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迷失
我的耳塞无法降低凯斯尖叫的分贝。我可以闻到狮鹫的气味，听到牠恐怖的叫声，感觉到牠的高热。牠往前扑，在我们头上举高爪子，像刚磨利的匕首。牠张开嘴巴，有毒唾沫形成一团喷雾，飞溅到我们两旁。
亚莉放声尖叫，凯斯的双臂如风车般疯狂挥舞，他试图仰泳离开。我在那一刻知道我们完蛋了。
跟它搏斗。不好的记忆将会吞噬你，像所有的疾病。我看过这种事发生过……
史菈琪的话在我脑海里回响。如果我们投降的话，这条河会杀死我们。我深吸口气，吞咽下一团如腐肉般的恶臭炙热空气。我直瞪着狮鹫的眼睛，尽管我身体里每根抽搐的肌肉都在叫我赶快跳开。
我反而张开嘴巴，大声喊出我脑袋瓜里的第一个念头。
「 我不怕想到你!」
我的第二个念头是我是白痴。爪子离我的眼睛只有几公分远。
我连忙闪躲。我感觉到爪子牢牢嵌进我肩膀，疼痛穿透过我，直达脚趾。我向上腾起，离开水面。
「没……有……用。」我咬牙说着。
凯斯抓住我的手臂。「放开他，狮鹫!」
「那只鸟是你的记忆，凯斯。」亚莉叫道，「不是杰克的。面对牠说些什么呀!」
凯斯浑身颤抖。「嗯，嗯。我不会忘记──」
「认真说，孩子。」贝格德教授以沙哑的声音说。
「我不怕想到你!」凯斯狂叫。
狮鹫蹒跚晃了一下，爪子松开，我感觉自己往下掉。凯斯还在发抖。头顶的狮鹫似乎跳开，彷佛牠撞上一道玻璃纤维墙。牠怒目瞪着凯斯，大声咆哮，喷溅口水，但牠从视线中消退，慢慢失去色彩。
贝格德教授全身发抖，瞪着那只鸟兽。「请不要，请不要，请不要……」他喃喃低语。
狮鹫似乎从这场景取得力量。牠在半空中翻滚，往下朝贝格德教授俯冲。狮鹫的爪子抓住他的斜纹软呢外套时，老人发出一声尖叫，牠将他举离水面。他的嘴唇抽搐，眼睛大睁，充满血丝。
「那也是他最糟糕的恐惧。」亚莉说，「他是狮鹫攻击的第一个人。牠差点杀死他，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做凯斯做的事。」
「告诉牠啊，教授。」我说，「在你内心找到勇气。」
老人悲惨地拚命挥舞着，那头怪兽发出胜利的尖叫，像老鹰抓老鼠般，带着贝格德教授朝对岸飞去。
亚莉和我尽可能开始快跑，我们的双腿搅拌过浓稠但透明的河流，凯斯就在我们后方。剎那后，那头怪兽即将降落，但牠的翅膀摇摇晃晃，身体失去高度。贝格德教授的身躯歪向一边，然后朝下掉回河中。
我们看见他挣扎着想起身，肩膀往后隆起，直瞪着狮鹫。我们从这个距离外听不见他，但狮鹫有所反应，踉跄后退。
牠又朝我们这边飞过来，几乎无法维持在河面上方。牠的爪子、双腿和身躯褪成黑白色，宛如铅笔画出的怪兽。我大大敞开双臂，我们的身躯啪地融合在一起，狮鹫和我。我可以感觉到那头怪兽像夏季热浪般穿过我。牠发出微光，往下闪过我的身体，穿越我双腿的分子，进入下方的沙子。
河流令人生厌的静电刮擦声和狮鹫发出的噪音比起来，还比较悦耳。
「我抓到你了，教授……」亚莉将贝格德教授扶离河面下的圆石时说。
我们现在离对岸只剩几公尺。凯斯就在我们右边，蹒跚前进。「他的眼镜，」他说，「不见了……」
「别管它了。」贝格德教授回答，「在我要去的地方，眼镜没多大用处。」
我帮亚莉将教授抬离河面，抬上岸边，几乎让我精疲力竭。但在我跋涉上河岸的那一刻，却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的身体感觉很好，即使在狮鹫抓过我的地方。我的衣服全干。
