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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格里斯基家的宅子坐落在运河区域,这里被认为是上城区中最不时髦的地段,因为它邻近大桥,也邻近桥对岸的下层民众。这是一栋奢华的小楼,一边靠着战争纪念堂,另一边则靠着圣莱莎贝塔女修道院。
玛尔成功地为晚上的行程借到了马车,我们被一起塞进了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其中还有一个非常暴躁的塔玛。为了宴会的事,她和图亚大吼大叫了半天,但我明确表示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我也让他们发誓保守秘密,我不想让关于这次远足的消息越过宫墙传到尼古拉的耳朵里去。
我们都按照苏利占卜者的方式着装,穿着亮橙色的丝绸斗篷,戴着红漆面具,面具雕刻成了豺狼的样子。图亚没有来,即使从头到脚都包裹起来,他的体格还是会引来过多的关注。
玛尔捏了捏我的手,我感觉到了一阵迷乱的兴奋。我的斗篷暖和得让人不舒服,我的脸已经在面具下面开始发痒,但我并不在乎。我感觉我们回到了科尔姆森,丢下家务活,冒着被打屁股的风险,只为了溜到我们的牧场里去。我们可以躺在凉爽的草地上,听着虫儿低唱,看着头上云卷云舒。那样的宁静现在看起来是如此遥远。
通向腌菜大王家宅的路上挤满了马车。我们在靠近修道院的地方转入了一条小巷,这样我们就可以更自然地在仆役入口混进表演者之中。
当我们走出马车的时候,塔玛小心地理了理她的斗篷。她和玛尔都在身上藏了手枪,我也知道,在那橙色的丝绸下面,她的两把斧头分别绑在两边的大腿上。
“如果有人真的要来算命怎么办?”我问道,把面具的带子系得更紧了一些,并且戴上了兜帽。
“说几句常见的话,糊弄一下就行了,”玛尔说,“美丽的女人啊,意料之外的财富啊,还可以说要格外注意数字八。”
沿着仆役的入口往里走,我们先经过了一间热气腾腾的厨房,然后来到了宅子的内室。不过我们刚一迈进屋内,就出现了一个男子,身上穿着一套格里斯基家的侍从制服,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啊?”他一边说一边摇晃了我一下。我看见塔玛的手向腰上伸去。
“我——”
“你们三个应该已经走动起来了,”他把我们推入了宅子的主屋,“不要在任何一个客人身上花太多时间。还有,别让我看到你们喝酒!”
我点了点头,试图让自己的心不要继续猛烈地跳动,我们快步走入了舞厅。那位腌菜大王很舍得花钱,宅子进行了装饰,看起来像是最奢华的苏利营帐。天花板上悬挂着上千个星星形状的灯笼。覆以丝绸的四轮马车沿着屋子的边缘停了一圈,形成了一条闪闪发亮的车队,还有假的篝火光芒四射,彩色的火光上下翻飞。露台的门都敞着,晚风低吟,与之相伴的还有指钹[1]富有节奏的叮当声和小提琴婉转的曲调。
我看到了分散在人群中的真正的苏利占卜者,这才意识到我们戴着豺狼面具的样子一定非常古怪,不过宾客们似乎并不在意。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是醉醺醺的了,他们对着彼此大笑大叫,三三两两闹哄哄地聚在一起,呆呆地看着舞台,杂技演员们在绸带间快速地旋转。有些人坐在椅子上摇来晃去,在金色的咖啡壶旁让人给他们算命。还有的人在露台上的长桌边吃东西,一边大口吃着酿馅无花果和一碗碗的石榴籽,一边跟着音乐拍着巴掌。
玛尔偷偷塞给我一小杯卡瓦斯,我们在露台上阴影处的角落里找了一张长椅,塔玛在附近站岗,谨慎地和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我把头靠在玛尔的肩膀上,仅仅只是坐在他身边,听着吵闹的音乐,这让我感到心情愉快。空气中满是某种夜间绽放的花朵的香气,在花香之中,混合着柠檬的清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过去几周的疲惫和恐惧缓解了许多。我把脚从鞋子里挪出来,让我的脚趾陷入凉爽的碎石之中。
玛尔调整了一下他的兜帽,以便更好地遮住脸,然后他掀起了面具,伸出手,为我做了同样的事。他靠了过来,豺狼面具的口鼻处撞在了一起。
我开始笑了起来。
“下次要换个别的戏服。”他嘟嘟囔囔地抱怨道。
“更大一点的帽子?”
