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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治就像喜歌剧,演员锦衣华裘、珠光宝气的上台讲话,观众陶醉其中笑中带泪,然而落幕后演员们卸下面具,才是真正闹剧的开始。

  ——艾勒山卓.迪.维伦纽夫致其子罗德里戈之信件内容

  翌日珞榭国王艾雷瑞克搭乘王室游舶抵达韦斯弗斯港,身边伴随大批军舰以及其他宫廷中人的船只。做为君主,进城时教堂鸣钟迎接,码头聚集无数臣民瞻仰其面容并欢呼喝采。

  国王亲临,这天各种商店或生意都暂停,大家换上最体面的衣服,孩童抓着小小珞榭国旗挥舞,扒手趁此机会在岸边拥挤人潮中活跃。港湾里只有少数商船,目前有勇气或没脑袋还愿意航行的人不多,船员们目瞪口呆,因为王室游舶不只体积庞大,还以玻璃建造船舱,船壁是白底金边、气球也以金丝缝制前后各一。游舶设计之初便以能在船上优雅生活为目标,不需提高移动速度,因此没有船帆。国王本人站在甲板上,对着岸边子民挥手,身边有许多穿着白底金边制服的工作人员。

  韦斯弗斯港的商家或船东都很开心,尽管国王停留期间港口又得封闭。国王之所以必须移驾,一大原因是要做给世人看见:神息仍旧安全,无须畏惧,可以回到珞榭了。

  「但事实上国王陛下若不带着舰队,就没那胆子过来。」安德爵士语气很轻蔑。

  他站在杰柯神父病房的窗户前面观望,伊丽莎白修女就在一旁。

  「多数人不会这么想吧。」她相当活泼,用手肘轻轻撞了骑士一下。「你们太愤世嫉俗了。」

  安德想要回应时,安静了一整个早上的杰柯神父突然躁动起来。「妳不必有罪恶感,玛莉姊妹。逆术并非邪术,妳说的没有错。」

  「逆术?」伊丽莎白很讶异,瞥了安德一眼。

  骑士赶到床边,坐下来焦急道:「神父,你该多休息……」

  「逆术只是自然力量,若逆术是罪恶,那引力也是罪恶了。」杰柯很有精神地继续自言自语。「妳与伙伴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追求真理而已。人类恐惧未知,而你们带来的知识可以消除这种恐惧。」

  安德真想一只手摀过去堵住神父的嘴。光是说出「逆术」这两个字就足以用异端邪说的罪名进行审判,所以连一向心胸开阔的伊丽莎白也露出彷徨不安的表情。

  幸好几秒钟后,杰柯神父手臂交叉胸前,在床上坐好陷入沉思。

  「希望他赶快回复神智。」伊莉莎白勉强挤出这句话。

  安德看得出来修女对刚才听见的那段话感到极度不安。不能怪她。骑士回到窗前,两人无语看着王室游舶停靠在旧堡内的港口。原本根本没有这港口,是为了接待国王与高官们才紧急修建,因此许多术匠和石匠在旁边待命,若有损坏得立刻修理。

  游舶船员已经就位稍息。换上全套祭服的大主教上前迎接,一见国王走下铺着红地毯的船板后立刻鞠躬问候。艾雷瑞克将王后也带来,她一身珠宝在阳光下绚烂夺目,跟在两人后面有许多随侍,其余船只靠岸后王公贵族鱼贯而出,贵妇们聚集在城墙顶端张大眼睛失声低呼,表示各种残骸废墟与山壁上的血渍真是令人心惊胆跳,男士们怒骂弗芮亚人必须为此暴行付出惨痛代价。

  安德爵士回想起士兵们在城墙上遭到虐杀的场景,也想起了巴纳比弟兄坠崖而死的那一幕,忽然有种作呕欲吐的感受。正为此想别过脸离去,却看见一条外观雅致的小船停泊,气球上有熟悉的大黄蜂标志,赛席璐.迪.玛裘林也到了韦斯弗斯。

  他感到惊喜不已,回神一想女爵当然也是王室队伍的一员,自己没料到有机会与她见面才是太过迟钝。骑士眼睁睁看着赛席璐踏上码头,动作姿态依旧高贵典雅,与国王夫妇致意以后径自离去,不似其他宫廷中人忙着阿谀奉承。然而不消片刻,女爵身旁也围绕一群爱慕者,安德看了微笑起来。

