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上次会议的时候，大卫又成功地在会后溜走了，当我终于有片刻空闲去物料能力者的工作间找他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接近午夜了。我看到他弓着背，面朝一堆设计图纸，他的手指上沾着墨水。
我在他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清了清嗓子。他抬头一看，像猫头鹰一样眨了眨眼睛。他非常苍白，以至于我可以透过他的皮肤看到蓝色的血管，不知道是谁把他的头发剪得如此糟糕。
很有可能是他自己剪的，我心想，暗自摇了摇头。很难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让珍娅倾心的男孩子。
他的眼睛瞟向了我脖子上的项圈。他烦躁起来，开始拨弄工作台上的物品，把它们移来移去，仔细地排成一行：一个指南针，几支石墨铅笔，几支钢笔和几罐不同颜色的墨水，几片透亮的、可以作镜面的玻璃，一个白水煮的蛋，我估计那是他的晚餐，还有一页又一页的图和文件，对于它们的内容，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你在做什么呢？”我问道。
他又眨了眨眼：“盘子。”
“哦。”
“反光碗，”他说，“根据抛物线。”
“多么……有趣啊？”我尽力说道。
他挠了挠鼻子，在鼻梁上留下了巨大的一片蓝色污迹。“这也许可以放大你的能力。”
“就像我手套上的镜子那样？”我已经要求操控者为我重新制作手套了。有了两个加乘器的力量，我很有可能不需要它了。但是那些小镜子让我可以对光进行聚焦、定点射出，它给我的掌控力中增加了一种令人安心的东西。
“有点儿类似，”大卫说，“如果我弄对的话，开天斩的使用范围会大很多。”
“那如果你弄错了呢？”
“嗯，要么什么都不会发生，要么操作的人会被炸成碎片。”
“听起来还挺有希望的。”
“我也这样想。”他说道，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接着就埋头准备继续工作了。
“大卫。”我说。他抬起头，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好像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我需要问你一些事情。”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项圈，然后转回到了工作台上。
“关于伊利亚·莫洛佐瓦，你可以告诉我些什么吗？”
大卫抽搐了一下，眼光在几乎空无一人的房间转了一圈。大多数的物料能力者都还在吃晚饭。他明显很紧张，甚至有些害怕。
他看着桌子，拿起指南针，又把它放下。
终于，他小声说道：“他们把他称作骨头匠人。”
我全身一阵战栗。我想起了在克里比斯克，商贩桌上摆着的指骨和脊骨。“为什么呢？”我问道，“因为那些由他发现的加乘器吗？”
大卫抬起头，表情讶异：“他没有发现它们，他制造了它们。”
我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米亚佐斯特？”
他点了点头。所以，当佐娅问起有没有格里莎曾经拥有过这样能力的时候，大卫会抬头看莫洛佐瓦的项圈，原因就是这个。莫洛佐瓦以前曾和暗主一样，玩弄过同样的力量。魔法，恶煞。
“怎么制造的呢？”
“没有人知道。”大卫一边说，一边又扭头看了看，“黑色异端在造成了黑幕的事故中死去之后，他的儿子不再躲藏，现身掌管第二部队，他把莫洛佐瓦所有的笔记都毁掉了。”
他的儿子？我再度确认，没有几个人知道暗主的秘密。黑色异端从来都没有死去——有史以来只有一个暗主，那一个强大的格里莎，一代又一代统治着第二部队，隐藏着他的真实身份。据我所知，他从未有过儿子。他也绝不可能毁掉像莫洛佐瓦的笔记那样珍贵的东西。在捕鲸船上时，他说过，不是所有的书上都说不能把加乘器叠加起来使用，也许他指的就是莫洛佐瓦自己书写的内容。
“他的儿子为什么要躲起来？”我问道，对于暗主如何能够圆这个谎我感到很好奇。
这次大卫皱起了眉头，好像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暗主和他的继承人从来不会同时住在小王宫中，那样受到刺杀的风险就太大了。”
“我明白了。”我说。足够合理，而且上百年来一直如此，我怀疑不会有人再去质疑这种说法。格里莎对于他们的传统很是热爱，而珍娅也不可能是暗主曾经纳入麾下的第一名剪裁者。“他为什么要毁掉所有的笔记呢？”
“笔记中记录了莫洛佐瓦关于加乘器的试验，黑色异端试图复制那些试验，就是那时出了差错。”
我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导致的结果就是黑幕。”
大卫点了点头：“他的儿子把莫洛佐瓦所有的笔记和文件都烧了。他说那些东西太危险，对于任何格里莎来说都是太大的诱惑，所以我在开会的时候才什么都没说，我甚至不应该知道那些东西曾经存在过。”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大卫再次环顾了一下空无一人的工作间。“莫洛佐瓦是一名物料能力者，有可能是第一个，无疑也是最强大的一个。他做出了不管是前人还是后来人想都想不到的东西。”他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接着说道，“对于我们来说，他有点像个英雄。”
“关于他创造出来的加乘器，你还知道其他的事情吗？”
大卫摇了摇头：“有传言说还有其他的加乘器，但我听说过的只有牡鹿。”
有可能大卫连见都没有见过《伊斯托连·桑恰伊》。大教长宣称，曾经所有的格里莎孩童都会在到达小王宫时收到这本书，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格里莎相信的是小科学，我也从来不晓得他们会在宗教上费什么心思。迷信，暗主曾这样评价那本红色的小书，乡下的宣传。大卫明显没有把圣伊利亚和伊利亚·莫洛佐瓦联系在一起，也有可能是他需要隐瞒些什么。
