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回到安塞斯蒂尔
“风向转为东北偏北，长官。”士官普林德看着风速计上的箭头说道，风速计连接着几层楼以上的风向标。随着风速计上箭头的转动，头顶的电灯也开始闪烁不定，随后便熄灭了，屋里只剩下两盏烟气腾腾的飓风应急灯。普林德看了看表，表已经停了，然后他看了看两盏飓风应急灯之间那根带条纹的计时蜡烛，“下午四点四十九分左右停的电。”
“很好，普林德，”德鲁上尉答道，“向所有营房发出信号，让大家点亮油灯。我要到灯室上去。”
“是，是，长官。”普林德答应着。他揭开一个传声筒的盖子，对着里面大声喊道：“点亮油灯！所有营房！我再说一次，所有营房！”
“是，是！”传声筒里面传来了回应，随后响起了手摇式警报器的尖啸，还有一只破烂不堪的手摇铃叮当作响，这两种声音传遍了整座灯塔。
德鲁披上他的蓝色粗呢大衣，系上宽皮带，皮带上别着一把左轮手枪和一柄短剑。
他那蓝色的钢盔上装饰着两把交叉的金钥匙徽章，这个标志表明他现在的职务是西部灯塔的守卫。戴上了头盔，德鲁便已经披挂停当。这个头盔曾经戴在他的前任头上，戴在他的头上显得有些大，所以每次戴上它，德鲁总觉得自己的模样傻里傻气的，但规章制度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灯室在控制室上面五层。德鲁迈着稳健的步伐迈上一级级阶梯，迎面撞见二等兵克里克像一阵风似的从楼上冲下来。
“长官！您最好快点儿上去！”
“我正赶紧往上爬，克里克。”德鲁平静地回答，他希望自己的话音镇定自若，丝毫不受心跳加速的影响，“有什么情况？”
“起雾了……”
“雾经常都有。我们的任务就是警告船只别一头扎进雾里去。”
“不，不，长官！不是海上！是陆地上面。大雾正从北方弥漫过来。雾里电闪雷鸣，正向界墙的方向移动。还有一大群人正从南边赶过来！”
德鲁将自己的沉着冷静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尽管这是他在海军学院里千锤百炼才培养起来的，十八个月前他刚离开那所学院。他从克里克身旁挤过去，三步并作两步地爬完了余下的阶梯。当他推开沉重的铁制地板门，爬进灯房的时候，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大家心目中那个沉着冷静的海军军官。
灯室里的灯已经熄灭，大概一个小时之内都不会再次点亮。这里有两套照明系统：一套系统使用油和发条，另一套则完全用电，这样安排是为了适应当风从北方的古国境内刮来时，电力中断、科技设备全部失灵的情况。
看到手下最富有经验的士官贝尔艇长已经赶到，德鲁松了一口气。贝尔艇长正站在灯室外的走道上，眼睛凑在巨大的观测用双筒望远镜前面。德鲁想出去见他，于是便打起精神，作好迎接扑面而来的寒风的准备。但是走到外面时他才发现，原来风是暖和的，这也说明风是从北方吹来的。贝尔曾经告诉过他，界墙两边的季节不一样，德鲁在西部灯塔待的时间已经足够长，所以他相信这种说法，不会像刚来时那样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
“发生了什么事？”德鲁问。海雾没有什么异常，它们像平时一样，昼夜都待在海岸线以外。但是另一片颜色更加黑暗的雾气正从北方向界墙涌来。那奇异的黑雾被闪电照亮，向东方延伸而去，一直弥漫到德鲁看不到的地方。
“那些人在哪儿？”
贝尔把双筒望远镜递给他，用手指着从南方涌来的人流。
“起码有几百人，德鲁先生，甚至可能是几千个。我估计都是从林格顿山的新营地来的南方难民。他们正向北方行进，试图越过界墙。但真正的问题不是他们。”
德鲁调节着聚焦旋钮，双筒望远镜和他的头盔边缘相撞，叮当作响，他希望自己能给贝尔留下点良好的印象。
起初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当他调准焦距以后，原先那些模糊不清的斑点开始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些正在奔跑的人，足有几千个之多，男人们都戴着蓝色的帽子，女人们则戴着蓝色的头巾，很多孩子全身都穿着蓝色的衣服。他们正把木板架到铁丝网上，为自己铺平前进的道路，必要的时候，他们还会剪断铁丝网。有些人已经越过了铁丝网隔离出来的无人区，几乎抵达了界墙旁边。看到这景象，德鲁摇了摇头。他们到底为什么要逃到古国去呢。
让情况变得更扑朔迷离的是，一些到了界墙旁边的南方人又开始往回跑……
“防御带总指挥部得到有关这些人的消息了吗？”他问。灯塔下面驻有军队的岗哨，至少有一个连的人驻扎在界墙后面的战壕里，这一带前前后后都有警戒哨和监听岗。那些笨得跟黑猩猩似的人到底干什么去了？
“这种情况下，电话一般都会被切断，”贝尔绷着脸说道，“何况这些南方人并非问题所在。看看那雾最前面的部分，先生。”
德鲁转动望远镜的方向。雾推进的速度比他所想象的更快，而且雾的形状居然有棱有角，简直就像是一堵用雾气砌成的界墙。它正向着用石头砌成的界墙推进。这奇怪的雾被它内部的闪电照亮。
德鲁咽了口唾沫，眨了眨眼睛，又开始转动望远镜上的聚焦旋钮，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景象。最前端的雾气当中有某种东西，那些东西曾经是人，但现在已经不是了。当他刚被派来驻守北方的海岸时，曾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些怪物的故事，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这种事情。在地上走动的尸体，神秘的怪物，邪恶的魔法和充满善意的魔法。
“那些南方人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贝尔低声说道，“我是在北方边境一带长大的。我看见过二十年前拜恩发生的事情……”
“安静，贝尔，”德鲁命令道，“克里克！”
克里克的头从地板门下面伸了出来。
“克里克，准备十二枚红色火箭，开始发射。每三分钟发射一枚。”
“红色火箭，先生？”克里克的声音有些发颤。红色火箭是在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灯塔最后的呼救信号。
“红色火箭！行动！”德鲁吼道，“贝尔！我希望除了克里克以外的每个人，都在五分钟以内集合，所有人带上第三套装备和步枪！”
“步枪失灵了，长官。”贝尔沮丧地说道，“如果卫戍部队的人没有死光的话，那些南方人是过不了防御带的。那下面整整驻扎了一个连……”
“我已经给你下了命令！现在马上执行！”
“长官，我们帮不了他们。”贝尔恳求道，“你不知道那些东西有多厉害！我们的责任是保护好灯塔，不是……”
“贝尔艇长，”德鲁固执己见地说，“无论军队以前犯过什么样的错误，安塞斯蒂尔皇家海军从来也没有在无辜的百姓死于非命时袖手旁观过，我不会开这个先例！”
“是，是，长官。”贝尔缓缓说道。他举起一只强壮有力的手向德鲁敬礼，然后猛地将手臂砸向德鲁的脖子，正好击中这位军官头盔边缘下部。上尉倒进贝尔的怀里，艇长轻轻地把他的身体放到地板上，然后拿走了他的左轮手枪和短剑。
“看什么，克里克！快发射那些该死的火箭！”
“可是……可是……这……”
“如果他清醒过来，倒一杯水给他喝，然后告诉他，他的指挥权已经被我接管了，”贝尔命令道，“现在我要下去准备防御。”
“防御？”
“那些南方人从南方来，他们直接越过了军队的防线。所以某种东西已经来到了界墙这边，这些东西解除了士兵的战斗力，如果我没有猜错，它们都是亡者。如果它们现在还没开始攻击我们的话，那我们很快就将成为它们的下一个目标。所以继续发射那些该死的火箭吧！”
这位身材魁梧的士官一边喊出最后几句话，一边爬下地板门，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关门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克里克已经听见下面的院子里传来第一阵叫喊声。随后，喊叫声此起彼伏，他听见一阵可怕的尖叫，还有令人心烦意乱的喧闹：那是由呼喊、尖叫和钢铁撞击的声音混合而成的。
