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夏意渐浓，带着湿气的热浪一波一波席卷了欧斯奥塔。只有在湖中或班亚的冷池里才能消消暑。小王宫旁边有一片桦树林，冷池就在小树林的浓荫下面。不管拉夫卡朝廷中的人对格里莎抱有怎样的敌意，都没有阻止他们把暴风召唤者和潮汐召唤者叫到大王宫，让他们召唤轻风、制造巨大的冰块来给闷热的房间降温。这很难说是善用格里莎的才能，但我迫切地需要让国王和王后保持愉快的心情，而且我已经从他们手中夺走了几名颇受器重的物料能力者，这些物料能力者正在为大卫神秘的镜面盘埋头苦干。
每天早上，我会和我的格里莎会议代表见面——有的时候是几分钟，有的时候是几个小时——讨论情报，兵力调动，以及我们从北方和南方边境获得的消息。
尼古拉依然希望能够在暗主充分集合起他的阴影部队之前跟他打这一仗，然而到目前为止，拉夫卡的间谍和线人网络依然未能找到暗主的位置。看情形，我们将不得不在欧斯奥塔进行抵抗。我们仅有的优势是暗主无法直接驱使尼切沃亚来攻打我们。他不能距离他的那些怪物太远，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和它们一起进军首都。首要问题在于，他会经由菲尔顿还是书翰进入拉夫卡。
站在作战室中，在格里莎会议代表面前，尼古拉对着横跨墙面的那些巨大地图中的一幅做了个手势。“我们在最近的作战中收回了这块领土的大部分，”他一边说，一边指向了拉夫卡北方与菲尔顿毗邻的边境，“这里是浓密的森林，在河流没有结冰的时候几乎无法通行，而且所有进入森林的道路都已经被封锁了。”
“有格里莎驻扎在那儿吗？”佐娅问道。
“没有，”尼古拉说，“不过在乌伦斯科城外有很多侦察哨，如果他从那边过来，我们会收到很多警报的。”
“而且他必须经过派特拉佐伊，”巴哈说，“不管他是翻山越岭还是绕山而行，都会为我们赢得更多的时间。”经过之前的几周，她已经变得很独立了。虽然大卫依旧沉默，显得有些烦躁不安，不过巴哈看起来倒是很高兴能够有机会离开工作间。
“我比较担心的是永久冻土地带，”尼古拉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兹白亚上方的一长条边境区域，“那里有重兵防守，可是需要顾及很大一片领土。”
我点了点头，玛尔和我曾经一起走过那些荒野地带，我知道那里有多么辽阔。我忽然发现自己在环视屋子，寻找玛尔，即使我本就知道他又去狩猎了，这次是和一群科奇神射手以及拉夫卡外的交官。
“那如果他从南面来呢？”佐娅问道。
尼古拉向费约德尔发出了一个信号，费约德尔站了起来，为格里莎们盘点了一遍南方边境的薄弱地带。因为曾经驻扎在斯昆斯科，所以他对那个区域颇为了解。
“要巡遍斯库佐伊所有的山路几乎是不可能的，”他郁闷地说，“多年来书翰人一直在利用这一点，暗主要从那儿溜进来实在不难。”
“然后就可以直接到达欧斯奥塔了。”谢里盖说。
“要先经过伯利兹纳亚的军事基地，”尼古拉指出了这一点，“这可以给我们带来益处，不管是哪种情况，当他进攻的时候，我们都可以先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派威尔哼了一声，“面对一支由不可摧毁的怪物组成的部队？”
“他们不是不可摧毁的，”尼古拉说着，对我点点头，“而且暗主也不是，我知道，我曾经一枪射中过他。”
佐娅睁大了眼睛：“你射中过他？”
“是的，”他说，“很不幸，我做得不太好，不过我确定，经过练习我会有进步的。”他审视了一遍格里莎们，仔细看着每一张担忧的面孔，之后才再次开口，“暗主很强大，但我们也一样。他从来没有面对过第一部队和第二部队通力合作的威力，也没有面对过我准备提供的那种武器。我们要面对他，我们会攻其两翼，我们要看看是哪颗子弹走运打中他。”
当暗主的阴影军团集中进攻小王宫的时候，暗主会门户大开。首都周围会是两英里一岗，由全副武装的格里莎和士兵组成的小分队守在各个岗位上。一旦战斗开始，他们就会逼近暗主，释放尼古拉可以集合到的所有火力。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暗主一直害怕的事情。我记得他是如何描述拉夫卡边境之外新武器的产生的，我也记得，很久以前，在一个陈旧谷仓半塌的屋顶下，他对我说的话：运用格里莎能力的时代快要结束了。
巴哈清了清嗓子：“有没有人知道，等我们杀死了暗主，那些阴影士兵会怎么样？”
我简直想去拥抱她。我并不知道如果我们成功地解决了暗主，那些尼切沃亚会怎样。它们或许会烟消云散，也有可能会发狂，或者出现其他更糟的情况，可是她这样说了：等我们杀死了暗主。这句话是试探性的，充满恐惧，但它听起来依然是充满希望的。
我们将大部分努力集中在欧斯奥塔的防御上。这座城市有一个古老的警报系统，敌人进入可视范围之内就会警示王宫。得到他父亲的允许后，尼古拉在城市上方和宫墙上都安装了重型枪炮，和之前蜂鸟号上安装的颇为类似。尽管格里莎们多有抱怨，我还是安排了几个人守在小王宫的屋顶上。他们也许不能让尼切沃亚停下来，但他们可以减慢它们的速度。
其他格里莎开始试着敞开心胸，承认物料能力者的价值了。在火焰召唤者的帮助下，马蒂莱尔基正在尝试制造另一种格伦纳基，它可以发出强烈的光，暂时阻挡阴影士兵的前进。困难的地方在于，要如何做出这种东西，而不至于投入足以将周遭一切事物夷为平地的爆破炸药。我有时候担心他们会把整个小王宫都炸飞，帮暗主省了心。我不止一次在餐厅看到过袖口被烧掉一块或者眉毛焦黑的格里莎。我鼓励他们去湖边，在有潮汐召唤者在场的情况下试验最危险的部分，以防万一。
尼古拉坚持要参与设计工作，他对此非常着迷。物料能力者最初试图忽略他，然后假装敷衍他，但他们很快发现尼古拉可不是那种闲得无聊会浅尝辄止的王子。他不仅理解大卫的想法，而且因为和流浪格里莎合作过很长的时间，他还对小科学相关的表达方式信手拈来。不久后，物料能力者们似乎就忘记了他的地位和他的奥特卡扎泽亚身份，时常可以看到尼古拉在马蒂莱尔基工作间里的某张桌子前埋头工作。