“大卫，”我说，“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把鹿角做成了项圈，你一定知道他的意图。”
他咽了咽口水。“我知道他能够控制你，那个项圈让他可以使用你的能力。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一直不相信……所有那些人……”他努力寻找可以表达自己意思的词汇。最终，他伸出墨迹斑斑的双手，用几乎恳求的语气说道：“我是制作东西的，我不毁坏东西。”
我知道他不了解暗主有多么冷酷无情，我显然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但他有可能是在撒谎，也有可能只是软弱。哪种情况更糟糕呢？我脑海中一个刺耳的声音问道。他可以倒戈一次，也就可以倒戈第二次。那是尼古拉的声音吗？还是暗主的声音？又或者只是我学会了不相信任何人？
“你忙盘子的事吧，祝你好运。”我一边说，一边起身准备离开。
大卫皱起了眉头，弓起背看向了他的图纸，说道：“我不相信运气。”
那可太糟了，我心想，我们还是需要一些运气的。
我从物料能力者的工作间直接去了图书馆，在那里待了大半个晚上。这是一项充满挫败感的工作。尽管伊利亚·莫洛佐瓦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物料能力者，但我查阅的格里莎历史中只有他的最基本的信息。他发明了格里莎钢，一种制造打不碎的玻璃的技术，还有液体火焰混合物，由于过于危险，创出这种混合物的十二个小时后他就毁掉了它的公式，然而任何提及加乘器或者骨头匠人的内容都被抹去了。
但这并没有阻止我在第二天晚上再次跑过去，把自己埋在了宗教文本和任何我能找到的提及圣伊利亚的资料之中。像大部分圣者的传说一样，他的殉难故事残酷得令人压抑：有一天，一个犁在他家后面的田地里翻倒了。听到尖叫声，伊利亚跑去帮忙，却只发现一个人在他死去的儿子身边哭泣，那个男孩的身体被犁上锋利的部分切开了，他的血把土地都浸湿了。伊利亚让那个男孩重新活了过来——然而村民们对他的答谢则是，给他铐上铁链，把他扔进了河里，让他在锁链的重力作用下沉入水底。
故事的细节模糊不清，让人绝望。有时候伊利亚是农民，有时候又是泥瓦匠或者木工。他有两个女儿或者一个儿子或者没有孩子。简直有一百个不同的村庄宣称自己是他殉难的地方。接下来，关于他展现的奇迹也有个小问题。我可以相信圣伊利亚也许是一名科波拉尔基治愈者，然而伊利亚·莫洛佐瓦应该是一名物料能力者。要是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呢？
到了夜晚，这间带有玻璃穹顶的屋子会由油灯照明，屋里的寂静如此深沉，以至于我都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我独自处在黑暗之中，四周全是书籍，在这样的情况下很难不觉得压力大得超出负荷。然而图书馆看起来是我最有希望找到答案的地方了，所以我还是坚持了下去。一天晚上，图亚在那里找到了我，那时我正蜷缩在我最喜欢的椅子上，费力地想弄明白一篇古拉夫卡语文章的意思。
“你不应该晚上不带我们俩中任何一个人就到这里来。”他气乎乎地说。
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也就是一个书架倒下来压到我吧，但我累得无力争辩。“下次不会了。”我说道。
“那是什么？”图亚问道，低下身，想更清楚地看看放在我腿上的那本书。他长得如此魁梧，我感觉像是一头熊过来和我一起自习了。
“我不太清楚，我在目录里看到了‘伊利亚’这个名字，所以我就挑出来看了，可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张头衔的列表。”
“你能读懂这个？”我惊讶地问。
“我们从小就常去教堂。”他说道，眼光飞快地扫过书页。
我皱起了眉头。许多孩子都是在信教的家庭里长大的，可那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够读懂拉夫卡语中的礼拜用语。“上面说了些什么？”
他用一根手指指着“伊利亚”这个名字下面的文字。他的大手上满是伤疤。在他粗布衣服的袖子下面，我可以隐约看见一个文身的边缘。
“没太多内容，”他说，“被热爱的圣伊利亚，被珍视的圣伊利亚。不过列了几个小镇，据说都是他展现奇迹的地方。”
我挺直了脊背，说道：“也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你应该去礼拜堂瞧瞧，我想它的附属室里也会有一些书。”
我从皇家礼拜堂旁边走过许多次，但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我一直认为那是大教长的领地，即使他现在离开了，我还是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愿意进去。“它怎么样？”
图亚耸起了他健壮的肩膀：“就跟其他礼拜堂一样。”
“图亚，”我问道，突然生出了好奇之心，“你有没有想过要加入第二军队？就只是想一想那种，有过吗？”
他看起来像是受到了冒犯。“我生来注定不会为暗主服务。”我想要问问他生来注定要做什么，可他拍了拍书页说，“我可以替你翻译这个，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咧嘴一笑，“或者我也可以逼塔玛做。”
“好的，”我说，“谢啦。”
他垂下了头。那只是一个鞠躬而已，可他依然跪在我身旁，他的姿势里有某种东西让我的脊背上掠过了一阵寒意。
我感觉他好像在等待什么，我试探性地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的手指刚刚落下，他就吐出了一口气，似乎是一声叹息。