“也许我们可以在头上套个篮子。”
两个女孩走了过来。塔玛瞬间出现在了我身侧,我们忙把面具放回了原位。
“给我们算算命吧!”个子较高的女孩要求道,结结实实地倒在了她的朋友身上。
塔玛摇了摇头,但玛尔指了指几张小桌子中的一张,那些桌子上摆放着蓝釉杯子和金色的咖啡壶。
那个女孩尖声叫着,倒出了一点儿烂泥般的咖啡。苏利人会根据杯底的残渣进行占卜。女孩喝光了咖啡,皱了皱眉头。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玛尔,现在怎么办?
他站了起来,走到了桌边。
“嗯,”他一边说,一边盯着杯子里看,“嗯。”
那个女孩抓住了他的胳膊:“怎么样?”
他挥挥手叫我过去。我一咬牙,向杯子俯下身去。
“是不好吗?”女孩呻吟道。
“司(是)——混(很)——好——的。”玛尔说道,那是我听过的最离谱的苏利腔。
女孩松了一口气。
“你挥(会)——遇到一个英俊的陌生人。”
女孩们咯咯直笑,拍起手来。我忍不住了。
“他挥(会)——是个大坏蛋。”我插嘴说。我的口音甚至比玛尔的还要糟糕。如果有某个真正的苏利人在一旁听到了,我说不定会被打得鼻青脸肿。“你一定要从蜡(那)个人身边跑开。”
“哦。”女孩们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你一定要跟丑男结婚,”我说,“很盼(胖)的。”我手臂在身前比划,做出大腹便便的样子,“他挥(会)——让你幸福的。”
我听到玛尔在他的面具下哼了一声。
那个女孩抽了抽鼻子。“我不喜欢这个结果,”她说,“我们去找别人试试吧。”等她们蹦蹦跳跳地离开了,两个喝得酩酊大醉的贵族男子取代了她们的位置。
其中一个长着鹰钩鼻子和松松垮垮的下颌。另一个像豪饮卡瓦斯那样一口吞下了咖啡,把杯子往桌上一放,“现在呢,”他口齿不清地说,猪鬃般的红胡子扭来扭去,“我将来会怎样呢?讲好听点儿。”
玛尔假装研究着杯子:“你挥(会)——获得很多财富。”
“我已经有很多财富了,还有什么别的?”
“嗯……”玛尔绕着弯子说,“你的妻子挥(会)——给你生三个漂亮的儿子。”
他的鹰钩鼻伙伴大笑起来。“哈,那你就会知道那些儿子不是你的了!”他大声说。
我以为另一个贵族会生气,但他不仅没有,反而大笑起来,他红通通的脸变得更红了。
“得去祝贺家里的男仆!”他扯着嗓子喊道。
“我听说所有厉害的家族都会有私生子。”他的朋友嬉笑着说。
“嗯,我们也都有狗。不过我们不会让它们上桌吃饭!”
我在面具下板着脸。我越来越怀疑他们在说尼古拉。
“哎哟,”我说着,从玛尔手中夺过了杯子,“哎哟,太惨了。”
“怎么了?”一个贵族说道,依旧在笑。
“你挥(会)——秃头的,”我说,“秃得很严重。”
他的笑声停止了,肥厚的手伸向了他已经在变得稀疏的红发。
“还有你呀。”我说着,指向了他的朋友。玛尔轻轻踢了一下我的脚,向我表示警告,但我没有理会他。“你挥(会)得扣啪。”
“得什么?”
“扣啪呀!”我用阴沉的语气宣称道,“你的私密部位挥(会)——缩小到木(没)有!”
