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Chapten Four 离别
奥菲丽望着面前的门,裹紧了围巾。阿尔奇巴德朝她抛了最后一个媚眼,然后关上了门。门刚一关上,所有缝隙处的亮光就都熄灭了。奥菲丽转动圆形门把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扇,罗盘玫瑰的圆厅变成了一间漆黑的小屋子。通道关上了,彻底关上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奥菲丽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独自一人在离家万里的陌生土地上,唯一的依据就是一张六十年前的老明信片。两年来,她一直梦想着这一刻。现在梦想成真,此时的处境却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奥菲丽坚定地关上了小屋子的门。是的,她很害怕,但她一点儿都不后悔。
她检视着罗盘玫瑰带她所到的地方。昏暗的光线从门上灰蒙蒙的玻璃透进来,勾勒出铁锨、草耙、铲子、花盆的轮廓。这很可能是一间花园工具房。奥菲丽不知道它是谁家的,但最好不要碰见它的主人。即使在阿尼玛那个人们共享一切的悬岛上,不事先告知就闯进别人家也是不好的。
她想要悄悄离开,但她刚一开门就在门口定住了: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外面一无所有。这是一种几乎不真实的、也无法被驱散的白色凝结物。仿佛一块巨大的橡皮擦掉了外面的世界,只剩下一张白纸。
奥菲丽朝四下看了看,越来越担心。这间小屋子没有连着任何一栋建筑物,像一座废弃的屋子,矗立在虚无之中。空气又热又潮,穿着大衣的奥菲丽都要窒息了。她的眼镜也蒙上了一层雾气。如果卡莱尔和雷纳算错了呢?如果阿尔奇巴德对自己的新能力过于自信,把一切搞砸了呢?
“你们把我送来了哪里?”奥菲丽小声说。
“波鲁克斯的植物园。”
奥菲丽惊讶地转过身来。声音——一个不现实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就在工具房里面。这声音和她听过的所有声音都不一样。
“抱歉,”奥菲丽寻找着说话的人,结结巴巴地说,“我迷路了,我不……”
“我们建议游客在云海低潮期间来公园参观。”声音打断她,“雨过便会天晴。”
奥菲丽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源头——一个有着活动关节的人体模型靠墙站着。它僵硬、纤瘦、纹丝不动,和铁锨、草耙的剪影混在一起。确切地说,声音来自它肚子上一块开了一些小洞的地方。它的头上没有嘴,也没有鼻子和眼睛。唯一的服饰是一顶鸭舌帽,和火车站站长戴的那种差不多,上面绣着“导游”的字样。
奥菲丽以前只见过一次类似的机器人:那位著名的探险家拉撒路的机械管家。
“低潮?”她问道。
假人没有回答,但对于外面的白色,奥菲丽有了全新的认知。她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浓密的雾。她松了一口气。如果她在波鲁克斯的植物园里,那么她来对地方了。波鲁克斯和海伦是一对双胞胎族灵,共同统治着巴别塔悬岛。
“什么时候是低潮呢?”她重新组织了问题。
“在夏季,波鲁克斯的植物园每天开放,从日出到日落。”假人仍旧在墙根立正站好,回答道,“万物有时,只需等待。”
巴别塔现在还是夏季?奥菲丽心想她应该多读些地理书籍。她取出叔祖父送给她的明信片,并把它拿给假人看。她也不是很确定该如何操作,因为假人身上没有任何像是眼睛的东西。
“别提潮汐了。我必须去举办第二十二届岛际博览会的地方。这张明信片有些旧了,但我想这栋建筑依然存在。您能告诉我我能去哪儿……”
“波鲁克斯的植物园。”假人模型立刻回复道。
奥菲丽坐在一个石头花盆上。这个机械导游让她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拉撒路的管家:它只能回应最基本的指令。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浓雾消散。她至少想知道现在几点了。她离开阿尼玛时是黄昏时分,但阿尼玛和巴别塔应该有时差。闷热的空气让奥菲丽感到口渴。
一块碎玻璃靠在墙根,奥菲丽和自己的镜像四目相对。她凝视了一会儿自己那副五颜六色的眼镜、打了结的长辫子和蠕动的围巾。问题突然一目了然!
“我太像我自己了。”
奥菲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萝丝琳姨妈不要跟着她,一遍遍跟她解释两个人太引人注目了,但即便如此,如果还是有人能认出她呢?
