之前的一个小时，他的飞船终于停稳了，这是最保险的时刻，无论在哪颗星球上，大多数生物此刻都是最麻痹的。至少在他离开地球之前，父亲是这么教导他的。在黎明前入侵是地球人来之不易的宝贵经验之一，而目的只是为了在外星上生存下来。
“但这些知识也不见得都靠得住。”父亲提醒他，“因为它针对的是最不可预测的实体，那些智慧生命。”说这话时，老人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记住我的话，孩子。”老人继续道，“你也许能够毁灭流星，预测冰河时代的来临，看透新星的变化，但是，说实在的，对于那些令人困惑、始终变幻莫测的智慧实体，你又了解多少呢？”
狄龙意识到，人类已有的经验确实不多，但他坚信自己拥有的青春、热血和机智，以及地球人独特的入侵技术。只要具备了这项特殊的技能，无论环境多么陌生、多么不友善，一个地球人都可以杀出一条血路，登上新世界的顶峰。
从出生那天起，狄龙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导：生活是一场无休止的战斗。他知道，浩瀚的银河系环境并不适宜生存，里面主要是炽热的恒星和空旷的太空，但有时也有一些行星。在这些行星上生活着各类种族，他们的外形和身材虽千差万别，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仇恨一切非我族类。在这样的物种之间，不可能有任何合作。对于一个地球人而言，要想在他们中间生活下去，就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将身体和头脑发挥到极致。而且即便如此，如果没有毁灭性的地球入侵技术作为辅助，要想在其他星球上活下来，也是不可能的。
狄龙是一个聪颖的学生，他热切地盼望着能在星辰大海中找到自己的归宿。他自告奋勇地加入了“大迁徙”的队伍，而不是坐等应征。终于，如同此前的数百万年轻人一样，他分到了属于自己的宇宙飞船，并被派往太空，从此永远离开了拥挤不堪的小小地球。现在，他的燃料已然告罄，他的归宿就在眼前。
他的飞船停在一片丛林之中，隐藏在浓密的灌木丛里，几乎无法看见，附近有一座茅草屋顶的村落。他在控制台前紧张地等待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染上初升旭日的红晕。他发现没有人向他走来，也没有炸弹落下，他只能假设没有人发觉他着陆。
当这颗行星的黄色太阳爬上地平线时，狄龙走出飞船，对周围物理环境进行了一番分析。他用鼻子吸了吸空气，用双腿感受了一下重力，估测着太阳的光谱和能量，最后失望地摇了摇头——这颗行星与银河系中的大多数行星一样，无法支持地球生命。他大概有一小时的时间来完成这次入侵。
他摁了下仪表盘上的一个按钮，然后飞快地走开。在他身后，飞船化成了一团灰蒙蒙的尘埃，随着晨风飘散，洒落在丛林之上。现在他已然破釜沉舟，只得朝着那个外星村庄走去。
走近以后，他看到一些用木头和茅草建成的外星小屋，有一两间是用手工雕琢的石头建造的，都颇为粗制滥造，就此地的气候而言，似乎能够承受得住风吹雨打，还算坚固耐用。除了一条通往丛林的人行小径，没有道路的迹象。没有电力装置，也没有人工制造的物品。他认定，这儿还处于早期文明，控制起来应该毫不费力。
他自信地迈步向前，差点撞到一个外星人身上。
他们面面相觑。外星人也是一种直立行走的两足生物，比地球人高得多，颅脑容量看起来应该不差。他腰间裹着件条纹衣裳，灰色的体毛下，皮肤泛着浅棕色，一副完全不准备逃跑的模样。
“艾尔泰！”那家伙说，这在狄龙听起来像是在表示惊讶。他急忙环顾四周，还没有别的村民发现他。他全身微微绷紧，略向前倾。
“可塔泰阿……”
话音未落，狄龙就如同弹簧一样往前一跳。外星人想躲，但狄龙如同灵猫一般，在半空中一个翻身，单手牢牢钳住了外星人的一肢。
他得逞了，现在身体接触已经完成，那么剩下的事应该就很轻松了。
