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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喽,生活还有很多远比给你提供一份报纸更有意义的事情,布莱恩。”外交大臣梅克皮斯身侧的第三个人加入了谈话。他是昆汀·狄格比,一个专门游说国会议员的说客,很优秀。他不仅加入了专业政治活动,而且不显山不露水地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同时还是很多慈善团体和环境问题的代表。梅克皮斯跟他不熟,但很喜欢他。
“嘿,我想知道我们三个人中今晚谁来充当说教的蛤蟆。”梅克皮斯嘲弄道。
剧场的灯逐渐暗了下来,松代世宇公司的董事局主席走上台,以致欢迎辞的方式在众多要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地位。舞台上强光的余辉折射到梅克皮斯和他伙伴的脸上,半明半暗中,他们露出了阴谋家的形态,看上去像一群正在熬煮魔力大黑锅的巫婆。
“认真点,汤姆。”借着这个跟内阁大臣看戏的机会,布莱恩急切地继续话题,“他在执政第十年时就该退位。霸占了他妈的十年最高权位,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足够了,是吧?”
梅克皮斯无语,假装专心在听那个日本绅士的长篇大论,他正试图解释文化与汽车零件之间的固有精神联系。
“想破纪录,超过撒切尔首相。”狄格比接了话,“我不介意他继续当,但是有意义吗?他想得到什么?我们国家有一半的垃圾桶里填满了哈罗德百货公司的包装纸,而地方政府却无钱运走,另外一半垃圾桶像要饭的一样用来装扔掉的食物。”
“你们这些游说家总是用夸张的手法把自己的案子弄砸了。”梅克皮斯制止了他。
“滑稽,我一直认为那是政治家的特权。”总编接上话。
梅克皮斯开始觉得被捆住了。最近几个月里他一直有这种感觉。坐在主编们身边时,站在选民面前时,他都假装充满激情,其实内心只剩下厌倦和幻灭。某种东西已变味了,某人已经过时了。对于弗朗西斯·厄克特,有太多的东西梅克皮斯想倾囊而谈,但他几乎什么都不能说。
“他已表现过了,汤姆,国家会有感激他的方式。真的到了该换新鲜血液的时候了。”
“他的血。”
“让政府有一个新的开端。”
“让你,汤姆。”
“我们都理解你所珍惜的东西、你所维护的事业。”
“我们愿意力挺。”
“你知道国家已不是过去的国家了,也许还是吧。可这个国家心胸再宽阔也无法只惠顾一个人这么长时间。”
“尤其还是一个那样的小人。”
“把国家搞得像地狱一样,甚至非法移民都想离开这里了。”
“国家应该是你的,汤姆。你梅克皮斯跟厄克特一样能干。”
休息片刻后,松代世宇公司代表回到座位上,演出即将开始。梅克皮斯很感激,但脑子有些懵。他想驳回他们的话,保持忠诚,可是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来。他们对厄克特的议论或许是对的,也的确到位。他们知道他想得到最高权力,这种渴望常常会让他口干舌燥,干渴得像沙漠里迷路的人忽然看到了绿洲,可是末了发现却是海市蜃楼。权力!得到它,不是为了它本身的意义,更不是像厄克特那样想名垂青史,而是为了现在,为了今天,为了完成很多急需做、急需改革的事业。
布莱恩和狄格比都对变革感兴趣,总编和说客本身就是专业的革命者。在一个停滞不前的世界里,他和他们一样束手无策,梅克皮斯在想。或许某天战争来临,他们可以成为盟友。还是等他的朋友厄克特离开政治舞台后再说吧,否则他们会同一群恶棍一起走向地狱。
此时传来一阵观众的笑声。恺撒大帝首次登场,脸上过重的神秘色彩使他看上去很像弗朗西斯·厄克特:同样的长脸,目光尖刻,高额秃顶,银发,一道象征着嘴巴的伤口横过脸颊,还有一个既无欢乐也无怜悯的面具。听说厄克特马上要到时,后台有过很长时间的激烈争论。哈里大声喊叫罢演,威胁把自己的身体拉成纠察线来抗议。最后道具经理辩赢了,他说:“你说够了吧,亲爱的?很多年来你都在发誓要用上边的头脑而不是用下边的屁股蛮拼。都他妈的多少年了,总不愿动脑子。我敢说,都成了习惯了。这次必须用头脑做事。”
大家找到了妥协的方式,这就是节目将以传统的悲剧形式进行演出,加进表达意识形态的道具。哈里壮了壮胆子,再一次溜到舞台边观看演出效果。那个生动滑稽的面具掉下来了,他非常失望。与交通大臣布扎·皮特同坐在台前贵宾席位的首相厄克特可是个惯于在公共场合演戏的老手,他看到了破绽,立即做出了反应。他不仅带头大笑,而且掏出一条白色的丝手帕来让大家都看见,同时还向他的“徒儿”们用力挥舞。
随着剧情发展,梅克皮斯痛苦不堪。对他来说,忠诚非常珍贵,这是事关政治贞操的根本问题。他一直睡不好觉,混乱的脑子和不安的心情剥夺了他休息的权利,疑虑开始涌进梦中。他知道,如果什么都不干,仅仅在这些疑虑下恼怒,最后连梦想也会失去。