贝格德教授看起来很迷惘。「刚发生了什──什么事?」
「我最后记得的事是，」凯斯说，「杰克在叫着冰河裂缝。」
我大笑。「领带?」
「那是在地表上的大裂缝。」亚莉说，「等等，你不记得?」
「你知道……你妈?」凯斯说。
妈……
是的，记忆全回来了。狂响的电话，可怕的消息，老爸的眼神……
亚莉瞇眼看我，然后转向凯斯和贝格德教授。「你们两个记得……狮鹫吗?」
「你是说神话生物?」凯斯说。
「我们在卡莱机构相信，牠可能不是神话生物。」贝格德教授说。
亚莉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们。「是你把牠叫来的，凯斯。」她说，「从河流里。你们两个都打败了牠。」
凯斯的眼睛大睁。「我有勋章可领吗?」
「好吧，好吧。」亚莉说，眼神转回河流。「我们来想想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知道这河流会让你忘记不好的记忆，但你得先勇于面对记忆。凯斯，对你而言，就是那头狮鹫。牠来过，我们都看到了。我们在希腊和牠有一场冒险，但完全从你记忆中被抹除。而你，杰克……你不记得电话响起的影像。你不知道你妈……」
她看着我，顿时不发一语。
我立刻明白，她不想告诉我，我已经忘记的消息。她不想让我知道我妈死翘翘了。
但我知道。我还记得。
我完全没有「失去」不好的记忆。
「那亚莉呢?」凯斯问。
「我不知道，我仍然记得一切。」她咧嘴而笑，「我猜那是因为我什么都不怕。现在，史菈琪在哪?她要在这和我们会合。」
我抬头看向河岸，叫着那老女人的名字。「我猜，我们得爬上那里。」我说。
但亚莉俯瞰河岸，瞪着河流里。一个眼镜在闪耀的河面上下浮动。「嘿，教授，你又看得见啦。」她说，「等一下……」
她放低身子，进入河内，抓住眼镜。她将眼镜丢上来时，凯斯和我都伸出手去接，但眼镜却噗通掉在泥土上。
「我很高兴马可不在这里目睹这一切。」凯斯嘟哝着，「非常高兴。」
「谢谢，亲爱的……」贝格德教授从地面捞起眼镜，他的声音逐渐变小。他瞪着亚莉，亚莉还站在河里，一动也不动。她的嘴巴大张，表情流露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恐惧。
「杰克……?」她说。
我走向她，但红和白的搅拌残影从河流往上涌起，离她只有几公分。
旋转如篮球，一张可怕的小丑脸从河面冲出。
我震惊地往后跳。一个小丑?
小丑猛冲向她，纵声大笑，她发出一声让我寒毛直竖的凄厉尖叫。
*
「长久以来，小丑意象被用来同时代表恐惧和孩童般的喜悦。」我们沿着森林路径向前走、寻找史菈琪时，贝格德教授说。
「小丑也让我害怕。」凯斯说，「那些化妆的微笑，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我不怪妳，亚莉。我痛恨马戏团。」
亚莉看着他，彷佛他在说蒙古话。「你在说什么呀?」
「算了，别在意。」凯斯说。
我们至少走了十五分钟。或如果时间还在运作，应该是过了十五分钟。亚莉打败小丑记忆，但却马上忘掉它。凯斯正面对抗狮鹫，贝格德教授也是。
但我没有忘记电话铃声的记忆，以及我记得我还没忘记它的事实。
我做了什么?我完全搞砸了吗?我得回河流里吗?