数百年来，地球人口出生率呈爆炸式增长，这迫使越来越多的地球人往外星球迁移。然而，适宜人类生存的行星比例还不到万分之一。因此，地球人曾经考虑过两种方案：一是改变外星环境，以适应人类的需要；二是对人类进行生物学改造，以适应新的环境。但还存在着第三种方式，付出的代价最小，获得的回报却最大，那就是在所有智慧种族身上进行意识入侵。
地球人发明了这一方法，经过集中训练，具备了这种能力的地球人就可以在任何星球上生活，他只需入侵该星球上某位居民的意识即可。一旦得手，他就占有了一具为当地环境量身定做的身体，其中充满了有用又有趣的信息。一旦完成了这种脱胎换骨，地球人热爱竞争的秉性会使他在那个被入侵的世界里所向披靡。
只有一个小小的麻烦：外星人一般都很讨厌自己的意识遭人入侵，有时候，他们还会采取某些行动来与之对抗。
在侵入外星人的最初一瞬间，狄龙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悔意，他的身体瘫倒在地，蜷作一团，随即消亡，不留痕迹，唯有他和他的宿主才知道刚刚发生了一场入侵。
而最终，他们二者当中只会剩一方明白发生了什么。
现在，狄龙已在外星人的意识中，全神贯注于面前的任务。他克服了一个又一个障碍，奋力向中枢区域进犯，也就是“我之为我”的那处所在。等到他攻入那个城堡，并成功逐出此刻盘踞其内的那个自我以后，这具身体就属于狄龙了。
外星人意识中仓促树起的防御在他面前土崩瓦解，有那么一瞬间，狄龙还以为他这第一波夺命狂奔就能将其一路畅通地带到终点。然后，猛然间，他失去了方向，开始在一片灰蒙蒙的意识荒野中徘徊。
那个外星人从最初的惊吓中逐渐恢复了镇静，狄龙能感觉到周围的能量在缓慢增长。
现在他真的要激战一场了。
在这个外星人意识中的无人地带，一场敌我双方的谈判展开了。
“你是谁？”
“爱德华·狄龙，来自地球。你呢？”
“阿瑞克。我们这个星球叫克格拉。你来这儿想要什么，狄龙？”
“一点点生存空间而已，阿瑞克。”狄龙狡黠地笑道，“你能腾腾地儿吗？”
“哦，那我就见鬼了……快从我心里滚出去！”
“我办不到，”狄龙说，“我没地方可去。”
“我明白了。”阿瑞克沉思着，“这可就难办了。但你不请自来的。而且我有种感觉，你不单只是想找个地方住，你想统统给占了，对吧？”
“我一定得控制一切。”狄龙承认，“没别的办法。不过，如果你不反抗，我会给你留下一席之地，尽管这并不符合我们的惯例。”
“不符合吗？”
“当然不符合。”狄龙说，“不同种族不能共存，这是颠扑不破的自然法则，强者会把弱者赶走。但我可以试着与你和平共处一段时间。”
“用不着你假慈悲。”阿瑞克说着，中断了与他的联系。
灰色的荒野变得漆黑。狄龙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战斗，他第一次感受到自我怀疑的折磨。
阿瑞克是个原始人，肯定从未经历过这种思维意识的厮杀。虽然他也能及时地根据情况调整自己作好准备，来对付狄龙发起的进攻。他的反抗多半不足挂齿，但仍然……
这是什么生物？
他正站在一处怪石嶙峋的山坡上，四周被参差不齐的悬崖所包围，一层薄雾笼罩着远处高耸的蓝色山脉。太阳发出强烈的光芒，刺眼而炽热。这时，有一个小黑点顺着山脊朝他爬来。
狄龙用脚踢开一块石头，等着看那个小黑点将会变成个什么东西。意识战斗就是这样的模式：思想变成了物质实体，概念则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那个小黑点一下子变成一个克格拉人。突然间，他就赫然耸立在狄龙面前，身形庞大，肌肉虬结，闪闪发亮，手持利剑和匕首。
狄龙向后一闪，避开了第一击。这场战斗以一种敌我分明、进退可控的方式进行着。外星人往往在战斗中臆想出一个理想化的种族形象，对其各种特质加以夸张和强化。这些角色基本都跟超人一样强大，令人生畏，无法抵挡。但一般情况下，这些角色也都有个阿喀琉斯之踵。狄龙决定冒险赌上一把。
克格拉人猛冲向前，狄龙闪开，顺势倒地，旋即猛地蹬出双脚，身体在瞬间暴露给对方。克格拉人试图格挡，但反应太慢了，狄龙穿着靴子的脚狠狠踢中了他的肚子。
