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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术构治疗人体效果始终有限,尽管多年来教会学者潜心研究,仍无法找出足以复制荡舟族药物的技术。就我个人观点,许多医者仍视荡舟族医术为鄙俗巫术,对医学进展实在是一大不幸。
——御医马廷.朱斐拉聂特
距离下界人攻击韦斯弗斯港已经过了一个月。这段期间骑卫安德.马特尔爵士主要只有两项工作,第一是照顾护卫对象杰柯.诺索普神父,第二是在废墟中寻找巴纳比修士的遗体。神父在战斗中受到重伤,巴纳比弟兄更惨,卷入旧堡大炮台的爆炸中,至今下落不明。
即使经过这么久,安德爵士的两项任务都没有进展。杰柯神父头部受到重创,起初几天性命垂危,大主教遣人从秘术院找来医者,他们全天候看顾神父,透过祷告与医疗法术,甚至后来采用头骨钻孔术进行救治。
安德爵士听说要在神父头上钻洞自然极力反对,不过执行手术的伊丽莎白修女告诉他:若不释放神父脑部的压力,他就死定了。安德爵士是韦斯弗斯大主教的客人,于是借了旧堡里供大主教使用的小教堂,不断为杰柯神父和巴纳比弟兄的灵魂祈祷,也为两人在祭坛上点燃蜡烛。
「祢怎么可以让两个好人有这种下场呢?」安德悲愤地问上帝。
上帝回应的声音,在他听来与杰柯神父很像。
状况非常复杂,你恐怕永远无法彻底明白。神父时常不耐烦地这么告诉他:相信我就对了。
安德爵士确实相信神。多年以前挚友朱利安.迪.吉尚因谋反之罪遭到处刑,造成他心中的信仰危机,但重新振作以后骑士的信仰坚定稳固,不过并非盲信。他仍会与杰柯神父,或与上帝进行争辩,尽管似乎无法改变祂或他的想法,至少情绪上会舒坦一些。
手术过后一周,杰柯神父清醒了,一开始骑士欢欣鼓舞,但很快就又坠到谷底。杰柯神父认不出这位昔日好友与护卫,虽然讲起话相当清楚,但却只有一个说话对象——玛莉.艾雷曼,秘术院创始者,多数人尊称为「圣玛莉」。她在四百年前就过世了。
于是安德陷入忧郁的循环,每天晚上在神父旁边行军床上守着,听到的不外乎神父的鼾声,或者他与过世圣人的对话。
早上骑士用过餐,坐在神父身旁看他也吃饱。杰柯胃口不错,昏迷期间失去的体重很快就补回来了。问题在于身体健康,精神却不正常。3
受伤之前的杰柯神父是秘术院中公认难缠,但绝顶聪明的成员,不仅身为异人,脑袋还能解开各式各样的悬疑谜团。没想到如今会一边吃着火腿、一边和圣玛莉争论针尖上可以站几个跳舞的天使3。
眼睁睁看着曾经如此聪明的杰柯竟沦落到这般田地,安德爵士一股怨气难平,只好常去外头散步透气。他常走在旧堡毁去大半的围墙上,底下许多人进行重建工程,而骑士也顺便在断垣残壁中搜索巴纳比的踪迹。始终找不到修士的下落,导致安德内心更抑郁。
下午他会回房间与神父多说说话,告诉杰柯最近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根据伊丽莎白修女的说法,多与神父聊天,或许可以加快他回复神智的速度,只可惜杰柯总自顾自地与过世圣人聊天,安德怎么看都不抱希望,只能耐着性子。
一个月之后,这天早上安德爵士听到个大消息,实际上城里头大家都在讨论。
「艾雷瑞克陛下要过来巡视,」安德爵士语气酸溜溜地说:「他与随行官员搭乘王室快艇过来,明天就会抵达韦斯弗斯港,首先去看看毁坏的炮台与围墙,并对王狮号上殉职的官兵致意。」