(台词)权力之弊害,自恃权而骄、忘记自省时开始。
忠诚。但对什么忠诚?不会只忠诚于某一个人吧?伟人们都有如日中天的日子,但其声誉必然会有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一天,如秋风扫落叶。
(台词)因此把他看作是一颗毒蛇的蛋,一旦孵化,就会如同类一样越来越凶恶……
他所知道的每一个过于恋栈的首相最后都会被挤走,成为伤痕累累的牺牲品。
舞台上的谋杀最终完成了。“还有你,布鲁图?”剧中恺撒临死前发现他的朋友也是杀手时,说了最后一句话。多么冷酷的描述,而厄克特对谋杀的每一步都挥舞着手帕。
“狗娘养的东西!”哈里在快速换装箱前猛地顿足骂了一句,一边帮恺撒换上死后成鬼的装束。
“你的小剧情不成功呀,宝贝儿。”装扮恺撒的演员嘲笑道,“你没看到他?一个劲儿地朝我们笑,快把他的狗牙笑掉了,瞧他那个得意样。”
“别动,大恺撒,否则我就把这根针扎进你屁股里。”哈里吼道,“不过,你懂什么是剧情吗?上次你写的那个可怜剧本连在打字员那儿都没有通过。”
“它在展开上有点问题。”恺撒承认了。
“你这匹大马骑着小刺猬找到方向了?”
“至少我演出了。可你就算在人生巅峰都演不了《哈姆雷特》里的一具骷髅。”
“王八蛋。”哈里噘了一下嘴,随后平静下来。
大厅观众席照明灯亮了,中场休息。雷鸣般的掌声表明观众对如此新颖的演出非常赞赏。谁都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从一场悲剧演出中收获这么多的笑声了。但在第一台廊里,狄格比好像走神了,梅克皮斯很关心他在想什么。
“抱歉,在想刚买到手的那辆新车。”游说专家道歉道。
“想它的里程?是否环保?可否再利用?”
“不是。它是一辆饱含男性荷尔蒙的四升马力的车,是这个国家里能看到的线条最柔和的顶级意大利风格,一旦上去,绝不会让你软下来的红色法拉利跑车,这是我唯一的恶习。它就停在剧场外面。”
“你刚才不是还在担心周末之前,是否有人来运走你垃圾箱里的包装纸吗?”梅克皮斯嘲弄道。
“更担心那个我们谈到的勇敢新世界,怕演出结束时被这里的音响系统掀翻了。你怎么想,内阁大臣?”
“悠着点,亲爱的狄。”布莱恩·琼斯总编辑插话道,“世无定事。”
总编辑和游说家分享了这个笑话,梅克皮斯却走神了。他正注视着楼下被热情的助手围着、被交通大臣布扎·皮特服侍着在换手帕的厄克特。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汤姆?”布莱恩·琼斯探询道。
“是的,当然。我在想你是对的。你懂的,世无定事。”
* * *
红皮公文箱在后车座上敞开着,文件没有被动过。车一上高速路,内阁部长就进入了梦乡。一顿豪华工作晚餐后,老男孩的精力毕竟今不如昔了。他打着轻微的呼噜,嘴巴半张,很不舒服地斜躺着,未系安全带。司机通过车内的后视镜观察了一会儿,决定冒险开快车。他将捷豹房车车速固定在每小时83英里,这样可以使发动机声保持令人舒适的韵律,然后小心翼翼地旋转了收音机的音量按钮。伦敦厄普顿公园的西汉姆俱乐部足球赛就要开始了,九十分钟后将看到整个赛季的努力成果,他当然不想错过。
司机突然关掉了收音机,透过毛毛雨,他看见了前方一辆破旧老式福特车的尾灯。那车仿佛在努力证明自己还能跑完铁人三项全能,不会被累死。开福特车的年轻司机嘴里不停地诅咒,年久变形的胶皮雨刷器把玻璃刷得一片浑浊,车前的高速路像一片乱麻,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来辨认前面的路况,根本顾不上车后的情形。捷豹司机决定不急刹车,不能惊醒他的乘客,也决不能影响收听即将开始的球赛。他将车拐进了中间车道,试图超过在慢车道上行驶的福特车。
在生死之事上,哪有什么合理解释!事后,那些有学问、有经验、有医学鉴定能力的人聚集在一起提出看法,而这些看法只能称之为借口,而不是解释。通常,宿命论更容易被接受。据说命运女神有时从午后打盹中醒来,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手任性地一指,悲惨时刻就出现了。捷豹房车距离慢车道上那辆破车的尾部只有六英尺,在中间车道开车的部长司机又倾身去开收音机。福特车突然爆胎了。啊,天哪!他猛地打转方向,车冲到了部长的豪华轿车前。部长的专车司机只有一只手在方向盘上,慌忙打了一把方向躲避。高速行驶的捷豹车撞上中间隔离带的铁板,然后在湿滑的高速路上优雅地旋转了一整圈,冲过紧急停车带,消失在路边的土堤后面。
车被一棵榆树挡住,停了下来。司机惊魂初定后醒来,发现部长破损不堪的文件箱散落在前排坐椅上,部长也翻躺在前座上。
我讨厌无谓的暴力爆发。那样,暴力就会变得索然寡味。
“弗朗西斯·厄克特是和平使者?”