克里克哆嗦着打开了存放火箭的仓库，手忙脚乱地取出一枚火箭。发射架被固定在阳台的围栏上，尽管训练的时候已经反复操练过上百次了，可是他现在却老是不能把火箭放进发射架里面。最后，火箭终于安放好了，他急忙拉动绳索点火，火箭在冲上天的同时也烧伤了他的手。
疼痛和恐惧让他哭了起来，克里克又取出了第二枚火箭。在他的头顶上，红色的焰火从空中降下，在云层当中闪闪发光。
克里克没有等三分钟之后再发射第二枚火箭，他一口气发射完了余下的火箭。
当亡者手卒推开地板门爬上来时，他还在忙乎着发射火箭。这时，雾气已经包裹了灯塔，只有克里克、他身旁的火箭和灯室仍然矗立在那一大片潮湿的、流动的雾气之上。下面的雾看上去和坚实的地面没什么两样，所以当亡者手卒敲碎玻璃门，伸出无数的手，无数根扭曲的血迹斑斑的手指揪扯着他，他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
克里克不断下坠，落进雾气当中，起初雾好像把他托了起来，他一边抬腿跑动，一边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但是随后，他仍旧不断下坠，下坠。那些亡者手卒看着他坠地身亡，转眼之间，那束生命的火花便凋谢了。
但克里克的死并非毫无意义。无论是南方还是东方的人都看到了那些红色的火箭在空中炸开。当克里克摔下灯塔时，德鲁苏醒过来了，他挣扎着站起来，看见了眼前的亡者，他急中生智，拉动控制杆，释放了撞击式点火器和加压油。
光芒在灯塔顶上闪耀，那光芒的亮度被镜面增强了上千倍，这些镜子是考威尔的玻璃师傅最为得意的杰作。光线从两侧射出，把阳台上的亡者夹在中间。它们尖叫着遮住自己腐烂的双眼。绝望之中，这位年轻的海军军官用力把发条传动装置撞到空挡，然后靠在绞盘上转动光束。为了预防机械失灵，灯塔在设计时就考虑到以后可能会用手动操作，但原先所设想的并不是由一个人来推动。
绝望与恐惧让德鲁激发出转动绞盘所需要的力量。那光束转动着，明亮的白光射向四面的亡者。这并不会伤害到它们，但是这光芒令它们厌恶，它们被迫退却了。它们和克里克一样纵身跳向外面的雾气。但是和克里克不同的是，亡者手卒不会因此而摔死。尽管它们的身体在着地时被摔得支离破碎，但是它们又慢慢地爬起来站好，用凝成胶状的、断裂的四肢重新登上长长的阶梯。那上面有生命，它们想品尝它的美味，而那令人讨厌的光束已经被抛诸脑后。
尼克在雷电交加中醒了过来。跟近来常常出现的情况一样，他感到头晕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他感觉得到身下的地面正摇摇晃晃地移动着，过了一阵子他才明白自己躺在一副担架上。担架两头各有两个人，他们抬着他往前走。他们完全是正常人。不是在闪电圈干活的那些被赫奇叫做“值夜班的”的麻风病人。
“我们在哪儿？”他问。他的声音嘶哑，嘴里还有一股血腥味。他有些迟疑地用手摸向嘴唇，碰到了凝结在嘴边的血痂，“我要喝水。”
“主人！”抬担架的人当中有一个喊道，“他醒了！”尼克试图坐起来，但他的身体虚弱无力。他只能看见头顶的雷雨云和划过天空、击中前方某处的闪电。那对半球！他回忆起所有的事情。他得确定那两个半球安然无恙！
“半球！”他喊道，嗓子里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它们都没事，”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赫奇忽然出现在他头顶上方。尼克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想法，竟然觉得他长高了，而且还变瘦了，有点像被两个小孩争来争去，拉成了长条的太妃糖。以前他好像是秃子，而现在他长出了头发。但那也可能只是盘旋在他额头上的阴影而已。
尼克闭上了眼睛。他实在想不起他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那儿的。显然他仍在生病，而且病得比以往更加重了，不然他们也不会把他抬着赶路。
“我们在哪儿？”尼克有气无力地问道。他又睁开了眼睛，但是却看不见赫奇，只能听到他的回答从不远处传来。
“我们正要越过界墙。”赫奇笑道。那笑声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但是尼克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笑，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停下来，一直笑到喘不过气来才作罢。
除了赫奇的笑声和持续不断的隆隆的雷声，尼克还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起初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音。那抬担架的人麻木地扛着他往前走，尼克则一直侧耳倾听，最后他觉得自己听出那是什么声音了。那是足球赛或是板球赛的观众正在为球队的胜利而欢呼呐喊。尽管在界墙一带对进行这种比赛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不过也许这是边境防御带的士兵在比赛，他想。
五分钟过后，尼克能够听见人群的呼喊中夹杂着尖叫声，他明白那确实是一场足球比赛。他努力地想要再坐起来，不料却被一只手摁回到担架上，他知道那是赫奇的手，尽管那只手是黑色的，看起来像在燃烧，而且本该是指甲的地方却燃烧着红色的烈焰。
幻觉，尼克绝望地想，这是幻觉。
“我们得快点儿通过，”赫奇对抬担架的人说，“那些亡者只能让通道再维持几分钟时间。半球一过去，我们就得开始跑步前进。”
“是，阁下。”抬担架的齐声说道。
尼克想搞清楚赫奇究竟在说什么。他们正从两排赫奇手下那些模样奇特、被病痛折磨的工人中间通过。尼克尽量不去看他们那被蓝色的破衣烂衫包裹起来的身体。幸好，他看不见他们那备受摧残的面孔。他们都背对着他，挽起了手臂。
“半球正在通过界墙！”
尼克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在讲话。那声音与回音相混合，听起来十分怪异，他觉得那声音中带着一股邪气。但是这句话立即得到了回应。抬担架的人迈步跑了起来，尼克在担架上面上下颠簸。他抓住担架边缘，顺势坐起身来，环视周围。
他们正快步进入一条穿越界墙的隧道，那堵隔开古国和安塞斯蒂尔的墙上被凿出一个低矮的拱形隧道。无数“值夜班的”手拉着手形成了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通道，这条贯穿隧道的通道中间只有很窄的空隙。它们当中，无论男女，每个人身上都闪着金光，但是当尼克靠近些看时才发现，那些光原来是成千上万的金色火焰正在升腾，而那些界墙里面的人的身体实际上正在燃烧。
进入隧道之后，尼克马上就吓得叫出了声。里面到处都是火焰，奇异的金色火焰正熊熊燃烧着，但是却没有任何烟雾。“值夜班的”正在被这火焰吞噬，可是他们并没有试图逃跑或是喊叫，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扑灭火焰。更可怕的是，尼克意识到每当某个人被火烧成灰烬以后，其他的人就会站进队伍顶替。成百上千穿着蓝衣的男男女女正从远处川流不息地拥进来，保证队列的完整。
尼克看见，赫奇正在前面奋力行走。但是那身影看上去却并不完全像赫奇。更准确地说，那是一个身形和赫奇一样的黑色物体，那勾勒出他身形的红色火焰正与那些金色的火焰搏斗着。每走一步，他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那些金色的火焰似乎是一股力量，阻挡着他通过贯穿界墙的隧道。
