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Chapten Seven 信息精英
奥菲丽向来矮小,对此她已经习惯了。但是,当她进入纪念馆时,她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大楼的内部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中庭。围绕这个中庭,各楼层像是一圈圈平行的环。阳光穿过穹顶的无数玻璃窗,让图书的书脊、读者的眼镜和机器人的金属都闪闪发光。这里寂静无声,以至于书翻页的声音都有雷霆万钧的声效。当发现这里既没有楼梯,也没有电梯时,奥菲丽感到一阵晕眩:访客是通过一道巨大的垂直走廊上下楼层的。阅览室鳞次栉比,一直排到天花板。看着这些人和这些馆藏上下不分、空间颠倒,绝对是比借助公共厕所旅行还要疯狂的体验。
在心脏一搏间,奥菲丽感到自己和周围的成千上万个古老物件产生了共鸣。接着,现实唤醒了她。她的调查该从哪里开始呢?
“您有更想看的一边吗,小姐?”昂布鲁瓦兹尽可能地放低声音,悄悄问。
“一边?”
“一半纪念馆专门收藏巴别塔的遗产,另一半则给了其他悬岛。在我们这里,所有的公共建筑都是双生的。”昂布鲁瓦兹指着一根黄铜水管。它在圆形地面上划出了一条分界线,强调了建筑中由古老的石头砌成的原有部分和破裂造成倒塌后重建部分的时间差异。
“我感兴趣的是巴别塔的历史。”奥菲丽转向古老的那一半,说道。
当他们走向一道垂直走廊时,奥菲丽抬起头,看见了一个机器人雕塑。雕塑被固定在底座上,不断躬下又站直身子迎接访客。标注指明这是LUX第一位资助纪念馆的赞助人。“因为知识为和平服务。”纪念牌上是这样写的。
目光再往上,奥菲丽看见一个代表旧世界的巨大球体。它飘在玻璃圆顶下面,处于失重状态。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被遗忘了的世界,一个她下定决心要解开其秘密的世界。
奥菲丽突然僵住了,她看见昂布鲁瓦兹的轮椅走上了一条弯曲的坡道。这条坡道可以让行人从水平的大厅轻松过渡到垂直的走廊。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他就自自然然地坐着轮椅攀墙而上,连头巾都完好无损,没有掉下来。
“小姐?”昂布鲁瓦兹发现奥菲丽没有跟上来,小声叫道。
“我……我从没走过这个。”
“走超验通道?这简直就是小儿科。直直朝前走,别想太多。”
奥菲丽本以为重心的突变会让自己感到反胃,但她从头至尾都没觉得离开过地心引力。从超验通道上上下下和通过一条普通的走廊一样轻松简单。不过,走了几步之后,当她朝下面的大厅看去时,却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整栋大楼原地翻了个个儿。
“超验通道和颠倒客厅是纪念馆里圆眼族雇员的作品。”昂布鲁瓦兹说。他的轮椅在大理石上滑行,机械齿轮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巴别塔就是这样:我们如果喜欢某项外岛发明,就采用并改造它。”
突然,奥菲丽惊得一跳。在她外袍的某个皱褶里,托恩的怀表突然自己打开又合上,发出感叹的咔嗒声。把弄它这么久,她终于唤起了它的物灵吗?
注意力一分散,奥菲丽撞上了一位站在超验通道中间的清洁工。他高大纤瘦、脸上长满胡须,整个人和他手中的扫把极为相似。
“每次见到他,我都会很难过。”昂布鲁瓦兹坦白道。
“清洁工?”奥菲丽一边确认怀表安静了下来,一边吃惊地问,“为什么?”
“我父亲一直反对人奴役人。录忆官应该用机器人来代替这位老人,就像他们换下了其余清洁人员一样。”
奥菲丽意识到此言不虚。她的眼镜转到哪里,哪里就有拉撒路的机器人。它们极端低调却又无处不在,不是在擦玻璃就是在给书籍除尘。
从超验通道下来和上去时一样简单到令人难以置信,只要沿着地上通往楼层的弧线走就可以了。昂布鲁瓦兹指引她即在书籍和藏品的迷宫里畅游。他们周围的访客都寂静无声,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研究而埋头苦读。
奥菲丽羡慕他们。于她而言,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找些什么。
她原本希望那份自从她读了法鲁克的书后便和神共享的神奇记忆能在参观纪念馆的时候自动解锁,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关于族灵们彼时生活过的学校,除了古老的石头,这栋建筑很可能没有保存下任何东西,只剩下一个空壳。在这里居住过的生命形式也早已被另一种生命形式所取代。
在一个书架的转角处,奥菲丽停在一张海报前:
美家大学寻找精英
您生来就是录忆官?
您有追踪信息的天赋?