他的面色变得苍白。他的喉咙倒还管用:“可是——”
就在那一刻,舞厅里传来了一阵喊叫声,还有很大的撞击声,好像有人掀翻了桌子。我看到两个男人在互相推搡着。
“我想我们该走了。”塔玛一边说,一边轻轻推着我们,想让我们从骚乱中抽身离开。
我正要提出反对意见,就在这时,打斗忽然变得更加激烈了。人们开始又推又挤,拥到了露台上。音乐已经停止了,一些占卜者也挤在混乱的人潮之中。越过人群,我看到一辆覆有丝绸的马车塌了。有个人朝我们的方向猛冲过来,撞到了那两个贵族。咖啡壶翻倒在了桌上,那些小蓝杯子也随后倒了一片。
“走吧,”玛尔说着,手伸向了他的手枪,“从后门走。”
塔玛走在最前面,手里已经拿好了斧子。我跟着她走下了台阶,然而就在我们走出露台的时候,我又一次听到可怕的撞击声,还有一个女人在尖叫。她被宴会桌压住了。
玛尔把手枪放回了皮套里。“把她带上马车,”他对塔玛喊道,“我会赶上来的。”
“玛尔——”
“走!我就在你们后面。”他冲开人群,向那个被困的女人跑去。
塔玛拖着我走下了花园的台阶,然后走上一条小路,沿着这条路可以从宅子的侧面走回大路上去。没了宴会中熠熠生辉的灯笼,这里漆黑一片。我放出了一点柔光,让我们可以看清脚下的路。
“不行,”塔玛说,“这有可能是个幌子。你这样做会暴露我们的位置。”
我让光消失了,下一秒钟,我听到了扭打的声音,挣扎中的一声大喊,然后是——寂静。
“塔玛?”
我回头向宴会的方向看去,希望我能听到玛尔赶过来的声音。
我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我抬起了双手。不管会不会暴露位置了,我可不会就这样站在黑暗之中。随后我听到门“嘎吱”一声,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我。我被拽着穿过树篱。
我放出了光,灼热的光嘶嘶作响,炫目而出。我在主花园旁边的一个院子里,四周都用紫杉树篱围了起来,而且我并非独自一人。
我还没看到他就先闻到了他的气息——翻过的泥土,香烛,霉菌。坟墓的味道。当大教长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时候,我抬起了手。这个牧师和我记忆中的并无二致,一样是支棱着的黑胡子和直勾勾的眼神。他依然穿着代表他身份的棕色长袍,不过他胸前的国王双鹰标志没有了,换成了一个用金线制成的太阳。
“待在那儿别动。”
他深深一躬:“阿丽娜·斯达科夫,宋·克罗列娃。我对你毫无恶意。”
“塔玛在哪里?如果她受了伤——”
“你的护卫们不会受到伤害,不过我请求你能听我说。”
“你想要什么?你怎么会知道我会来这儿?”
“信徒无处不在,宋·克罗列娃。”
“不要这样称呼我!”
“被你的光芒所吸引,你神圣的部队每天都在壮大。他们只等待你去领导。”
“我的部队?”我嘲讽地说,“我看到了在城墙外扎营的朝圣者——贫困,虚弱,饥饿,全都为了你带给他们的一丝希望而如痴如狂。”
“还有其他人。士兵。”
“还有更多人因为你所兜售的谎言而相信我是圣者?”
“那不是一个谎言,阿丽娜·斯达科夫。你是科尔姆森的女儿,重生于黑幕之上。”
“我没有死!”我火冒三丈地说,“我活了下来,因为我从暗主手中逃脱了,为此我害死了一整条沙艇上的士兵和格里莎。你有告诉过你的追随者这些吗?”
“你的人民在受苦受难。只有你能带来新时代的黎明,一个献身于圣火的时代。”
他的眼神变得癫狂,这双眸子如此之黑,以至于我看不见他的瞳孔。然而他的疯狂是真实的,或许是某种精心的布局?
“那谁会统治这个新时代呢?”
