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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即便是独自一人,她也要完成今天的徒步游行。步行竞选路线,从伯明翰南部M40和M42两条高速路交界处的一个农场到莎士比亚的故乡——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全程十五英里。继续行走的目的是告诉汤姆·梅克皮斯,在他的事业中,他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经过昨晚的混乱之后,她提前来到出发地点,坐在有露水的草地上等待。早晨的时间过得格外缓慢,把她的精神头磨掉不少。也许这个姿态没有一点意义,但还是必须要有的,有时姿态本身就意味着全部意义。

  而且其他人似乎也同意这点。

  梅克皮斯的运动已经像春日的黄水仙花一般发蔓延了,也许还没有开花,但嫩芽已经大胆地穿破了压在上面的冰雪。人们来了。有的是全家人都来了,有的是与朋友一起;有的坐公共汽车,有的坐火车,还有步行来的;有些人很严肃,有些人唱着歌;举着横幅的,抱着婴儿的……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如同涓涓细流汇集于农场的空地,将此处变成了伸张正义的汹涌洪流。此时,可以感到抵达的人群显然是志同道合的。第一批流动式烤肉串车辆抵达了,她终于坚强地笑了。

  现在,她无需再虚构出一个巨大的成功标志、春天到来的有力象征。场面这么大,那些媒体杜鹃鸟们离这里不会太远了。

  早上九点时,聚集的人数接近五千了。对周一早上的聚会来说,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成绩。

  玛丽亚在这个竞选运动中迅速成长,她的自信、判断力、独立性都越发成熟了。过去,她只在三十多个小学生面前讲过话,从未面对过眼前这种人数多得可怕的场面。他们就是按照鼓点行进的大军,在梅克皮斯缺席的情况下,必须有人带领他们。所有的目光都对准了她。

  她登上了后援队里一辆雷诺厢式货车的顶部,面对民众。喧闹声逐渐停止,所有眼睛都望着她。她难以表达自己心里的感受,却能够感觉到他们都理解她,而且能够分享她的心情。

  一阵凉风从她的脸庞吹过,将她黑色的头发吹散到脑后,脸颊上浮出一片反抗的红色。此时,她非常痛苦地慢慢把紧攥的双手举过头顶,这是梅克皮斯前一天做过的动作,是他双手被铐住的样子。五千双手举向天空,蔑视强权地紧扣着手指,人群中的很多人发出了共同的吼声。

  农场入口处的停车点有一辆警用指挥车,传出了紧张地向警方高层指挥系统汇报的声音,现场也有治安队长直接向地区总队长汇报的声音。在警方高层尚未答复之前,步行式竞选大军已经出发了。现场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对步行竞选的暴力分子,至少在未来的几个小时内都没有,光头党们还在被窝里酣睡呢。不论如何,竞选游行大军已经离开伯明翰走向莎士比亚的故乡斯特拉特福镇了,脱离了西米德兰警方管区。谢天谢地,他们总算走了,而华威郡的警方可能又得捡起这个包袱了。

  他们会怎么办?把这些游行的人统统逮捕?

  对讲机传来轻松的声音:“队长,与他们吻别啦。”

  * * *

  劈开的山口在黎明粉色的晨曦中闪着湿漉漉的光亮,像是一只正张着嘴等待猛地一口咬住猎物的狼。可惜好景不长,刚到晌午,湿润的空气被烤干了,枕状熔岩构成的岩石反复交叉折射着太阳光,路面的温度已经达到华氏九十度左右,而且还在继续攀升。

  总统尼科拉乌睡得很不好,他年轻时身体也不是很结实。在别墅里消耗了太多元气和活力,加上过去几天的紧张,身体还没有恢复过来。冰冷的夜间山风渗入了他的骨头,即使有早饭吃,他也没有胃口了。他目光呆滞,开始发烧了。

  但是尊严还在。

  大家把他安排在最后一辆军用卡车上,这也是现有条件下能给予他的最大关照。他一个字儿也没有抱怨,一直对自己的女儿勇敢微笑着,但他心里明白,他的焦虑无法掩藏。午后的温度,即便在阴影下也会升到华氏一百度以上。

