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Chapten Six 记忆
奥菲丽睡不着。她把托恩怀表的表盖开开合合,却一眼都没看它,只是为了听表盖那熟悉的咔嗒声。
咔嗒,咔嗒,咔嗒。
她扔掉了所有的被单,蜷缩在床上。她睁大近视眼,望着蚊帐缝隙处闪烁的光斑,说不清哪里是群星的起点,哪里又是路灯的终点。微风从窗户吹进来,桉树叶清新的味道在房间里弥蔓。蟋蟀唧唧的声浪在夜晚的表面荡漾。
咔嗒,咔嗒,咔嗒。
奥菲丽在发抖。她脸上的皮肤在太阳下暴晒了一天,但她此刻却觉得浑身冰冷。今晚,她身体深处的空洞扩张到令人眩晕的程度,好像不只是托恩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她自己的一部分也消失了。她可以感觉到夜晚的空气吹在她的后脖上,那里原本有一头无法驯服的长发、一条慵懒的旧围巾和萝丝琳姨妈偶尔不算温柔的抚摸。
咔嗒,咔嗒,咔嗒。
黎明来临,天空逐渐变得苍白,花草间响起了昆虫嘤嘤嗡嗡的声音。她还是没睡着,但晨光把信念还给了她。
“我要找回围巾,调查纪念馆,再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她对着房间里的镜子说。
她用手指捋了捋在一夜之间蓬松了两倍的头发,围着她的脸形成了一个狂野的圆晕。巴别塔的太阳照得她两颊发红。
尽管有一个机械仆人协助,穿上新衣服还是让奥菲丽费了一番周折。她必须把一件长长的外袍套在长衫上,再把袍裾从两腿间折上来,露出一个肩膀。虽然有一只胸针扣住衣角,一件束腰和一条腰带固定衣物,但奥菲丽还是觉得只要她做错一个动作,就会破坏衣服的平衡,使它们掉落脚下。
当她回到入口的门廊找昂布鲁瓦兹时,她觉得自己比平时更笨拙了。昂布鲁瓦兹正靠在椅子靠背上,头巾的纱绸随风飘荡。他闭着眼睛,仿佛这样才能更好地品味睡莲花池散发出的清晨的气息。他有着长长的睫毛,金色的侧颜如此精致,让人忘记了他身体的畸形。当奥菲丽靠近的时候,他虽没有马上睁开眼睛,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喜欢在家里听到您的脚步声,欧拉丽小姐。”
这句话足够让奥菲丽感到羞愧了:她在一个比自己孤单数倍的人的身边顾影自怜;不断地问这个人问题,却从不回答他的问题;既没有告诉他自己的真实姓名,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底细。更糟糕的是,她并不准备修正这些。
昂布鲁瓦兹在门廊的阴影下仔细端详了奥菲丽一会儿,然后赞赏地点点头。
“恭喜!您现在终于成为真正的巴别塔人了。我给您准备了一个惊喜。贾思博?”
一名机械管家从门口排成一排的机器人中走了出来。一看见挂在它那活动机械手臂上的东西,奥菲丽就扑了过去。
“我的包?这是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我通过气动管道给大城有轨电车公司发了一封信。”昂布鲁瓦兹说,“我给您的物品挂了失。今天一大早,快递员就把它们送来了。就像我跟您说过的一样,诚实在我们这里是一种公民义务。您怎么了?”
奥菲丽紧紧抓住大张着口的单肩包,动作突然停在半空,眼镜也变蓝了。
“我的围巾不在里面。”她小声说,“他们也把它送过来了吗?它有三种颜色,相当长,还有点儿胆小。”
昂布鲁瓦兹对奥菲丽的反应有些震惊。他原本以为她会欣喜若狂。
“好吧,里面没有别的东西了。您的身份文件也不在里面吗?”
“不,它们在里面。”
她的喉咙是那样僵硬,几乎发不出声来。一定有人打开了单肩包,围巾逃走了,或者更糟——有人偷走了它。“我得去找它。”这是奥菲丽的第一个想法,“在所有的墙上张贴寻物启事,询问路人,翻找每一个角落。”
不行,她不能这么做。她当初把围巾藏起来,就是为了不引人注意。无论这个决定有多么残忍,她都得按原计划行事。
“我很抱歉。”昂布鲁瓦兹结结巴巴地说,“您看起来很重视这个东西。”
她背上单肩包,避免直视他。她怎么才能让他明白,围巾不只是一件东西而已?她怎么才能跟他解释,她给了它生命,并且还欠它一条命呢?