“当然是你,宋·克罗洛娃,圣阿丽娜。”
“而你会在我的右手边[2]?我看了你给我的那本书。圣者们的寿命可不长。”
“跟我来吧,阿丽娜·斯达科夫。”
“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的。”
“你还没有强大到可以面对暗主,而我可以改变这种状况。”
我愣住了:“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听我的,一切都将明了。”
我逼近了他,混合着渴望与愤怒的疼痛仿佛将我击穿了,这出乎我的意料。“火鸟在哪里?”我想过他也许会困惑地回应,也许会装作没有听见。可他反而微笑起来,露出了黑色的牙龈和参差不齐的牙齿。“告诉我,牧师,”我命令道,“不然我当场就把你劈开,让你的追随者去祈祷你复生吧。”我心中一惊,我猛然意识到我是认真的。
他看起来有些紧张,这是他头一次出现这样的神情。很好。他是不是原以为会见到一个驯服的圣者?
他举起手,做出让我消消气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说,“我发誓。不过在暗主离开小王宫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他没机会再回去了。他落下了很多宝贵的东西,其他人认为很久以前已经被销毁的东西。”
又一股怒气在我体内涌起:“莫洛佐瓦的笔记吗?在你手里?”
“跟我来吧,阿丽娜·斯达科夫。有一些秘密藏得很深。”
他说的有可能是真话吗?还是他会就这样把我交给暗主?
“阿丽娜!”从树篱另一边传来了玛尔的声音。
“我在这儿!”我喊道。
玛尔闯进了院子,已经抽出了手枪。塔玛紧跟在他身后。她丢掉了一把斧子,她的斗篷前襟上还染上了点点血迹。
大教长转身溜入了灌木之中,身上的衣料发出一股发霉的气味。
“等等!”我大叫,已经移动脚步准备跟上去了。塔玛愤怒地一声大吼,飞跑着超过了我,钻入了树篱去追大教长。
“我要他活着!”我冲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喊道。
“你没事吧?”玛尔跑到了我身侧,气喘吁吁。
我抓住了他的袖子:“玛尔,我想他手上有莫洛佐瓦的笔记。”
“他伤到你了吗?”
“一个老牧师我抵挡得住。”我不耐烦地说,“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他抽回了袖子:“我听到了。我以为你有危险。”
“我没有。我——”
塔玛已经大步回到了我们这里,她的脸像是一张代表挫败感的面具。“我不明白,”她说,“他就在那儿,然后他就不见了。”
“圣者们啊。”我骂了一句。
她垂下了头:“原谅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沮丧失落的样子。“没关系。”我嘴上说着,脑子依旧在飞速旋转。我想回到巷子里去,大喊大叫要求大教长现身,翻遍城市的街道,直到找到他,从他谎话连篇的嘴里撬出真相。我低头盯着一排排的树篱看。我依然可以听到叫喊声从我身后远处的宴会上传出来,黑暗中的某个地方,修道院的钟声开始敲响。我叹了口气:“我们离开这儿吧。”
我们找到了车夫,他等在窄窄的支路上,车就停在原处。在回王宫的路上,气氛十分紧张。
“那场争吵不可能是偶然发生的。”玛尔说。
“是不可能,”塔玛表示同意,碰了碰她下巴上难看的伤口,“他知道我们会在那儿出现。”
“他怎么会知道呢?”玛尔着急地问,“没有别人知道我们要去啊。你告诉尼古拉了吗?”
“尼古拉和这件事没关系。”我说。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
“因为他无利可图。”我用手指按住了太阳穴,“也许有什么人看到我们离开宫殿了。”
“那他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进入欧斯奥塔的呢?他又是怎么知道我们会出现在这个宴会上的呢?”
“今晚我们还算走运,”塔玛说,“情况原本可能会比现在糟糕得多。”
“刚才我从来没有真正处于危险之中,”我坚定地说,“他只是想说些什么。”
“他说了什么?”
我尽可能如实地向她描述了情况,不过我没有提起莫洛佐瓦的笔记。除了玛尔,我还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关于笔记的事情,而且塔玛对于加乘器的事本来也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他在召集某种部队,”我做了结语,“里面是相信我死而复生的人,他们认为我有某种神圣的能力。”
“有多少人呢?”玛尔问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准备让他们做什么。驱使他们进攻国王?送他们去和暗主的军团打仗?我已经在负责格里莎了。那支由无望的奥特卡扎泽亚组成的部队,我不想背上他们的负担。”
“我们并不都是那么弱小的。”玛尔说,声音里有某种锋利的东西。
“我不是……我只是想说他在利用这些人。他在剥削他们的希望。”
“这样做和尼古拉带着你一个又一个村庄游行有什么分别吗?”