  圣奥宾每个小时都会巡视被围困的车队,尽量保持大家的士气,强调说若是塞浦路斯人要想伤害车队的人,他们早就做了。

  “塞族人是友好的,长官。”一个下士确信地说道,同时用一块破布擦了一下红扑扑的脸蛋,“我想起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儿。不过,小时候我们农场有很多甲壳虫,我踩死它们,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只有我尝试用放大镜活烧这些讨厌的东西时,我老爸用皮带抽了我一下。我觉得我开始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了。”

  圣奥宾不愿意卷进这种单一的推理,很快便离开了。下一辆卡车是尼科拉乌的车。

  “给我找点水,埃尔皮塔。”她的父亲喊道,正好圣奥宾出现在他身边。

  埃尔皮塔不在身边时,他转向这个军人说:“中校,我深感抱歉地对你说,我不确定我还能坚持多久。”

  圣奥宾跪在了他的身边。“总统先生,”他耳语说,“你女儿去找的水是我们的最后一杯水了。我也无法确认我们还能再坚持多长时间。”

  * * *

  直升机定期在劈开的山口上空盘旋执行侦察任务,这使得他们可以断断续续地通过无线电与外界联系了。用此方法,他们告知基地,食物和饮水已经用完,也了解到没有人知道他们将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被解救出去。

  黄昏降临时,一架威塞克斯直升机出现在远处地平线上,它飞得快而低,不超过二百英尺高,机舱尾部的门朝外反扣着。飞到头顶时,两个封闭式桶罐出现了,它们被扔了下来,丝质降落伞披着夕阳的红色余晖,载着水罐缓缓地飘了下来。士兵们看到水罐飘下,用嘶哑的喉咙发出了一阵阵零落的欢呼。直升机转了一圈准备另一次空投。

  水罐大约降到一百英尺时,路旁的陡壁上突然响起了两声枪响。降落伞被打爆了,变成了一片雾状碎片,空投物品直坠地面。水罐在冲力下摔爆了,其中一个水罐差一点把一个惊呆了的士兵送到来世去。

  威塞克斯直升机朝下晃了一下鼻子,放弃了它的任务,消失在傍晚的天空中。

  * * *

  莫蒂玛被夏夜的雷声惊醒。此时是凌晨三点,空气潮湿压抑,窗外的夜幕被暴雨来临前的白色闪电撕开了。他在窗户旁,还没有睡觉。她来到他的身旁,挽住了他的胳膊,如同链条相连。“你有烦恼了,弗朗西斯。”

  “众神们今晚有烦恼了。我感到……”他耸耸肩,没有把话说完。

  “弗朗西斯,这可不是你我之间隐藏秘密的时候。”

  他深吸了口气,又来了一遍。“我感到他们似乎在为我相互开战,那些天上的诸神。他们在争斗谁来处置弗朗西斯·厄克特。”

  “谁将坐在他的身旁分享胜利。”她纠正道。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被说服。窗外亮起闪电,她看到的只是他的满脸阴影,看起来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骷髅上的两个黑洞。响彻耳边的雷声好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镣铐声。这样的心境让她恐惧。

  “是什么事?”她盘问他,“别不告诉我。”

  他眨了几下眼皮恢复了生气,低下头来表示歉意。“我们永远都是无话不说的,莫蒂玛。一切,胜利和伤痛。但是现在,我恐怕会……”

  “一个担忧由两个人来承担,就变成了半个。”

  “我不想让你受拖累。”

  “是我软弱,还是因为饶舌,而让你感到需要保护我?”

  “但愿我能保护你。”他温柔地反驳说,“我珍惜你超过其他任何人。而我的恐惧更像孩子们的幻境,可惜它却是那么真实。”

  她把他的胳膊抱得更紧。气氛令人窒息,窗外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我告诉过你有关塞浦路斯的事,涉及牺牲,很多年以前了。”他接着说,“它发生在现在被围堵的车队附近三英里处,就在斯皮利亚村附近。它成了一个象征物,一个标志,一棵烈焰熊熊的松树。像一个火炬,这么多年来在我的梦中忽明忽暗地闪着。”

  “有时沉溺于梦中是不健康的。”

  “我又看到那棵树了。那一天,在总统别墅的旁边,它再一次燃烧起来。”