她开始啃她的物灵阅读者手套。从理论上来说,神不太可能在她之前来到巴别塔。她是通过一些极微小的细节才找到了这条线索:金合欢花、无头士兵、旧学校。这三个画面是她在“阅读”法鲁克的书时看见的。就是它们把她引到了这里。
这三个景象她只对托恩说起过。
除非她弄错了,否则她的文献研究显示,巴别塔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伟大的历史:族灵的历史、书的历史、神的历史以及破裂的历史。跟着阿尔奇巴德调查地虹岛,也许她也能解开这些谜题,但她不可能在地虹岛上找到托恩。不,如果他也得出了和她一样的推论并且成功离开了极地,而这两件事奥菲丽认为他绝对做得到,他一定来了巴别塔。
她突然停下啃咬手套,猛然记起自己只剩这一双了。
“不过我还是太像我自己了。”她又说了一遍,同时摇了摇眼镜,让它的颜色淡去。
现在她从长老们的手上逃了出去,神很快就会得到通知。如果他在巴别塔上也安插了“监护人”,而这几乎是一定的,他们必然会收到信息明确的缉捕通知。要想不被人认出来,奥菲丽必须谨小慎微。她改变不了她的近视和矮小的身材,但其余的……
她在屋里翻找了一阵,找到了打理树篱的园丁剪,一个决绝的动作下去,她笨拙地剪断了自己的辫子。辫子落到地上,像一垛干草一样沉重。她在碎玻璃里看了看效果,发现头上像是竖起了无数的问号。她的头发不再有负担,开始朝四面八方卷曲。这头长发她从小时候就留着了,但奇怪的是,当她把自己的这部分丢进杂草袋时,她什么特别的感觉都没有,除了一种突如其来的轻松感,好像她刚刚剪断的不是头发,而是把她拴在旧生活上的绳子。
接着,她把大衣藏在围裙下面。如果巴别塔现在是夏天,那么她就不需要它了。奥菲丽解开围巾的时候,围巾怒不可遏地表示抗议。
“你辨识度太高了。别犯傻,我不会把你丢在这里。你藏在包里,还是跟我在一起。”
奥菲丽打开雷纳给她的单肩包的夹扣。包里有一些饼干,一个苏打水虹吸瓶,还有萝丝琳姨妈塞进去的几样东西。她把围巾塞进包里时,不小心把阿尔奇巴德在罗盘玫瑰里为她制造的假身份证件弄掉了。罗盘玫瑰里的东西一应俱全,什么都能伪造。
“我叫欧拉丽。”奥菲丽检查着自己的证件,反复背诵道,“我是八亲等的阿尼玛后裔,但我从来都没去过我的故乡悬岛。”
只要不涉及细节,这些话还算可信。以前她也从叔祖父那里听说过,她有几个远房表亲分散在其他悬岛上。
她突然对家人心生愧疚。她一句话都没有解释就离开了他们。她希望他们不要太担心。
“我叫欧拉丽。”奥菲丽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为什么是欧拉丽?当阿尔奇巴德让她选一个新名字时,自然而然升到嘴边的就是欧拉丽,但她越想就越觉得这个选择太鲁莽了。这个名字的发音和她真名的发音实在太相似了。
奥菲丽靠在两袋种子之间,寻找着更舒服的姿势。“那托恩呢?”她闭着眼睛想,“他越狱之后是否成功地给自己造出了新身份?至少,他的生活条件还算体面吧?他吃得饱吗?他的胃口原本就很差。”
当一束亮光照到她脸上时,她浑身一哆嗦。刚刚她不小心睡着了。阳光从门外射进来,她捂住眼睛,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见机械导游走出工具房。奥菲丽抓起单肩包,走进光线中。她刚走到外面,就热得喘不上气来。雾气下沉,揭开了色彩斑斓的丛林的面纱。这片丛林混合了绿色植物和喷泉、水果和腐殖土、鸟类和昆虫。
植物园的野性美蔚为壮观,但奥菲丽没能享受很久。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刺激了呼吸道,她猛地打了一连串的喷嚏。她跟着机械导游在蕨类植物中前行,喷嚏一直不断。即使没有大衣,她还是喘不上气。潮湿的空气附着在她的皮肤上,汗水浸湿了裙子。阿尼玛冬季的灰暗已经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了!
透过高高的草丛,奥菲丽看见了一些奇怪的有袋类动物。除了在书里,她从没在别处见过这些动物。猴子从树叶里发出的叫声也完全不像她所听过的其他声音。
“出口在哪里?”她问机械导游。
“波鲁克斯植物园的参观从教学园林开始。”它边说边径直朝前走,“请参观者聚在一起!”
奥菲丽决定撇下它。她在找路的时候碰到了其他机器人,它们不是在给灌木修枝,就是在擦洗石板路上的苔藓。它们偶尔停下来,只是为了给关节上油。每次她问它们问题,它们都只会回答“路遥应惜坐骑”或是“条条大路通巴别塔”这种没什么用的话。巴别塔总该有些不是机器人的居民吧,不是吗?