  「姊妹,可以请妳看护一下神父吗?」他问:「我有件事情得出去处理一下。」

  伊丽莎白同意了。她尚未收到秘术院的召回令,但恐怕只是时间问题,除非杜孛真有办法介入干预。

  安德赶回自己房间,匆匆取出军礼服换上。扣好长剑以后瞧见皮鞋脏兮兮觉得不体面,但没有时间慢慢擦了。

  他对赛席璐倾心多年,打从对方十六岁时这份感情就已经萌芽,然而安德却在情场上落败于挚友朱利安.迪.吉尚。遭到赛席璐婉拒,安德内心也有伤疤,不过他并非会因此怀恨的人,后来与赛席璐、朱利安都保持深厚的情谊,甚至担任了两人儿子的教父。

  这么多年下来,他与赛席璐保持通信联络。由于安德避免进出宫廷,自从与赛席璐冒险在朱利安遭处死前夜闯入监狱以后,两人便没有再见过面。安德加快脚步登上城墙,在一片华服珠宝、羽毛扇子和摇曳的裙襬间寻找她的身影。

  赛席璐身形修长,鹤立鸡群,要找到她非常简单。安德放缓脚步,远远地就开始欣赏女爵的曼妙姿态。

  她与当年一样美丽,否则也不会有许多歌者诗人赞颂那头银发、灰蓝色眼珠与象牙般的光滑皮肤。高挑而纤细的赛席璐,走动时毫无扭捏作态,却散发出浑然天成的高贵气质。

  然而经过这么多年再度与她相见,安德心中却涌出一股莫名哀愁,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赛席璐仍然是他所见过最美丽的女子,不过与当年的少女却彷佛并非同一个人,就好像正望着一幅赛席璐的图画,外型维妙维肖,却冰冷疏离、毫无情感,对周遭众人的美言赞誉也仅以礼数回应,看来对这儿的人事物都没什么兴趣。

  直到她的目光落在安德爵士身上。

  赛席璐朝他走过去,如同从画布中步出、到了现实世界里,灰蓝色眼睛闪着喜悦,两颊微微泛红,嘴角漾起微笑。安德取下帽子,以最端正的姿势行军礼。女爵用扇子招他过去,脸上笑容优雅极了,四周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安德.马特尔爵士,」女爵伸出戴满戒指的手。「听说港都遭到攻击时,你也在这儿。」

  「的确如此,阁下。」他回应道。

  周围的仕女们出言表达同情,眼里对安德爵士多了几分兴趣,绅士们也纷纷探问当时战况。赛席璐靠到骑士身边,鸽白色丝袍从他身边擦过。女爵伸手搭着骑士的前臂。

  「安德爵士,这儿阳光太烈了,哨塔底下有阴影比较舒服些。不知你是否有空陪我过去乘凉,我很想听听当时的状况。」

  安德表示非常荣幸,与女爵离去时听见背后无论敌友都议论纷纷。

  「看样子给了人家话柄。」安德回头张望。

  「无所谓。」赛席璐说。

  仍然屹立的哨塔所剩不多,他们站进阴暗处,女爵将手放在矮墙上稍事休息,视线远望着开阔的神息。

  「很高兴终于又见面了,阁下。」安德口吻极为仰慕。

  「假如你打算说我和十六岁那时一样漂亮,那我就要走了,不会再理你。」赛席璐浅浅一笑,轻拍他的手。「都老朋友了,我们之间不需要客套话。」

  「是,阁——赛席璐。」安德轻声回答。

  「我也很高兴还能见到你!」赛席璐的手忽然用力一握,难得表现出激烈情绪。「我知道韦斯弗斯被敌人攻击时你在这儿,也很担心斯帝芬诺还没离开,不知道会不会……你有看见他吗?我这趟过来,主要也想确认他下落。」

  她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没给安德回答的机会。「到现在都没听到斯帝芬诺的消息,完全没有!他本来已经该向我回报了才对。班瓦急得快疯了,我也——」

  「斯帝芬诺之前确实在这儿,赛席璐。」安德出言打断。「我信上提到过,和他在圣艾妮丝修道院见到面,之后他们一行人与我和杰柯神父同行抵达韦斯弗斯,直到遭受攻击时也都还留在港都内——」