杰柯神父头上还包着绷带,穿着睡衣、披了件袍子坐在床铺上,眼睛根本没看向骑士,也大概没听他讲话,径自对着空椅子滔滔不绝。秘术院行事隐密,因此依惯例旁边会有一名医者聆听神父与死去圣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神父病危时,安德爵士很庆幸这些医者时时刻刻陪在旁边。现在医者们承认无法使神父回复神智,却仍旧守着,还将杰柯说的每句话都纪录下来,安德不免认为他们更担心神父会透露出什么只有上帝和秘术院可以知道的机密。
「这当然是一件可以讨论的事情,玛莉姊妹。」杰柯又自言自语起来。「容我引述一位伟大哲学家的文章:『就微小的事物,感官时常误导我们,且因为与我们所处的层次差距太大,因而无法进行细致的观察;然而感官依旧提供许多讯息确实为真,毫无怀疑余地。』」
安德叹了口气,拿起公报阅读,上面记载近日哨塔的修复工程。忽然传来敲门声。
他去应门时心情郁闷,心想大概又是医者。
门外有两名旧堡卫队驻扎。由于下界人进攻的前一天,杰柯才被引诱出去遭受奇袭,安德爵士担心当时没成功,凶手还会重新来过。
一开门,卫兵敬礼后告知。「安德爵士,有事转达。大主教请您过去一趟,他在办公室内等候。」
「何时?」安德皱起眉头,他并不喜欢大主教。
「请您现在就过去。」卫兵说:「另外,伊丽莎白修女过来探望神父。」
伊丽莎白修女做事有效率、讲话不啰唆,而且打破成规,是第一个进修医学的女性,并为杰柯神父进行头骨钻孔手术,可谓神父性命是修女所救。她个头娇小但结实,双手灵巧能干,无论何时都保持旺盛活力,当然也非常聪明。头巾的皱褶不知为何与她丰润的脸颊,以及有酒窝的开朗笑容特别搭配。
「今天如何呢?」她从安德爵士身旁经过,到了神父面前。「有没有吃饱?」
「他吃起东西像是飞了三天的翼蜥一样。」安德说。
可是骑士立刻后悔自己拿翼蜥来比喻,因为这使他想起巴纳比修士。以前修士负责驾驶快艇,而且虽然拉船的翼蜥是种别扭爱生气的动物,巴纳比却可以和牠们相处融洽。
「那就好。」伊丽莎白将手搭在杰柯的脖子上测量脉搏,同时望向旁边另一位医者,他已经起身。「迪耶戈弟兄,你先回去吧,这边我顾着,想要做点观察。」
迪耶戈修士点点头以后出去,顺手带上门。
「差不多四周了,修女,」安德爵士担心地问:「不是该有些进展才对?」
「上帝各种造物之中,人类头脑最是奇妙。」伊丽莎白回答:「我们并不明白在他的大脑里发生什么事,但我觉得还有希望。」
「真庆幸还有人保持着希望,」骑士喃喃自语。「修女,我先告辞,大主教找我。」
「等等,安德爵士,我先和你说一下照顾神父该注意的地方。」
「好,」他觉得奇怪。「该注意什么?」
伊丽莎白走近后凝视安德,脸上酒窝不见了,神情很严肃。
「注意谨言慎行,爵士。」她声音压得很低。
安德讶异之余想要询问这是什么意思,只见伊丽莎白目光扫向门口,暗示必须提防外头卫队偷听。门关着,人的耳朵可不会关上。
「这药水每天喂他两次,只要几滴就好。」伊丽莎白回复普通语气。「加在茶里也没关系,我放在这儿。」
她将一瓶无色液体搁在床边小柜上。
「好的,修女,」安德不安起来。「谢谢。」
修女坐下听神父与看不见的圣人对话,安德还是得去见大主教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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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斯弗斯人称为「旧堡」的建筑既是军事要塞,也可以做为居住用。大主教住进来以后意图改名为「大主教宫殿」,但这儿谁也不会给旧堡改名,如果有人说出那五个字还会遭到讥笑。