前面整整一片“值夜班的”忽然全都燃烧了起来，就像蜡烛只剩下最后几滴蜡时一样，完全被烧成了灰烬。在队列中的人重新挽起手来，或是新的“值夜班的”加入以前，那金色的火焰抓住这一刹那的机会，嘶吼着冲过整条隧道。抬担架的人看见了那火焰，他们咒骂着、尖叫着，但是并没有放慢脚步。他们就像游泳的人从岸边冲进海浪一样，一头扎进火里。可尽管担架和抬担架的人通过了，尼克却被火焰从担架上震落下来，摔倒在隧道那由石头铺就的地面上。他立即被火焰包围了。
在被那金色的火焰包围的同时，尼克心中感受到一阵冰凉的痛楚，好像一根冰柱直插心窝。但是这同时也让他的思路突然变得清晰，感觉也变得更加敏锐。他看见了石头和火焰当中的一个个符号，那些符号移动着，变化着，组成新的形象。尼克意识到，这就是他曾经听说过的咒印。萨姆斯和……莉芮尔的魔法。
近来发生的事情一一呈现在他的头脑当中。他记起了莉芮尔和那只长翅膀的狗，逃离他的帐篷，躲进芦苇丛里，还有他与莉芮尔的谈话，他答应过要尽全力阻止赫奇的。
火焰在尼克的胸口升腾，但是并没有烧伤他的皮肤。它们试图攻击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逼迫他灵魂的一部分脱离他的身体。但是潜藏在他体内的力量不是界墙的魔法所能对付得了的。尽管尼克想要拥抱那咒契的火焰，用手紧紧地抓住它们，甚至吞下那闪烁的金色火光，但是那个力量重新占据了尼克的心灵。
白色的火花从尼克的嘴巴、鼻子、耳朵里面喷涌出来，他的身体忽然舒展开来，他猛地直起身体来，他的四肢僵硬，手肘和膝盖被迫伸直。尼克就像一个身体无法弯曲的洋娃娃一样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金色的火焰都会愤怒地向他扑来。尼克内心深处知道此时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他此刻却只能做个旁观者。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他灵魂的另一部分控制了他，但是那部分灵魂并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灵活自如地走动。
关节僵直的尼克迈着沉重而迟缓的步伐向前走着，经过了无数排正熊熊燃烧的“值夜班的”，越来越多的人川流不息地从隧道的尽头拥进来。他们中的很多人看上去完全是正常的男人和女人，根本不像是“值夜班的”，他们的皮肤和头发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只有他们的眼睛显得与常人不同，在尼克内心深处，他知道他们并非生了什么病，而是已经死了。这些新来的人跟他们那些身体腐烂得更加厉害的同胞一样，也戴着蓝色的帽子或是头巾。
走在前面的赫奇已经冲出了隧道，回过头来向尼克招手。尼克觉得赫奇的手好像抓住了他的身体，正在把他往前拉，他的速度变得更快了。金色的火焰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但是他周围有太多“值夜班的”，太多燃烧的身体，火烧不到尼克。最后他终于摇摇晃晃地从隧道里走了出去，离开了那些金色的火焰。
他已经穿过界墙进入了安塞斯蒂尔。更确切地说，他身处界墙和防御带之间的无人区。通常这里是一片寂静的开阔地带，寸草不生，到处都是带刺的铁丝网，风笛的低语给这片土地带来一种安宁的气氛，尼克一直以为那些风笛是一种奇怪的装饰品，或是某种纪念物。现在这片土地已经被雾包裹起来，夕阳那淡淡的红色光辉和闪电的光芒射入雾气，雾里透出奇异而黯淡的光亮。雾气顽固地向着南方翻涌，在很多地方，雾气变得稀薄，这时那些可怕的屠杀场景便从迷雾中呈现出来。那白色的雾就好像是一场恐怖表演的幕布，它慢慢地拉开，而舞台上的一堆堆尸体便呈现出来，这里尸横遍野，有的挂在铁丝网上，有的堆在地上。他们都戴着蓝色的帽子和蓝色的头巾，最后，尼克意识到那是被屠杀的南方难民，而更可怕的是，赫奇手下那些“值夜班的”正是由这些尸体变来的。
天空中电闪雷鸣，雾气渐渐散开，尼克瞥见了前方不远处的半球，它们被用绳索捆在巨大的雪橇上面，尼克知道他们在雷德蒙斯从船上卸下半球之前，这雪橇就一直在那儿等待着他们。但是他不记得自己经历过这件事情，他只知道自己曾经在芦苇船里面和莉芮尔谈话，然后就是在穿越界墙前苏醒过来，而这两件事之间却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现在拉着半球的人显然是一路把半球拉到这里来的原班人马。他们都是些普通人，至少显然都不是“值夜班的”。这些人衣衫褴褛，身上的衣服是由安塞斯蒂尔军装和古国服装拼凑而成的，咔叽布外衣与猎人用的皮带、色彩鲜艳的裤子以及锈迹斑斑的盔甲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推动着他穿过隧道的力量忽然消失了，尼克倒在赫奇的脚下。眼前的役亡师至少有七英尺高，在他的身体周围和眼窝中燃烧的红色火焰现在变得更加明亮炽烈。尼克第一次对他产生了恐惧感，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以往一直都没有这种感觉。可他太虚弱了，只能蜷缩在赫奇脚边，捂住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
“很快，”赫奇说，他的声音像打雷一样隆隆作响，“很快我们的主人就会获得自由了。”
尼克意识到，自己正拼命地点着头，这让他非常害怕，这和他对赫奇的恐惧如出一辙。他已经重新恢复到那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他的头脑里面只有半球，他的闪电农场，还有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不，”尼克低声说。他不应该说出来的。他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而在知道真相以前，他是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不！”
赫奇意识到尼克是在用自己的声音说话。他微笑起来，火光在他的喉咙里面闪烁。他就像举一个婴儿一样举起尼克，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让他紧靠在铃带上。
“你的使命就快履行完了，尼古拉斯·塞尔。”赫奇说，他呼出的气息就像蒸汽一样滚烫，中间还充斥着一股腐臭的味道，“你不过是主人在达到完美状态之前所寄居的宿主，不过你的父亲和伯伯比你要有用得多，他们做的事远远超出了我的期望，尽管他们自己还蒙在鼓里。”
尼克只能向上凝视着那双燃烧着的眼睛。他已经把隧道里面自己回忆起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在赫奇的眼睛里面看见了那对银色的半球、闪电，还有半球的融合，他知道这是他自己短暂生命存在的最终目的。
“半球，”他轻声说道，就像是在仪式上面致词一样，“两个半球必须融合到一起。”
“很快，主人，很快。”赫奇沉吟道。他昂首阔步地走向等在一旁的脚夫，把尼古拉斯放到担架上面，然后用他那仍在燃烧的发黑的手掌抚摸尼克的胸部，正好摸到他心口上方，尼克身上残留的最后一点安塞斯蒂尔的衣衫也被烧掉，底下那青肿的皮肤裸露出来，“很快！”
尼克用呆滞的眼神看着赫奇走开了。他自己的意识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现在他所想到的只有发光的半球和它们最终的融合。他想站起来看一眼那两个半球，但是力气却不够，另外，雾这时又开始渐渐变浓。尼克酸痛难当的手耷拉到担架两侧，他的一根手指碰到了一块碎片，一种奇怪的感觉传遍他的手臂，那是一种剧烈的疼痛，还有一种令人欣慰的暖意。