“谢谢。”她声音低沉地说,“您给了我莫大的帮助。现在,我得去纪念馆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昂布鲁瓦兹转动轮椅的手柄。
“我带您去,小姐,上来。”
太阳从巴别塔升起,巨大的光束穿透了清晨最后的薄雾,在石头路上投下拱廊的投影。昂布鲁瓦兹的轮椅避开了花园里的丛林和建筑工地的灰尘,从阴暗窄小的街道走到明亮宽阔的广场。奥菲丽站在后面的踏板上,悲伤地望向周围的人群。在这些宽外袍、东方翻毛长袍、长衫、披肩、低裆裤、腰带、拖鞋、包头巾和阳伞中,她的围巾在哪里?
昂布鲁瓦兹指给她看的所有奇观,没有一个能让她走出阴霾:无论是金字塔大瀑布、海伦和波鲁克斯的巨像,还是广场和它雄伟的圆形剧场,又或是每天聚集了各悬岛最杰出工程师的孵化器研究中心。
奥菲丽只对LUX的太阳标志感兴趣。它们刻在每栋建筑的大理石上,贴在每个集会场的柱子上。她甚至在自己的罩袍翻边里看见了用金线缝制的太阳标志。
“LUX……是谁?”她气喘吁吁地问。
她正推着昂布鲁瓦兹的轮椅,帮他爬上一个长得没有尽头的上坡。这个任务并不简单:滚烫的风吹来,在石头路上撒下大片大片的松针,路面因此变得很滑。
“一个非常古老的机构,小姐。他们是赞助者,把资源用在所有被认为是‘具有公共用途的事业’上,是真正的慈善家!”
奥菲丽在一块石砖上蹭着鞋,她的鞋底粘了一个树脂球。呵呵,慈善家,把签名签到城里每一面墙上的慈善家。
“我猜他们很有影响力。”
“是的,可以这么说。他们主持铸币所、家族事务部以及法院。LUX的爵士们不仅是为大城服务,小姐,他们就是大城。波鲁克斯大人和海伦夫人不会在未征求他们意见的情况下做出任何重要决策,也是他们制定并颁布了之前我跟您提及的索引。您知道,禁止提及所有有关……好吧……战争的。”他的声音非常低。
昂布鲁瓦兹无须多言,奥菲丽就已经明白了。LUX的爵士们之于巴别塔,等于长老们之于阿尼玛,他们是为神服务的“监护人”。如果他们对悬岛的掌控像昂布鲁瓦兹暗示的那样绝对,她就必须加倍警惕,以避过他们的耳目。
她正想着,突然惊得一跳。一片巨大的羽毛落在了她的脸上。这片羽毛无比巨大,以至于砸到她眼镜的玻璃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他们刚刚爬上的坡通往一个俯瞰虚空的巨大平台:在宽大的石柱栏杆外面,天空一望无际。平台延伸到一座铺设了铁路的桥上。一列火车正停在上面,云彩是它唯一的终点。最后一批乘客正匆忙挤进车厢。
“我们的时间刚刚好。”昂布鲁瓦兹朝站台大钟投去一个微笑,“赶紧上去。”
奥菲丽很难从命,她就是没法把眼睛从栖息在火车车顶的那些巨鸟身上移开。一个图腾人在大鸟中间穿行,检查它们的车套。图腾人很容易辨认,他们有着黑夜一样的皮肤和金子一样的头发。
“这是巨兽?”
昂布鲁瓦兹成功地把轮椅推入最近的车厢,然后回答奥菲丽。
“吐火怪物,小姐。”他一边说,一边把他们二人的交通卡塞进车上的检票机,“它们有着神鹰的力量,却和金丝雀一样温顺。”
站长吹响了哨子。车顶上,鸟爪发出的刺啦声在金属上回响。所有的座位上都坐满了人,奥菲丽本能地抓紧了昂布鲁瓦兹的轮椅。
“对鸟来说,火车是不是太重了?”
“当然是这样。”面对她强烈的担忧,昂布鲁瓦兹回答,“但它们并不是驮着火车,只是拉动火车。鸟轨火车处于失重状态。如果鸟不飞了,我们会遇见的最糟糕的事不过就是停在半空中。这是不会发生的。”他指着一位在乘客的座椅之间穿行的光头女士,“车上总有圆眼族的人检查引力场。您安心了吗,小姐?”