旧堡的要塞有围墙、炮台、哨塔以及供巡逻船舰进出的码头。下界人攻击时以炮台为主要目标,黑船船尾的小型炮轻轻一发绿色光束,就将十座四十二磅大炮、四座六十四磅大炮都炸得滚落神息,连上头的哨塔和大片围墙都跟着遭殃。
大主教居住的宫殿区与旧堡要塞透过许多错综复杂的走廊连接,很幸运地并没有受到下界人攻击,只因为一连串爆炸而受到轻微损伤,例如灰泥崩落、窗户裂开、厨房一根烟囱倾倒。
自珞榭各地赶来的工匠忙着修补宫殿、要塞以及港口,更重要的是大主教兴建的大教堂也成了废墟。鲁赛尔.罗法森大主教是衮达裔,野心很大、自视甚高,竟在外界认为是罪恶渊薮的港都中兴建雄伟壮丽的大教堂,并声称这建筑可以指引韦斯弗斯人回到大主教与上帝怀抱,为珞榭提供新的活力。也因此,大教堂尚未完竣就倒塌,在他眼中比起要塞覆灭还要严重。当然他也不是笨蛋,早就察觉敌人对港都内其余房屋毫无兴趣,直冲着大教堂而来。
「由此推断,毫无疑问是弗芮亚人干的好事。」大主教一有机会就公开表态。「弗芮亚人就是一群不信人的异端份子。」
但同时也有人认为攻击者来自地狱,他们同样认为大教堂遭到破坏证明了自己的想法,而且这种理论在事发之后几天颇为风行,许多混乱中幸存下来的人指称看见壁画中的恶魔从眼前飞过。
那一阵子许多人上教堂请求上帝赦免宽恕,许多民众预期接下来邪灵厄忒卢就会骑着黑马亲自将这城市烧成灰。大主教站上台,大声宣布他已经预备好挺身面对恶魔大军。
可是过了许多天,下水道并没有喷出地狱烈焰,天堂也没投下火雨,老百姓对于上教堂又感到倦怠。这时主教长派遣使者前来,还顺便携带来自国王陛下的书信。一瞬间大家又认为凶手不在地狱,而是来自于更令人讨厌的地方——弗芮亚王国是珞榭王国自古至今的仇敌。
安德爵士知道真相。他们不是恶魔、也不是弗芮亚人。杰柯神父检验过入侵者留下的头盔,在韦斯弗斯港遭敌人大举侵攻前将所得资讯透露给他和巴纳比修士。对方自称「下界人」,因为他们居住在所知世界的下面。多数人认为这不可能,安德也不肯定自己是否完全相信这说法。
杰柯没将这个发现告诉其他人,本来打算回去秘术院以后继续研究。安德爵士也考虑过要不要将这件事情报告给大主教,但后来察觉牵涉到太多政治因素,这讯息无论真假都不会受到高官们欢迎。
安德爵士思忖自己为何受到大主教召唤,猜想与国王驾临也许有关,自己并不受到陛下青睐,因为与曾经起兵谋反的叛乱份子为友,甚至直到现在都认同叛军的立场。
到达大主教办公处的前厅,他向大主教的秘书报上自己姓名,那位修士表示可能要稍等一会儿,大主教目前有访客,而且另有一人先请求面见。说完以后,秘书指着站在窗户边瞭望外头的僧侣。
安德走到旁边,有一面墙上展示许多旧式火绳枪,感觉与神职人员不搭调,不过他认为大概是之前旧堡尚有侯爵居住那年代的遗物。专心欣赏时,背后忽然传出轻微咳嗽声,方才站在窗户旁边的僧侣已经走到他背后。
「保罗弟兄!」他很讶异。
「安德爵士,」对方鞠躬行礼。「希望你一切安好。」
「我还好,谢谢。」安德回应。「你呢,应该对修道院的惨剧稍微释怀一些了吧?」
「赞美上帝,我现在好过很多。但也听说了杰柯神父的伤势,」保罗补充。「我一直为他祷告。」