他试图抓住这东西，但手指却不听使唤。尼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转过头来，清楚地看见了那东西的形状。他从担架上向下凝视，看见那是一块木头的碎片，这是那些被打碎的风笛残留下来的，他看到几英尺以外的地方也有风笛的残余部分。这块残存的碎片上面仍然灌注着咒印，它在木块的里里外外闪耀着。当尼克看着它们的时候，某样东西在他意识深处翻涌。突然之间，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是谁，记起了自己对莉芮尔许下的诺言。
他的右手不听使唤，所以尼克把身子再倾斜一些，试着用左手拾起那些木头的碎片。有那么几秒钟时间，尼克控制住了自己的手，但是随后他的左手也不听使唤了。他的手指松开，那块风笛碎片掉到了担架上面，正好落到尼克的左臂和身体之间，但并没挨到他的身体。
赫奇并没有走出多远。他大步走向最大的一堆南方难民尸体，他身前的雾气向两侧散开。这些难民是被亡者杀害的，那天早些时候赫奇从营地周围的临时墓地里面召唤起了这些亡者。让南方难民的亡者去杀南方难民，这个主意让赫奇觉得非常好玩。它们也杀掉了那些驻守在有着古怪名称的西方要塞里的士兵和灯塔里的水手。
赫奇在这天曾经三次穿越界墙。第一次是安排安塞斯蒂尔境内的初次攻击，这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第二次是回去安排半球通过界墙的事情，这件事要困难得多；第三次是与半球和尼克一起穿过隧道。他知道，自己再也用不着穿过界墙了，因为界墙将是他的主人最先毁掉的东西之一，这些东西都是由主人所憎恶的咒契制造的。
现在赫奇需要做的事情只剩下从冥界召唤来尽可能多的鬼魂，让它们占据这些尸体。尽管福文加工厂距离此处不到二十英里，清晨之前应该就能赶到，但是赫奇知道安塞斯蒂尔军队将会阻止它们冲出防御带。赫奇需要亡者手卒来对付军队，而他从北方带来的亡者和这天早些时候在南方难民的坟地里面制造的亡者都在穿越界墙的时候消耗光了，这是让半球通过界墙所付出的代价。
赫奇从铃带上面扯下两只法铃。撒拉奈斯，用来控制亡者。墨思锐尔，唤醒那原本长眠于这片无人区，现在从可恶的阿布霍森的玩具风笛的枷锁中解放出来的鬼魂。他将用墨思锐尔唤醒尽可能多的鬼魂，尽管使用那个法铃会把他自己带入冥界深处。这样也好，他可以穿过冥界的各道门和各个区域，用撒拉奈斯将那儿他能找到的鬼魂全都带入现世。
这儿的尸体足以供所有的鬼魂使用。
但是在赫奇开始行动之前，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穿过黑暗向他逼近。一向行事谨慎的赫奇把墨思锐尔放到一边，免得它响起来，然后拔出了剑，口中念诵出咒语，黑色的火焰开始在剑刃上蔓延。
赫奇知道那是谁，但是他甚至不相信自己释放到她身上的咒语。克萝尔现在是一个高等亡者。尽管在现世她曾经被毁灭者控制，但是在冥界中，她却有些不受约束。赫奇曾用其他办法让她服从，但是和役亡师对这种鬼魂的控制一样，这种关系并不可靠。
克萝尔现身了，她身体的形状大致上像人，庞大的躯体上长着畸形的肢体，将就着能算是两条手臂、两只脚和一个脑袋。有两团火焰在原来的眼睛深处燃烧，那两团火显得太大，同时又分得太开。在赫奇第一次越过界墙的时候，克萝尔同他一道过来，然后带领亡者突袭了西部要塞里的安塞斯蒂尔卫戍部队。这些军人没有想到会有人从南方对他们发动袭击。克萝尔俘获了很多生命，她因此而变得更加强大。赫奇警惕地看着她，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撒拉奈斯。这个法铃不大情愿受役亡师们的控制，即便是只对阿布霍森来说非常稳定的法铃，也总是需要确认谁是主人。
克萝尔向赫奇鞠了一躬，赫奇觉察出这动作中暗藏的嘲讽意味。然后她开始说话，一张畸形的嘴巴出现在了她那一团漆黑的脸上。克萝尔的话音急促、结结巴巴而又含糊不清。赫奇皱起眉头，举起剑来。克萝尔嘴巴的形状稳定下来，一条血红色的火舌从左到右舔舐着她那可怕的嘴。
“对不起，主人，”克萝尔说，“很多士兵正骑着马从一条通向南方的路往这里赶。里面有一些是咒契师，不过他们还不能熟练地使用魔法。我干掉了最先抵达的人，但是后面还有更多的人，所以我回来给主人报信。”
“很好，”赫奇说，“我正准备造一批新的亡者，造好之后我就把它们派遣给你。现在你集结所有能用的亡者手卒来对付那些士兵，特别是咒契师一定要杀掉。无论什么都不能拖延我们大人的时间。”
克萝尔低下了她那巨大的、畸形的头颅。然后伸手从身后抓出了一个男子，这个人先前被大雾和她那黑色的身躯遮挡住了。这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他的外套已经被从背后撕掉，里面是典型的职员所穿的带护袖的白衬衣。克萝尔用两根手指拎着他的脖子，恐惧和窒息几乎要了他的命。他跪倒在赫奇的膝盖前面，不停地喘息着，呜咽着。
“这是给您的，他自己说的。”克萝尔说道。然后她昂首阔步地离开了，她伸手去触摸旁边的亡者手卒。当她摸到它们的时候，它们的身体便开始颤抖、抽搐，随后便开始跟着她慢慢地向前移动。但是剩下的亡者手卒少得可怜，而在穿越界墙的隧道里面，几乎连一个亡者手卒也没剩下。克萝尔小心翼翼地不靠近那些若隐若现的不时闪耀着金光的石头。即便是她也无法把穿越界墙看成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如果没有赫奇的帮助和无数低等亡者的牺牲，她很可能无法通过。
“我是……副首相吉勒，”那男子呜咽着说。他拿出了一个信封，“也是克罗里尼先生的助手。我给您带来了信……这是对您穿越……穿越……界墙的许可——”
赫奇接过信封，他的手刚刚触摸到信，信纸上便腾起了火焰，很快整封信都化为了灰烬，灰黑色的薄片从他发黑的手上飘落。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许可。”赫奇低声说道。
“我也是来领取……第四次付款，这是我们协商好了的。”吉勒继续说道，他紧紧地盯着赫奇，“我们已经办完了您要我们做的所有事情。”
“所有的？”赫奇问，“国王和阿布霍森呢？”
“死……死了，”吉勒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在考威尔被炸弹袭击，已经被烧成了灰烬，什么也没留下。”
“那福文加工厂附近的营地呢？”
“我们的人会照您的吩咐在清晨打开大门。传单已经印好了，还被译成了阿兹迪克语和奇兰尼亚语。他们会相信传单里面的承诺的，我可以肯定。”
“政变呢？”
“我们正在考威尔和别的地方展开行动，但是……但是我相信祖国党最后会获胜的。”
“这么说我要求你们做的每件事都做好了，”赫奇说，“但是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吉勒问道。他向上看着赫奇，但是没等他叫出声，那燃烧的刀刃已经落下来，把他的头从肩膀上砍下来。
“浪费了，”克萝尔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她领着一队摇摇晃晃的亡者手卒回来了，“这个尸体现在不能用了。”
“滚！”赫奇吼道，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怒火。他把沾满鲜血的剑收入鞘中，又一次取出墨思锐尔，“免得我把你送进冥界，重新召唤一个能干点儿的仆人！”
克萝尔发出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就像是石头在铁桶里面撞来撞去时发出的声音，随后她便消失在夜幕当中，大概有一百个亡者手卒摇摇晃晃地跟在她身后。当最后一个亡者手卒进入前面的壕沟时，赫奇摇响了墨思锐尔。一个单调的音符从法铃中飘出，起初声音还很低，随后那声音逐渐变响，越来越尖。随着那声音传向四周，南方难民的尸体开始抽搐、扭动，那尸体堆成的小山丘开始活动起来。同时，赫奇的身体被冰覆盖起来。墨思锐尔响个不停，而摇铃的人却已经在冥界冰冷的河水当中阔步前进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很好，普林德，”德鲁上尉答道，“向所有营房发出信号，让大家点亮油灯。我要到灯室上去。”