  「天吶!」赛席璐低呼。

  「但他逃走了。」安德赶紧出言安慰。「斯帝芬诺与他的伙伴们在那条屋舟上头,敌袭开始时已经往港外航行,我最后看见时翻云号已经进入湾外的神息。别担心,赛席璐,就我判断他们应该已经成功逃脱,后来敌人主要目标都放在军舰、要塞、大教堂与商船,他们应该没事才对。」

  「假如平安无事,怎么到现在都无声无息?」赛席璐摇头皱眉。「我担心的是他落入亨利.瓦勒斯的圈套里。假如事前知道那个工匠奥卡札被绑架,居然与亨利.瓦勒斯扯上关系,我根本不会让斯帝芬诺冒险。你应该听说过亨利伯爵才对?」

  「很遗憾,」安德表情凝重起来。「亨利伯爵当时也在韦斯弗斯境内。斯帝芬诺曾提过他要追查这位亨利伯爵的行踪,杰柯神父提醒他最好不要与对方有瓜葛。可是先别慌,赛席璐,斯帝芬诺没联络的原因还有很多种可能。」

  「最大的理由或许是他厌恶我、鄙视我吧。」赛席璐眉毛一挑。

  安德摇摇头。「介意我问个问题吗,赛席璐?妳为什么坚持不肯将真相告诉儿子呢?明明妳与朱利安最后和好也结婚了。只要他明白父亲并没有被妳遗弃,就不会怀有怨怼。」

  「安德爵士,如果外人知道真相,发现斯帝芬诺不是私生子,那我的仇家不也会将矛头指向他吗?还是让外头认为我们感情不睦,做母亲的只将私生子当作工具,偶尔给钱避免他被关进监牢太丢脸,这样就好了。」

  她回头一瞥。「说到仇家,看样子殿下又在嚼舌根了,我得先过去。」

  安德一看,王后对着赛席璐指指点点,不停与丈夫说起悄悄话,艾雷瑞克国王也眉头紧蹙瞪着这儿。

  「看到你就安心多了,朋友。」赛席璐道:「要是有斯帝芬诺的消息,我会尽快告诉你。」

  「我也是,」他回答:「愿上帝庇佑妳,赛席璐。」

  女爵摇摇头。「我可担心上帝很久以前就舍弃我了呢,老朋友。你别跟过来,陛下他很多心。」

  她正要离去,安德爵士又开口:「赛席璐,妳刚才提到有仇家,那么答应我一件事。假如以后需要人帮忙,去找我的朋友柯诺.欧赫尔特(Conal O’Hairt)爵士,他是可以信任的人,就在骑卫总部。」

  赛席璐微笑之后离去,脚步从容不显急迫,回到国王身边前还先与一些值勤的哨塔卫兵谈话。安德远远看着,注意到王后挥动扇子的模样很是不悦,与身边一位容貌颇有异国风味的女子讲着话。他不免张大眼睛打量,因为那位女性戴着洒有白粉的假发、绑着羽毛做装饰,与褐色肌肤和大而黑的眼睛形成强烈对比。此外,她有一张漂亮脸蛋,嘴唇抹成艳红,眼周上了妆墨。

  「很美,是吧?」旁边忽然冒出人声。

  安德完全没有察觉别人靠近,一转头惊觉竟是矮胖的杜孛站在身边。

  杜孛又露出自贬般的笑容。「她叫做艾朵尼亚,是银雾公国的公爵夫人,才刚进宫不久,如你所见已经与王后殿下相当亲近。话说回来,爵士你也有令人眼红的女伴呢,真是恭喜了。」