「多谢你了,弟兄。」安德说。
「你看到是我,好像很吃惊?」保罗浅浅一笑。
「的确是。」安德爵士回答:「上回听到你消息,是因为密誓而被送到秘术院去了。」
「秘术院主监决定让我出来。」保罗解释。「由于韦斯弗斯港受到侵略,与修道院遇上的状况相差无几,他认为以密誓限制我的言论已经没有意义了。本来主监想与杰柯神父商量之后再做决定,但看来也没这可能,于是主监就要我去总主教身边帮忙。」
「原来如此。」安德皱着眉头听完。
保罗这番说词乍听没有破绽,但安德听完以后认为若杰柯神父神智清楚,一定会极力反对将他释放。安德爵士心里也觉得针对保罗弟兄还有不少疑点尚未厘清。
修士的脸色与安德在修道院初次见到时同样苍白。保罗在圣艾妮丝修道院为修女担任告解师,平时不住在院内,所以大屠杀那夜逃过一劫。他习惯戴着染色眼镜,避免强光直射眼睛,但其实这办公室相当阴凉,只有彩绘玻璃透进一点点阳光。修士曾说过,自己在强光下容易头痛,戴上眼镜症状会轻微许多。
「巴纳比弟兄呢?」保罗问:「应该正在照顾神父?」
安德一阵心痛。「巴纳比弟兄在之前的混战中过世。」他咬着牙解释。
「真是遗憾……」保罗说:「他保护我没受到恶魔施虐,我得为他好好祈祷,送他的灵魂进入天国。」
骑士瞪着保罗,有股冲动想要吶喊:像巴纳比这样温柔的灵魂,根本不需要别人替他祷告也可以上天堂。但这番话他吞了回去,保罗这种人听见大概也只觉得太过亵渎而惊慌失措罢了。
安德换个话题。「你被安插到主教长身边……不过弟兄,你原本不是说要离群索居,独自静静祷告冥想吗?」
「本来是这么打算。」保罗附和。「我先前自己住在野外也很快乐,不过上帝使我明白自己在这世上还有别的任务,必须帮助别人,特别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刻。我表示愿为主教长效力,于是他就要我当信差。」他往放在旁边地板上的皮包看了一眼。
安德爵士暗忖自己不明白为主教长跑腿如何能够帮助世人,但仍旧不多言。保罗也忽然无语,骑士看见办公室房门开启松了口气,秘书出来说大主教想先召见安德爵士,询问保罗是否可以再多等一会儿。
「爵士,上帝保佑你。」保罗说:「也保佑杰柯神父。」
安德爵士进入办公室,大主教站在房间中央,前一位客人也还在。罗法森大主教身材高瘦,精力充沛,目前才三十多岁,平常其实很少待在室内,喜欢外出宣教。从骑士的角度看,觉得奇怪的是宣教为什么多半往贵族菁英家中跑,却不多去贫民窟走走。大主教与国王关系很好,一直将目光放在主教长的宝冠上,而安德也还有印象,依据杰柯神父以前的说法,现任主教长斐迪南.迪.蒙丹对罗法森这人的观感不是很好。
安德爵士恭恭敬敬地鞠躬以后等待对方先开口。他认出另一位访客,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伊丽莎白修女会特别警告自己要谨慎小心。以前杰柯神父说过这世界上有三个人最好别惹,分别是弗芮亚的亨利.瓦勒斯伯爵、珞榭的赛席璐.迪.玛裘林女爵,最后一位是杜孛,他被戏称为主教长的宠物或走狗,实际上不只是主教长的亲信,也是高明的密探头目。
虽然听起来很厉害,杜孛却貌不惊人,矮矮胖胖、生了张圆脸,表情也算是和蔼可亲,搭配不显眼的衣着,一般人看见了都以为是个普通的文书员。杰柯神父提过,他最喜欢这样的伪装,靠着这种气质躲过许多虎视眈眈的对手。
大主教绷着脸,两颊微微泛着红斑,与杜孛一脸平淡恰成对比。看来刚才他们对话颇为激烈,至少对罗法森大主教而言是如此。