“是，是，长官。”普林德答应着。他揭开一个传声筒的盖子，对着里面大声喊道：“点亮油灯！所有营房！我再说一次，所有营房！”
“是，是！”传声筒里面传来了回应，随后响起了手摇式警报器的尖啸，还有一只破烂不堪的手摇铃叮当作响，这两种声音传遍了整座灯塔。
德鲁披上他的蓝色粗呢大衣，系上宽皮带，皮带上别着一把左轮手枪和一柄短剑。
他那蓝色的钢盔上装饰着两把交叉的金钥匙徽章，这个标志表明他现在的职务是西部灯塔的守卫。戴上了头盔，德鲁便已经披挂停当。这个头盔曾经戴在他的前任头上，戴在他的头上显得有些大，所以每次戴上它，德鲁总觉得自己的模样傻里傻气的，但规章制度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灯室在控制室上面五层。德鲁迈着稳健的步伐迈上一级级阶梯，迎面撞见二等兵克里克像一阵风似的从楼上冲下来。
“长官！您最好快点儿上去！”
“我正赶紧往上爬，克里克。”德鲁平静地回答，他希望自己的话音镇定自若，丝毫不受心跳加速的影响，“有什么情况？”
“起雾了……”
“雾经常都有。我们的任务就是警告船只别一头扎进雾里去。”
“不，不，长官！不是海上！是陆地上面。大雾正从北方弥漫过来。雾里电闪雷鸣，正向界墙的方向移动。还有一大群人正从南边赶过来！”
德鲁将自己的沉着冷静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尽管这是他在海军学院里千锤百炼才培养起来的，十八个月前他刚离开那所学院。他从克里克身旁挤过去，三步并作两步地爬完了余下的阶梯。当他推开沉重的铁制地板门，爬进灯房的时候，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大家心目中那个沉着冷静的海军军官。
灯室里的灯已经熄灭，大概一个小时之内都不会再次点亮。这里有两套照明系统：一套系统使用油和发条，另一套则完全用电，这样安排是为了适应当风从北方的古国境内刮来时，电力中断、科技设备全部失灵的情况。
看到手下最富有经验的士官贝尔艇长已经赶到，德鲁松了一口气。贝尔艇长正站在灯室外的走道上，眼睛凑在巨大的观测用双筒望远镜前面。德鲁想出去见他，于是便打起精神，作好迎接扑面而来的寒风的准备。但是走到外面时他才发现，原来风是暖和的，这也说明风是从北方吹来的。贝尔曾经告诉过他，界墙两边的季节不一样，德鲁在西部灯塔待的时间已经足够长，所以他相信这种说法，不会像刚来时那样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
“发生了什么事？”德鲁问。海雾没有什么异常，它们像平时一样，昼夜都待在海岸线以外。但是另一片颜色更加黑暗的雾气正从北方向界墙涌来。那奇异的黑雾被闪电照亮，向东方延伸而去，一直弥漫到德鲁看不到的地方。
“那些人在哪儿？”
贝尔把双筒望远镜递给他，用手指着从南方涌来的人流。
“起码有几百人，德鲁先生，甚至可能是几千个。我估计都是从林格顿山的新营地来的南方难民。他们正向北方行进，试图越过界墙。但真正的问题不是他们。”
德鲁调节着聚焦旋钮，双筒望远镜和他的头盔边缘相撞，叮当作响，他希望自己能给贝尔留下点良好的印象。
起初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当他调准焦距以后，原先那些模糊不清的斑点开始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些正在奔跑的人，足有几千个之多，男人们都戴着蓝色的帽子，女人们则戴着蓝色的头巾，很多孩子全身都穿着蓝色的衣服。他们正把木板架到铁丝网上，为自己铺平前进的道路，必要的时候，他们还会剪断铁丝网。有些人已经越过了铁丝网隔离出来的无人区，几乎抵达了界墙旁边。看到这景象，德鲁摇了摇头。他们到底为什么要逃到古国去呢。
让情况变得更扑朔迷离的是，一些到了界墙旁边的南方人又开始往回跑……
“防御带总指挥部得到有关这些人的消息了吗？”他问。灯塔下面驻有军队的岗哨，至少有一个连的人驻扎在界墙后面的战壕里，这一带前前后后都有警戒哨和监听岗。那些笨得跟黑猩猩似的人到底干什么去了？
“这种情况下，电话一般都会被切断，”贝尔绷着脸说道，“何况这些南方人并非问题所在。看看那雾最前面的部分，先生。”
德鲁转动望远镜的方向。雾推进的速度比他所想象的更快，而且雾的形状居然有棱有角，简直就像是一堵用雾气砌成的界墙。它正向着用石头砌成的界墙推进。这奇怪的雾被它内部的闪电照亮。
德鲁咽了口唾沫，眨了眨眼睛，又开始转动望远镜上的聚焦旋钮，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景象。最前端的雾气当中有某种东西，那些东西曾经是人，但现在已经不是了。当他刚被派来驻守北方的海岸时，曾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些怪物的故事，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这种事情。在地上走动的尸体，神秘的怪物，邪恶的魔法和充满善意的魔法。
“那些南方人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贝尔低声说道，“我是在北方边境一带长大的。我看见过二十年前拜恩发生的事情……”
“安静，贝尔，”德鲁命令道，“克里克！”
克里克的头从地板门下面伸了出来。
“克里克，准备十二枚红色火箭，开始发射。每三分钟发射一枚。”
“红色火箭，先生？”克里克的声音有些发颤。红色火箭是在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灯塔最后的呼救信号。
“红色火箭！行动！”德鲁吼道，“贝尔！我希望除了克里克以外的每个人，都在五分钟以内集合，所有人带上第三套装备和步枪！”
“步枪失灵了，长官。”贝尔沮丧地说道，“如果卫戍部队的人没有死光的话，那些南方人是过不了防御带的。那下面整整驻扎了一个连……”
“我已经给你下了命令！现在马上执行！”
“长官，我们帮不了他们。”贝尔恳求道，“你不知道那些东西有多厉害！我们的责任是保护好灯塔，不是……”
“贝尔艇长，”德鲁固执己见地说，“无论军队以前犯过什么样的错误，安塞斯蒂尔皇家海军从来也没有在无辜的百姓死于非命时袖手旁观过，我不会开这个先例！”
“是，是，长官。”贝尔缓缓说道。他举起一只强壮有力的手向德鲁敬礼，然后猛地将手臂砸向德鲁的脖子，正好击中这位军官头盔边缘下部。上尉倒进贝尔的怀里，艇长轻轻地把他的身体放到地板上，然后拿走了他的左轮手枪和短剑。
“看什么，克里克！快发射那些该死的火箭！”
“可是……可是……这……”
“如果他清醒过来，倒一杯水给他喝，然后告诉他，他的指挥权已经被我接管了，”贝尔命令道，“现在我要下去准备防御。”
“防御？”
“那些南方人从南方来，他们直接越过了军队的防线。所以某种东西已经来到了界墙这边，这些东西解除了士兵的战斗力，如果我没有猜错，它们都是亡者。如果它们现在还没开始攻击我们的话，那我们很快就将成为它们的下一个目标。所以继续发射那些该死的火箭吧！”
这位身材魁梧的士官一边喊出最后几句话，一边爬下地板门，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关门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克里克已经听见下面的院子里传来第一阵叫喊声。随后，喊叫声此起彼伏，他听见一阵可怕的尖叫，还有令人心烦意乱的喧闹：那是由呼喊、尖叫和钢铁撞击的声音混合而成的。