我们保持这个姿势待了一会儿，在油灯的光晕里沉默不语。随后，他站了起来，再次鞠了一躬。
“我就在门外。”他说道，他的身影随后渐渐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二天早上，玛尔结束狩猎之旅回来了，我急切地想告诉他所有的事情——我从大卫那里得知的信息、要建新蜂鸟号的计划、我跟图亚那次奇怪的交流。
“他是挺怪的，”玛尔表示同意，“不过去礼拜堂看看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我们决定一起走过去，在路上我催他给我讲一讲狩猎的见闻。
“每天我们花在打牌、喝卡瓦斯上面的时间比什么都多。有个公爵喝得酩酊大醉，居然在河里面不省人事，差点被淹死。他的仆人们拽着他的靴子把他拉上来了，可他又要走回水里去，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抓鳟鱼的最佳方法。”
“那是不是很糟啊？”我笑着问。
“那没什么。”他抬脚踢走了小路上的一颗石子，“关于你，人们都很好奇。”
“哦，我才不喜欢听这些呢。”
“有个皇家追踪手很确定你的能力是假的。”
“那我是怎么做假的呢？”
“他们觉得有一个用镜子和滑轮组成的精密系统，可能还跟催眠术有关。我当时有点听糊涂了。”
我咯咯地笑了起来。
“并不都是那么好笑的，阿丽娜。喝多了杯中物的时候，有些贵族明确地表示，他们认为应该围捕并处死所有格里莎。”
“圣者们啊。”我叹息道。
“他们害怕了。”
“那不能成为理由。”我说着，感觉怒气正在上涌，“我们也是拉夫卡人。他们好像忘记了第二部队为他们做过的所有事情。”
玛尔抬起了手，说：“我可没说我同意他们的观点。”
我叹了口气，在一根无辜的树枝上用力一拍：“我知道。”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跟他们的关系还是有一点儿进展的。”
“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嗯，他们喜欢你在第一部队服过役这一点，还有你救过他们王子的命。”
我扬起了眉毛：“在他自己冒着生命危险营救我们之后？”
“在细节上我可能稍微自由发挥了一下。”
“哦，尼古拉会很喜欢的。还有什么别的吗？”
“我告诉他们你讨厌鲱鱼。”
“为什么告诉他们这个？”
“我还说了你喜欢李子蛋糕。还有安娜·库雅打过你的屁股，因为你跳到水坑里，毁了你春天穿的鞋子。”
我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这些啊？”
“我想展示你平常人的一面。”他说道，“他们只把你当作太阳召唤者，他们看到的是威胁，是又一个像暗主那样强大的格里莎。我想让他们看到一个女儿，一个姐妹，或者一个朋友，我想让他们看到真正的阿丽娜。”
我有些哽咽了：“你练过怎么变得这么棒吗？”
“天天在练啊。”他咧嘴笑着说，接着眨眨眼，使了个眼色，“不过我更喜欢‘有用’。”
一座修道院曾屹立于欧斯奥塔，目前礼拜堂是它仅存的建筑，据说礼拜堂也是拉夫卡最初的国王们加冕的地方。它有着石灰刷过的白墙和浅蓝色的穹顶，与王宫中的其他建筑相比，显然是一栋简陋的房子。
它里面空空的，而且看起来需要好好打扫一番。靠背长椅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屋檐上还有鸽子筑的巢。当我们沿着走廊往里走时，玛尔牵起了我的手，我的心不正常地猛跳了一下。
我们没有在附属室里浪费多少时间。书架上寥寥无几的书令人失望，那只是一些古老的赞美诗罢了，书页也发脆泛黄。唯一真正令我感兴趣的是圣坛后面宏伟的三联画。它颜色鲜明，三块巨大的板上展示了十三位仁慈的圣者。根据《伊斯托连·桑恰伊》，我认出了其中几个：莱莎贝塔和她染血的玫瑰，彼得和他依然在燃烧的箭，还有圣伊利亚，戴着项圈、手链和断裂的铁链。
“没有动物。”玛尔说道。
“从我查阅过的内容来看，他从来没有和加乘器一起出现过，只是戴着铁链而已。只有在《伊斯托连·桑恰伊》里不一样。”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大部分的三联画都还算保存完好，不过伊利亚所在的那块板上有严重的水渍。那些圣者们的脸被霉斑侵蚀得快要看不出来了，潮湿的霉味几乎令人难以忍受。我用袖子捂住了鼻子。
“肯定是哪里漏水了，”玛尔说，“这个地方真是一团糟。”
我的目光沿着尘垢下面伊利亚面孔的轮廓扫了一圈，又是一条死路。我不愿意承认，但我对这里抱了不小的期望。我再一次察觉到了那种吸引力，还有我手腕上的空虚感。火鸟到底在哪里呢？
“我们可以在这里站一整天，”玛尔说，“但是他们不可能开口说话。”
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可我还是感到有些愤怒，尽管我不确定我是在对他生气还是在对我自己生气。
我们转身沿着走廊走回去，我猛地停住了脚步。暗主就等在门边的暗处，坐在阴影笼罩的长椅上。
“怎么了？”玛尔问道，沿着我目光的方向看去。
我等候着，一动不动。看到他，我内心乞求着，拜托你看到他。
“阿丽娜，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的手指掐入了掌心。“没有，”我说，“你觉不觉得我们应该再去附属室看看？”
“那里好像希望不大。”
我迫使自己微笑，迫使自己迈开了脚步。“估计你是对的，是我一厢情愿了。”
当我们从暗主身边走过的时候，他转过头看着我们，将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然后垂下头，讽刺地装出祷告的样子。
当我们走出门去，远离礼拜堂中的霉味，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我感觉好了一些，可我的脑子依然在飞速旋转。暗主再次出现了。