总编布莱恩·福德·琼斯丝毫没有掩饰声音中的疑虑,紧盯着外相梅克皮斯来判断其反应。
“我们生活在一个令人激动的新世界,布莱恩。一切皆有可能。”
“同意。可是弗朗西斯·厄克特?”
他们在唐宁街首相府的楼道里,与其他客人一起等待着厄克特首相夫妇的正式礼见,随后再被引见给来自分裂的塞浦路斯双边政府的总统们。前一天,在中立的领土上,也就是英国外交和联邦事务部的兰卡斯特大厦的宴会厅里,由英国首相亲自见证,土耳其族和希腊族的塞浦路斯领导人同意了和平原则,并承诺将在三个月内敲定具体细节。这样一来,塞浦路斯联邦共和国将会诞生,冲突便结束了。而弗朗西斯·厄克特首相阁下将是这个新国家的助产妇,也是和平使者。
欢庆的时刻到了。这个国度中有权势的人物都聚集到了唐宁街首相府的二楼客厅里,他们将按照程序感谢和平的到来,感谢弗朗西斯·厄克特对和平做出的贡献。这是一次不分等级的交流,尽管有人几近恭顺。与会者无论多么富贵或声名显赫,待遇都一视同仁。不许开车,不许张扬,不许特殊,大家一律在白厅通往唐宁街间设置的熟铁锻造的栏杆入口处停下。等通过特警安检后,才可带着夫人走到有警卫的正门。然后将外套交给存衣处,领到一张皱巴巴的存衣牌,排约五分钟的队,再虔诚地一步一步向楼上挪去。两边挂有很多前任首相的油画肖像,如沃尔波、皮特、帕默斯顿、迪斯雷利、丘吉尔,以及唯一的女首相玛格丽特·撒切尔夫人。“为了他们,我们都上了十字架。”总编布莱恩·福德·琼斯小声嘟囔着。他被正式引见时,是由一个身着红色服饰如外星来客的家伙唱名,他似乎对谁都不熟,而且发音不准。结果布莱恩·琼斯被喊成了“比姆付·琼斯先生”,但他居然一点儿也不奇怪,他很少有这样的感觉。
“法国凡尔赛宫大厅里一定也这样。”布莱恩·福德·琼斯自嘲道,“就跟囚车马上要到了一样。”
“总编,你的玩世不恭可有些过了,巨变中有点无情就够了,该肯定的还是要肯定的。”外相梅克皮斯反对道。
“你冷酷无情吗,汤姆?无情到足以把厄克特老东西的王冠一下子夺过来吗?他不会把他的首相位置当成圣诞礼物送过来的。你必须要夺,像他当年那样,这些人都是这么干的。你真的万事俱备了?”
“搞政治,还需要运气。”梅克皮斯答道,他试图转移话题,但并没表现出急切结束谈话或离开总编的意思。
“人应该是自己命运的主人。”
“你知道我很想坐那把交椅,但问题是机会。现在还没有机会。”
“你越等待,它越不会出现。想成大事,你就要捧住幸运之神的卵葩飞奔,绝不松手。”
“布莱恩,有时我想,你是在诱惑我。”
“不对,不是。我只是把雄心大志呈现给一个人,看这对他是否有诱惑。严格地说我是一个窥探隐私者,这是报业的特权。我把这些肮脏的工作留给你们这些爷们……美女!”他叫了起来,一把抓住挤过来的女宾客的胳膊肘。
柯蕾尔·喀尔森转过身笑了。她见到熟人,脸放光彩。她也是国会议员,三十八岁,比梅克皮斯和这位总编年轻约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