克里克哆嗦着打开了存放火箭的仓库，手忙脚乱地取出一枚火箭。发射架被固定在阳台的围栏上，尽管训练的时候已经反复操练过上百次了，可是他现在却老是不能把火箭放进发射架里面。最后，火箭终于安放好了，他急忙拉动绳索点火，火箭在冲上天的同时也烧伤了他的手。
疼痛和恐惧让他哭了起来，克里克又取出了第二枚火箭。在他的头顶上，红色的焰火从空中降下，在云层当中闪闪发光。
克里克没有等三分钟之后再发射第二枚火箭，他一口气发射完了余下的火箭。
当亡者手卒推开地板门爬上来时，他还在忙乎着发射火箭。这时，雾气已经包裹了灯塔，只有克里克、他身旁的火箭和灯室仍然矗立在那一大片潮湿的、流动的雾气之上。下面的雾看上去和坚实的地面没什么两样，所以当亡者手卒敲碎玻璃门，伸出无数的手，无数根扭曲的血迹斑斑的手指揪扯着他，他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
克里克不断下坠，落进雾气当中，起初雾好像把他托了起来，他一边抬腿跑动，一边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但是随后，他仍旧不断下坠，下坠。那些亡者手卒看着他坠地身亡，转眼之间，那束生命的火花便凋谢了。
但克里克的死并非毫无意义。无论是南方还是东方的人都看到了那些红色的火箭在空中炸开。当克里克摔下灯塔时，德鲁苏醒过来了，他挣扎着站起来，看见了眼前的亡者，他急中生智，拉动控制杆，释放了撞击式点火器和加压油。
光芒在灯塔顶上闪耀，那光芒的亮度被镜面增强了上千倍，这些镜子是考威尔的玻璃师傅最为得意的杰作。光线从两侧射出，把阳台上的亡者夹在中间。它们尖叫着遮住自己腐烂的双眼。绝望之中，这位年轻的海军军官用力把发条传动装置撞到空挡，然后靠在绞盘上转动光束。为了预防机械失灵，灯塔在设计时就考虑到以后可能会用手动操作，但原先所设想的并不是由一个人来推动。
绝望与恐惧让德鲁激发出转动绞盘所需要的力量。那光束转动着，明亮的白光射向四面的亡者。这并不会伤害到它们，但是这光芒令它们厌恶，它们被迫退却了。它们和克里克一样纵身跳向外面的雾气。但是和克里克不同的是，亡者手卒不会因此而摔死。尽管它们的身体在着地时被摔得支离破碎，但是它们又慢慢地爬起来站好，用凝成胶状的、断裂的四肢重新登上长长的阶梯。那上面有生命，它们想品尝它的美味，而那令人讨厌的光束已经被抛诸脑后。
尼克在雷电交加中醒了过来。跟近来常常出现的情况一样，他感到头晕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他感觉得到身下的地面正摇摇晃晃地移动着，过了一阵子他才明白自己躺在一副担架上。担架两头各有两个人，他们抬着他往前走。他们完全是正常人。不是在闪电圈干活的那些被赫奇叫做“值夜班的”的麻风病人。
“我们在哪儿？”他问。他的声音嘶哑，嘴里还有一股血腥味。他有些迟疑地用手摸向嘴唇，碰到了凝结在嘴边的血痂，“我要喝水。”
“主人！”抬担架的人当中有一个喊道，“他醒了！”尼克试图坐起来，但他的身体虚弱无力。他只能看见头顶的雷雨云和划过天空、击中前方某处的闪电。那对半球！他回忆起所有的事情。他得确定那两个半球安然无恙！
“半球！”他喊道，嗓子里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它们都没事，”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赫奇忽然出现在他头顶上方。尼克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想法，竟然觉得他长高了，而且还变瘦了，有点像被两个小孩争来争去，拉成了长条的太妃糖。以前他好像是秃子，而现在他长出了头发。但那也可能只是盘旋在他额头上的阴影而已。
尼克闭上了眼睛。他实在想不起他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那儿的。显然他仍在生病，而且病得比以往更加重了，不然他们也不会把他抬着赶路。
“我们在哪儿？”尼克有气无力地问道。他又睁开了眼睛，但是却看不见赫奇，只能听到他的回答从不远处传来。
“我们正要越过界墙。”赫奇笑道。那笑声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但是尼克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笑，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停下来，一直笑到喘不过气来才作罢。
除了赫奇的笑声和持续不断的隆隆的雷声，尼克还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起初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音。那抬担架的人麻木地扛着他往前走，尼克则一直侧耳倾听，最后他觉得自己听出那是什么声音了。那是足球赛或是板球赛的观众正在为球队的胜利而欢呼呐喊。尽管在界墙一带对进行这种比赛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不过也许这是边境防御带的士兵在比赛，他想。
五分钟过后，尼克能够听见人群的呼喊中夹杂着尖叫声，他明白那确实是一场足球比赛。他努力地想要再坐起来，不料却被一只手摁回到担架上，他知道那是赫奇的手，尽管那只手是黑色的，看起来像在燃烧，而且本该是指甲的地方却燃烧着红色的烈焰。
幻觉，尼克绝望地想，这是幻觉。
“我们得快点儿通过，”赫奇对抬担架的人说，“那些亡者只能让通道再维持几分钟时间。半球一过去，我们就得开始跑步前进。”
“是，阁下。”抬担架的齐声说道。
尼克想搞清楚赫奇究竟在说什么。他们正从两排赫奇手下那些模样奇特、被病痛折磨的工人中间通过。尼克尽量不去看他们那被蓝色的破衣烂衫包裹起来的身体。幸好，他看不见他们那备受摧残的面孔。他们都背对着他，挽起了手臂。
“半球正在通过界墙！”
尼克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在讲话。那声音与回音相混合，听起来十分怪异，他觉得那声音中带着一股邪气。但是这句话立即得到了回应。抬担架的人迈步跑了起来，尼克在担架上面上下颠簸。他抓住担架边缘，顺势坐起身来，环视周围。
他们正快步进入一条穿越界墙的隧道，那堵隔开古国和安塞斯蒂尔的墙上被凿出一个低矮的拱形隧道。无数“值夜班的”手拉着手形成了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通道，这条贯穿隧道的通道中间只有很窄的空隙。它们当中，无论男女，每个人身上都闪着金光，但是当尼克靠近些看时才发现，那些光原来是成千上万的金色火焰正在升腾，而那些界墙里面的人的身体实际上正在燃烧。
进入隧道之后，尼克马上就吓得叫出了声。里面到处都是火焰，奇异的金色火焰正熊熊燃烧着，但是却没有任何烟雾。“值夜班的”正在被这火焰吞噬，可是他们并没有试图逃跑或是喊叫，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扑灭火焰。更可怕的是，尼克意识到每当某个人被火烧成灰烬以后，其他的人就会站进队伍顶替。成百上千穿着蓝衣的男男女女正从远处川流不息地拥进来，保证队列的完整。
尼克看见，赫奇正在前面奋力行走。但是那身影看上去却并不完全像赫奇。更准确地说，那是一个身形和赫奇一样的黑色物体，那勾勒出他身形的红色火焰正与那些金色的火焰搏斗着。每走一步，他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那些金色的火焰似乎是一股力量，阻挡着他通过贯穿界墙的隧道。