历史和未来让您激情澎湃?
成为为大城服务的预言师吧!
“那是亨利大人的阅读小组。”昂布鲁瓦兹悄悄说,“他们整年都在招人。”
他抬起长在右边的左手。奥菲丽的眼镜顺着他的手移到天花板。数十个穿着制服的学生头朝下地坐在那里。他们在小小的阅览隔间内非常积极地做着笔记。
“这些都是精英?”
“精英学员。”昂布鲁瓦兹纠正她,“他们分好几个行会。这些是预言师:信息专家。为了给纪念馆编辑新目录,他们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多。他们成年累月地读书,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但我希望他们能快点儿结束。在事情结束前,我们不能借走任何书籍,只能在这里阅读。”
“嘘!”
一名学员中断阅读,朝下看了一眼奥菲丽和昂布鲁瓦兹,从某种角度看,不如说是朝上看了一眼。当他发现他们都穿着白色外袍时,不禁皱了皱眉。
“你们不该来这里,无能者。”
“纪念馆人人都可以来。”昂布鲁瓦兹温和地回答,“我们是海伦的教子。”
“无能者根本就不该有直呼海伦夫人名字的权利。”学生回嘴。
奥菲丽已经注意到巴别塔人发送气音“h”的时候非常用力,但这名学生在说海伦名字的时候,像是要把这个音吞入体内似的,仿佛这个名字归他私人所有。
昂布鲁瓦兹摇动轮椅手柄,在一阵机械的咔哒声中走远了。他继续充当奥菲丽的导游,像是没发生过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样。比起听他说话,奥菲丽更是专注地看着他。对他来说,在公众场合被称为无能者是如此平常的事吗?他父亲是这个地区所有机器人的发明者:他本可以说出他的名字,给这个学员一个教训。
“您是个好人。”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让昂布鲁瓦兹失去了平衡,差点儿没控制住轮椅。
“我只是讨厌冲突。”他面带微笑,不好意思地打趣道,“我发现自己又在自说自话了,小姐,您随意去参观吧。我去顶层看看发明专利,这些东西总是能让我热血沸腾,我们午时在大厅见?”
“一言为定。”
当奥菲丽独自在书架和展示柜中间徘徊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紧张。她不停地把手伸进外袍的口袋里,握紧托恩的怀表。只要一碰见比常人略高的男人,她就会忍不住转过身,心脏狂跳不止。这太荒谬了。就算托恩真的来纪念馆调查过,此时此刻也不可能在这里。
“这也许不是一件坏事。”在第三次路过警卫身边时,她这样想,“纪念馆处在严密的监控之下。对于两个逃犯来说,这可不是什么理想的会面地点。”
奥菲丽在各个厅之间游荡了很久。她近距离地观看各类藏品:绘画、雕塑、陶瓷器皿、金银器,等等,但这些东西看起来并不是那所旧学校的旧物。这里也没有军事资料,似乎即使在这里,在这个本该保存人类记忆的地方,昔日的战争也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脑子一定是进水了!”奥菲丽懊恼万分。如果这里曾经是一所学校,那她最有可能找到线索的地方就应该是儿童部。她查阅了一下室内地图,上了两条超验通道。每次走超验通道都是一种很奇怪的经历,有时斜着走路,有时倒着走路。
到了儿童馆,奥菲丽浏览了一遍书架上的标牌:“字母表和识字读本”“学术原则”“公民教育”“旧时代的预言”,等等。她还碰到了一个班的小学生。以他们的年龄来说,他们安静得不可思议。至于她,她可是一点儿都不平静。她越是在书架前浏览就越感到焦虑。如果这里根本没什么要找的东西呢?如果神小心地抹去了他过去哪怕是最微小的痕迹呢?如果托恩也走进了同样的僵局呢?如果他已经离开巴别塔很久了呢?他真的来过这里吗?