「安德爵士,劳驾你了。」大主教语气冷淡。「请坐。」
大主教指着桌子旁边几张椅子,但并没有引荐杜孛,也没有让杜孛就座。
杜孛在窗户边游荡,假装看着外头许多人正在劳动。他双手交叉在背后,踩着脚跟晃动,但偶尔会偷偷回头瞟一眼。
「安德爵士,神父今早状况还好吗?」大主教靠着椅背问。
「阁下应当每天都会从医者那听到报告才对。」骑士语气也平板。
「当然,」大主教回答:「可是我想听听你个人对于杰柯神父目前状态的评估。」
「神父当初伤势非常严重,现在已经算是康复很多。」
大主教的手指在扶手上跳动,视线紧盯骑士不放,同时杜孛也露出锐利目光。他意识到事态严重,而且对自己不利,立刻做足心理准备,彷佛将遭受敌人炮轰。
「杰柯神父的身体痊愈了,」罗法森大主教开口:「但脑部的创伤却是另一回事。他现在精神错乱,整天和一个已经过世的圣人讲话。」
「神父与圣玛莉对谈,」安德爵士举起手示意大主教给他机会说完。「但这并不代表他是疯子。阁下可以听我说个故事吗?」
大主教皱起眉头,但以手势示意他继续。
「之前跟着我们的年轻修士,巴纳比弟兄……」安德爵士声音变得柔和。「他是位医者,非常有天分。他曾经帮忙治疗一位年轻小姐,对方搭乘的船与韦斯弗斯港遭受同样的攻击,那位女性因此惊吓过度,意识回到童年。她叫做吉瑟,对于周遭环境失去觉察,不断唱歌、打花绳,原本是个非常美丽的二十岁女子,精神却瞬间只剩下六岁。」
大主教看似想问他这与神父有何关系,但安德爵士径自说了下去。
「巴纳比弟兄陪她唱歌、玩花绳,利用治疗法术进入了那位小姐的心灵之中,在一片黑暗里找到真正的吉瑟躲藏之处。他牵起小姐的手,带领她回到我们身边。我上次见到吉瑟,发现她已经完全正常了。」
「「上帝赐予的治愈力量如此之大,是个感动人心的故事,」大主教说:「但我不明白——」
「请容我说完。」安德爵士道:「我相信圣玛莉也正在指引杰柯神父。圣人在黑暗之中找到了他,正慢慢引导他回复正常。毕竟教会不是主张圣人会直接介入我们的生命并施以援手吗?」
杜孛终于转身,饶富兴味地望向骑士。大主教在位置上似乎坐立难安,再度开口时语气很不耐烦。
「安德爵士,你居然将杰柯神父的精神疾患说成神迹了。」罗法森大主教不屑地哼了一声。「难怪有人提醒我,你相当顽固。」
「相信我刚才的观点,阁下应当也能接受吧。」安德回应。「你方才也说过,上帝与圣人都具备治愈的大能。」
大主教拿起一封信,安德爵士注意到杜孛又转身望向窗外。
「我已经收到命令,主教长阁下决定要将杰柯神父送去精神疗养院。」
安德爵士震惊无语,下巴都收不拢,除了瞪着大主教以外一时想不出还能怎么办,但大主教视而不见。
「当然也准许你陪同。主教长已经派车过来,要将神父送到柴伦顿的疗养院。」
骑士去过精神疗养院。曾经有位同袍误将一群工人当作弗芮亚派来的间谍,出手之后懊悔得疯了,于是被关进去。里头的环境使人毛骨悚然,病患被关在小隔间里,还绑在床上不停吐口水咆哮。安德后来认为地狱最糟不过如此,也许还舒适一点。
被送进精神疗养院的人,几乎都没出来过。
「主教长阁下才该被关进去,」安德愤恨地说:「杰柯神父没有疯。」
「爵士现在情绪激动,我就当作没听到刚才那句不敬的话。」大主教说:「主教长读过医者的报告才做出这种判断。请做好准备,今天下午就要启程,医者也会协助神父。」
「把他像米迦勒节要吃的鹅那样手脚捆紧,怕他吵就给他喂鸦片是吧,」安德爵士怒吼。「我绝不允许你们这么做!」