暗主的脸上没有疤痕。玛尔没有看到他，这意味着那一定不是真的，只是我的某种幻觉。
可是那天晚上，在他的居室里，他触碰了我。我感到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到底什么样的幻觉，才可以这样啊？
我们进入树林的时候，我一阵颤抖。这是不是暗主新能力的某种体现？他也许可以用某种方式进入我的思想，想到这里，我简直胆战心惊。你不可能违背这个世界的准则而不付出代价。我夹紧胳膊，感觉海鞭的鳞片刺痛了我的皮肤。忘掉莫洛佐瓦和他的疯狂。也许那和暗主毫无关系，也许我只是在渐渐失去理智。
“玛尔，”我开了口，但并不确定自己想要说什么，“第三个加——”
他将一根手指竖到了唇边，这个手势与暗主的手势如此相似，害得我差点跌倒，不过下一秒钟，我就听到了一阵的声音，瓦西里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在大王宫以外的地方看到这位王子，我还有些不太习惯，于是有片刻时间，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我回过神来，向他鞠了一躬。
瓦西里向我点了一下头，完全没有理会玛尔——如果他看到了玛尔的话。在瓦西里眼中，“仆役们”似乎是隐形的。
“殿下。”我问候道。
“阿丽娜·斯达科夫，”王子对我报以微笑，“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儿时间。”
“当然可以。”我回应道。
“我就在小路那一边等你。”玛尔说道，疑虑地瞪了瓦西里一眼。
王子看着他离去，说道：“这个逃兵还不太了解自己的位置，是不是？”
我压下了自己的怒气：“我可以为您做点什么呢，殿下？”
“拜托了，”他说，“我希望你叫我瓦西里，至少私底下你可以这样称呼我。”
我眨了眨眼。我从来没有单独和这位王子相处过，现在也并不想和他独处。
“你在小王宫适应得怎么样？”他问道。
“非常好，谢谢您，殿下。”
“瓦西里。”
“我不知道这样随便地称呼您是否妥当。”
“你就是直接称呼我弟弟名字的。”
“我遇到他的时候……情况非常特殊。”
“我知道他是非常迷人的，”瓦西里说，“但你也应该知道，他诡计多端，而且非常聪明。”
嗯，这确实很对，我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只是说：“他的思维非比寻常。”
瓦西里哈哈大笑起来：“你变成了多么好的外交家啊！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假以时日，我完全相信，尽管你出身低微，但你将学会在言行中展现出贵族女子的分寸和优雅。”
“你是说我将学会闭嘴？”
瓦西里不以为然地抽了抽鼻子。我需要在我真的冒犯到他之前结束这次对话。瓦西里看起来可能像个傻瓜，可他仍然是一位王子。
“实在不是，”他说着，做作地笑了一下，“你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坦率。”
“谢谢您，”我含含糊糊地说，“如果您允许我退下的话，殿下——”
瓦西里几步迈到了我前方。“我不知道你和我弟弟做了什么安排，但你必须明白，他只是国王的次子。不管他有怎样的野心，他最多也就是那样了，只有我可以让你成为王后。”
这才是真格的，我暗自叹了一口气。“只有国王可以让人成为王后。”我提醒他。
瓦西里挥挥手，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我父亲活不了多久了，我现在就等于统治拉夫卡了。”
你就是这样统治的？我心想，恼怒顿时涌了上来。我怀疑如果尼古拉没有对他的王位造成威胁，他现在甚至不会在欧斯奥塔，不过这次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作为一个科尔姆森的孤儿，你已经升到了很高的位置，”他继续说，“但你也许还可以升得更高。”
“我可以向您保证，殿下，”我诚心诚意地说，“我没有这样的野心。”
“那你想要什么呢，太阳召唤者？”
“现在吗？我想去吃午餐。”
他的下唇不快地向前伸了出来，那一刻他看起来和他父亲一模一样。接着，他笑了。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他说，“我想你也会证明你是个有用的姑娘，我期待以后能够加深我们之间的了解。”
“再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我撒了谎。
他拉起我的手，将他湿乎乎的嘴巴压在我的指关节上，说道：“下次再见，阿丽娜·斯达科夫。”
我抑制住了一阵恶心。等他大步走开之后，我偷偷在自己的凯夫塔上擦了擦手。
玛尔在树林的边缘处等着我。
“这次是怎么回事？”他问道，一脸担忧之色。
“哦，你懂的，”我回答道，“另一位王子，另一次求婚。”
“你不可能是认真的吧，”玛尔说，难以置信地笑着，“他倒是一点时间也没浪费。”
“力量来自结盟。”我模仿尼古拉的口吻说。
“我是否应该送上我的贺辞？”玛尔说道，但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锐利的东西，只有打趣的意味。显然，拉夫卡王位的继承人远不如一个自信过头的私掠船船长有威胁。
“你觉得暗主也是这样，不情愿地面对那些不请自来，嘴唇湿乎乎的皇室成员的主动示好吗？”我闷闷不乐地说。
玛尔窃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啊？”
“我只是在设想那个画面，暗主被某个满身大汗的女公爵拦住，女公爵还企图对她为所欲为。”
我先是哼了一声，接着开始放声大笑。尼古拉和瓦西里如此不同，以至于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有着同样的血统。我毫无缘由地想起了尼古拉的那个吻，想起了他将我抱紧时，他的唇在我唇上的那种粗糙的感觉。我摇了摇头。