狄龙欢欣鼓舞，一跃向前。对方的命门就在那里！
他佯装进攻，灵巧地从对方剑下穿过，趁克格拉人想要防守的时候，利落地用手掌劈向了对方的脖子。
倒下的克格拉人震撼了大地，狄龙略带同情地看着他死去。经过理想化的种族战斗形象比活人更伟岸、更健壮、更勇武，也更有耐力，带着一种自信且可怖的威严感。这对于一个形象来说固然极佳，但对于一具战斗机器来说则不然——他高大笨重，行动迟缓，而且他的反应时间太长了，这无疑意味着死亡。
死去的巨人消失了。有那么片刻工夫，狄龙以为自己获胜了。接着他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嘶吼。他猛然转身，看见一头身量不高的修长黑兽，长相如豹，耳朵向后竖起，龇着锋利的牙齿。
这么看来，阿瑞克还有后手。不过狄龙知道这样的战斗会消耗不少能量。用不了多久，这个外星人的后备力量就会耗尽，到那时……
黑豹步步紧逼，狄龙拾起巨人的那柄剑，向后退去，直至他找到了一块可以倚靠的巨石。他利用身前一块齐腰高的岩石作掩护，豹子不得不跃起进攻。烈日当头，晃着他的眼睛，一阵微风将灰尘拂到他脸上。当黑豹朝他扑过来时，他向后挥起长剑。
在接下来漫长的几小时里，狄龙接二连三地遭遇了克格拉星上形形色色的猛禽怪兽，并把它们挨个干掉，他对付它们的手段与对付地球上类似的动物大同小异。有一种类似犀牛的猛兽，尽管体型庞大、速度惊人，但还是很好对付，他成功地把它引到悬崖边上并刺激它冲了出去。眼镜蛇要更危险一些，在被他拦腰斩作两段之前，险些把毒液喷到他眼睛里。那头大猩猩则孔武有力、行动如风，但它那双能将骨头生生捏碎的巨掌永远也抓不住狄龙，狄龙来回跳闪，把它砍成了碎片。霸王龙身披厚甲，不屈不挠，狄龙只好用一场山崩将它埋葬。他遭遇的奇异怪兽数不胜数。到最后，他疲乏至极，独自站在那里，手中的剑已经变成一块豁了口的金属片。
“受够了吗，狄龙？”阿瑞克问道。
“半点儿没事。”狄龙回答，干渴的嘴唇有些发乌，“你没法一直这么搞下去的，阿瑞克，就算是你，生命力也有个限度。”
“真的吗？”阿瑞克问道。
“你肯定没剩下多少能量了。”狄龙嘴硬道，佯装出一副外强中干的自信，“如果你不再负隅顽抗，我会给你留下点地方的，阿瑞克，我真的会这么做。我……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儿佩服你。”
“谢了，狄龙。”阿瑞克说，“我也有同感，如果你愿意放弃的话……”
“不行。”狄龙说，“得照我说的来。”
“好。”阿瑞克说，“这可是你自找的！”
“来吧。”狄龙咕哝道。
忽然间，怪石嶙峋的山坡消失了。
他站在一片齐膝深的灰色沼泽里。平静的深绿色水面上，耸立着结有木瘤的参天巨树，树身上覆盖着茂密的苔藓。百合花洁白如鱼腹，虽然没有一丝风，它们却在颤动摇摆。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死寂的白气，紧紧包裹住粗糙的树皮。沼泽里没有半丝声响，但狄龙却感觉周围全是活物。
他等待着，缓缓转过身，嗅着缓缓飘动的污浊空气，双脚在黏糊糊的烂泥里来回地挪动，闻到了百合花腐烂的气息，他突然意识到：这片沼泽在克格拉星上从未存在过！
他深知这一点，千真万确，这是地球人对外星球所特有的一种敏感。重力不同，空气也不同，甚至就连他脚下的泥也不像是克格拉星上的泥。
这种感觉如潮水般不断涌出，快得难以理清。这么说，克格拉星也有太空旅行这回事吗？不可能！那么，阿瑞克怎么可能对其他星球如此了解呢？他是在哪本书里读到过，抑或是凭空想象，又或者……
他正思索着，不知什么东西从肩上重重擦过，这次袭击令他措手不及。
他想动，但双脚却被淤泥死死裹住。头顶的一棵巨树上掉下一根树枝。他抬头一看，树身开始摇晃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粗大的树枝变得弯曲，嘎吱作响，然后断裂，如雨点般落下来，打在他的身上。