  安德爵士想不出自己为何要与他多费唇舌。「抱歉,先生,我得回去神父身边——」

  「他今天早上还好吗?」杜孛问。

  「没变化。」安德短促回应。

  「那可真是遗憾了,安德爵士。」杜孛语气沉重。「事情会很棘手。我想你的信仰应当很虔诚吧,换做我的话,就会去与可以帮上忙的人谈一谈。」

  「先生指的是谁呢?」安德暗忖大概是指秘术院主监。

  但杜孛给了一个令他吃惊的答案。「圣玛莉。」

  安德边思索着这奇怪的建议边准备返回,转头一看杜孛躲在哨塔阴影下,手环着胸口,视线紧紧锁在银雾夫人身上。

  「上帝保佑她……」安德喃喃道。

  正准备回去神父的房间,骑士却又停下脚步,犹豫片刻后,他掉头往另一条路走过去。在小教堂门口又一次迟疑以后,还是进去了。

  珞榭境内每一座小教堂里都有圣玛莉的雕像,而此处的雕像则位于墙壁上的小凹龛内。安德点了一根蜡烛,放在雕像前的祭坛上。圣玛莉被描绘成身穿铠甲、手持宝剑的英勇模样,以彰显她捍卫信仰的角色身分。这位圣人同时也是秘术院的创始者,与同袍一齐对抗施行血术的邪教时在打斗中身亡。

  安德爵士以前也看过她的画像,其中包括闻名遐迩的大画家劳伦斯.莫理尔的作品,就悬挂在秘术院内展示。眼前的雕像与画作十分肖似。传说圣玛莉曾伪装为男子进入大学就读,那年代只有男性可以入学。端详着她的模样,安德爵士也觉得传闻可信,因为玛莉突出的下颚看来坚毅得与男性无异,颧骨很高、眼神锐利,嘴巴形状透露出傲气。她头顶学着修士们剔了圆形,至于不长胡须则推托是小时候生过病的缘故。

  只有几个好友知道秘密,其中一位后世称为圣丹尼斯,他们都没有对外透露。然而当圣玛莉已受到世人仰慕、地位超然时,早已曝光女子身分的她却还是继续留着修士发型、穿着男性的袍子。

  安德爵士将蜡烛放在祭坛烛台上以后,坐在矮板凳上开始祷告。抬头望着雕像,他心想不知如何开始才好,人都已坐在这儿了却觉得好像有些蠢。骑士相信这些圣人曾实行神迹,但他不免怀疑究竟真的是圣玛莉与神父对话,又或单纯是杰柯的脑袋受到创伤无法复原。

  最后安德跪下来,双手在面前交握。

  「受神宠爱的圣人玛莉,我为杰柯神父向祢祈求。我知道祢与他同在,请祢赶紧治愈他,引导他回来我们身边。」

  他停顿一下,试着将感情融入祷词里。「我真正担心的,其实是杰柯神父他自己不想回来。我了解他的性格,他应该对于那些形而上的辩论深深着迷,宁愿留在祢身边,也不愿回到残酷的现实里。但我们需要他,圣玛莉。他是唯一明白那些恶魔真实身分的人,也是唯一能够告诉我们如何对抗恶魔与那可怕兵器的人。」

  安德摇摇头。「杰柯神父或许性格顽固了些,但据我所知,圣玛莉祢也绝对不输任何男性,所以请将他送回来,告诉他,一定要赶快回家。」

  他多点了两根蜡烛放上祭坛,继续祷告。

  「也请圣玛莉眷顾赛席璐.迪.玛裘林,保护她,也保护她的儿子、我的教子斯帝芬诺不受伤害。」

  踏出小教堂时,安德爵士心头忽然弥漫一股宁静。他不确定这是圣人给予的吉兆,又或者只因为自己将神父的命运托付于上帝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回程他又想着自己与女爵的对话,非常心疼赛席璐得过着这样危机四伏,却又孤单无依的生活。要是可以将真相告诉斯帝芬诺该有多好,这么一来儿子就会明白母亲做了多大的牺牲,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有这种权力。赛席璐思虑周密明智,那些顾虑都很有道理。

  旧堡外王室游舶上有一支乐队正在演奏,安德爵士停在一扇窗户边希望可以再看赛席璐一眼,远远的也好。不过王室队伍已回到船上,举办一场宴会招待大主教。

  走进房间,伊丽莎白修女一开口就是坏消息。

  「你离开以后,神父忽然变得很激动。我请守卫帮忙看着,不让他从房间出来,迪耶戈神父已经提议将他手腕绑起来——」

  「不行!」安德气愤道。

  「我们暂时安抚了他,所以还没动手。」伊丽莎白重重叹息。「我真的不想这么说,但这情况持续下去的话,为了他的安危着想,或许真的得……」

  「不行。」安德爵士重复一遍,语气却不那么坚定了。

  「医者明天要开会讨论,我只能尽力而为。今天这样一闹……」伊丽莎白搭着骑士臂膀。「愿上帝保佑两位。」

  安德爵士脱下厚重的军礼服丢在椅子上,站到神父的床边,目前杰柯安安静静,但下一刻忽然挺起身子咆哮。

  「姊妹,我再度引用哲学家的格言:『我确信此路并不通往危难或谬误,且此时不可怀疑过度,因为当前所寻求者并非行动,而是知识!』我在追求的是知识,他们不可以,也别想要阻止我!」