他们也许是不同的，在我们去宫殿的路上，我提醒自己，但他们都想利用你，这一点是相同的。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在他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清了清嗓子。他抬头一看，像猫头鹰一样眨了眨眼睛。他非常苍白，以至于我可以透过他的皮肤看到蓝色的血管，不知道是谁把他的头发剪得如此糟糕。
很有可能是他自己剪的，我心想，暗自摇了摇头。很难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让珍娅倾心的男孩子。
他的眼睛瞟向了我脖子上的项圈。他烦躁起来，开始拨弄工作台上的物品，把它们移来移去，仔细地排成一行：一个指南针，几支石墨铅笔，几支钢笔和几罐不同颜色的墨水，几片透亮的、可以作镜面的玻璃，一个白水煮的蛋，我估计那是他的晚餐，还有一页又一页的图和文件，对于它们的内容，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你在做什么呢？”我问道。
他又眨了眨眼：“盘子。”
“哦。”
“反光碗，”他说，“根据抛物线。”
“多么……有趣啊？”我尽力说道。
他挠了挠鼻子，在鼻梁上留下了巨大的一片蓝色污迹。“这也许可以放大你的能力。”
“就像我手套上的镜子那样？”我已经要求操控者为我重新制作手套了。有了两个加乘器的力量，我很有可能不需要它了。但是那些小镜子让我可以对光进行聚焦、定点射出，它给我的掌控力中增加了一种令人安心的东西。
“有点儿类似，”大卫说，“如果我弄对的话，开天斩的使用范围会大很多。”
“那如果你弄错了呢？”
“嗯，要么什么都不会发生，要么操作的人会被炸成碎片。”
“听起来还挺有希望的。”
“我也这样想。”他说道，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接着就埋头准备继续工作了。
“大卫。”我说。他抬起头，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好像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我需要问你一些事情。”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项圈，然后转回到了工作台上。
“关于伊利亚·莫洛佐瓦，你可以告诉我些什么吗？”
大卫抽搐了一下，眼光在几乎空无一人的房间转了一圈。大多数的物料能力者都还在吃晚饭。他明显很紧张，甚至有些害怕。
他看着桌子，拿起指南针，又把它放下。
终于，他小声说道：“他们把他称作骨头匠人。”
我全身一阵战栗。我想起了在克里比斯克，商贩桌上摆着的指骨和脊骨。“为什么呢？”我问道，“因为那些由他发现的加乘器吗？”
大卫抬起头，表情讶异：“他没有发现它们，他制造了它们。”
我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米亚佐斯特？”
他点了点头。所以，当佐娅问起有没有格里莎曾经拥有过这样能力的时候，大卫会抬头看莫洛佐瓦的项圈，原因就是这个。莫洛佐瓦以前曾和暗主一样，玩弄过同样的力量。魔法，恶煞。
“怎么制造的呢？”
“没有人知道。”大卫一边说，一边又扭头看了看，“黑色异端在造成了黑幕的事故中死去之后，他的儿子不再躲藏，现身掌管第二部队，他把莫洛佐瓦所有的笔记都毁掉了。”
他的儿子？我再度确认，没有几个人知道暗主的秘密。黑色异端从来都没有死去——有史以来只有一个暗主，那一个强大的格里莎，一代又一代统治着第二部队，隐藏着他的真实身份。据我所知，他从未有过儿子。他也绝不可能毁掉像莫洛佐瓦的笔记那样珍贵的东西。在捕鲸船上时，他说过，不是所有的书上都说不能把加乘器叠加起来使用，也许他指的就是莫洛佐瓦自己书写的内容。
“他的儿子为什么要躲起来？”我问道，对于暗主如何能够圆这个谎我感到很好奇。
这次大卫皱起了眉头，好像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暗主和他的继承人从来不会同时住在小王宫中，那样受到刺杀的风险就太大了。”
“我明白了。”我说。足够合理，而且上百年来一直如此，我怀疑不会有人再去质疑这种说法。格里莎对于他们的传统很是热爱，而珍娅也不可能是暗主曾经纳入麾下的第一名剪裁者。“他为什么要毁掉所有的笔记呢？”
“笔记中记录了莫洛佐瓦关于加乘器的试验，黑色异端试图复制那些试验，就是那时出了差错。”
我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导致的结果就是黑幕。”
大卫点了点头：“他的儿子把莫洛佐瓦所有的笔记和文件都烧了。他说那些东西太危险，对于任何格里莎来说都是太大的诱惑，所以我在开会的时候才什么都没说，我甚至不应该知道那些东西曾经存在过。”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大卫再次环顾了一下空无一人的工作间。“莫洛佐瓦是一名物料能力者，有可能是第一个，无疑也是最强大的一个。他做出了不管是前人还是后来人想都想不到的东西。”他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接着说道，“对于我们来说，他有点像个英雄。”
“关于他创造出来的加乘器，你还知道其他的事情吗？”
大卫摇了摇头：“有传言说还有其他的加乘器，但我听说过的只有牡鹿。”
有可能大卫连见都没有见过《伊斯托连·桑恰伊》。大教长宣称，曾经所有的格里莎孩童都会在到达小王宫时收到这本书，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格里莎相信的是小科学，我也从来不晓得他们会在宗教上费什么心思。迷信，暗主曾这样评价那本红色的小书，乡下的宣传。大卫明显没有把圣伊利亚和伊利亚·莫洛佐瓦联系在一起，也有可能是他需要隐瞒些什么。