前面整整一片“值夜班的”忽然全都燃烧了起来，就像蜡烛只剩下最后几滴蜡时一样，完全被烧成了灰烬。在队列中的人重新挽起手来，或是新的“值夜班的”加入以前，那金色的火焰抓住这一刹那的机会，嘶吼着冲过整条隧道。抬担架的人看见了那火焰，他们咒骂着、尖叫着，但是并没有放慢脚步。他们就像游泳的人从岸边冲进海浪一样，一头扎进火里。可尽管担架和抬担架的人通过了，尼克却被火焰从担架上震落下来，摔倒在隧道那由石头铺就的地面上。他立即被火焰包围了。
在被那金色的火焰包围的同时，尼克心中感受到一阵冰凉的痛楚，好像一根冰柱直插心窝。但是这同时也让他的思路突然变得清晰，感觉也变得更加敏锐。他看见了石头和火焰当中的一个个符号，那些符号移动着，变化着，组成新的形象。尼克意识到，这就是他曾经听说过的咒印。萨姆斯和……莉芮尔的魔法。
近来发生的事情一一呈现在他的头脑当中。他记起了莉芮尔和那只长翅膀的狗，逃离他的帐篷，躲进芦苇丛里，还有他与莉芮尔的谈话，他答应过要尽全力阻止赫奇的。
火焰在尼克的胸口升腾，但是并没有烧伤他的皮肤。它们试图攻击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逼迫他灵魂的一部分脱离他的身体。但是潜藏在他体内的力量不是界墙的魔法所能对付得了的。尽管尼克想要拥抱那咒契的火焰，用手紧紧地抓住它们，甚至吞下那闪烁的金色火光，但是那个力量重新占据了尼克的心灵。
白色的火花从尼克的嘴巴、鼻子、耳朵里面喷涌出来，他的身体忽然舒展开来，他猛地直起身体来，他的四肢僵硬，手肘和膝盖被迫伸直。尼克就像一个身体无法弯曲的洋娃娃一样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金色的火焰都会愤怒地向他扑来。尼克内心深处知道此时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他此刻却只能做个旁观者。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他灵魂的另一部分控制了他，但是那部分灵魂并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灵活自如地走动。
关节僵直的尼克迈着沉重而迟缓的步伐向前走着，经过了无数排正熊熊燃烧的“值夜班的”，越来越多的人川流不息地从隧道的尽头拥进来。他们中的很多人看上去完全是正常的男人和女人，根本不像是“值夜班的”，他们的皮肤和头发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只有他们的眼睛显得与常人不同，在尼克内心深处，他知道他们并非生了什么病，而是已经死了。这些新来的人跟他们那些身体腐烂得更加厉害的同胞一样，也戴着蓝色的帽子或是头巾。
走在前面的赫奇已经冲出了隧道，回过头来向尼克招手。尼克觉得赫奇的手好像抓住了他的身体，正在把他往前拉，他的速度变得更快了。金色的火焰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但是他周围有太多“值夜班的”，太多燃烧的身体，火烧不到尼克。最后他终于摇摇晃晃地从隧道里走了出去，离开了那些金色的火焰。
他已经穿过界墙进入了安塞斯蒂尔。更确切地说，他身处界墙和防御带之间的无人区。通常这里是一片寂静的开阔地带，寸草不生，到处都是带刺的铁丝网，风笛的低语给这片土地带来一种安宁的气氛，尼克一直以为那些风笛是一种奇怪的装饰品，或是某种纪念物。现在这片土地已经被雾包裹起来，夕阳那淡淡的红色光辉和闪电的光芒射入雾气，雾里透出奇异而黯淡的光亮。雾气顽固地向着南方翻涌，在很多地方，雾气变得稀薄，这时那些可怕的屠杀场景便从迷雾中呈现出来。那白色的雾就好像是一场恐怖表演的幕布，它慢慢地拉开，而舞台上的一堆堆尸体便呈现出来，这里尸横遍野，有的挂在铁丝网上，有的堆在地上。他们都戴着蓝色的帽子和蓝色的头巾，最后，尼克意识到那是被屠杀的南方难民，而更可怕的是，赫奇手下那些“值夜班的”正是由这些尸体变来的。
天空中电闪雷鸣，雾气渐渐散开，尼克瞥见了前方不远处的半球，它们被用绳索捆在巨大的雪橇上面，尼克知道他们在雷德蒙斯从船上卸下半球之前，这雪橇就一直在那儿等待着他们。但是他不记得自己经历过这件事情，他只知道自己曾经在芦苇船里面和莉芮尔谈话，然后就是在穿越界墙前苏醒过来，而这两件事之间却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现在拉着半球的人显然是一路把半球拉到这里来的原班人马。他们都是些普通人，至少显然都不是“值夜班的”。这些人衣衫褴褛，身上的衣服是由安塞斯蒂尔军装和古国服装拼凑而成的，咔叽布外衣与猎人用的皮带、色彩鲜艳的裤子以及锈迹斑斑的盔甲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推动着他穿过隧道的力量忽然消失了，尼克倒在赫奇的脚下。眼前的役亡师至少有七英尺高，在他的身体周围和眼窝中燃烧的红色火焰现在变得更加明亮炽烈。尼克第一次对他产生了恐惧感，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以往一直都没有这种感觉。可他太虚弱了，只能蜷缩在赫奇脚边，捂住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
“很快，”赫奇说，他的声音像打雷一样隆隆作响，“很快我们的主人就会获得自由了。”
尼克意识到，自己正拼命地点着头，这让他非常害怕，这和他对赫奇的恐惧如出一辙。他已经重新恢复到那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他的头脑里面只有半球，他的闪电农场，还有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不，”尼克低声说。他不应该说出来的。他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而在知道真相以前，他是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不！”
赫奇意识到尼克是在用自己的声音说话。他微笑起来，火光在他的喉咙里面闪烁。他就像举一个婴儿一样举起尼克，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让他紧靠在铃带上。
“你的使命就快履行完了，尼古拉斯·塞尔。”赫奇说，他呼出的气息就像蒸汽一样滚烫，中间还充斥着一股腐臭的味道，“你不过是主人在达到完美状态之前所寄居的宿主，不过你的父亲和伯伯比你要有用得多，他们做的事远远超出了我的期望，尽管他们自己还蒙在鼓里。”
尼克只能向上凝视着那双燃烧着的眼睛。他已经把隧道里面自己回忆起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在赫奇的眼睛里面看见了那对银色的半球、闪电，还有半球的融合，他知道这是他自己短暂生命存在的最终目的。
“半球，”他轻声说道，就像是在仪式上面致词一样，“两个半球必须融合到一起。”
“很快，主人，很快。”赫奇沉吟道。他昂首阔步地走向等在一旁的脚夫，把尼古拉斯放到担架上面，然后用他那仍在燃烧的发黑的手掌抚摸尼克的胸部，正好摸到他心口上方，尼克身上残留的最后一点安塞斯蒂尔的衣衫也被烧掉，底下那青肿的皮肤裸露出来，“很快！”
尼克用呆滞的眼神看着赫奇走开了。他自己的意识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现在他所想到的只有发光的半球和它们最终的融合。他想站起来看一眼那两个半球，但是力气却不够，另外，雾这时又开始渐渐变浓。尼克酸痛难当的手耷拉到担架两侧，他的一根手指碰到了一块碎片，一种奇怪的感觉传遍他的手臂，那是一种剧烈的疼痛，还有一种令人欣慰的暖意。