最让我心神不宁的是在科波拉尔基解剖室里进行的试验，在那些红漆大门后面，科波拉尔基和物料能力者进行合作，试图把格里莎钢和人的骨骼结合在一起。这么做是为了让士兵承受得住尼切沃亚的袭击。然而这个过程却很痛苦，而且还有不完善的地方，许多时候，试验对象的身体会出现排斥金属的现象。治愈者们已经尽力而为了，但还是时不时可以听到第一部队志愿者刺耳的尖叫声回荡在小王宫的走廊里。
下午的时间都被大王宫中没完没了的会议占据了。在拉夫卡尝试和其他国家结成联盟的过程中，太阳召唤者的能力是讨价还价时的珍贵筹码，于是我经常被要求在外交集会上现身，展示我的能力，同时也证明我确实活着。王后开茶会、晚餐会的时候我也会被要求进行表演。尼古拉常会顺便过来称赞几句，没皮没脸地打情骂俏，关切地在我的椅子旁边转来转去，活像一个昏了头的追求者。
不过最冗长无聊的当属和国王的顾问以及高官们一起开的“战略会”。国王几乎从不出席，他更愿意把时间花在这些上面：跛着脚追逐仆役少女，像个老年的公猫似的在太阳底下睡觉。在国王缺席的情况下，他的顾问们会一轮一轮地说个没完。他们讨论我们是应该与暗主和解还是应该对他开战，争论是否要与书翰结盟，接着又争论是否要与菲尔顿联合。每一项预算的每一行字他们都要争论，从军备数量到部队的早饭吃什么。然而，很少有事情能够得到解决，或者有了定论。
作为兰佐夫家族的继承人，瓦西里多年来一直对他的职责置之不理，而在他得知尼古拉和我在参加这些会议之后，他放下以往不闻不问的态度，坚持也要出席。让我惊讶的是，尼古拉竟然热情地欢迎了他。
“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啊，”他说，“拜托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晓得这些文件说的都是什么。”说完，他把高高一摞文件推到了桌子对面。
“这是什么啊？”瓦西里问道。
“一份提案，关于修理切尔尼森城外的一座水道桥。”
“一座水道桥就要这么多文件？”
“别担心，”尼古拉说，“剩下的文件我会派人送到你房里去的。”
“还有？就不能由某个大臣——”
“我们的父亲让别人来掌控拉夫卡的政事，发生了什么你也看到了，我们必须处处留心。”
瓦西里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一摞文件最上面的一张，好像是在把一条脏兮兮的小毯子拎起来。我强忍着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瓦西里以为他可以像我们的父亲那样统治，”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尼古拉向我透露了他的想法，“开开宴会，偶尔做做演讲。我会让他明白，没有暗主或者大教长在那儿掌握实权的时候，‘统治’意味着什么。”
这个计划看起来非常不错，然而没过多久，我就开始对两个王子都暗自咒骂起来了。只要瓦西里一出现，会议肯定会持续更长时间。他装腔作势，什么议题都要插一脚，长篇大论地谈爱国、战略，还有外交中的一些小事。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人可以说那么多话，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一次非常糟糕的会议之后，在尼古拉陪我走回小王宫的路上，我愤怒地说，“你一定可以做点什么的吧。”
“比如？”
“比如弄一匹他获奖的小马过来踢他的脑袋。”
“我很确定那些马也常有这样的想法，”尼古拉说，“瓦西里又懒惰又自大，而且他喜欢走捷径，可是治理国家没有简单的方法，也没有捷径可以走。相信我，他很快就会对这一切感到厌倦的。”
“也许吧，”我说，“可是我说不定在他厌倦之前就无聊而死了。”
尼古拉笑了起来：“下次呢，带个小酒壶。每次他改变主意，你就喝一小口。”
我发出一声叹息，说道：“那用不了一个小时我就得醉倒在地了。”
在尼古拉的帮助下，我得以让伯利兹纳亚的军备专家过来，帮助格里莎熟悉新式武器以及训练他们使用火器。尽管一开始，这样的练习气氛有些紧张，不过后来就变得自然了很多，我们也希望第一部队和第二部队之间能够建立起一些友谊来。进展最快的是那些由格里莎和士兵组成的小队，集合这些小队的目的是当暗主接近欧斯奥塔时将他擒获。完成训练任务回来，他们带回了很多内部笑话，产生了新的同胞情谊。他们甚至开始称呼彼此诺尼基，意为“零们”，因为他们都不再明确地属于第一部队或者第二部队。
我曾经担心博特金对于这种种变化会做出一定的反应。但这个男人似乎只有杀人的天赋，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无所谓，而且，一有机会与图亚和塔玛谈论武器装备，他就会很高兴。
因为书翰人有解剖其格里莎的坏习惯，所以能活下来进入第二部队的书翰格里莎非常少。博特金很高兴能够讲自己的母语，不过他同时也很喜爱这对双胞胎的生猛。他们不像从小在小王宫长大的格里莎那样过于依赖自己的科波拉尔基能力。不仅不是这样，而且摄心能力只是在他们本已惊人的各项武艺之外，又多加了一项而已。
“危险的男孩，危险的女孩。”一天早上，博特金看着双胞胎和一队科波拉尔基格斗的时候评论道。那次玛丽和谢里盖也在场，纳蒂亚也像往常一样在他们身后跟了过来。
“女的比男的更厉坏（害）。”谢里盖抱怨道。塔玛豁开了他的嘴唇，所以他现在说话不太方便。“我为她的丈呼（夫）感到抱颤（歉）。”
“不会结婚的。”当塔玛把一个倒霉的火焰召唤者摔到地上的时候，博特金说道。
“为什么不会？”我讶异地问。
“她不会，兄弟也不会，”这个雇佣兵说，“他们就像博特金，注定要战斗，为战争而生。”