“大卫，”我说，“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把鹿角做成了项圈，你一定知道他的意图。”
他咽了咽口水。“我知道他能够控制你，那个项圈让他可以使用你的能力。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一直不相信……所有那些人……”他努力寻找可以表达自己意思的词汇。最终，他伸出墨迹斑斑的双手，用几乎恳求的语气说道：“我是制作东西的，我不毁坏东西。”
我知道他不了解暗主有多么冷酷无情，我显然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但他有可能是在撒谎，也有可能只是软弱。哪种情况更糟糕呢？我脑海中一个刺耳的声音问道。他可以倒戈一次，也就可以倒戈第二次。那是尼古拉的声音吗？还是暗主的声音？又或者只是我学会了不相信任何人？
“你忙盘子的事吧，祝你好运。”我一边说，一边起身准备离开。
大卫皱起了眉头，弓起背看向了他的图纸，说道：“我不相信运气。”
那可太糟了，我心想，我们还是需要一些运气的。
我从物料能力者的工作间直接去了图书馆，在那里待了大半个晚上。这是一项充满挫败感的工作。尽管伊利亚·莫洛佐瓦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物料能力者，但我查阅的格里莎历史中只有他的最基本的信息。他发明了格里莎钢，一种制造打不碎的玻璃的技术，还有液体火焰混合物，由于过于危险，创出这种混合物的十二个小时后他就毁掉了它的公式，然而任何提及加乘器或者骨头匠人的内容都被抹去了。
但这并没有阻止我在第二天晚上再次跑过去，把自己埋在了宗教文本和任何我能找到的提及圣伊利亚的资料之中。像大部分圣者的传说一样，他的殉难故事残酷得令人压抑：有一天，一个犁在他家后面的田地里翻倒了。听到尖叫声，伊利亚跑去帮忙，却只发现一个人在他死去的儿子身边哭泣，那个男孩的身体被犁上锋利的部分切开了，他的血把土地都浸湿了。伊利亚让那个男孩重新活了过来——然而村民们对他的答谢则是，给他铐上铁链，把他扔进了河里，让他在锁链的重力作用下沉入水底。
故事的细节模糊不清，让人绝望。有时候伊利亚是农民，有时候又是泥瓦匠或者木工。他有两个女儿或者一个儿子或者没有孩子。简直有一百个不同的村庄宣称自己是他殉难的地方。接下来，关于他展现的奇迹也有个小问题。我可以相信圣伊利亚也许是一名科波拉尔基治愈者，然而伊利亚·莫洛佐瓦应该是一名物料能力者。要是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呢？
到了夜晚，这间带有玻璃穹顶的屋子会由油灯照明，屋里的寂静如此深沉，以至于我都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我独自处在黑暗之中，四周全是书籍，在这样的情况下很难不觉得压力大得超出负荷。然而图书馆看起来是我最有希望找到答案的地方了，所以我还是坚持了下去。一天晚上，图亚在那里找到了我，那时我正蜷缩在我最喜欢的椅子上，费力地想弄明白一篇古拉夫卡语文章的意思。
“你不应该晚上不带我们俩中任何一个人就到这里来。”他气乎乎地说。
我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也就是一个书架倒下来压到我吧，但我累得无力争辩。“下次不会了。”我说道。
“那是什么？”图亚问道，低下身，想更清楚地看看放在我腿上的那本书。他长得如此魁梧，我感觉像是一头熊过来和我一起自习了。
“我不太清楚，我在目录里看到了‘伊利亚’这个名字，所以我就挑出来看了，可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张头衔的列表。”
“你能读懂这个？”我惊讶地问。
“我们从小就常去教堂。”他说道，眼光飞快地扫过书页。
我皱起了眉头。许多孩子都是在信教的家庭里长大的，可那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够读懂拉夫卡语中的礼拜用语。“上面说了些什么？”
他用一根手指指着“伊利亚”这个名字下面的文字。他的大手上满是伤疤。在他粗布衣服的袖子下面，我可以隐约看见一个文身的边缘。
“没太多内容，”他说，“被热爱的圣伊利亚，被珍视的圣伊利亚。不过列了几个小镇，据说都是他展现奇迹的地方。”
我挺直了脊背，说道：“也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你应该去礼拜堂瞧瞧，我想它的附属室里也会有一些书。”
我从皇家礼拜堂旁边走过许多次，但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我一直认为那是大教长的领地，即使他现在离开了，我还是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愿意进去。“它怎么样？”
图亚耸起了他健壮的肩膀：“就跟其他礼拜堂一样。”
“图亚，”我问道，突然生出了好奇之心，“你有没有想过要加入第二军队？就只是想一想那种，有过吗？”
他看起来像是受到了冒犯。“我生来注定不会为暗主服务。”我想要问问他生来注定要做什么，可他拍了拍书页说，“我可以替你翻译这个，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咧嘴一笑，“或者我也可以逼塔玛做。”
“好的，”我说，“谢啦。”
他垂下了头。那只是一个鞠躬而已，可他依然跪在我身旁，他的姿势里有某种东西让我的脊背上掠过了一阵寒意。
我感觉他好像在等待什么，我试探性地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的手指刚刚落下，他就吐出了一口气，似乎是一声叹息。
我们保持这个姿势待了一会儿，在油灯的光晕里沉默不语。随后，他站了起来，再次鞠了一躬。