那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我没被不好的记忆吞噬，不像史菈琪说的。也许，四个人中有三个人曾经对抗记忆就已足够。我们已经成功抵达这里，活着而且平安无恙。
我环顾四周，寻找前女巫。她说过要我们等，但我无法忍受待在那条可怕的河流附近。反正只有一条路径绕离它。倘若我们走那条路，我们一定会碰到史菈琪。
凯斯在前头带路，但他的步伐慢了下来。树木变得浓密，路径愈来愈窄，路上的植物愈来愈多。「这条路是不是……」贝格德教授靠着一棵树说，「不对?」
我们停下脚步。亚莉回头看我们刚走过的路。「凯斯，我们正往哪里去?」
凯斯环顾四周。「说实在的……我不确定。我在河流里弄掉地图。」
「别玩游戏啦。」亚莉反嘴，「你不需要地图。你知道路径。」
「我本来是知道啊，」凯斯说，「但……记忆不在了，亚莉。我不能在我的大脑里唤起记忆。」
「你是什么意思啊，不在那?」亚莉说，「如果你又开始觉得没自信，就像你在巴比伦时一样，你现在得停止那样。」
凯斯的眼神空洞、恐惧。「我没觉得没自信。这好奇怪啊……」
我仔细瞧着他。「凯斯，你能颠倒着说『怀念之河』吗?」
「之河……怀念?」凯斯说。
「噢，老天。」贝格德教授嘟哝着。
「凯斯，你有将任何话一字字颠倒着说的能力。」亚莉说，「你叫它颠倒说话。」
凯斯吞口口水。「颠倒说话?」
「那条河……」贝格德教授说，「它拿走他的能力。」
「史菈琪警告过我们。」亚莉柔声说，「她说河流要求牺牲……」
「我以为她在说牺牲一只手指或脚趾。」凯斯回答，「我没想到我会失去能力……」他的声音逐渐变小，但我知道他原本想说什么，使他之所以成为凯斯的能力。
「我们回去。」亚莉说，「反正我们都得等她。她说她会花点时间，或许她走了另外一条路。」
我握住贝格德教授的臂膀。「如果你累了，我可以扶你。」
「我不累。」他说。
我们开始走回来时的路，但在大概五十公尺后，我们走到一个三叉路口。「我们来时我没注意到有这个啊。」亚莉说。
「叉路的尖齿朝我们来时的方向歪斜。」贝格德教授说，「你从另一条路来时很容易错过。」
「我们分散开来找。」我说，「亚莉走左边，凯斯走中央，我走右边，贝格德教授留在这里。数一千步，然后回来。希望我们之中有个人会看到河流。」
我的两位朋友迈步离开，我慢跑进右手边的路径。我几乎是立刻无法再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森林的单调灰郁让我难以避开树根和荆棘，我走过时，荆棘像鞭子般打上我双腿。它们像针般扎出点点鲜血，但没有流血下来。在古怪诡异的光线中，甚至连血都是灰色的。
路径顺着许多方向蜿蜒前进，不久后空气变得更为温热，想不注意到都难。我听到头顶传来轻柔的吱吱声响，抬头看到一朵蝙蝠形成的云朵从一棵树爆炸开来，俯冲向下。
我摔倒在地，双手护着头部，我听到不同的声音，来自森林深处──一种扭打，一阵低语，听起来几乎像是人类的声音。我静静站着，尽管扭曲的树木形成变幻莫测的一片黑暗，闇影舞动不止。现在四周变亮，逐渐变成单调的银色，彷佛一个灰色太阳正在高升。
「哈啰?」我大叫。
「嗯……」
那声音让我惊跳而起。我的前额现在大汗淋漓。小小黑影飞掠过森林，毛发凌乱的松鼠、鼹鼠和老鼠都往我的反方向疯狂逃窜，宛如牠们要逃离白日的第一道光线。
我以沉重的步伐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进，直到我抵达一片广袤的干燥原野边缘。逃窜动物遍布──沿着边缘和围绕的树林有大型动物，还有人类。
但我的眼神聚焦在空地外的森林。在那，凶猛的火焰向上舔舐着树木，彷佛它们是火柴棒。火焰是暗灰色，它发出的强烈灰色光芒让人恐惧万分。
它往我这方向迅速烧来。
我转身就跑，直到抵达贝格德教授处才停下脚步。他惊愕不已，呆站着，眼神盯着我身后的森林。「看在伟大的卡拉妮份上……」
「这地方要整个烧起来了。」我说，「我们得离开这里。凯斯和亚莉在哪?」
「她警告过我们。」贝格德教授说，「史菈琪。我应该猜到的……」
波提雅河保护宫殿。对那些跋涉过怀念之河，那些抱着真心来到阿尔特米西亚女王跟前的人，河会让他们安全通过。但如果它感应到入侵者，它会毁灭他们。史菈琪的话在我脑海中铿锵回响。
「但她跟我们说过是一条河，」我说，「不是这个。」
「她也告诉过我们，那不是一条水之河，」贝格德教授说，「波提雅(Photia)是希腊文，意味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