三名科波拉尔基向图亚猛冲过去，片刻之间，他们就都在地板上呻吟了起来。我想起了图亚在图书馆里说的话，他说他生来注定不会为暗主服务。像许多书翰人一样，他选择了成为可以花钱雇的士兵，以雇佣兵和私掠船船员的身份游历四方。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来到了小王宫。他和他的姐妹会在这里待多久呢？
“我喜欢她，”纳蒂亚说，留恋地看着塔玛，“她无所畏惧。”
博特金笑了起来：“‘无所畏惧’是‘愚蠢’的另一种说法。”
“我可不费（会）当着她的面这样缩（说）。”谢里盖嘟嘟囔囔地说，玛丽正拿着一块湿布轻拍他的嘴唇。
我不自觉地开始微笑起来，将头转向了别处。我没有忘记他们三个是怎样“欢迎”我回到小王宫的。他们不属于叫我婊子或者想把我扔出去的那一小撮人，但他们也绝对没有站出来为我说话。而且，我也不太知道在他们身边我应该怎样表现。我们从来没有真的亲密过，现在我们之间地位的差别仿佛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珍娅不会在乎的，我突然想到。珍娅了解我，她曾经和我一起欢笑，向我吐露心事，亮闪闪的凯夫塔和头衔都不会阻止她告诉我她的真实想法，也不会阻止她挽住我的胳膊，跟我分享一点儿八卦消息。尽管她骗了我，我还是很想她。
好像是在回应我的想法似的，我的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说：“主上大人？”
纳蒂亚站在那里，重心在两脚之间换来换去，说道：“我希望……”
“什么事？”
她转向马厩一个阴暗的角落，指了指一个身穿埃斯里尔基蓝色衣服的年轻男孩，我之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在我们发出赦免令之后，一些格里莎陆陆续续回到了小王宫，可是这个男孩看起来太年轻了，不像是会在战地服役的样子。他不安地走了过来，手指在凯夫塔下拧来拧去。
“他叫艾德里克，”纳蒂亚说着，用自己的胳膊抱住了他，“我弟弟。”他们之间确有相似之处，不过不是很明显。“我们听说你计划撤走学生。”
“是的。”我准备把学生们送去一个我知道有足够的宿舍和空间可以容纳他们的地方，一个远离战争的地方——科尔姆森，博特金也会和他们一起去。我很不愿意失去一名如此能干的战士，可是这样的话，年纪尚小的格里莎们将依然能够向他学习——他也可以照看他们。由于巴格拉不愿见我，我派了一个仆人去她那里表达了同样的意愿，她没有给出答复。虽然我尽力不去理会她故意的轻慢，一次又一次的拒绝还是让我心中有些刺痛。
“你是学生？”我问艾德里克，从脑海中驱走了关于巴格拉的想法。他点了一下头，下颌坚定地向上扬起。
“艾德里克在想……我们在想可不可以——”
“我想留下。”他情绪激动地说。
我的眉毛猛地扬了起来：“你多大了？”
“足够打仗了。”
“他本来今年就要毕业了。”纳蒂亚补充了一句。
我皱起了眉头，他只比我小几岁，但他皮包骨头，一头乱发。
“跟其他人一起去科尔姆森吧，”我说，“如果你没有改变主意的话，一年后可以回来。”如果我们还在这儿的话。
“我没问题的，”他说，“我是一名暴风召唤者，而且我和纳蒂亚一样强，即使没有加乘器。”
“那太危险了——”
“这是我的家，我不要离开。”
“艾德里克！”纳蒂亚斥道。
我抬起一只手：“没关系。”艾德里克看起来有些狂热，他将双手握成了拳头。我看着纳蒂亚，问道：“你确定你希望他留下吗？”
“我——”艾德里克开了口。
“我在跟你姐姐说话。如果你落入暗主的手中，她会是那个为你哀悼的人。”听到这句话，纳蒂亚的脸色苍白了一些，但艾德里克没有畏惧。我必须承认，他颇有勇气。
纳蒂亚咬着嘴唇，看看我，又看看艾德里克。
“如果你现在害怕让他失望，那你就想想埋葬他会是什么感觉。”我说道。我知道这些话不好听，但我希望他们两个都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挺起了胸膛。“让他上战场吧，”她说，“是我说的，让他留下。即使你把他送走，一个星期后他也会回到王宫门口的。”
我叹了一口气，接着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艾德里克身上，他已经咧嘴笑开了。“一个字也不许对其他学生提，”我说，“我不想让他们动心思。”我用手指点着纳蒂亚：“还有，他要由你来负责。”
“谢谢您，主上大人。”艾德里克说，他深深鞠了一躬，幅度大得让我觉得他会翻倒。
我已经开始为我的决定后悔了。“让他回去上课吧。”
我看着他们走上通向湖泊的小丘，我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向比较小的一间训练室走去，在那儿，我看到玛尔正在和派威尔进行格斗训练。玛尔最近在小王宫中的时间越来越少了。邀请函从他自巴拉基雷夫回来的那个下午就开始陆续到达——狩猎、别墅聚会、钓鳟鱼、玩牌等，似乎所有贵族和军官都想让玛尔出现在他们的下一次活动中。
有时他只是一个下午不在，有时是几天都不在。这让我想起了在科尔姆森的日子，那时我会看着他骑马离开，之后就等在厨房的窗边，每天盼着他归来。不过，如果要我诚实面对自己的话，他不在的日子可以说比他在的日子要轻松。他在小王宫中的时候，我会因为不能抽出多一些的时间跟他在一起而感到内疚，我也讨厌格里莎对他不理不睬或者像吩咐仆人似的居高临下跟他说话。所以，尽管我会非常思念他，我还是鼓励他去参加各种活动。
这样比较好，我告诉自己。在他当逃兵来帮助我之前，玛尔原本是一个前途光明的追踪手，他身边有很多朋友和仰慕者。在门口站岗，潜伏在屋子的角落里，在我去参加一个又一个会议的时候扮演我忠诚的影子，他不应该做这样的事情。
“我可以整天都看着他。”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愣住了，佐娅站在那里。虽然天气炎热，可她似乎从来不会出汗。