  “那是未来胜利的象征。”她给出了解释。

  “也许一个生命完成了轮回。”

  “是一次修炼的结束,全部完成。象征着力量。”

  “完成了自身轮回的生命不可能再走一圈,莫蒂玛。”

  人终究要死去,谈到这点,她无法争辩。然而谈话还是有益的,他看上去轻松些了。忧心被分担了一部分,他内心的疑虑受到了挑战,从而略有释放。看到这些变化,莫蒂玛的心情也好多了。一道三叉戟式的闪电出现在英国电讯公司的高塔上空,随后是一阵隆隆鼓声般的炸雷,摇晃着整个屋顶。

  “弗朗西斯,你计划做什么?”

  “做我一直在做的事,做我唯一知道该如何做的事吧。拼搏。希望我的神灵们胜利。”

  他转过身来抱住她,大雨哗哗下了起来。神灵的打斗结束了。他们已经准备好随时处置他了。

  * * *

  午夜过后,快两点了,玛丽亚突然听到有人在敲她汽车旅馆的门。由于当天游行进军成功的兴奋和对汤姆·梅克皮斯明天出庭的担心,她一直未能入睡。敲门声持续不停。她把被子扔到一边,赶忙站到屋子中间,她开始犹豫了,是谁呢?什么事这么紧急?为什么他们竟然事先没有打电话呢?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汤姆的衬衣。

  “是谁?”她谨慎地问道。

  门外廊道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任何凶兆。玛丽亚把门打开一道缝,但仍然挂着安全链。

  “我给汤姆带来一个口信。”这个女人宣称,审视着门后的眼睛和一绺松散的头发。

  “汤姆”,这个词已经成了玛丽亚新的生命口令,什么都解决了。她把铁链划开,慢慢地打开了门。此人是柯蕾尔。玛丽亚没有完全认出她来,柯蕾尔却认出了那件衬衣——原来是真的,他们已经是恋人了。她的双腿很美,修长而矫健,汤姆总是喜欢优美的腿。“我想我最好进去,在这过道里,你我都太暴露了。”

  眼前的衬衣、长腿和有着长而黑的松散头发的秀气脸庞让开了路。

  “你好,我是柯蕾尔·喀尔森。”她伸出了手,“弗朗西斯·厄克特的国私秘书。”

  本能地,玛丽亚一下子后退了一步,她那睡眼惺忪、半理解的表情立刻变成了强烈的反感。“出去,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谈的。”

  “但是我有事要告诉你。”柯蕾尔自有她的理由,“跟汤姆有关。”

  “弗朗西斯·厄克特绝不会帮汤姆一个手指头的。”

  “你说得很对,但是我会帮。”

  “你?”她一点都没有想掩饰蔑视的情感,“为什么?”

  她该如何解释?最难对之解释的人就是玛丽亚了。“也许因为帮他,我就能帮我自己吧。”

  玛丽亚仔细打量着对面的这个女人。金发女性的脸庞跟自己多么不同:发廊里最时髦的发型,意大利挎肩包,神态高雅,很有气场。这一切都是玛丽亚所不具备的。她有很多理由不信任这个女人,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表明柯蕾尔没有睡过觉。自从她听到汤姆被捕后,她的确没有。她猛然理解了为什么首相府特勤科长科德急于知道那个司机会不会出现在有麻烦的地方。科德知道会有麻烦发生,一定是他预先计划的,而科德身后只有一位老板。

  “帮助你自己?我不相信任何与弗朗西斯·厄克特有关的人。”玛丽亚坚定地说。

  “我们都与弗朗西斯·厄克特有关,不论我们喜不喜欢。汤姆才是最重要的。”

  玛丽亚站在卧室中间,两手环抱在穿着衬衣的胸前,只是出于对汤姆的关心,她才努力克制着咄咄逼人的态度,也或许只是女人对女人的直觉。

  “你会背叛厄克特?”玛丽亚问。

  “我还是把自己的行为视为言行一致。我不认为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我那样做过,我想以此弥补。”

  “如何弥补?”

  “来告诫汤姆,他的被捕不是偶然的。后面是政治手段,唐宁街的政治。”

  “你的证据在哪里?”

  “我没有,只是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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