他试图抓住这东西，但手指却不听使唤。尼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转过头来，清楚地看见了那东西的形状。他从担架上向下凝视，看见那是一块木头的碎片，这是那些被打碎的风笛残留下来的，他看到几英尺以外的地方也有风笛的残余部分。这块残存的碎片上面仍然灌注着咒印，它在木块的里里外外闪耀着。当尼克看着它们的时候，某样东西在他意识深处翻涌。突然之间，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是谁，记起了自己对莉芮尔许下的诺言。
他的右手不听使唤，所以尼克把身子再倾斜一些，试着用左手拾起那些木头的碎片。有那么几秒钟时间，尼克控制住了自己的手，但是随后他的左手也不听使唤了。他的手指松开，那块风笛碎片掉到了担架上面，正好落到尼克的左臂和身体之间，但并没挨到他的身体。
赫奇并没有走出多远。他大步走向最大的一堆南方难民尸体，他身前的雾气向两侧散开。这些难民是被亡者杀害的，那天早些时候赫奇从营地周围的临时墓地里面召唤起了这些亡者。让南方难民的亡者去杀南方难民，这个主意让赫奇觉得非常好玩。它们也杀掉了那些驻守在有着古怪名称的西方要塞里的士兵和灯塔里的水手。
赫奇在这天曾经三次穿越界墙。第一次是安排安塞斯蒂尔境内的初次攻击，这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第二次是回去安排半球通过界墙的事情，这件事要困难得多；第三次是与半球和尼克一起穿过隧道。他知道，自己再也用不着穿过界墙了，因为界墙将是他的主人最先毁掉的东西之一，这些东西都是由主人所憎恶的咒契制造的。
现在赫奇需要做的事情只剩下从冥界召唤来尽可能多的鬼魂，让它们占据这些尸体。尽管福文加工厂距离此处不到二十英里，清晨之前应该就能赶到，但是赫奇知道安塞斯蒂尔军队将会阻止它们冲出防御带。赫奇需要亡者手卒来对付军队，而他从北方带来的亡者和这天早些时候在南方难民的坟地里面制造的亡者都在穿越界墙的时候消耗光了，这是让半球通过界墙所付出的代价。
赫奇从铃带上面扯下两只法铃。撒拉奈斯，用来控制亡者。墨思锐尔，唤醒那原本长眠于这片无人区，现在从可恶的阿布霍森的玩具风笛的枷锁中解放出来的鬼魂。他将用墨思锐尔唤醒尽可能多的鬼魂，尽管使用那个法铃会把他自己带入冥界深处。这样也好，他可以穿过冥界的各道门和各个区域，用撒拉奈斯将那儿他能找到的鬼魂全都带入现世。
这儿的尸体足以供所有的鬼魂使用。
但是在赫奇开始行动之前，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穿过黑暗向他逼近。一向行事谨慎的赫奇把墨思锐尔放到一边，免得它响起来，然后拔出了剑，口中念诵出咒语，黑色的火焰开始在剑刃上蔓延。
赫奇知道那是谁，但是他甚至不相信自己释放到她身上的咒语。克萝尔现在是一个高等亡者。尽管在现世她曾经被毁灭者控制，但是在冥界中，她却有些不受约束。赫奇曾用其他办法让她服从，但是和役亡师对这种鬼魂的控制一样，这种关系并不可靠。
克萝尔现身了，她身体的形状大致上像人，庞大的躯体上长着畸形的肢体，将就着能算是两条手臂、两只脚和一个脑袋。有两团火焰在原来的眼睛深处燃烧，那两团火显得太大，同时又分得太开。在赫奇第一次越过界墙的时候，克萝尔同他一道过来，然后带领亡者突袭了西部要塞里的安塞斯蒂尔卫戍部队。这些军人没有想到会有人从南方对他们发动袭击。克萝尔俘获了很多生命，她因此而变得更加强大。赫奇警惕地看着她，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撒拉奈斯。这个法铃不大情愿受役亡师们的控制，即便是只对阿布霍森来说非常稳定的法铃，也总是需要确认谁是主人。
克萝尔向赫奇鞠了一躬，赫奇觉察出这动作中暗藏的嘲讽意味。然后她开始说话，一张畸形的嘴巴出现在了她那一团漆黑的脸上。克萝尔的话音急促、结结巴巴而又含糊不清。赫奇皱起眉头，举起剑来。克萝尔嘴巴的形状稳定下来，一条血红色的火舌从左到右舔舐着她那可怕的嘴。
“对不起，主人，”克萝尔说，“很多士兵正骑着马从一条通向南方的路往这里赶。里面有一些是咒契师，不过他们还不能熟练地使用魔法。我干掉了最先抵达的人，但是后面还有更多的人，所以我回来给主人报信。”
“很好，”赫奇说，“我正准备造一批新的亡者，造好之后我就把它们派遣给你。现在你集结所有能用的亡者手卒来对付那些士兵，特别是咒契师一定要杀掉。无论什么都不能拖延我们大人的时间。”
克萝尔低下了她那巨大的、畸形的头颅。然后伸手从身后抓出了一个男子，这个人先前被大雾和她那黑色的身躯遮挡住了。这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他的外套已经被从背后撕掉，里面是典型的职员所穿的带护袖的白衬衣。克萝尔用两根手指拎着他的脖子，恐惧和窒息几乎要了他的命。他跪倒在赫奇的膝盖前面，不停地喘息着，呜咽着。
“这是给您的，他自己说的。”克萝尔说道。然后她昂首阔步地离开了，她伸手去触摸旁边的亡者手卒。当她摸到它们的时候，它们的身体便开始颤抖、抽搐，随后便开始跟着她慢慢地向前移动。但是剩下的亡者手卒少得可怜，而在穿越界墙的隧道里面，几乎连一个亡者手卒也没剩下。克萝尔小心翼翼地不靠近那些若隐若现的不时闪耀着金光的石头。即便是她也无法把穿越界墙看成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如果没有赫奇的帮助和无数低等亡者的牺牲，她很可能无法通过。
“我是……副首相吉勒，”那男子呜咽着说。他拿出了一个信封，“也是克罗里尼先生的助手。我给您带来了信……这是对您穿越……穿越……界墙的许可——”
赫奇接过信封，他的手刚刚触摸到信，信纸上便腾起了火焰，很快整封信都化为了灰烬，灰黑色的薄片从他发黑的手上飘落。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许可。”赫奇低声说道。
“我也是来领取……第四次付款，这是我们协商好了的。”吉勒继续说道，他紧紧地盯着赫奇，“我们已经办完了您要我们做的所有事情。”
“所有的？”赫奇问，“国王和阿布霍森呢？”
“死……死了，”吉勒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在考威尔被炸弹袭击，已经被烧成了灰烬，什么也没留下。”
“那福文加工厂附近的营地呢？”
“我们的人会照您的吩咐在清晨打开大门。传单已经印好了，还被译成了阿兹迪克语和奇兰尼亚语。他们会相信传单里面的承诺的，我可以肯定。”
“政变呢？”
“我们正在考威尔和别的地方展开行动，但是……但是我相信祖国党最后会获胜的。”
“这么说我要求你们做的每件事都做好了，”赫奇说，“但是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吉勒问道。他向上看着赫奇，但是没等他叫出声，那燃烧的刀刃已经落下来，把他的头从肩膀上砍下来。
“浪费了，”克萝尔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她领着一队摇摇晃晃的亡者手卒回来了，“这个尸体现在不能用了。”
“滚！”赫奇吼道，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怒火。他把沾满鲜血的剑收入鞘中，又一次取出墨思锐尔，“免得我把你送进冥界，重新召唤一个能干点儿的仆人！”
克萝尔发出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就像是石头在铁桶里面撞来撞去时发出的声音，随后她便消失在夜幕当中，大概有一百个亡者手卒摇摇晃晃地跟在她身后。当最后一个亡者手卒进入前面的壕沟时，赫奇摇响了墨思锐尔。一个单调的音符从法铃中飘出，起初声音还很低，随后那声音逐渐变响，越来越尖。随着那声音传向四周，南方难民的尸体开始抽搐、扭动，那尸体堆成的小山丘开始活动起来。同时，赫奇的身体被冰覆盖起来。墨思锐尔响个不停，而摇铃的人却已经在冥界冰冷的河水当中阔步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