但此刻并没有一丝风。
狄龙被打蒙了，挣扎着穿过沼泽，想要踩到一块坚实的土地，远离那些摇晃的大树。但沼泽地里除了湿地就是大树，没有一处可以站得稳的地方。越来越多的树枝砸下来，狄龙前前后后转来转去，想找点什么东西来抵挡一二，但周围唯有沉寂无声的沼泽。
“出来跟我打啊！”狄龙厉声高喊。他被砸得跪倒在地，站起来，又倒下。然后，迷迷糊糊之中，他看到了一处可供躲藏的地方。
他挣扎着走到一棵大树下，将身体紧紧地贴在树干上。大树的枝丫折断了，像一条条鞭子从天上坠落，但那棵树的树枝够不着他。他安全了！
可是接着，他便惊恐地发现，长在树根周围的百合花用长长的茎秆缠住了他的脚踝。他想把这些藤茎踢开，但它们像一条条苍白的蛇，紧紧地缠绕着他。他砍断花茎，从树下的藏身之处跑了出来。
“跟我打啊！”狄龙恳求，树枝如雨点般落在他周围，无人应答。百合花在花茎上翻卷着，向他包围过来。头顶上方，一片狂暴的羽翼在挥动，沼泽里的鸟类正在聚集，是聒噪的食腐黑鸦，等待着他的末日来临。狄龙跌跌撞撞地移动着脚步，感到某种热乎乎的恐怖玩意儿碰到了他的脚踝。
他一下子明白必须要怎么做了。
过了好一阵，他才鼓起勇气，接着一个猛子扎进了脏兮兮的绿水里。
他一扎入水中，整个沼泽地便立刻沉静下来了。参天巨树在灰蓝色的天空下定格；百合花不再疯狂地向他袭来，软绵绵地耷拉在花茎上；那片白汽纹丝不动地紧贴在粗糙的树皮上；猛禽在沉闷的空气中悄无声息地盘旋。
这一会儿，沼泽地里开始冒出气泡，然后气泡没有了。
狄龙从水里冒出头来，喘着粗气，脖颈和后背上全是深深的抓痕。他手中紧紧地抓着一个形状不规则的透明生物，正是它在沼泽地里呼风唤雨。
他涉水走到一棵树前，把那个软趴趴的家伙甩到树干上，摔得稀烂。然后他瘫坐下来。
他从未感到过如此疲惫、如此难受，也从未这般深信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既然在万事万物之中，生命所占的份额根本无足轻重，那他为何还要为生命而拼搏呢？与行星的永恒律动相比，与恒星的庄严光芒相比，他的生命不过一瞬而已，又有何意义呢？狄龙深感震惊，自己为了生存竟然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温热的水拍打着他的胸膛，狄龙睡意蒙眬地告诉自己，所谓生命，不过是寄生在无生命的外壳上的一块疥癣。当水淹到他的脖颈时，他对自己说，从统计学角度来看，和浩瀚的无生命世界相比，微不足道的生命几乎可以忽略。当水漫到他的下颌时，他心想，如果无生命世界是自然的，那么活着便是患上了疾病，而生命中唯一健康的想法就是期盼死亡。
当水触碰着他的嘴唇时，他感到死是一件乐事。有一种疲倦无法缓解，有一种疾病无法治愈。现在大可轻松放手，下沉，抛弃……
“很好，”狄龙低声说，一面挣扎着站起来，“很厉害的招数，阿瑞克。可能你也累了吧？可能你除了一点感情之外，也没剩下多少东西了吧？”
天色渐渐暗下来，黑暗中有个声音在向狄龙低声耳语，那声音来自一个缩小的跟狄龙类似的生物，懒洋洋地蜷在他肩膀上。
“但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缩小的狄龙说，“有些东西任何生物都无法面对，那就是你自知隐藏在灵魂深处的罪恶感，招人厌恶、令人不齿，但你又永远无法否认。狄龙，死亡胜过这种自知的罪恶感，它因而变得珍贵，需要付出无穷的代价方能换取。当你不得不面对自己灵魂深处的东西时，你会祈求死亡，千方百计渴望一死。”
狄龙尽量不去听那个缩影的话，但那个生物却牢牢趴在他肩上，指着前方。狄龙看见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成形，而且辨认出了它的形状。
“别这样，狄龙。”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生物恳求道，“求你了，别这样！勇敢点，狄龙！慷慨赴死吧！大胆一点，无畏一点！明明白白地接受死期吧！”