“你就不觉得他有科尔姆森的臭习气吗？”我问道，不禁想起了她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恶毒的话。
“我发现阶级低一些的人有某种粗野的吸引力，等你跟他结束了，你会告诉我的，对吧？”
“麻烦你再说一次？”
“噢，是我搞错了吗？你们两个似乎有点儿太……亲密了。不过我相信，这些日子以来，你的眼光已经变高了。”
我把头转向了她：“你在这里做什么，佐娅？”
“我过来参加训练。”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在小王宫，是要做什么？”
“我是第二部队的军人，我属于这里。”
我抱起了双臂，到了佐娅和我要把丑话说出来的时候了。“你不喜欢我，而且你从来不会错过让我知道这一点的机会，现在为什么要跟从我呢？”
“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我确定暗主会高高兴兴地欢迎你回到他的阵营的。”
“你在命令我离开吗？”她竭力想保持平日傲慢的语气，但我感觉得到，她有些害怕了。这让我心头升起了带着罪恶感的小小惊喜。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坚决地留下来。”
“因为我不想生活在黑暗之中，”她说，“因为你是我们最大的希望。”
我摇了摇头：“太轻描淡写了吧。”
她的脸涨红了：“我是应该乞求吗？”
她会乞求吗？我发现我并不介意她这样做。“你自高自大，野心勃勃。只要能得到暗主的关注，你本来什么都愿意做，是什么东西变了呢？”
“是什么东西变了？”她哽咽了。她挤出了这句话，拳头在身体两侧握得紧紧的。“我有个阿姨[1]住在诺沃克里比斯克，还有个外甥女。暗主本来可以告诉我他准备做什么的。如果我可以事先告诉他们——”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我顿时为自己之前看到她不安时感到的愉悦而惭愧起来。
巴格拉的声音在我耳畔回荡：对于能力，你适应得不错啊……它越增长，你就越会饥渴地想要更多。还有，那我现在相信佐娅了吗？她眼中的泪光是真情还是伪装？她眨眨眼，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目不转睛地瞪着我。“我依然不喜欢你，斯达科夫，我永远也不会喜欢你。你平凡又笨拙，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生来会具有那样的能力。可是既然你是太阳召唤者，你也许可以让拉夫卡不要任人摆布，那么，我就会为你而战。”
我看着她，细细思索着，我注意到了她脸颊上两块火一般的红晕，还有她嘴唇的颤动。
“怎么样？”她说，我可以想到说出这句话让她多么难受，“你准备把我送走吗？”
我又等了一会儿。“你可以留下，”我说，“暂时留下。”
“都没事吧？”玛尔问道。我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停止了格斗。
顷刻之间，佐娅不确定的情绪就不见了。她向玛尔露出了一个明艳耀眼的笑容：“我听说你在弓箭方面很有在行，我想你也许可以教教我。”
玛尔看了佐娅一眼，随后将目光转回到我身上：“也许过些时候吧。”
“我很期待。”她说道，伴随着丝绸般柔软的声音，她翩然走开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当我们开始走上通往小王宫的一个小丘时，他问道。
“我不信任她。”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他什么也没说。“阿丽娜，”玛尔不自在地开了口，“在克里比斯克发生的事情——”
我打断了他，我不想知道那时在格里莎营地，他和佐娅做过什么，而且那也算不上是我不信任佐娅的原因。“她是暗主最宠爱的格里莎之一，而且她一直很讨厌我。”
“她很有可能只是嫉妒你。”
“她打断过我两根肋骨。”
“她……什么？”
“那是个意外，算是吧。”我从来没有告诉过玛尔，在我学会使用我的能力之前，感觉有多么糟糕，那没有止境的、处处失败的孤独日子。“我只是不确定她真正效忠于谁。”我感觉后颈上的肌肉有些紧张，我伸出手去揉了揉，“我对谁都不确定。格里莎也不确定，对仆人们也不确定，对他们中的任何人都可能在为暗主做事。”
玛尔环顾四周，这一次，似乎没有人在看着我们。他情难自抑地抓住了我的手：“格里斯基要在上城区举办一个占卜宴会，就在两天之后，你跟我一起去吧。”
“格里斯基？”
“他的父亲是斯蒂凡·格里斯基，腌菜大王，一个暴发户，”玛尔说道，惟妙惟肖地模仿出了势利贵族的样子，“不过他的家族在运河边有个像宫殿一样的宅子。”
“我不能去，”我说，脑子里想的是那些会议，大卫的镜面盘，撤走学校的事情。在我们还有几天或者几周就可能要打仗的时候，去参加宴会好像总有点不妥。
“你可以的，”玛尔说，“也就是一两个小时。”
这很有诱惑力——远离小王宫的种种压力，抽出一点儿时间和玛尔在一起。
他一定看出我有所动摇了。“我们会把你打扮成表演者的样子，”他说，“甚至没有人会知道太阳召唤者在那里。”
一场宴会，在夜晚时分，在白天的工作结束之后举行。我会有一晚不能去图书馆进行毫无收获的搜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吧，”我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脸上露出的笑容让我无法呼吸。我不知道我是否会渐渐习惯，这样的笑容有可能真的是为我绽放的。
“图亚和塔玛可不会喜欢这个主意哦。”他提醒道。
“他们是我的护卫，得服从我的命令。”