“尼古拉没有告诉人民我是不朽的,也没有告诉人民我能展现奇迹。”
“是没有,”玛尔说,“他只是让他们自己相信了这些而已。”
“你为什么老是要说他坏话?”
“你为什么立刻就为他辩护?”
我转过头去,疲倦,恼怒,无法理清脑子里的纷乱头绪。上城区被灯光照亮的街道从马车窗外划过。接下来的那段路,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回到了小王宫,我去换衣服,玛尔和塔玛则向图亚讲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玛尔敲门的时候,我正坐在床上。他带上了身后的门,然后靠在门上,环顾屋内。
“这间屋子太让人压抑了。我以为你准备重新装修的。”
我耸了耸肩。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我去担心,我也几乎习惯了屋中那悄无声息的黑暗。
“你相信笔记在他手上吗?”玛尔问道。
“他知道它们存在就已经让我很惊讶了。”
他穿过房间走到了床边,我屈起膝盖给他留出了位置。
“塔玛是对的,”他一边说,一边坐到我的脚边,“那件事原本有可能会糟糕得多的。”
我叹了口气:“为了看看宴会场面,付出得真不少啊。”
“我不应该提议的。”
“我不应该同意的。”
他点了点头,靴子尖在地板上蹭来蹭去。“我很想你。”他轻轻地说。
温柔的话语,却引发了我一阵战栗,它让人痛楚又让人满足。我是否对这一点有过怀疑?毕竟他离开得那么频繁。
我摸着他的手:“我也想你。”
“明天跟我一起去打靶练习吧,”他说,“就在湖边。”
“我去不了,尼古拉和我要会见科奇银行业代表团,他们想在确认贷款给王室之前看看太阳召唤者。”
“告诉他你病了。”
“格里莎不会生病。”
“好吧,那就告诉他你很忙。”他说。
“我不能这样做。”
“其他格里莎有时间——”
“我不是其他格里莎。”我的语气比我想象中要严厉。
“这个我知道。”他小心翼翼地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圣者们啊,我真讨厌这个地方。”
我眨了眨眼,他声音中的强烈情绪让我大吃一惊。“你很讨厌这里?”
“我讨厌聚会,我讨厌那些人,我讨厌与这里有关的一切。”
“我以为……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但也——”
“我不属于这里,阿丽娜,别告诉我你没注意到。”
这点我还真不相信,玛尔在哪里都很合群。“尼古拉说大家都很喜欢你。”
“他们只是觉得我有趣而已,”玛尔说,“那不一样。”他把我的手翻过来,抚摸着那条横贯我手掌的伤疤。“你知道吗?我其实很怀念我们一起逃亡的时候,我甚至怀念考夫顿那个肮脏的小寄宿处,怀念在工厂里工作。至少我感觉我能做点什么,而不只是在浪费时间,收集八卦消息。”
我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忽然感觉要为自己辩白几句。“只要有机会你就会离开,其实你不必接受每一个邀请。”
他盯着我:“我这样频繁地离开是为了保护你,阿丽娜。”
“保护我什么?”我难以置信地问。
他站了起来,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你觉得在皇家狩猎的时候,人们会问我什么?你知道他们第一句话问的是什么吗?他们想知道你和我之间的事情。”他转头看着我,当他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冷酷,冷嘲热讽道:“听说你会跟太阳召唤者在一起鬼混,是真的吗?跟圣者在一起的感觉怎么样啊?她是专门喜欢追踪手啊,还是会把所有的仆人都带上床啊?”他双臂交叉。“我离开是为了让我们之间有距离,为了能平息这些流言蜚语,或许我现在也不该留在这儿。”
我用手臂抱住膝盖,把它们紧紧抱在胸前,脸颊火烧火燎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呢?”