  神父跳下床打算冲出去,安德爵士伸手要抓住他,却被杰柯一个右勾拳给击中下颚。

  杰柯年轻时学过拳术,力道大得让安德爵士脚步站不稳、眼前冒出金星。

  「安德!你干嘛也想拦阻我?」神父瞪大眼睛怒骂道:「我得去书库一趟——」

  爵士看呆了。神父瞪着他、对着他说话。他心里不是只有死去的圣人。

  「你要穿着睡袍过去书库吗?」安德一边揉下巴一边问。

  杰柯神父低头一看,这才傻了眼。

  「我怎么会……」他张望一圈,皱起眉头。「这不是秘术院。」

  他又盯着安德爵士,一派控诉模样。「到底怎么回事?我在哪儿呀,为什么穿着这种东西?」神父伸手摸摸头顶,碰到了绷带,作势要拆下。

  「杰柯神父,先坐下,我会解释清楚。」安德说:「拜托先别拆绷带。」

  「巴纳比弟兄呢?」神父暴躁起来。「跟他说我好得很,叫他立刻给我把这东西拿掉。绷带底下痒得要命吶!」

  「杰柯,」安德说:「先坐下。」

  「我不要坐下!」他大叫。「别把我当小孩哄,去叫巴纳比过来——」

  「巴纳比已经死了,杰柯。」安德静静告诉他。「在敌人攻击时他亡故了。你都不记得吗?」

  杰柯目瞪口呆,但随即痛苦神情从眼中闪过,所有记忆涌现。

  「你和我、还有巴纳比弟兄,三个人在风堡里,我告诉你们关于下——」

  安德爵士伸出手指按在嘴唇上,眼珠子示意隔墙有耳。「外头有卫兵。」

  他凑上前,两人说起悄悄话。

  「你、我和巴纳比弟兄,三个人在风堡里头。龙来了,飞官霍尔警告我们下界人即将进攻,我们跑去外头的哨塔警告他们。」

  「我想起来了!」杰柯说:「对方有一条厉害的黑船,从神息下面窜出来,之后……」他摇摇头。「之后的事情我就记不大清楚。

  「下界人改装一条衮达人的旧式战舰,上头只有一挺炮,但可以射出绿色光线。给绿光打中以后,旧堡的炮台毁了、王狮号也爆炸沉没,一个船员也没获救。」

  「我警告过主教长……」杰柯轻声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提醒他,天胆号事件可能重演。」

  神父安静下来,安德也默不作声。骑士知道他接下来会想知道那令人心痛的答案。

  「巴纳比弟兄怎么了?」

  「他回去帮忙受伤的士兵,结果绿光击中炮台,整片山壁和围墙都崩坍下去。巴纳比弟兄跟着摔落,坠入神息,我当时站在很远的地方,没能来得及拉他回来。」安德长叹一声。「之后我一直去废墟搜索,但目前为止一点线索也没有,只能假设他已经死了。」