玛尔“啪”一个立正，给我来了个花式鞠躬。“是，主上大人，”他用严肃的语气说，“我们毕生为您效劳。”
我翻了个白眼，不过当我快步走向马蒂莱尔基的工作间时，我感觉到了几周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每天早上，我会和我的格里莎会议代表见面——有的时候是几分钟，有的时候是几个小时——讨论情报，兵力调动，以及我们从北方和南方边境获得的消息。
尼古拉依然希望能够在暗主充分集合起他的阴影部队之前跟他打这一仗，然而到目前为止，拉夫卡的间谍和线人网络依然未能找到暗主的位置。看情形，我们将不得不在欧斯奥塔进行抵抗。我们仅有的优势是暗主无法直接驱使尼切沃亚来攻打我们。他不能距离他的那些怪物太远，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和它们一起进军首都。首要问题在于，他会经由菲尔顿还是书翰进入拉夫卡。
站在作战室中，在格里莎会议代表面前，尼古拉对着横跨墙面的那些巨大地图中的一幅做了个手势。“我们在最近的作战中收回了这块领土的大部分，”他一边说，一边指向了拉夫卡北方与菲尔顿毗邻的边境，“这里是浓密的森林，在河流没有结冰的时候几乎无法通行，而且所有进入森林的道路都已经被封锁了。”
“有格里莎驻扎在那儿吗？”佐娅问道。
“没有，”尼古拉说，“不过在乌伦斯科城外有很多侦察哨，如果他从那边过来，我们会收到很多警报的。”
“而且他必须经过派特拉佐伊，”巴哈说，“不管他是翻山越岭还是绕山而行，都会为我们赢得更多的时间。”经过之前的几周，她已经变得很独立了。虽然大卫依旧沉默，显得有些烦躁不安，不过巴哈看起来倒是很高兴能够有机会离开工作间。
“我比较担心的是永久冻土地带，”尼古拉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兹白亚上方的一长条边境区域，“那里有重兵防守，可是需要顾及很大一片领土。”
我点了点头，玛尔和我曾经一起走过那些荒野地带，我知道那里有多么辽阔。我忽然发现自己在环视屋子，寻找玛尔，即使我本就知道他又去狩猎了，这次是和一群科奇神射手以及拉夫卡外的交官。
“那如果他从南面来呢？”佐娅问道。
尼古拉向费约德尔发出了一个信号，费约德尔站了起来，为格里莎们盘点了一遍南方边境的薄弱地带。因为曾经驻扎在斯昆斯科，所以他对那个区域颇为了解。
“要巡遍斯库佐伊所有的山路几乎是不可能的，”他郁闷地说，“多年来书翰人一直在利用这一点，暗主要从那儿溜进来实在不难。”
“然后就可以直接到达欧斯奥塔了。”谢里盖说。
“要先经过伯利兹纳亚的军事基地，”尼古拉指出了这一点，“这可以给我们带来益处，不管是哪种情况，当他进攻的时候，我们都可以先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派威尔哼了一声，“面对一支由不可摧毁的怪物组成的部队？”
“他们不是不可摧毁的，”尼古拉说着，对我点点头，“而且暗主也不是，我知道，我曾经一枪射中过他。”
佐娅睁大了眼睛：“你射中过他？”
“是的，”他说，“很不幸，我做得不太好，不过我确定，经过练习我会有进步的。”他审视了一遍格里莎们，仔细看着每一张担忧的面孔，之后才再次开口，“暗主很强大，但我们也一样。他从来没有面对过第一部队和第二部队通力合作的威力，也没有面对过我准备提供的那种武器。我们要面对他，我们会攻其两翼，我们要看看是哪颗子弹走运打中他。”
当暗主的阴影军团集中进攻小王宫的时候，暗主会门户大开。首都周围会是两英里一岗，由全副武装的格里莎和士兵组成的小分队守在各个岗位上。一旦战斗开始，他们就会逼近暗主，释放尼古拉可以集合到的所有火力。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暗主一直害怕的事情。我记得他是如何描述拉夫卡边境之外新武器的产生的，我也记得，很久以前，在一个陈旧谷仓半塌的屋顶下，他对我说的话：运用格里莎能力的时代快要结束了。
巴哈清了清嗓子：“有没有人知道，等我们杀死了暗主，那些阴影士兵会怎么样？”
我简直想去拥抱她。我并不知道如果我们成功地解决了暗主，那些尼切沃亚会怎样。它们或许会烟消云散，也有可能会发狂，或者出现其他更糟的情况，可是她这样说了：等我们杀死了暗主。这句话是试探性的，充满恐惧，但它听起来依然是充满希望的。
我们将大部分努力集中在欧斯奥塔的防御上。这座城市有一个古老的警报系统，敌人进入可视范围之内就会警示王宫。得到他父亲的允许后，尼古拉在城市上方和宫墙上都安装了重型枪炮，和之前蜂鸟号上安装的颇为类似。尽管格里莎们多有抱怨，我还是安排了几个人守在小王宫的屋顶上。他们也许不能让尼切沃亚停下来，但他们可以减慢它们的速度。
其他格里莎开始试着敞开心胸，承认物料能力者的价值了。在火焰召唤者的帮助下，马蒂莱尔基正在尝试制造另一种格伦纳基，它可以发出强烈的光，暂时阻挡阴影士兵的前进。困难的地方在于，要如何做出这种东西，而不至于投入足以将周遭一切事物夷为平地的爆破炸药。我有时候担心他们会把整个小王宫都炸飞，帮暗主省了心。我不止一次在餐厅看到过袖口被烧掉一块或者眉毛焦黑的格里莎。我鼓励他们去湖边，在有潮汐召唤者在场的情况下试验最危险的部分，以防万一。
尼古拉坚持要参与设计工作，他对此非常着迷。物料能力者最初试图忽略他，然后假装敷衍他，但他们很快发现尼古拉可不是那种闲得无聊会浅尝辄止的王子。他不仅理解大卫的想法，而且因为和流浪格里莎合作过很长的时间，他还对小科学相关的表达方式信手拈来。不久后，物料能力者们似乎就忘记了他的地位和他的奥特卡扎泽亚身份，时常可以看到尼古拉在马蒂莱尔基工作间里的某张桌子前埋头工作。