「爵士,你身为骑卫,」大主教提醒。「曾经发誓会遵守教会命令,针对此事你无权置喙。」
杜孛再度转身,表情和语气同样平淡。「大主教,先别躁进。容我提醒一句,根据教会规章所述,必须全体医者都同意,才可以将病患送入疗养院。就我所知,有一位医者反对这决议。」
大主教讶异地望向他,显然没有料到杜孛竟会出言为杰柯神父辩护。
「此外还需要获得家属同意,我记得杰柯神父有一位弟弟仍在世——」
「他弟弟住在弗芮亚!」大主教生气地强调那三个字。「而且还是恶名昭彰的盗匪!」
「即便如此,我想阁下应当不会莽撞行事,避免导致有人对教会提起诉讼。」杜孛轻描淡写道:「大主教,何不缓一缓,让秘术院主监处理此事也好。」
「是主教长阁下的命令,」大主教几乎吼叫起来。「还是你亲自送来的!」
「我并不知道信件内容,所以至少让我先与主教长阁下讨论,之后你再决定如何?」杜孛口吻像是安抚他。
安德爵士得到主教长身边的密探帮助感到非常意外。杜孛说自己不知道信件内容大抵也是谎话,他这人什么都知情。有人出面帮忙,安德自然乐得接受,但同时又怀疑为什么对方会忽然倒戈。
「大主教阁下,刚才这位先生已经说过,要将神父送入疗养院必须取得所有参与的医者同意。」安德趁势追击。「而且他也指出还有一位医者对此有异议,你不可以独断独行。」
罗法森大主教不悦地瞪了杜孛一眼,苍白双颊上红斑好像变多了。「四位医者都同意,」大主教剑拔弩张道:「只剩下伊丽莎白而已,我也打算约她谈谈。相信她会同意杰柯神父先受拘禁,对于回复神智比较有帮助。」
安德爵士不免担心伊丽莎白修女可以抵抗多久。但想起她是可以钻开别人脑袋瓜的坚强女性,应当不会轻易让步。
「爵士,你先回去吧。我会向骑士团回报你不合作的态度。」
安德对大主教僵硬地鞠躬之后,朝杜孛投以感激但疑惑的眼神,转身走出房间。
回到前厅,他看见保罗修士还带着包包站在那儿等着面见大主教。两人擦身而过,没有讲话。
虽然该回去照顾神父,但安德心里太气愤了,决定先去旧堡内的花园冷静一下。在树荫下散步溜达一会儿,嗅着夏日玫瑰的清香,骑士好不容易回复理智思考。
若非杜孛出面,杰柯神父想必已经被拘束衣给绑起来送走。但他仍然不解,究竟为何杜孛会出手帮助神父呢,百思不解之中一转弯就看见杜孛站在雕饰精美的池塘边,丢着面包屑喂鸭子吃。对方也立刻察觉安德接近,将面包都丢出去以后招手要骑士过去。
「啊,安德爵士,」杜孛声音柔和。「真巧又遇见了,我正希望可以私下谈谈呢。」
他可不觉得事情真有这么巧。这池塘位在一片小空地中间,周围砌了砖墙,外围的树林或篱笆都隔一段距离,想要埋伏在那儿偷听绝无可能。
「多谢先生出言帮忙杰柯神父,」安德回应。「不得不承认这种发展出乎我意料,毕竟你的身分是主教长的密探。」
杜孛露出谜样笑容,但注视安德的目光十分锐利。
「我们初次见面是在圣艾妮丝的修女们惨死之后,那时在杰柯神父的报告书中读到一些特殊的现象,例如绿色火焰,还有修道院大教堂的柱子与墙壁上,术构居然都被毁损了。看到这些叙述,我想起多年前神父递交过另外一篇报告,内容针对军舰天胆号遭不明敌人破坏的调查发现。当时他也提到绿色火焰。」
安德爵士听了颇为震惊。「先生记性真好。除此之外,那份报告应当受到密誓封锁,任谁都不准阅读。」
杜孛谦逊一笑。「爵士,我这样的身分,确实谁也不是,对吧……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安德爵士,你应当并不认为攻击韦斯弗斯港的人是所谓的恶魔,或者弗芮亚人吧?」