  「他还没死。」神父声音沙哑。

  「杰柯,我知道这不容易接受,但我也——」

  「我说了,他还没死。」杰柯又暴躁起来。「我到底失去意识多久?」

  「四周。你不算是失去意识,只是意识不在我们这儿。」

  杰柯闷哼一声。「那我去了哪儿?」

  「你和圣玛莉讨论神学。」安德回答。

  「噢,胡扯什……」杰柯说到一半,眼神涣散、意识回到内心深处。

  「圣玛莉?」他喃喃自语。「对,我想起来了……安德爵士,我们必须赶紧回到秘术院。快艇还在船厂,有遭到敌人轰炸吗?」

  「快艇轻微受损,但我们的朋友奥勃特师傅已经完成整修。问题在于现在没办法出港,国王陛下停留期间——」

  「不管,我们非走不可,叫封锁港口的人把它打开。」

  杰柯神父在行李箱摸来摸去要找袍子换上,安德帮他从衣柜中取出递过去。

  「这你得和艾雷瑞克陛下谈谈,」骑士挖苦道:「是他封锁港口的,也是他特意过来视察。」

  「封锁港口,真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情,」杰柯很不耐烦。「找大主教吧。」

  安德爵士内心窃喜,显然杰柯神父是真的回复神智了。

  「神父,我想……那并不是明智之举。大主教这几天分不开身,你没回神的这段期间出了很多状况,我可以慢慢解释,不过要是你还累——」

  「我不是才刚赏你一记重拳。」神父冷笑。

  「那是偷袭。」安德虽这么回答,却一边抚着下巴一边笑,心想差点就失去这位值得敬爱瞻仰、却又同时常想把他给掐死的好人了。尽管有股冲动想去拥抱,但骑士还是忍下来,干咳两声继续正经说话。

  「神父,我们没办法在这儿多说,一不小心就会走漏风声……」

  有人敲了门。

  「可真巧。」骑士过去开了门,还没开口招呼,对方就闯进来,是迪耶戈神父与伊丽莎白修女。

  「安德爵士,听说杰柯神父的智力恢复了——」

  「我的智力一直没问题,」杰柯没好气地说:「但你的智力,我就不太确定了,迪耶戈。」

  伊丽莎白笑了起来,两颊冒出酒窝。迪耶戈白了她一眼,转头望向病人。「杰柯神父,我还是得命令你躺下休息,之前你有严重的幻觉症状——」

  「我是与圣玛莉辩论。你不与圣人对话的吗,迪耶戈神父?」

  「我只会向圣人祷告而已。」迪耶戈说:「可不会跟他们有问有答。」

  「或许你该试试看才对,圣玛莉可是行了个神迹。」杰柯说:「她治愈了我,还是说你质疑圣人可以治愈我们?」

  「我当然不质疑……」迪耶戈耐着性子想解释。

  「没质疑就好,那你们可以走了。」杰柯直接打断。「圣人可是有给我功课呢。」

  迪耶戈叹口气。「我是代表秘术院和教会行政,与伊丽莎白姊妹一起过来为你检查身体状况。」

  杰柯火冒三丈,却也只好给医生仔细看看。伊丽莎白说明自己动了怎样的手术,杰柯一听就充满兴趣,直说想看看伤口长什么模样,逼着安德去找一面镜子来。

  确认过神父记忆清楚以后,伊丽莎白直接宣布病患已经康复,并补充说杰柯还得多休息,当然她心知肚明这是白费唇舌。

  身体检查做完以后,一旁始终不说话的迪耶戈终于微笑道:「欢迎回来,杰柯神父。无论你信不信,我们可是挺想念你呢。」

  他含糊地说了可能是道谢的几个字,接着就猛挥手要医生都回去。迪耶戈先出了房间,伊丽莎白要跟上时,安德将她拦下。

  「多谢妳,姊妹。」安德诚恳地说:「不仅救了杰柯神父的性命,还替他保守秘密。」

  「你说关于逆术的事情吗?迪耶戈神父刚才都说了,那只是幻觉而已。」修女眨眨眼睛。「那么就不打扰你做功课了,杰柯神父。」她大声说完转头离去。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记得把那些没用的卫兵都带走!」杰柯大叫。

  安德守在门口,确定卫兵撤下后将门掩紧并上锁,一转身就看见杰柯拿起镜子想要看看脑钻孔手术留下的痕迹。

  「神父,你说圣玛莉治愈你是为了要你做功课,」安德问:「真的假的?该不会只是故意要激迪耶戈吧?」

  「迪耶戈也真可怜,碰上我这种难缠的病人。」找不到可以看清楚的角度,杰柯放下镜子。「我说的是实话,朋友。圣玛莉确实托付了我一件事情。」

  「托付什么呢?」安德忽然觉得不很自在。

  「圣玛莉死前没来得及忏悔。杀死她的那帮恶人花了不少时间施以凌虐,圣玛莉知道自己逃不过大劫,哀求对方给她告解的机会,可惜碰上以玩弄俘虏为乐的歹徒,对方当然没答应,还故意割了她的舌头,要她连讲话也没法子。」