最让我心神不宁的是在科波拉尔基解剖室里进行的试验，在那些红漆大门后面，科波拉尔基和物料能力者进行合作，试图把格里莎钢和人的骨骼结合在一起。这么做是为了让士兵承受得住尼切沃亚的袭击。然而这个过程却很痛苦，而且还有不完善的地方，许多时候，试验对象的身体会出现排斥金属的现象。治愈者们已经尽力而为了，但还是时不时可以听到第一部队志愿者刺耳的尖叫声回荡在小王宫的走廊里。
下午的时间都被大王宫中没完没了的会议占据了。在拉夫卡尝试和其他国家结成联盟的过程中，太阳召唤者的能力是讨价还价时的珍贵筹码，于是我经常被要求在外交集会上现身，展示我的能力，同时也证明我确实活着。王后开茶会、晚餐会的时候我也会被要求进行表演。尼古拉常会顺便过来称赞几句，没皮没脸地打情骂俏，关切地在我的椅子旁边转来转去，活像一个昏了头的追求者。
不过最冗长无聊的当属和国王的顾问以及高官们一起开的“战略会”。国王几乎从不出席，他更愿意把时间花在这些上面：跛着脚追逐仆役少女，像个老年的公猫似的在太阳底下睡觉。在国王缺席的情况下，他的顾问们会一轮一轮地说个没完。他们讨论我们是应该与暗主和解还是应该对他开战，争论是否要与书翰结盟，接着又争论是否要与菲尔顿联合。每一项预算的每一行字他们都要争论，从军备数量到部队的早饭吃什么。然而，很少有事情能够得到解决，或者有了定论。
作为兰佐夫家族的继承人，瓦西里多年来一直对他的职责置之不理，而在他得知尼古拉和我在参加这些会议之后，他放下以往不闻不问的态度，坚持也要出席。让我惊讶的是，尼古拉竟然热情地欢迎了他。
“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啊，”他说，“拜托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晓得这些文件说的都是什么。”说完，他把高高一摞文件推到了桌子对面。
“这是什么啊？”瓦西里问道。
“一份提案，关于修理切尔尼森城外的一座水道桥。”
“一座水道桥就要这么多文件？”
“别担心，”尼古拉说，“剩下的文件我会派人送到你房里去的。”
“还有？就不能由某个大臣——”
“我们的父亲让别人来掌控拉夫卡的政事，发生了什么你也看到了，我们必须处处留心。”
瓦西里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一摞文件最上面的一张，好像是在把一条脏兮兮的小毯子拎起来。我强忍着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瓦西里以为他可以像我们的父亲那样统治，”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尼古拉向我透露了他的想法，“开开宴会，偶尔做做演讲。我会让他明白，没有暗主或者大教长在那儿掌握实权的时候，‘统治’意味着什么。”
这个计划看起来非常不错，然而没过多久，我就开始对两个王子都暗自咒骂起来了。只要瓦西里一出现，会议肯定会持续更长时间。他装腔作势，什么议题都要插一脚，长篇大论地谈爱国、战略，还有外交中的一些小事。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人可以说那么多话，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一次非常糟糕的会议之后，在尼古拉陪我走回小王宫的路上，我愤怒地说，“你一定可以做点什么的吧。”
“比如？”
“比如弄一匹他获奖的小马过来踢他的脑袋。”
“我很确定那些马也常有这样的想法，”尼古拉说，“瓦西里又懒惰又自大，而且他喜欢走捷径，可是治理国家没有简单的方法，也没有捷径可以走。相信我，他很快就会对这一切感到厌倦的。”
“也许吧，”我说，“可是我说不定在他厌倦之前就无聊而死了。”
尼古拉笑了起来：“下次呢，带个小酒壶。每次他改变主意，你就喝一小口。”
我发出一声叹息，说道：“那用不了一个小时我就得醉倒在地了。”
在尼古拉的帮助下，我得以让伯利兹纳亚的军备专家过来，帮助格里莎熟悉新式武器以及训练他们使用火器。尽管一开始，这样的练习气氛有些紧张，不过后来就变得自然了很多，我们也希望第一部队和第二部队之间能够建立起一些友谊来。进展最快的是那些由格里莎和士兵组成的小队，集合这些小队的目的是当暗主接近欧斯奥塔时将他擒获。完成训练任务回来，他们带回了很多内部笑话，产生了新的同胞情谊。他们甚至开始称呼彼此诺尼基，意为“零们”，因为他们都不再明确地属于第一部队或者第二部队。
我曾经担心博特金对于这种种变化会做出一定的反应。但这个男人似乎只有杀人的天赋，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无所谓，而且，一有机会与图亚和塔玛谈论武器装备，他就会很高兴。
因为书翰人有解剖其格里莎的坏习惯，所以能活下来进入第二部队的书翰格里莎非常少。博特金很高兴能够讲自己的母语，不过他同时也很喜爱这对双胞胎的生猛。他们不像从小在小王宫长大的格里莎那样过于依赖自己的科波拉尔基能力。不仅不是这样，而且摄心能力只是在他们本已惊人的各项武艺之外，又多加了一项而已。
“危险的男孩，危险的女孩。”一天早上，博特金看着双胞胎和一队科波拉尔基格斗的时候评论道。那次玛丽和谢里盖也在场，纳蒂亚也像往常一样在他们身后跟了过来。
“女的比男的更厉坏（害）。”谢里盖抱怨道。塔玛豁开了他的嘴唇，所以他现在说话不太方便。“我为她的丈呼（夫）感到抱颤（歉）。”
“不会结婚的。”当塔玛把一个倒霉的火焰召唤者摔到地上的时候，博特金说道。
“为什么不会？”我讶异地问。
“她不会，兄弟也不会，”这个雇佣兵说，“他们就像博特金，注定要战斗，为战争而生。”
三名科波拉尔基向图亚猛冲过去，片刻之间，他们就都在地板上呻吟了起来。我想起了图亚在图书馆里说的话，他说他生来注定不会为暗主服务。像许多书翰人一样，他选择了成为可以花钱雇的士兵，以雇佣兵和私掠船船员的身份游历四方。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来到了小王宫。他和他的姐妹会在这里待多久呢？