“我就在门外。”他说道，他的身影随后渐渐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二天早上，玛尔结束狩猎之旅回来了，我急切地想告诉他所有的事情——我从大卫那里得知的信息、要建新蜂鸟号的计划、我跟图亚那次奇怪的交流。
“他是挺怪的，”玛尔表示同意，“不过去礼拜堂看看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我们决定一起走过去，在路上我催他给我讲一讲狩猎的见闻。
“每天我们花在打牌、喝卡瓦斯上面的时间比什么都多。有个公爵喝得酩酊大醉，居然在河里面不省人事，差点被淹死。他的仆人们拽着他的靴子把他拉上来了，可他又要走回水里去，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抓鳟鱼的最佳方法。”
“那是不是很糟啊？”我笑着问。
“那没什么。”他抬脚踢走了小路上的一颗石子，“关于你，人们都很好奇。”
“哦，我才不喜欢听这些呢。”
“有个皇家追踪手很确定你的能力是假的。”
“那我是怎么做假的呢？”
“他们觉得有一个用镜子和滑轮组成的精密系统，可能还跟催眠术有关。我当时有点听糊涂了。”
我咯咯地笑了起来。
“并不都是那么好笑的，阿丽娜。喝多了杯中物的时候，有些贵族明确地表示，他们认为应该围捕并处死所有格里莎。”
“圣者们啊。”我叹息道。
“他们害怕了。”
“那不能成为理由。”我说着，感觉怒气正在上涌，“我们也是拉夫卡人。他们好像忘记了第二部队为他们做过的所有事情。”
玛尔抬起了手，说：“我可没说我同意他们的观点。”
我叹了口气，在一根无辜的树枝上用力一拍：“我知道。”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跟他们的关系还是有一点儿进展的。”
“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嗯，他们喜欢你在第一部队服过役这一点，还有你救过他们王子的命。”
我扬起了眉毛：“在他自己冒着生命危险营救我们之后？”
“在细节上我可能稍微自由发挥了一下。”
“哦，尼古拉会很喜欢的。还有什么别的吗？”
“我告诉他们你讨厌鲱鱼。”
“为什么告诉他们这个？”
“我还说了你喜欢李子蛋糕。还有安娜·库雅打过你的屁股，因为你跳到水坑里，毁了你春天穿的鞋子。”
我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这些啊？”
“我想展示你平常人的一面。”他说道，“他们只把你当作太阳召唤者，他们看到的是威胁，是又一个像暗主那样强大的格里莎。我想让他们看到一个女儿，一个姐妹，或者一个朋友，我想让他们看到真正的阿丽娜。”
我有些哽咽了：“你练过怎么变得这么棒吗？”
“天天在练啊。”他咧嘴笑着说，接着眨眨眼，使了个眼色，“不过我更喜欢‘有用’。”
一座修道院曾屹立于欧斯奥塔，目前礼拜堂是它仅存的建筑，据说礼拜堂也是拉夫卡最初的国王们加冕的地方。它有着石灰刷过的白墙和浅蓝色的穹顶，与王宫中的其他建筑相比，显然是一栋简陋的房子。
它里面空空的，而且看起来需要好好打扫一番。靠背长椅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屋檐上还有鸽子筑的巢。当我们沿着走廊往里走时，玛尔牵起了我的手，我的心不正常地猛跳了一下。
我们没有在附属室里浪费多少时间。书架上寥寥无几的书令人失望，那只是一些古老的赞美诗罢了，书页也发脆泛黄。唯一真正令我感兴趣的是圣坛后面宏伟的三联画。它颜色鲜明，三块巨大的板上展示了十三位仁慈的圣者。根据《伊斯托连·桑恰伊》，我认出了其中几个：莱莎贝塔和她染血的玫瑰，彼得和他依然在燃烧的箭，还有圣伊利亚，戴着项圈、手链和断裂的铁链。
“没有动物。”玛尔说道。
“从我查阅过的内容来看，他从来没有和加乘器一起出现过，只是戴着铁链而已。只有在《伊斯托连·桑恰伊》里不一样。”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大部分的三联画都还算保存完好，不过伊利亚所在的那块板上有严重的水渍。那些圣者们的脸被霉斑侵蚀得快要看不出来了，潮湿的霉味几乎令人难以忍受。我用袖子捂住了鼻子。
“肯定是哪里漏水了，”玛尔说，“这个地方真是一团糟。”
我的目光沿着尘垢下面伊利亚面孔的轮廓扫了一圈，又是一条死路。我不愿意承认，但我对这里抱了不小的期望。我再一次察觉到了那种吸引力，还有我手腕上的空虚感。火鸟到底在哪里呢？
“我们可以在这里站一整天，”玛尔说，“但是他们不可能开口说话。”
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可我还是感到有些愤怒，尽管我不确定我是在对他生气还是在对我自己生气。
我们转身沿着走廊走回去，我猛地停住了脚步。暗主就等在门边的暗处，坐在阴影笼罩的长椅上。
“怎么了？”玛尔问道，沿着我目光的方向看去。
我等候着，一动不动。看到他，我内心乞求着，拜托你看到他。
“阿丽娜，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的手指掐入了掌心。“没有，”我说，“你觉不觉得我们应该再去附属室看看？”
“那里好像希望不大。”
我迫使自己微笑，迫使自己迈开了脚步。“估计你是对的，是我一厢情愿了。”
当我们从暗主身边走过的时候，他转过头看着我们，将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然后垂下头，讽刺地装出祷告的样子。
当我们走出门去，远离礼拜堂中的霉味，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我感觉好了一些，可我的脑子依然在飞速旋转。暗主再次出现了。
暗主的脸上没有疤痕。玛尔没有看到他，这意味着那一定不是真的，只是我的某种幻觉。
可是那天晚上，在他的居室里，他触碰了我。我感到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到底什么样的幻觉，才可以这样啊？