这些疑问在她脑中盘旋,她一不留神重重地撞上了迎面而来的推车。推车上的书噼噼啪啪地掉下来,像是下了一场纸张的暴雨。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包也掉了。包里的东西都撒在了地上。
推推车的男人并没有生气。他只是叹了口气,弯腰捡起那些书,动作中流露出某种听天由命的感觉。
“我很抱歉。”奥菲丽跪在他身边,悄悄说。她的外袍让她很不舒服。
“您不需要这样,小姐。我是唯一有错的人。”男人驼着背,用一种看破世事的声音说道,好像他肩负着整个世界的罪恶。他的制服上别着“办事员”的标牌。奥菲丽捡起她的私人物品。它们和童书混在一起,连她的假身份证件都夹进了一本书里。
“当然了,又是您,永远都是您。”
一个女人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们。她的徽章表明她在纪念馆工作,是这里的“审查员”。她的耳朵高傲地竖起来,这双三角形耳朵和猫的耳朵一样细长。她是一个万波耳。
“把书丢到了地上!那些我交给您整理的书!这既是对我听力的不敬,也是对我工作的不敬。”
录忆官说话的声音很低,低到几乎听不见,好像她连自己的嗓音都无法忍受似的。
“请原谅我,安静小姐。”办事员回答,手却没有停下来,继续把书放回车上。
奥菲丽很想介入他们的对话,解释说这是她的错,但她刚要张口,录忆官就打断了她:“您现在是,将来也永远都只会是个低级职员。您毫无野心,但我不一样。所以,行行好,别让您的无能牵连我。把这辆车推到我的部门,别再弄掉什么了。”
“好的,安静小姐。”
办事员装上最后的书,沿着走廊走了。他的头缩进肩膀,像是要消失在身体里面。
录忆官的耳朵立刻转向奥菲丽,眼睛也跟着转了过来。
“至于您,打开您的包。”
奥菲丽用力抓住包带。这个女人让她如此反感,她只能谨慎地后退。现在可真不是露出爪子的好时机。
“为什么?”
“因为我这样命令您。”
“我的东西跟您无关。”
录忆官做了个怀疑的表情,脸上露出一丝厌恶,奥菲丽这才意识到她背包的状态。又是拖拽又是弄丢,她把这个非常体面的行李包变成了一块恶心的抹布。
“这个,小无能者,这得由我来判断。自从纪念馆不再出借图书,就有那些小偷穿堂而过。打开您的包!”
一滴汗珠从奥菲丽的脖子上滚下来。服从就意味着要展示她的假证件,这可不是她想拿给一名专业档案员看的东西,更何况她还那么多疑。
“或许,您更希望我叫警卫?”
录忆官低声问,同时拉开制服上的拉链,露出里面的哨子。正当奥菲丽思考如何才能全身而退时,一阵响亮的劈里啪啦声响起。女人松开哨子,捂住耳朵。爆炸音刚刚平息,一个被扬声器放大了的雷鸣般的声音便在各个走廊回荡起来:
“醒醒吧,公民们!这个纪念馆就是一个大笑话!我们的过去被截肢了!我们的舌头被砍断了!索引必废!审查者必死!”
“又是他。”录忆官带着厌烦的神情小声说。
趁着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奥菲丽赶紧逃了。正在阅读的人们全都从书上抬起头来,满脸震惊。扬声器铿锵有力地高呼:“审查者必死!审查者必死!”接着便是突然的沉寂。煽动者要么被抓了,要么逃了。
奥菲丽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大厅,昂布鲁瓦兹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懒散地坐在轮椅上,嘴角挂着微笑,看起来并没有被这次突发事件惊扰到。
“是那个‘无畏并几乎无可指摘’。”他解释说,“他总是扰乱这个地方的宁静。别看他吼叫得响,却不会咬人,他没吓到您吧?”
奥菲丽只是摇摇头。如果此刻她开口说话,她的声音一定会暴露出她的慌乱。这次的纪念馆之行就是一场灾难。她的包很重,仿佛她斜背着的是她自己的心绪。
昂布鲁瓦兹用他羚羊般温和的眼睛望着她。
“您看,小姐,纪念馆可不是一个在半天内就能参观完的地方。这些年我经常来这里,但还是有很多东西不知道。”
他扬起那张非常有说服力的脸,奥菲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在他们头顶移动的巨大地球仪投下阴影,把他们完全包围。
“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装饰球。”昂布鲁瓦兹小声说,声音里有一丝向往,“那是秘密馆,陈列着所有不对公众开放的馆藏:最古老、最稀有的。据说里面有一个保险库,存放着‘终极真相’。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吸引小孩子的传说,但我相信保险库的的确确存在。”
奥菲丽的心脏一秒钟之前还压在胸底,现在开始疯狂地怦怦跳。
“终极真相?”她轻声问。
昂布鲁瓦兹斜眼看了她一下,被她的激动弄得不知所措。这股情绪甚至改变了她眼镜的颜色。
“我跟您说过,这只是一个讲给孩子听的传说,不能当真。”
奥菲丽则正相反,对这个传说极为认真。
“怎样才能进入秘密馆?”
“不可能的,小姐。”昂布鲁瓦兹越来越困惑,回答道,“它甚至都不对公众开放,只有预言师才能上去,而且得是最优秀的预言师才行。”
奥菲丽望着球体。此刻,它恰好和正午的太阳重合,造成了日蚀的效果。它没有跟纪念馆的任何楼层相连,没有舷梯可达,人们也看不见它内部的密室。一个念头闪过,她想到了阅览隔间里的学生和那则招聘广告。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就会成为精英。”她宣布。
昂布鲁瓦兹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