“我喜欢她，”纳蒂亚说，留恋地看着塔玛，“她无所畏惧。”
博特金笑了起来：“‘无所畏惧’是‘愚蠢’的另一种说法。”
“我可不费（会）当着她的面这样缩（说）。”谢里盖嘟嘟囔囔地说，玛丽正拿着一块湿布轻拍他的嘴唇。
我不自觉地开始微笑起来，将头转向了别处。我没有忘记他们三个是怎样“欢迎”我回到小王宫的。他们不属于叫我婊子或者想把我扔出去的那一小撮人，但他们也绝对没有站出来为我说话。而且，我也不太知道在他们身边我应该怎样表现。我们从来没有真的亲密过，现在我们之间地位的差别仿佛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珍娅不会在乎的，我突然想到。珍娅了解我，她曾经和我一起欢笑，向我吐露心事，亮闪闪的凯夫塔和头衔都不会阻止她告诉我她的真实想法，也不会阻止她挽住我的胳膊，跟我分享一点儿八卦消息。尽管她骗了我，我还是很想她。
好像是在回应我的想法似的，我的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说：“主上大人？”
纳蒂亚站在那里，重心在两脚之间换来换去，说道：“我希望……”
“什么事？”
她转向马厩一个阴暗的角落，指了指一个身穿埃斯里尔基蓝色衣服的年轻男孩，我之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在我们发出赦免令之后，一些格里莎陆陆续续回到了小王宫，可是这个男孩看起来太年轻了，不像是会在战地服役的样子。他不安地走了过来，手指在凯夫塔下拧来拧去。
“他叫艾德里克，”纳蒂亚说着，用自己的胳膊抱住了他，“我弟弟。”他们之间确有相似之处，不过不是很明显。“我们听说你计划撤走学生。”
“是的。”我准备把学生们送去一个我知道有足够的宿舍和空间可以容纳他们的地方，一个远离战争的地方——科尔姆森，博特金也会和他们一起去。我很不愿意失去一名如此能干的战士，可是这样的话，年纪尚小的格里莎们将依然能够向他学习——他也可以照看他们。由于巴格拉不愿见我，我派了一个仆人去她那里表达了同样的意愿，她没有给出答复。虽然我尽力不去理会她故意的轻慢，一次又一次的拒绝还是让我心中有些刺痛。
“你是学生？”我问艾德里克，从脑海中驱走了关于巴格拉的想法。他点了一下头，下颌坚定地向上扬起。
“艾德里克在想……我们在想可不可以——”
“我想留下。”他情绪激动地说。
我的眉毛猛地扬了起来：“你多大了？”
“足够打仗了。”
“他本来今年就要毕业了。”纳蒂亚补充了一句。
我皱起了眉头，他只比我小几岁，但他皮包骨头，一头乱发。
“跟其他人一起去科尔姆森吧，”我说，“如果你没有改变主意的话，一年后可以回来。”如果我们还在这儿的话。
“我没问题的，”他说，“我是一名暴风召唤者，而且我和纳蒂亚一样强，即使没有加乘器。”
“那太危险了——”
“这是我的家，我不要离开。”
“艾德里克！”纳蒂亚斥道。
我抬起一只手：“没关系。”艾德里克看起来有些狂热，他将双手握成了拳头。我看着纳蒂亚，问道：“你确定你希望他留下吗？”
“我——”艾德里克开了口。
“我在跟你姐姐说话。如果你落入暗主的手中，她会是那个为你哀悼的人。”听到这句话，纳蒂亚的脸色苍白了一些，但艾德里克没有畏惧。我必须承认，他颇有勇气。
纳蒂亚咬着嘴唇，看看我，又看看艾德里克。
“如果你现在害怕让他失望，那你就想想埋葬他会是什么感觉。”我说道。我知道这些话不好听，但我希望他们两个都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挺起了胸膛。“让他上战场吧，”她说，“是我说的，让他留下。即使你把他送走，一个星期后他也会回到王宫门口的。”
我叹了一口气，接着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艾德里克身上，他已经咧嘴笑开了。“一个字也不许对其他学生提，”我说，“我不想让他们动心思。”我用手指点着纳蒂亚：“还有，他要由你来负责。”
“谢谢您，主上大人。”艾德里克说，他深深鞠了一躬，幅度大得让我觉得他会翻倒。
我已经开始为我的决定后悔了。“让他回去上课吧。”
我看着他们走上通向湖泊的小丘，我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向比较小的一间训练室走去，在那儿，我看到玛尔正在和派威尔进行格斗训练。玛尔最近在小王宫中的时间越来越少了。邀请函从他自巴拉基雷夫回来的那个下午就开始陆续到达——狩猎、别墅聚会、钓鳟鱼、玩牌等，似乎所有贵族和军官都想让玛尔出现在他们的下一次活动中。
有时他只是一个下午不在，有时是几天都不在。这让我想起了在科尔姆森的日子，那时我会看着他骑马离开，之后就等在厨房的窗边，每天盼着他归来。不过，如果要我诚实面对自己的话，他不在的日子可以说比他在的日子要轻松。他在小王宫中的时候，我会因为不能抽出多一些的时间跟他在一起而感到内疚，我也讨厌格里莎对他不理不睬或者像吩咐仆人似的居高临下跟他说话。所以，尽管我会非常思念他，我还是鼓励他去参加各种活动。
这样比较好，我告诉自己。在他当逃兵来帮助我之前，玛尔原本是一个前途光明的追踪手，他身边有很多朋友和仰慕者。在门口站岗，潜伏在屋子的角落里，在我去参加一个又一个会议的时候扮演我忠诚的影子，他不应该做这样的事情。
“我可以整天都看着他。”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愣住了，佐娅站在那里。虽然天气炎热，可她似乎从来不会出汗。
“你就不觉得他有科尔姆森的臭习气吗？”我问道，不禁想起了她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恶毒的话。