我们进入树林的时候，我一阵颤抖。这是不是暗主新能力的某种体现？他也许可以用某种方式进入我的思想，想到这里，我简直胆战心惊。你不可能违背这个世界的准则而不付出代价。我夹紧胳膊，感觉海鞭的鳞片刺痛了我的皮肤。忘掉莫洛佐瓦和他的疯狂。也许那和暗主毫无关系，也许我只是在渐渐失去理智。
“玛尔，”我开了口，但并不确定自己想要说什么，“第三个加——”
他将一根手指竖到了唇边，这个手势与暗主的手势如此相似，害得我差点跌倒，不过下一秒钟，我就听到了一阵的声音，瓦西里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在大王宫以外的地方看到这位王子，我还有些不太习惯，于是有片刻时间，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我回过神来，向他鞠了一躬。
瓦西里向我点了一下头，完全没有理会玛尔——如果他看到了玛尔的话。在瓦西里眼中，“仆役们”似乎是隐形的。
“殿下。”我问候道。
“阿丽娜·斯达科夫，”王子对我报以微笑，“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儿时间。”
“当然可以。”我回应道。
“我就在小路那一边等你。”玛尔说道，疑虑地瞪了瓦西里一眼。
王子看着他离去，说道：“这个逃兵还不太了解自己的位置，是不是？”
我压下了自己的怒气：“我可以为您做点什么呢，殿下？”
“拜托了，”他说，“我希望你叫我瓦西里，至少私底下你可以这样称呼我。”
我眨了眨眼。我从来没有单独和这位王子相处过，现在也并不想和他独处。
“你在小王宫适应得怎么样？”他问道。
“非常好，谢谢您，殿下。”
“瓦西里。”
“我不知道这样随便地称呼您是否妥当。”
“你就是直接称呼我弟弟名字的。”
“我遇到他的时候……情况非常特殊。”
“我知道他是非常迷人的，”瓦西里说，“但你也应该知道，他诡计多端，而且非常聪明。”
嗯，这确实很对，我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只是说：“他的思维非比寻常。”
瓦西里哈哈大笑起来：“你变成了多么好的外交家啊！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假以时日，我完全相信，尽管你出身低微，但你将学会在言行中展现出贵族女子的分寸和优雅。”
“你是说我将学会闭嘴？”
瓦西里不以为然地抽了抽鼻子。我需要在我真的冒犯到他之前结束这次对话。瓦西里看起来可能像个傻瓜，可他仍然是一位王子。
“实在不是，”他说着，做作地笑了一下，“你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坦率。”
“谢谢您，”我含含糊糊地说，“如果您允许我退下的话，殿下——”
瓦西里几步迈到了我前方。“我不知道你和我弟弟做了什么安排，但你必须明白，他只是国王的次子。不管他有怎样的野心，他最多也就是那样了，只有我可以让你成为王后。”
这才是真格的，我暗自叹了一口气。“只有国王可以让人成为王后。”我提醒他。
瓦西里挥挥手，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我父亲活不了多久了，我现在就等于统治拉夫卡了。”
你就是这样统治的？我心想，恼怒顿时涌了上来。我怀疑如果尼古拉没有对他的王位造成威胁，他现在甚至不会在欧斯奥塔，不过这次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作为一个科尔姆森的孤儿，你已经升到了很高的位置，”他继续说，“但你也许还可以升得更高。”
“我可以向您保证，殿下，”我诚心诚意地说，“我没有这样的野心。”
“那你想要什么呢，太阳召唤者？”
“现在吗？我想去吃午餐。”
他的下唇不快地向前伸了出来，那一刻他看起来和他父亲一模一样。接着，他笑了。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他说，“我想你也会证明你是个有用的姑娘，我期待以后能够加深我们之间的了解。”
“再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我撒了谎。
他拉起我的手，将他湿乎乎的嘴巴压在我的指关节上，说道：“下次再见，阿丽娜·斯达科夫。”
我抑制住了一阵恶心。等他大步走开之后，我偷偷在自己的凯夫塔上擦了擦手。
玛尔在树林的边缘处等着我。
“这次是怎么回事？”他问道，一脸担忧之色。
“哦，你懂的，”我回答道，“另一位王子，另一次求婚。”
“你不可能是认真的吧，”玛尔说，难以置信地笑着，“他倒是一点时间也没浪费。”
“力量来自结盟。”我模仿尼古拉的口吻说。
“我是否应该送上我的贺辞？”玛尔说道，但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锐利的东西，只有打趣的意味。显然，拉夫卡王位的继承人远不如一个自信过头的私掠船船长有威胁。
“你觉得暗主也是这样，不情愿地面对那些不请自来，嘴唇湿乎乎的皇室成员的主动示好吗？”我闷闷不乐地说。
玛尔窃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啊？”
“我只是在设想那个画面，暗主被某个满身大汗的女公爵拦住，女公爵还企图对她为所欲为。”
我先是哼了一声，接着开始放声大笑。尼古拉和瓦西里如此不同，以至于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有着同样的血统。我毫无缘由地想起了尼古拉的那个吻，想起了他将我抱紧时，他的唇在我唇上的那种粗糙的感觉。我摇了摇头。
他们也许是不同的，在我们去宫殿的路上，我提醒自己，但他们都想利用你，这一点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