狄龙辨认出了朝他逼近的那个身形，感受到一股无法想象的恐惧。因为这就是他灵魂深处的认知，是一种对自己的负罪感，一种对他而言曾代表一切的负罪感。
“快点儿，狄龙！”他的镜像喊道，“要坚强，要勇敢，要真实趁你还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死去吧！”
狄龙此刻真的想死。他如释重负地重重叹了一口气，开始松手，让他的精魂悄然流逝……
但他做不到。
“帮帮我！”他尖叫起来。
“我帮不了你！”缩小的他尖叫着回应，“你必须自己完成这件事！”
那些灵魂底部的认知紧紧贴在他眼球上，他又试了一次，请求死去，乞求死去，却怎么也死不了。
所以只剩下一个办法了。他使出仅存的一点力气，绝望地往前冲，朝着眼前舞动的那身影冲去。
它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狄龙意识到，所有的威胁都消失了。他独自站在已经征服的领土上。无论如何，他还是赢了！如今，那个城堡就在他面前，空荡无主，等待着他。他心中涌起一股钦佩之情，可怜的阿瑞克，他曾是一位出色的战士，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或许自己原本可以给他腾出点生存空间的，如果不是阿瑞克想要……
“你真是好心啊，狄龙。”一个声音低沉地响起。
狄龙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牢牢抓住了，任何反抗的念头都是白费力气。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克格拉人意识的威力究竟有多么强大。
“你表现得不错，狄龙。”阿瑞克说，“你无须为你自己战败感到耻辱。”
“你根本没给我机会战斗。”狄龙说。
“对，再也没机会了。”阿瑞克温和地说，“你以为地球入侵计划独一无二，大多数形成时间尚短的种族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是狄龙，克格拉星有着悠久的历史，在现今这个时代，我们已经多次遭到外族人的入侵，无论是身体上的入侵，还是意识上的入侵。所以这对我们来说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所以你是在逗我玩儿？！”狄龙喊道。
“我是想弄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阿瑞克说。
“你不要自鸣得意了！对你来说，这就是一场游戏。得了，你让游戏结束吧，快点了事！”
“了什么事？”
“杀了我啊！”
“我为什么要杀你？”阿瑞克问道。
“因为除了杀死我，你别无他法了。为什么不像对待其他种族那样对待我呢？”
“其他那些种族有的你已经见过了，狄龙。你跟埃坦交过手了，他在母星上是住在沼泽里的，后来才开始太空旅行。在你耳边轻声细语，说话特别让你信服的那个缩影叫乌勒米克，他才刚来没多久，气势汹汹，热情似火，跟你很像。”
“但是——”
“我们在这儿接纳了他们，为他们腾出了空间，利用他们的特点，来完善我们的不足。我们合为一体之后，比各自为战的时候更强大。”
“你们住在一起吗？”狄龙低声问，“在你的身体里？”
“当然了。在银河系里，素质上佳的身体并不多见，也没多少生存空间。狄龙，见见我的搭档们吧。”
狄龙又看见了那个形状不规则的沼泽生物，还有身上带鳞的乌勒米克，以及其他十几个生物。
“但这怎么可能呢！”狄龙叫道，“外星种族没法生活在一起！生命就是战斗和死亡！这是自然的基本法则。”
“那是早期的法则。”阿瑞克说，“很久以前，我们就发现了，只有合作才能生存，才能更好地生存。你会习惯的。狄龙，欢迎加盟！”
狄龙愣住了，不由自主地走进这个城堡，加入银河系里的众多种族，一起成为了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