“我发现阶级低一些的人有某种粗野的吸引力，等你跟他结束了，你会告诉我的，对吧？”
“麻烦你再说一次？”
“噢，是我搞错了吗？你们两个似乎有点儿太……亲密了。不过我相信，这些日子以来，你的眼光已经变高了。”
我把头转向了她：“你在这里做什么，佐娅？”
“我过来参加训练。”
“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在小王宫，是要做什么？”
“我是第二部队的军人，我属于这里。”
我抱起了双臂，到了佐娅和我要把丑话说出来的时候了。“你不喜欢我，而且你从来不会错过让我知道这一点的机会，现在为什么要跟从我呢？”
“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我确定暗主会高高兴兴地欢迎你回到他的阵营的。”
“你在命令我离开吗？”她竭力想保持平日傲慢的语气，但我感觉得到，她有些害怕了。这让我心头升起了带着罪恶感的小小惊喜。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坚决地留下来。”
“因为我不想生活在黑暗之中，”她说，“因为你是我们最大的希望。”
我摇了摇头：“太轻描淡写了吧。”
她的脸涨红了：“我是应该乞求吗？”
她会乞求吗？我发现我并不介意她这样做。“你自高自大，野心勃勃。只要能得到暗主的关注，你本来什么都愿意做，是什么东西变了呢？”
“是什么东西变了？”她哽咽了。她挤出了这句话，拳头在身体两侧握得紧紧的。“我有个阿姨[1]住在诺沃克里比斯克，还有个外甥女。暗主本来可以告诉我他准备做什么的。如果我可以事先告诉他们——”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我顿时为自己之前看到她不安时感到的愉悦而惭愧起来。
巴格拉的声音在我耳畔回荡：对于能力，你适应得不错啊……它越增长，你就越会饥渴地想要更多。还有，那我现在相信佐娅了吗？她眼中的泪光是真情还是伪装？她眨眨眼，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目不转睛地瞪着我。“我依然不喜欢你，斯达科夫，我永远也不会喜欢你。你平凡又笨拙，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生来会具有那样的能力。可是既然你是太阳召唤者，你也许可以让拉夫卡不要任人摆布，那么，我就会为你而战。”
我看着她，细细思索着，我注意到了她脸颊上两块火一般的红晕，还有她嘴唇的颤动。
“怎么样？”她说，我可以想到说出这句话让她多么难受，“你准备把我送走吗？”
我又等了一会儿。“你可以留下，”我说，“暂时留下。”
“都没事吧？”玛尔问道。我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停止了格斗。
顷刻之间，佐娅不确定的情绪就不见了。她向玛尔露出了一个明艳耀眼的笑容：“我听说你在弓箭方面很有在行，我想你也许可以教教我。”
玛尔看了佐娅一眼，随后将目光转回到我身上：“也许过些时候吧。”
“我很期待。”她说道，伴随着丝绸般柔软的声音，她翩然走开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当我们开始走上通往小王宫的一个小丘时，他问道。
“我不信任她。”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他什么也没说。“阿丽娜，”玛尔不自在地开了口，“在克里比斯克发生的事情——”
我打断了他，我不想知道那时在格里莎营地，他和佐娅做过什么，而且那也算不上是我不信任佐娅的原因。“她是暗主最宠爱的格里莎之一，而且她一直很讨厌我。”
“她很有可能只是嫉妒你。”
“她打断过我两根肋骨。”
“她……什么？”
“那是个意外，算是吧。”我从来没有告诉过玛尔，在我学会使用我的能力之前，感觉有多么糟糕，那没有止境的、处处失败的孤独日子。“我只是不确定她真正效忠于谁。”我感觉后颈上的肌肉有些紧张，我伸出手去揉了揉，“我对谁都不确定。格里莎也不确定，对仆人们也不确定，对他们中的任何人都可能在为暗主做事。”
玛尔环顾四周，这一次，似乎没有人在看着我们。他情难自抑地抓住了我的手：“格里斯基要在上城区举办一个占卜宴会，就在两天之后，你跟我一起去吧。”
“格里斯基？”
“他的父亲是斯蒂凡·格里斯基，腌菜大王，一个暴发户，”玛尔说道，惟妙惟肖地模仿出了势利贵族的样子，“不过他的家族在运河边有个像宫殿一样的宅子。”
“我不能去，”我说，脑子里想的是那些会议，大卫的镜面盘，撤走学校的事情。在我们还有几天或者几周就可能要打仗的时候，去参加宴会好像总有点不妥。
“你可以的，”玛尔说，“也就是一两个小时。”
这很有诱惑力——远离小王宫的种种压力，抽出一点儿时间和玛尔在一起。
他一定看出我有所动摇了。“我们会把你打扮成表演者的样子，”他说，“甚至没有人会知道太阳召唤者在那里。”
一场宴会，在夜晚时分，在白天的工作结束之后举行。我会有一晚不能去图书馆进行毫无收获的搜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吧，”我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脸上露出的笑容让我无法呼吸。我不知道我是否会渐渐习惯，这样的笑容有可能真的是为我绽放的。
“图亚和塔玛可不会喜欢这个主意哦。”他提醒道。
“他们是我的护卫，得服从我的命令。”
玛尔“啪”一个立正，给我来了个花式鞠躬。“是，主上大人，”他用严肃的语气说，“我们毕生为您效劳。”
我翻了个白眼，不过当我快步走向马蒂莱尔基的工作间时，我感觉到了几周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