“我能说什么?什么时候说?我几乎都见不到你了。”
“我以为是你自己想要去的。”
“我想让你开口叫我留下来。”
我喉咙发紧。我张开了嘴,准备告诉他,他这样说并不公平,我不可能知道。然而真的是这样的吗?也许我真的相信玛尔离开小王宫会比较快乐,也有可能我只是告诉自己,他不在的时候我的日子会轻松一点儿,因为他不在就意味着少了一个人看着我、想从我这里获得些什么。
“对不起。”我的声音有些嘶哑。
他抬起手,好像要继续诉说他的苦衷,接着又无助地垂下了手。“我感觉你离我越来越远了,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泪水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们会找到法子的,”我说,“我们会留出更多时间——”
“不仅仅是这些,自从你戴上第二个加乘器,你就变得不一样了。”我的手摸向那条了手链。“你劈开穹顶的时候,你谈起火鸟的样子——我听到你那天和佐娅的谈话了。她很害怕,阿丽娜,而且你喜欢那样。”
“也许我确实喜欢。”我说,怒气上涌。这样的感觉比罪恶感或者羞耻感好受得多。“那又怎样呢?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你不知道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是怎样的,那些恐惧,那些责任——”
“我知道的,我知道,我看得出你也受了不少罪,可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你有一个目的,而我呢,连自己在这里做什么都不知道了。”
“别这样说。”我把腿挪下床,站了起来。“我们有一个目的,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拉夫卡,我们——”
“不是的,阿丽娜。你来到这里是为了拉夫卡,为了火鸟,为了统领第二部队。”他拍了拍胸口的太阳标志,接着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你。你是我的旗帜,你是我的家国,可是这些似乎都不再有意义了。你发现没有,这是我们几周以来第一次真正独处。”
我渐渐意识到,确实如此,这种感觉侵袭了我的全身。屋子里似乎安静得异乎寻常。玛尔试探性地向我迈了一步。接着他两大步跨到了我面前。他的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另一只手捧着我的脸。他微微转动我的脸,让我的嘴与他的贴在一起。
“回到我身边吧,”他低声说。他抱紧了我,可就在他的唇与我的唇相碰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里闪过一个影子。
暗主站在玛尔身后。我呆住了。
玛尔松开了我。“怎么了?”他说。
“没事,我只是……”我的声音低了下去,不知道要说什么。
暗主还在那儿。“告诉他,当他把你搂进怀里的时候,你看到了我。”他说。
我用力闭上了眼睛。
玛尔垂下了手,后退了几步,他的手握成了拳头。“我看我需要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玛尔——”
“你应该早点阻止我的,这么长时间,我就站在那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像一个傻瓜。如果你不想要我的话,你应该直接告诉我的。”
“不是那样的——”我辩驳道。
“是尼古拉吗?”
“什么呀?不是的!”
“又一个奥特卡扎泽亚,阿丽娜?”暗主讥讽地说。
玛尔厌恶地摇了摇头:“我由着他把我支开,那些会谈,军事会议,晚餐。我由着他把我挤掉,我只是等着,希望你会足够想念我,你会说让那些通通都见鬼去吧。”
我咽了咽口水,试图不去理会暗主的冷笑。
“玛尔,暗主——”
“我不想再听到暗主的事情!也不想再听到拉夫卡或者加乘器或者其他任何事情!”他的手用力在空中一甩,“我受够了。”他调转方向,大步走向了门口。
“等等!”我赶忙去追他,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胳膊。
他猛地一转身,我差点倒在他身上。“行了,阿丽娜。”
“你不明白——”我说。
“你退缩了,你敢说你没有吗?”
“那并不是因为你!”
玛尔发出了刺耳的笑声:“我知道你没有多少经验,不过我吻过很多女孩,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别担心,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这些话像个耳光一样打在了我的脸上。他摔门而出。
我站在那里,盯着关上了的门。我伸出手,摸到了由骨头制成的门把手。
你可以解释清楚的,我告诉自己,你可以让事情回到正轨的。然而我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玛尔的话还在我耳中回响。我开始抽泣起来,胸腔有些发颤,我狠狠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我心里想着,这样很好,当泪水滑落的时候,仆役们就不会听见了。我感到一阵痛楚,仿佛有一块坚硬的碎瓷片插入了我的肋骨,重重地压着我的心脏。
我没有听到暗主走动的声音,他到了我身边时我才察觉。他用修长的手指将我脖子上的头发捋到后面,然后放在了项圈上。他亲吻我脸颊的时候,嘴唇是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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