  安德从未听过这样一段故事,也没有人确实知道圣玛莉与所率领的骑士死前的经历,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在国土北方不毛之地遭到突袭,后来被弃尸荒野任由腐烂。最后搜索队只找到少许衣物以及武器甲冑,没有其他痕迹,也只能假设遗体都被野兽给拖走了。

  「圣玛莉要我听她告解呢,安德爵士。」杰柯说。

  骑士很震惊。他虽然相信神迹,却不太能接受原来这一整个月里,圣玛莉真的坐在床边椅子上,与神父讨论着形上学,还对他做死前的忏悔。

  「神父,你头部受伤很严重,伊丽莎白修女又在你头盖上开了一个洞。我们的脑袋就算平常没问题,也常常会胡思乱想……」

  杰柯摇摇头。「不是我胡思乱想,朋友。圣玛莉真的要我当她的告解师。」

  「但人都死了,怎么做告解?」安德问。

  「这我不懂。至少现在还不懂。」杰柯沉默片刻,似是思考着什么,最后摇摇头。「没线索。总之,先将这段期间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

  为求保险,安德偷偷开了门,确定外头走廊上没有闲杂人等。之后两人坐下,他详述一个月来的林林总总,包括主教长决定将神父送进精神疗养院,以及自己在花园中与杜孛那段不着边际的对谈。

  杰柯静静听完,问了些问题厘清细节。安德坐着太久,伸了懒腰又去窗边往外望。游舶、快艇等等在港口那儿五颜六色相当缤纷,船员没事干大半都在晒太阳。他注视赛席璐那艘船,巴望着有机会再看她一眼。

  「看见她了没?」神父忽然站到他旁边。「在船上吗?」

  「不在。」骑士朝他一瞪。「够了,我可以有些自己的隐私吧!从我脑袋出去,别乱读心!」

  杰柯神父咯咯笑。「我根本没有读你的心啊。看你换上礼服就猜得到大概了。你对艾雷瑞克是什么态度,难道我还不清楚,要你给他好脸色看很难吧。但若赛席璐.迪.玛裘林女爵也来了,那状况当然不一样。她和国王一起来了吧?」

  安德爵士脸红了起来,闭着嘴不肯讲话。

  「朋友,如果这事情不要紧,我当然识相不多问。」杰柯轻声道:「只不过我必须知道,玛裘林女爵是否也在韦斯弗斯呢?」

  「她在。搭自己的船来——」

  「很好。」杰柯说:「上帝的心意果然巧妙。我得请你帮忙,去找女爵和杜孛先生两个人,邀请他们今天晚上八点钟过来和我见面。」

  「两个人一起?」安德狐疑起来。「他们算是死对头。」

  「必须一起,我才能全部解释清楚,否则还得重复。」

  安德挑眉。「好像挺有趣。你打算告诉他们什么?」

  「告诉他们真相,安德爵士。」神父神情浓重。

  骑士又换上礼服、扣起扣子。杰柯神父在书桌前想写邀请函,握着笔却迟疑许久没动。这回安德爵士也能读出他的心思。

  以前所有文书都是巴纳比弟兄代劳,包括各种调查笔记。

  「我想我们应该给巴纳比弟兄办个悼念仪式。」安德淡淡道。

  「或许,」杰柯撕下一张纸振笔疾书起来。「等他死了的时候。」

  一下子就写好了,神父洒了些沙子上去吸干墨水,黏上封蜡并盖上自己的玺印,而非秘术院的公文印记。两份都写好、折好后,他交给安德爵士。

  「交给杜孛与女爵本人,可别相信下人,更别告知他们另一方也会出席。」杰柯冷笑了两声。

  「神父,其实女爵有可能必须参加晚宴,杜孛也说不定另有任务在身,他们未必会愿意今天过来见面。」

  「我跟你赌一瓶韦斯弗斯这儿最好的酒,他们一定会来的。」杰柯信心满满。

  安德才不与他赌。将信件收好以后,骑士预备首先搭乘马车前往常春藤旅舍,也就是杜孛留下的联络地址,之后再过去船上面见女爵。

  不过走出旧堡之前,骑士先找了摊贩买一束花,带到小教堂献给圣玛莉。

  「我确实相信神迹了,谢谢祢。」他对圣人这么说完,彷佛看见大理石雕刻的嘴唇微微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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