他皱起眉头,没有回答。两人缓缓沿着池塘绕行,杜孛忽然停在他面前。
「神父调查出敌人的底细了吧。我早就知道他对绿火的事情非常在意,也得知他在港都遭到敌袭之前就曾在街道上遭到暗算。爵士,不要这么讶异,这是我的工作。也因此,现在我想要知道他到底查出什么。我必须要知道,安德爵士,而且我认为神父应当已经将机密托付于你才对,你也同样可以安心将这机密告诉我。」
「杜孛先生,容我提醒,我曾经立誓守护杰柯神父和他工作上的一切秘密。」
杜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安德爵士,你该考虑变通一下,国家存亡或许就维系于此。」
「先生,抱歉,我必须遵守对上帝的誓言。」他回答。
杜孛低下头,他个儿很矮,本来就只到安德胸口而已。不知为何杜孛一直看着骑士制服上的某颗钮扣,最后耸耸肩。
「既然如此,那就不多打扰了,安德爵士。」
「先生请留步。」安德想起先前受了杜孛恩惠,还是觉得有所亏欠。「我可以做到的是,只要杰柯神父回复清醒,会尽快将你这番话转告给他。」
「看来你很相信他一定能复原。」杜孛说。
「的确,先生。」安德回答。
杜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我得警告你,爵士,时间不多了。大主教此时此刻一定正写信给主教长和秘术院主监,我推测伊丽莎白修女很快就会被召回,届时无人可以保住神父……」
他拱了下肩膀,没再继续说下去。
安德摇摇头,也感到挫折。「据我所知主教长与杰柯神父处得不好,不过既然主教长先派了他去调查天胆号,之后又指定他调查圣艾妮丝修道院,为何会如此积极要将神父关入监牢,并对全世界声称他已经发疯?我真不明白这一点,杜孛先生,这究竟怎么回事?」
「我下榻在常春藤旅舍,无论昼夜,若有紧急状况可以通知我。」杜孛轻轻点头准备离去。「打扰你了,安德爵士。啊,对了,我想你不会恰巧知道如何联络上神父在弗芮亚的弟弟?」
「神父的弟弟就是弗芮亚很出名的私掠者亚伦.诺索普。但是弟弟曾经想杀死哥哥……」安德回答:「自然而然两人已经断绝关系。」
「我也依稀有所耳闻。」杜孛说:「那么我先告辞了,爵士。」
他再度鞠躬,漫步离去,片刻后身影消失在树丛间。安德望着他的背影,暗忖自己始终厌恶教会内部的政治斗争。
回到房间以后,骑士一如往常坐在神父身旁,并感激伊丽莎白修女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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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骑士告别以后,杜孛独自在花园中走了一会儿。玫瑰绽放、树篱修剪出各种棋子形状,但他无法静下心欣赏,脑海里仔细整理各种线索,研究、剖析、分类——最后真的像是个书记员一样,将各种资料整齐收藏至记忆之中的档案柜。
已经四十多岁的杜孛的的确确有个担任会计的父亲。小时候他就被送进教会营运的寄宿学校,一直以来大人教导的就是只要他满十四岁就能取得一般的书记抄写工作,然而他却下定决心不要度过与父亲一样的人生:镇日在书桌前面弯着背、鼻梁上总驾着眼镜,食指总是被墨染黑。
年幼时杜孛就已经展现出令成人们刮目相看的心智能力,例如记性优异得令人瞠目结舌,可以逐字背诵出圣人教诲,观察力、求知欲也都极为旺盛,同时态度沉静、注意聆听。