“差不多。”
火车在空气中滑动,发出一阵金属的摩擦声。奥菲丽把脸贴在窗户上,抬头看见一只力量强大的翅膀,下面则是缓慢移动的多云气旋。这让她想起了天塞堡的空中雪橇,但显然没有鸟轨火车惊人。
看见鸟轨火车没有掉落虚空,她终于安下心来,开始观察乘客。乘客们带着常客的漠然投入到书籍的阅读当中,对风景没多大兴趣。她发现他们全都异常年轻、严肃又专注,以至于连交头接耳的人都没有。
“大学生。”昂布鲁瓦兹对奥菲丽耳语道,“在到达纪念馆前,这辆鸟轨火车会途经五个学区和信息精英学院,我们有的是时间。您知道我们组织过几次去往悬岛间虚空的探险吗?”他突然发问,“似乎没有生命可以在那里停留超过几小时。越朝深处走,情况就越糟,就连鸟类都不会去冒险。那里有足够的氧气,但是没有用,身体承受不了。我父亲穿着他自己设计的宇航服,也亲自参与了实验。他想拍摄一张世界核心的照片,您知道,就是那个有着永恒暴风雨的地方。他坚持了六小时三十九分钟。他跟我坦白说,那是他人生中最难以承受的六小时三十九分钟,仿佛有一股力量不希望他在下面。您不认为这很奇异吗,欧拉丽小姐?我们的整个星球看起来都在提醒我们,这些空的地方从前是满的。我父亲觉得这太可惜了,因为从一座悬岛到另一座悬岛,若是能从虚空中直线行走而不遵守旧世界的弧线,那速度就快多了。”
“啊?”奥菲丽礼貌地说。
事实上,她并没怎么听,而是一直想着就要见到那个无头士兵的事。昂布鲁瓦兹透过玻璃窗凝视天空,脸上浮现出一种孩子般的憧憬。他那双长颠倒的手兴奋得紧紧握住轮椅。
“说起来,您知道悬岛是不遵守引力定律的吧?所有天体都会根据它们之间的引力关系而移动位置,所有的,除了悬岛。悬岛之间的位置关系永恒不变,一动皆动,节奏一致,仿佛它们仍旧是同一个天体。这就是科学家们所说的‘行星的记忆’。”
奥菲丽想知道,如果科学家们知道世界的破裂是一个关在镜子里的末世生物造成的,他们会怎么想。
昂布鲁瓦兹继续以一顶俩地滔滔不绝,直到他们到达目的地才闭嘴。奥菲丽仰头观看纪念馆大楼的全貌,眼镜变成了太阳镜。它的规模如泰山压顶,玻璃圆顶光彩夺目,仿佛是个用来照亮全世界的灯塔。相比起来,承载它的小悬岛的比例就有些可笑了。在虚空之上重建起曾经倒塌的另一半大楼,这也太疯狂了。数以百计的猴子在缠绕着石雕的藤蔓上蹦来蹦去,然后又在周围的云层中消失不见了。
奥菲丽在空地上朝前走,直到整个人都被纪念馆的阴影吞没。无头雕像就在那里,在入口处的大玻璃落地窗前面,和明信片上的地方一模一样。
“这就是您要找的吗?”昂布鲁瓦兹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现在她从近处看着这尊雕像,有些东西一目了然。它其实并不像她之前见到的画面。简单来说,它根本不像一个士兵,甚至不像一个人。它不过是个丑陋的人形,被自然侵蚀,埋在藤蔓底下。他靴子的锻铁尖头从植物中露出来,比身体的其余部位都更有光泽,也更明亮。
“这是一件公共纪念品,对吗?”
“是的,小姐。”
昂布鲁瓦兹似乎并没有理解奥菲丽的问题。当她把背包交给他,摘下手套时,他更困惑了。她先确认了一下空地上除了他们没有别人,然后搓了几下手掌,去掉湿气。她靠近雕像,就像她每次即将追溯历史时那样,一阵兴奋的痉挛穿过了她的整根脊柱。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每次呼吸,她都会渐渐忘记自我。她忘了担忧,忘了炎热,甚至忘了她在这里的理由。当她终于达到无我的境界时,她把手放在了雕塑的靴子上。
纪念馆的阴影像潮水一样退去了,同时太阳也在天空中倒转。白天让位给了黑夜,今天变成了昨天,时间在奥菲丽的指头下炸开。手指不再是她的手指,而是成百上千个人的手指在抚摸雕塑的靴子,一天的前一天,一年的前一年,一个世纪的前一个世纪。
为了好运。
为了成功。
为了治愈。
为了搞笑。
为了成长。
为了活下去。
正当奥菲丽在这片无名的手的海洋中逐渐稀释自己时,她突然碰到了自己的手。又或者说,那双手是她的又不是她的。她现在是通过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眼睛来观察这尊雕像。在绽放着花朵的金合欢树下面,明亮的金属士兵骄傲地挥舞着他的枪。他的头被炮弹打飞了,炮弹也摧毁了他身后学校的门厅。
“不久以后的将来,一个终将和平的世界。”
“小姐?”昂布鲁瓦兹推着轮椅过来,表情有点儿担心。
奥菲丽望着自己颤抖不止的手,这一次真的是她的手。又开始了,她又潜入了神的过往,就好像那是她自己的过往。她抬头看向纪念馆大楼,它坐落在被战争毁掉的学校的原址上。金合欢树依然在那里,它们沿着中央通道排成一排:奥菲丽之前没有认出它们,仅仅是因为现在还不是开花的季节。
无头士兵、金合欢花、旧学校。
“就是这里。”她自言自语。
在这里,她会沿着神的脚步前行。在这里,她会沿着托恩的脚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