奥菲丽爬上石头楼梯,石阶上的九重葛像瀑布一样一泻而下。她爬得越高,就越惊叹于公园的规模。它分为若干层,每层都像是一首由植物、树木、鲜花和水果共同谱写的名副其实的交响乐。在低层,一团团雾气仍然笼罩着棕榈树。
她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就在昨晚,她还在自己的卧室里穿着睡衣乱晃呢。她久宅于家,所谓出门也不过是在街区附近的面包店给家人买早餐吃的羊角面包,因此现在她的肌肉已经有些不好受了。
更让她担忧的是她没有看见金合欢花。神的过去通过某种方式和这种树连在一起。奥菲丽这辈子还没见过金合欢花,但自从看到了那个画面,她就做了一些研究。这种树的明显特征是一串串金色的花朵,只生长在极少的悬岛上。如果地理教科书没有胡说,那么巴别塔也是这几座悬岛中的一座。
奥菲丽终于找到了植物园的栅栏门,这门就像东方宫殿的门一样宏伟华丽。一跨过大门,她便感觉自己从一个世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道宽似大道的桥把公园和公共市场连接起来。市场那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像一条大河,从各个摊位上滚滚而过。在男人、女人和机器人的上方,大象和长颈鹿高高挺立着。这一切和谐共生,仿佛是最自然的事。
钟表节突然显得微不足道!
她刚一上桥,香料的味道就让她头晕目眩。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非常刺眼。奥菲丽朝四周看了看,双手本能地抓紧了单肩包的包带:她所在的那座桥横跨一片虚空。奥菲丽曾经在地理课本上读到过,知道巴别塔碎成了若干小悬岛,但这并没有让她做好目睹眼前奇观的心理准备。众多岛屿飘浮游弋在一片白得不可思议的云海之上。有一些浮岛足够大,可以承载一座城市。还有一些则非常小,刚刚能建一座小房子。所有的岛上都有一栋跟植物共生的建筑,好像花草和石头全都嵌在一起。相近的小悬岛通过桥和水渠交错相连,最远的那些依靠飞行器往来交通。这些飞行器像是一些长着翅膀的火车,奥菲丽以前从没见过。
奥菲丽冲入人群,立刻便被商贩们的叫卖声淹没了:布料、首饰、扁豆、蚕豆、鸡蛋、辣椒、甜瓜、西瓜、芒果、香蕉和各式各样她不知道名称的产品。她的胃提醒她,她很快就得想办法找点儿吃的了。
“打扰一下,您能告诉我这个地方在哪里吗?”她把明信片拿给每一个过路的人看。
她细小的声音被周围的喧嚣吞没了。她问问题的声音越来越大,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这些人难道是故意无视她的?他们一直目视前方,根本没有低头看她一眼。
奥菲丽狼狈地走到一个喷泉旁。火烈鸟的长脚浸在喷泉中。她浸湿手帕,擦了一把脸,又喝了一口气泡水。她坐在喷泉边上,手在包里抚摸着围巾,花了点儿时间仔细观察着这个市场。肤色、样貌和口音非常多样化,这里融汇了世界各悬岛的居民。这儿不是只有一个家族,而是有很多个,然而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整体,而奥菲丽则扮演了入侵者的角色。
她决定不继续在这里逗留了。一支有男有女的巡逻队正穿过人群。他们的长衫上面套着盔甲,尖顶头盔连着颈甲,这让他们有了一种军人的气质。他们看向四周,虽然目光里没有威胁,却非常令人不安。他们的瞳孔像金子一样闪亮。这些超自然的光芒暴露了他们的家族超能力:一种连苍蝇都无法逃脱的极具穿透力的视力。
奥菲丽不想跟他们打交道。所有和官方接近的人都很可能是神的人。她朝他们的反方向穿过市场,正好看见一辆空气压缩式有轨电车正在离站。它的车身上贴满了广告海报。海报上都有一个太阳标志,用大写字母写着“LUX”。市民们在打票机上打票上车。奥菲丽观察了一下,确认周围没有检票员,便也跟着上了车。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名乘客就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轻轻地把她推到了马路上。
“这不是针对个人的,小姐。”他用礼貌的口吻说,“您没有打票,没有遵守规定,我只是在履行我作为公民的义务。”
“听着,我必须去这里。”奥菲丽晃着她的明信片解释,“至少,您能告诉我怎么……”
门自动关闭了,为这场谈话画上了句号。当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有轨电车一起朝前跑的时候,她的气恼变成了恐慌。门夹住了她单肩包的包带!她拼尽全力拽住包,身子却朝前栽去,在行人道上被拖了一路,直到不得不松手。
“不!”看着电车沿轨道一路向前冲,包夹在车门上摇摆,她大声疾呼。
围巾在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