教区内的僧侣察觉这般才能若埋没在记账里头太过可惜,找了一位律师朋友将杜孛送去实习,并时时注意他的表现。等到杜孛二十岁,那位僧侣大胆将他推荐给主教长,而年轻的他也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成为主教长的亲信直至今日。
杜孛的任务就是将国王的决策、玛裘林女爵的盘算、亨利.瓦勒斯伯爵的阴谋诡计,以及其他地区王宫贵族或高官权贵各种台面上下的言行都汇整起来报告给主教长。他派遣间谍,又派人监视间谍,再安插眼线监控那些监视间谍的间谍……总而言之,杜孛已成为主教长不可或缺的助手,甚至可以说他已经控制了主教长。
然而他并不会滥用自己掌握的这种力量。杜孛信仰很虔诚,也衷心相信服侍的主教长就是上帝派遣于人间的代理者。因此,在他心中自己实际上是神的密探,任务就是保护教会与主教长。为了完美达成任务,杜孛认为自己必须知道主教长的所有秘密。以前斐迪南.迪.蒙丹主教长也完全信任杜孛,愿意和盘托出任何事情。
可是近期杜孛意识到蒙丹主教长心中藏了一件事情不愿说出。看来这秘密太过深沉、黑暗,足以从内而外地侵蚀他。主教长焦虑暴躁、消化不良,消瘦许多,也夜不成眠。
显而易见的一桩麻烦当然是岛国卜拉法的纷争。由于主教长与伊斯塔拉结盟,但国王艾雷瑞克却与崔斐亚同一阵线,双方都想占领卜拉法,因为当地精炼厂可以生产最新型军舰航行所需的高纯度液态神息。
不过杜孛却看得透:卜拉法并不是令主教长烦心的根本原因。蒙丹读着关于卜拉法的报告时,还能够随手一摆,还拿起低阶医者对杰柯.诺索普神父的健康评估报告阅读。
「圣玛莉……」有一回主教长喃喃自语被杜孛听见。「那家伙和圣玛莉究竟谈些什么?」后来蒙丹陷入非常沉闷晦暗的静默中。才过了一天,他忽然认定神父对所有人都是威胁,必须送入精神疗养院关起来。
「秘术院主监也同意这项决定吗?」杜孛大感讶异,提出质疑。
「等我解释了状况,主监一定会同意。」主教长却这样回答:「赶快安排。」
「阁下——」
「杜孛,这是命令!」主教长板着脸告诉他。杜孛为此才预习了教会规章与民间的法律条文,表面上带着主教长的指令从首都埃夫勒城赶往韦斯弗斯港,背地里仗着自己身为传令者的优势先思考了所有对策,并在路途中思索一个问题,也就是安德爵士对他所言。
为何会如此积极要将神父关入监牢,并对全世界声称他已经发疯?这究竟怎么回事?
无论背后掩藏何等可怕秘密,杜孛也不可能尚未察觉蹊跷。圣艾妮丝修道院和港都遭到攻打,与此事密切相关。
他看了怀表,午后时光一点一滴过去。杜孛约了医师,检查一个月前被斯帝芬诺.迪.吉尚上校以手枪击伤处,虽然伤口愈合状况很好,但碰上雨天他仍觉得肩膀酸痛。
离开旧堡的路上,杜孛看见保罗修士从大主教办公室出来,大概带着罗法森充满怒气的信件要回去告知自己插手搅局一事。
杜孛并不在意,反正他早就先写好报告书,请人骑狮鹫赶回去递交给主教长,也就是说他的讯息会比搭乘翼蜥车的保罗早很多先回到埃夫勒城。另一方面,杜孛还打算给主监也送封信过去。
在他心里,自己就像是贵族闺女身边的陪媪,如果偷看了日记,也是出于护主心切。杜孛打定主要要挖出主教长不肯说的秘密,否则他怎有办法保护主教长不受敌人所害呢?
3 这句话常用于比喻琐碎不实用的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